第六篇 第十二章古莱尔(上)


  自从杰塔瑞斯将军率领骑兵部队横扫燃烧平原之后,湖畔镇已经在安宁祥和的气息笼罩下度过了一年多。打破镇民们平静生活的是信使们从瘟疫之地带来的坏消息——冰霜巨龙袭击了冰风岗,导致大部分士兵都牺牲了。幸存的少数人在之后的战斗中一个接一个倒下,甚至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当捷报终于抵达暴风王国时,天天等待出征的亲人归来的镇民们才发现,密密麻麻填满了三大张羊皮卷的阵亡名单上,有来自赤脊山全部年轻战士的名字。

  莫吉的大儿子也在这份名单里。当得知这一消息时,身为铁匠的他正在卖力打造一柄剑,想等儿子凯旋归来时亲手把它作为礼物送过去。信使例行公事地告诉他,死去的孩子会被追授为中士,获得荣耀勋章。但他默不作声,就像根本没听到一样,依然一锤一锤敲着铁砧。

  “对您儿子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信使向他鞠躬。

  莫吉这才放下铁锤,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他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即使授予他再高的军衔,或者让暴风城所有贵族来问候我,也唤不回我儿子的生命。”他的声音很平静,“你走吧。还有很多人在等待他们家人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坏。”

  莫吉走进自己的小屋里,转身把门关上。背靠门,听着外面那些和他一样失去了亲人的镇民们哭泣的声音,这位外表刚毅的男人也同样心如刀绞。他从衣服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他的儿子在去年冬天到来之前写给他的。这封信曾经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快乐,但现在却变成了使他痛彻心扉的东西:

  “父亲,你最近身体还好吗?小吉米的病情怎样了?有没有好转?我听说母亲不久之前去世的消息之后,就在营地外哭了一晚上。我没有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她,这个罪孽永远也无法偿还了......我们正准备在明年初发起对亡灵天灾的征讨。大家都很有精神,因为这是立功的好机会。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这支队伍会得到一年多的假期。到时候我马上就回来......如果立了功,为小吉米治病的钱就不用发愁了......希望你能过得快乐,也代我问候亲爱的弟弟......我爱你们。”

  他顺着门沿滑落,蜷成一团坐在地上,把信撕得粉碎。充溢着悲伤的泪水夺眶而出,流过他饱经风霜的脸和花白的胡须,滴在散落一地的碎纸上。

  “爸爸,你回来了吗?”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卧室的方向传来。莫吉连忙爬起来,发现小儿子吉米不知何时已经推着轮椅,倚在卧室门边。他年龄很小,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留意到他的身子相当瘦弱。从出生以来,各种先天的疾病就伴随着这个不幸的孩子,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时就剥夺了他行走的权利,在他还没办法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记在脑海里的时候就掠走了他眼中的光芒。

  “啊,对不起,吉米。我刚刚回来,打扰到你休息了吗?”莫吉连忙笑了两声,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放松一些。“感觉身体好些了吗?吉米。”

  “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吉米微笑着回答道,“爸爸,今天为什么一直有人在哭呢?我听到有位女士在我家门外一边哭一边喊,似乎是要乞求上天把她的儿子还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莫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连忙使劲掐自己的手,强迫全身安静下来。

  “爸爸?”

  “没什么。”温和的口音回应着小男孩的疑问,“前线的战事结束了。”

  “真的吗?!”吉米突然兴奋起来,“那么,古莱尔哥哥应该会回来吧?他走的时候,说战争结束就会回家的!”

  “......”回应他的是沉默。

  “爸爸?”吉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因为莫吉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古莱尔哥哥不会有事的,对吧?他说了要回来的,我还等着让他带我出去野餐呢。”

  “对,他没事。”莫吉闭上眼睛,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他没事,不久就要到家了。不过他写信回来说希望能看到一个健康的小吉米,而不是无精打采的笨吉米。”

  “我很健康!”吉米撅起嘴巴,“古莱尔哥哥已经离开这里很久,大概还觉得我和以前一样只能躺在床上吃药吧?等他回来了,我一定要骂他!我想想,已经有一......二......三......啊,竟然整整三年!古莱尔哥哥真是的,三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呢!”

