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第十一章不祥降临之日
暗夜精灵们带来的消息匪夷所思,但听上去相当可怕,让毫无准备的贵族们顿时不知所措。偌大的会议厅里半天没人吭声,直到伯瓦尔公爵用咳嗽声打破了尴尬。
“从前线归来的信使和我提起过爱尔兰德,据说血色十字军也有高级将领死在她的手上。但是,即使我们知道她与我们为敌,是死亡之翼的爪牙,又怎么能由此断定那些亡灵的卑鄙行为背后是他们主使呢?而且,玛尔兰将军证实过,袭击壁炉谷的是货真价实的‘污染者’部队。我想没有人会比瓦里马萨斯更有权力领导他们。”
“你这样说是没错,公爵。”罗达里奥的脸上满是忧愁,“但谁又知道瓦里马萨斯是不是受到了死亡之翼的指使?”
“我们现在不知道,但可以想办法知道。”公爵微微一笑,“我们可以前往幽暗城问个清楚......而且玛尔兰将军和血色十字军的诸位,以及目前还驻扎在瘟疫之地的伍德将军一定比我更迫切地想了解真相。”
他朝贵族们眨了眨眼睛,马上就有几个暴风议会的元老站起来,举起右手,表示对他的支持;玛尔兰用厌恶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到一旁去;约西亚低着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问题,又像是无话可说——这是公爵打心底希望看到的。
珊蒂斯想发火骂人,但又找不到可以指责公爵的地方,只好无奈地摇头。“那么说,暴风王国已经决定以正义之名和幽暗城开战,不愿意帮助我们追捕爱尔兰德和死亡之翼的其他帮手了?”她用讥讽的口气最后一次问道。
“当然不是。同是联盟的成员,我们会尽力为哨兵提供帮助。”伯瓦尔颇有绅士风度地向她行礼,“暴风王国有很多雇佣兵,在正规部队难以涉及到的区域为我们伸张正义。我希望此刻在座的一位朋友能以自己的名声号召他们,帮助哨兵部队抓捕死亡之翼的爪牙——当然,王国也会开出高额的悬赏金。这样,我们就可以同时面对幽暗城和阴影中的敌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眼里瞬间抹过的一丝狡黠。珊蒂斯想了一会儿,还没点头同意,公爵已经转过身去,看着角落上一个人。令他感到有点吃惊的是,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异色瞳孔里仿佛钻出了一头狰狞的野兽,要一口吞掉他。
公爵连忙把视线移开,大声喊道:“约西亚公主,你曾经被雇佣兵们称作女王,可见你的威信。我代表暴风王国委托你与佣兵们交涉,帮助哨兵部队完成追捕的重任!”
“我当然要拒绝。”
约西亚靠在车窗边,右臂搭在窗沿上,用手托着腮帮。她今天没有绑缎带,漂亮的长发被窗外的风吹得飘起来,就像是黑色的海浪。马克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养神。
“这样的话,哨兵们就只能靠自己去对付黑龙军团了。”这位巴科斯塔家族的继承人不停地叹息,“摄政王一定会很生气。他代表王国委托你,而你却不理不睬,丢下那么多人一走了之。我觉得你就算厌恶伯瓦尔,但至少应该照顾下暗夜精灵代表们的颜面。我追着你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珊蒂斯将军的脸色也不好看。”
“是吗?那还真是对不起她了。”约西亚竟然冷笑起来。
“......我觉得你是在为摄政王故意无视你身份而执意进攻幽暗城的事情生气。”
“没错。”约西亚伸手轻轻抚着头发,“洛丹伦是我的祖国,但伯瓦尔和他的走狗们只想着怎样把那里的土地划进暴风王国的版图。玛尔兰虽然信任我,支持我,但光靠我们和所剩无几的血色十字军战士是不可能左右暴风王国意志的。伯瓦尔存心要把我支开,表面委托我帮助哨兵,实际上是想让我无法参与他的战争。这样的话,被夺走的土地也不再有机会插上洛丹伦的旗帜了。”
“担心伯瓦尔以暴风王国的名义占领幽暗城?那么看来你是下了决心要到前线去了。”
约西亚摇头,转过脸来看着马克。“如果珊蒂斯他们带来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你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把矛头转向那些亡灵吗?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想光复我的祖国,但此时此刻选择和他们为敌,就等于撕毁和部落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战争又将开始,更多的士兵阵亡,更多的土地被毁坏。这样,即使黑龙军团一开始并没有在幕后指使,最终的结果也同样对他们有利。”
“你是个聪明人,约西亚公主。”马克点头表示赞许,“也许现在的我也不得不改变看法了——玛尔兰选择依靠联盟是没错,但却被暴风城的贵族们抓住了她急于复仇的心理,也给了这些家伙一个借口。他们可以宣称是帮助血色十字军夺回壁炉谷,光明正大地让大军进入洛丹伦王国境内。但是......已经遭到连续两场战争折磨的我们,真的能打败幽暗城的敌人?”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渐渐锁紧了。
“不行,现在的确不是和部落撕破脸的时候。”他开始用拳头重重敲打着膝盖,“我得马上给埃里戈尔写信,叫他去安多哈尔争取伍德将军的支持。伍德将虽然看不起我这个逃兵,但埃里戈尔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
马车转过一个弯,已经到了巴科斯塔伯爵府门外。没等车停好,马克和约西亚就一前一后跳了下来。但刚走了几步,两支银白色的长矛突然挡在他们面前——这是暴风城防御部队专用的武器。两个全副武装的持矛卫兵守住了伯爵府的正门,而另外两人从背后包围过来,把这所府邸的主人和他的贵宾围在中间。
“是马克·让·巴科斯塔伯爵大人吗?”一个看上去年长些的卫兵向他们敬了个礼,“我们正在捉拿一个杀人犯。她曾经在贵府工作,因此我们需要对贵府进行搜查。”
“杀人犯?”马克不解,“杀人犯曾经在我家里工作?谁被杀了?”
“罗宾公爵。”
“啊?!”卫兵的回答让他吃惊不小,“财政大臣罗宾公爵?他今天不是因为生病而没有去参加重要谈判吗?谁有那样的本事,能突破他家里那么多卫兵,成功刺杀他?”
他心里隐约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罗宾公爵是暴风城的大贵族。唯一的儿子当初战死安多哈尔,因而对自己这个生还者一直非常嫉恨。每次贵族们来家里“讨伐”自己时,这个老头子就肯定首当其冲。上次艾鲁拉冲动出手,狠狠打了罗宾几下。但还没等自己亲自前去道歉,竟然就发生了这种事。
——难道说是艾鲁拉干的?
“你们知道那个凶手的长相吗?”他连忙问道。
“白色长发的女人,穿着很暴露的佣人服装。有人密报说她是您的贴身女仆。我们不知道她的姓氏,只知道她叫乔。”
马克突然伸手抓住卫兵的衣领。他的脸上写满了“我不相信”的字眼,掩盖了其它表情,让人搞不懂他是气愤还是惊恐。他瞪圆了眼睛,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更用力地扯对方的衣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要勒死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这不可能!”