  “啊,对,整整三年没有......”莫吉用手狠狠抓着胸口,几乎要把衣服都扯烂。“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湖畔镇东边的山脚下曾经居住着很多鱼人,这些恶心的怪物占据着沿湖大半部分地区,频繁攻击路过的人,甚至成群结队劫掠商队。赶走鱼人之后,很多人依然害怕进入它们以前的领地。但莫吉知道,鱼人最喜欢待的地方往往也是钓鱼的好地点——水栖生物的生活习惯往往具有相似性。每当心情烦闷时,他都会出来钓鱼。

  而今天,湖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印象中从来没有在镇上看到过这个人——乱蓬蓬的头发,灰色的风衣,像块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眼睛好歹会定时眨两下,莫吉说不定已经把这家伙当成了一尊雕塑。

  “你好啊。”他友好地招呼一下对方,“刚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

  年轻人点头,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他。莫吉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的鱼竿,于是爽快地笑了。

  “有兴趣钓鱼吗?”他朝平静的湖面指了指,“止水湖结的冰刚刚融化,在湖底休养了一个冬天的鱼现在个个肥得不行。如果这时候不好好钓场鱼,一整年都要后悔的。”

  “的确如此,但是......”年轻人耸了耸肩,“我没有渔具。”

  “我借给你。”莫吉马上就把鱼竿递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莫吉点燃一根烟,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上惬意地吸着。

  “维恩。”年轻人随口答道。他用力拉了一下鱼竿,然后熟练ЦԶ线。一条鲤鱼溅起高高的水花,被拽了上来,准确地落到了鱼桶里——这已经是半个小时内的第六只。

  “真有你的,小子。”莫吉猛吸一口烟,“谁教你钓鱼的?”

  “自学。”维恩嘴角朝上扬了一下,“以前我曾经和一个人共同生活。她是个很任性的家伙,只要想吃鱼了,就嚷着要我去抓。结果,她没好好吃过一顿鱼,我却成了钓鱼专家,真是哭笑不得。”

  “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朋友?”莫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或者说......”

  “对我而言无可替代的人,仅此而已。”

  维恩说这句话时,声音显然很重。莫吉知道对方不想就这件事来谈论,于是笑了笑,没再问下去,而是继续抽他的烟。

  “不说你自己的心事吗?”维恩突然反问道,“我觉得你有话想说,但是却犹豫不决的,说不出口。”

  “你怎么知道的?”莫吉显然很吃惊,连抽到一半的烟都从手里滑落了。

  “感觉上是这样而已,因为你每一个动作都很沉重。”

  “......是这样吗?你的眼睛可真是尖。”莫吉苦笑着挠挠脑袋,“没错,我的确为很多事情而头痛,但那些事的解决办法都是总有一天能想出来的。只不过,我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最珍爱的儿子撒谎了,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他的身体和精神也无法接受真相。我很苦恼,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不管我怎么骗他,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一切的,如果那时他依然没有心理准备,我一定会更加后悔。”

  “那么抽象的事情我可听不懂啊,大叔。”维恩把鱼竿收起来,递回到它原本的主人手里。“钓鱼可以让人心平气和,这是她告诉我的。你一边钓鱼一边和我说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么说来,你是害怕吉米得知真相之后无法承受那种痛苦?”