“对不起,伯爵大人,但请松手......”卫兵用力想推开他。其他的卫兵也冲过来拉他,一支长矛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他就像碰到了一块滚烫的金属,身子猛一哆嗦,连忙缩回了手。但他此时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尽管不知为何突然发起抖来,但脸上的表情依然一点都没变。
“伯爵大人,关于罗宾公爵被杀的事件,有相当数量的目击者。”卫兵认真地说道,“今天午后,有人潜入了公爵的府邸,被公爵的朋友发现。其中一人逃走了,另一人就是这个名叫乔的人。我们包围她时,发现她似乎和谁打斗过,上半身烂得不成样子,按理说早该死掉了。但罗宾公爵亲自到场打算处理尸体的时候,她竟然像怪兽一样,身体一下子复原,伸手拉着公爵就跑。我们打算拦住她,但长矛刺在她身上根本没有效果......一个多小时以后,有人在城外发现了公爵的尸体,而她不知所踪。现在全城已经戒严,马库斯将军命令所有人都出动,必须尽快找到这个凶手。所以,虽然会冒犯伯爵大人,但因为事态紧急,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马克这才注意到不仅伯爵府的大门,就连自己所住房子的门都是开着的。显然,已经有卫兵先进去搜查了。
“你们这些家伙,这是侵犯人权,懂吗?!侵犯人权!”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嘴巴还在自动维护他作为贵族应有的尊严。
卫兵们没有在伯爵府里搜到什么东西。被怀疑藏在府里的乔不知去向,而艾鲁拉也失踪了。折腾了半天之后,防御部队的司令官马库斯亲自到来,下令士兵们撤走。这时巴科斯塔伯爵府才终于安静下来。
马克半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依然像是打了死结的绳子一样理不清。和刚刚得知消息时的困惑和气愤相比,此时他更多的是失望和垂头丧气。
“你走下马车之后就没说过话了,约西亚公主。”他想找点话题,稍微梳理一下乱糟糟的情绪。
“马克,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约西亚马上回答道,“关于乔的。”
“也许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她走了。”沉重的叹气声传进她耳朵里,“一开始听那些卫兵说罗宾公爵被刺,我还觉得这和乔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为什么不让我有机会证明她是无辜的呢?我去了她的房间,看到她当初来我这里时带着的一个手提箱。我曾经帮她提过,很重,她老是用很凶的口气警告我不要打开。现在箱子被打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她竟然就丢下这样一个纪念品,却拿走了那里面属于她的东西。现在,我依然不愿意怀疑她,但这么多奇怪的巧合摆在我面前,叫我怎样去相信?!”
“你想得太多。”约西亚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她是怎么来你这里工作的?”
“去年冬幕节之前。”马克闭上眼睛,慢慢回忆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管家和佣人们都辞职了。我很懒,不想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房子,于是打算招聘一位管家。在冬幕节前一天,她来了。那天雪下得很大,她就站在门外,一开始我差点把她当成是哪个小孩堆的雪人。她身体很不好,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而且视力也受到了严重损害。当时她带着手提箱,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开那东西。我雇佣了她,她也开始认真打理起家务来。我曾经很认真地问过她,那个箱子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回答说,不要知道为好。但当箱子打开的时候,她就会走。”
他端起水杯,发泄一样地把水全部灌进嘴里。
“我不是白痴。有一次我比平时早一点起床,无意间看到乔擦拭我们家族的一副铠甲。她碰到了剑,对准她的手就落下来。但剑就像砍在了金刚石上一样,她安然无事。那时我就知道她的来历肯定没那么简单。但我从来没想过去调查她的身世。乔其实有点笨手笨脚的,但很善良也很勤快,总是努力做她的工作。说实话,自从雅斯彼丝去世之后,我很久没有感到像这段时间这么安心。我无法拿起武器,就只能这样继承家业,悠闲度过每一天,直到她嫁给某个臭小子,离开这里——这是我无数次祈祷能得到的结果。但当我走进她房间,看到她留下的空箱子,我才明白过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她一定只是把我这里当成是她的暂住处,而不像我......”
“事情大概不像你想的那么糟糕。”约西亚用尽量温和的口气安慰他,“我认识乔的时间比你要早,知道她是什么人。在我看来,乔失踪的最大原因,应该是那个在罗宾公爵府里差点把她打死的人。来搜查的卫兵不是提到过吗?他们发现乔的时候,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很有兴趣知道是谁有这种能耐。”
马克突然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她。“你比我还早认识她?!她到底是......”
“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亲自问她。如果取得她的信任,一定就能得知实情。”约西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检查一下她留下的东西。艾鲁拉也不见了,这让我非常担心。卫兵们说的逃走那个人应该就是她。我想,她们两人可能遇到了非常难缠的敌人,或者陷入很麻烦的局面,才暂时无法和我们联系。”
她本来想好好安慰一下马克,但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当他看到马克得知乔是犯罪嫌疑人时那副表情时,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对这个一直生活在痛苦中的贵族而言,乔的存在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仆那么简单。也许马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一同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对乔的看法早已改变。
“圣骑士......黑骑士......”她悄悄嘀咕了一句。
暴风城的狮鹫管理员刚准备睡觉,就听到有人用力敲整备室的门,连忙穿上衣服。打开门一看,敲门的竟然是约西亚公主和名声不太好的马克伯爵。
“现在能够起飞吗?!”约西亚急急忙忙地问道,“我们需要两只狮鹫,最快的那种!”