  “是的。”莫吉看着平静的湖面——鱼线正轻轻地摇摆着,水面上的波纹也是。当注视着这一切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慢趋向于平静,连原本动荡不安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

  “你觉得怎样会比较好?”他问维恩,“对吉米来说,古莱尔是他战胜病魔的最大动力。对我来说,妻子和大儿子先后去世,吉米已经是我最后的依靠。他一定无法承受哥哥去世的打击,我也不敢想象如果吉米离我而去,世界会变成怎样。”

  维恩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很苦恼,是吧?”莫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只看到鱼竿颤了一下,连忙用力朝上一拉,结果只钓到了一团空气,反而把自己从板凳上摔下来。

  “的确很苦恼,因为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维恩伸出一只手,把这位心神不宁的老伯给拉起来。“就像心被挖空了一样。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也就能接受了。毕竟如果我自己因此拒绝活下去,就更对不起死掉的人了。而且,这还不是最痛苦的事。”

  “那什么才算最痛苦呢?”莫吉不解。

  “我忘记了一个人。”维恩用手指敲自己的额头,“我去瘟疫之地找一位任性的公主,之后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燃烧平原,梦里发生了什么却也一点都不记得了。更奇怪的是,我从梦醒之后就开始觉得心情无论如何无法平静,似乎身边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努力去想,但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而且,每当我感觉要想到什么时,脑海里就会有个声音打断我,阻止我继续追究下去。到这时候,我就会觉得难受,没来由的痛苦,甚至莫名其妙地想痛哭一场。”

  说到这里,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很明显的迷茫。

  “我一定忘记了什么,而且那并不是属于我的物品,而应该是人。这个人一定曾经存在于我身边,而且和我的关系非比寻常——我有这个感觉。所以,我决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

  “忘记一个很重要的人,这在你看来是最痛苦的事情?”莫吉显得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你要回去你出生的地方?”

  “南方。”维恩半闭着眼睛,“一个对我而言没什么愉快回忆的居所,我原本也不想回去。但我必须找到真相。如果失去亲人,但你记得他,那还可以纪念。我忘记的这个人对以前的我的影响一定非常大,我却连他的长相甚至名字都记不起来,这样就像被掏空的心永远补不上一样。”

  “有点道理。”莫吉勉强点头表示赞许,“你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吗?”

  “大概吧。”维恩看到对方又把鱼竿递了过来,连忙接着。“这里的景色很适合静下心来回忆以前的事——虽然再纯净的湖水也洗不掉我这双手制造的罪孽。”

  “我们都有苦恼。”莫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我家里吗?你可以暂时在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也顺便把你介绍给吉米。”

  “我回来了,吉米!”莫吉勉强挤出一点快乐的问候,“亲爱的,今天有人帮我们钓到了很多大鱼,晚饭一定会让你高兴得飞上天!”

  吉米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从卧室里出来。维恩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个小男孩羸弱的身躯。在面前的仿佛只是一片薄薄的玻璃,轻轻碰一下就会粉碎——这是一个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多大承受能力的脆弱生命。

  他不禁伸出手,轻轻放在吉米的手背上。从那双连自己手掌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小手上传来极为微弱的温暖气息,告诉他,这个孩子依然顽强地和病魔战斗。

  “小吉米......”维恩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吓坏了小男孩。

  但就在他喊对方名字的同时,那双看似无力的小手突然翻了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吉米的眼里没有光芒,但这并不妨碍泪水的倾泻。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小男孩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不仅双手,甚至那双根本没有知觉的脚都想要动起来。吉米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死死抓住维恩,那架势仿佛是到死都不愿松开。

  “古莱尔哥哥!是古莱尔哥哥吧!一定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小男孩的声音和他的身子一样剧烈抖动着,而维恩却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我好害怕,古莱尔哥哥!”吉米竟然离开了轮椅,整个人一下子扑到维恩脚下。“爸爸出去钓鱼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人说镇上去参军的人都回不来了!我好担心,担心得心脏都要爆炸!我害怕古莱尔哥哥像他们说的那样回不来,害怕听到哥哥的坏消息!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对吧?!”

  维恩连忙弯下腰,把一边哭一边笑的吉米搀扶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莫吉,却发现这个铁匠正用手掌遮着双眼。在夕阳的照耀下,那双比他苍老得多的脸庞上满溢着悲伤与无奈。

  ——为了不让儿子承受痛苦,这个男人已经独自背负了太多。

  维恩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伸出双臂,把哭泣着的吉米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他的脊背。

  “嗯,小吉米,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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