“有紧急状况?”管理员立刻点头,“今天下午也有个女人说有紧急状况,没等我点头就抢了一只跑了......狮鹫很贵的!麻烦等一下,我马上给你们准备!”
他转身跑进了狮鹫棚里。约西亚这才终于喘了口大气——她和马克是一路跑到这里来的。
“我......我得赞扬你,公主......虽然你跑得太快了点......乔果然留下了消息......”马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但是......‘湖畔镇,黑龙’什么的,难道残存在燃烧平原的......那里的黑龙又发动袭击了?”
“恐怕只有艾露恩知道。”约西亚暗自祈祷。
从暴风城到赤脊山的路程不算短。虽然狮鹫是这个世界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野兽之一,但也用了几乎整个晚上才勉强穿过艾尔文森林。当两个人看到红色的山头延绵向东时,第二天的黎明已经快要到来。朝东方的天空望去,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山脊已经被染上了火一样的赤红色。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湖畔镇了!”约西亚大声喊道,“马克,拉一下狮鹫的缰绳!我们就在镇外降落。那里有个驿站可以回收这些野兽!”
风声呼呼地刮着耳朵——两人正在逆风飞行。从前方吹来的风中,隐约闻得到一点点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
狮鹫冲过了山顶,两人一起拉动缰绳,让这迅捷的野兽俯冲向目的地。约西亚抬起了头——在她眼前的,就是乔叫他们来的地方,湖畔镇。
她本来使劲拉着缰绳的。但当这个在她记忆中无比美丽的湖边小镇终于映入眼帘时,双手竟一下子松开了。她下意识地揉了下眼睛,即使这个动作可能导致她被狮鹫掀下来——她必须确定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不是噩梦中出现的景象。几乎同时,她听到了马克的惊呼声,随着强烈的风一路飞上山巅。
——湖畔镇正在燃烧。
“马克,拉住缰绳,在驿站降落!”她回过神来,连忙向同伴大吼。两只狮鹫像侏儒们乘坐的那种满是故障的飞机一样,几乎是直线落下。还好他们反应比较快,在死亡到来之前死命拉住了这些狂躁的野兽。马克的狮鹫的腿刚刚落地,就被巨大的冲力折断了,一路向前滑了半天;约西亚则幸运地平稳落地,连忙跳下坐骑,朝小镇的方向跑去。她明白,事态一定已经相当严重了,毋庸置疑,因为连狮鹫也被冲天的火焰吓到而失控。马克也狼狈地从自己坐骑的尸体上滚下来,弄得灰头土脸。
“这是有人纵火吗?!”约西亚一路跑到了小镇外的桥上,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湖畔镇被大火完全吞没。她听到有人在呼喊求救,但桥的另一端已经被火封死,根本无法过去。
“跳水!公主!我们从水里游过去!”马克一边喊一边拉着她的手。
两人一起跳到湖水里,故意把头也埋入水中,让全身都浸湿,以免引到火。约西亚拼命地向前游,每游一点,呼救的声音就变得更大一点。她的心被这凄楚的声音拉扯着,几乎要碎裂——这是来自死亡线上的声音。
在她爬上岸的同时,从火光中隐约看到一栋木屋倒塌了,那悲惨的呼喊声也戛然而止。
“等一下......等一下!”她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和身上的湖水混在一起,又很快被面前的火烤干。她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不知多少人死前的呼喊。这一次带给她的痛苦不会比以前任何一次轻。
耳边满是木材被烧着时噼噼啪啪的响声。约西亚竖起耳朵,想寻觅下一个呼救的声音。但什么都没听到。
——不对,有脚步声。虽然很轻微,但的确有脚步声,正在朝她这里靠近。
“有人吗?!”她连忙站起身。尽管嗓子有点嘶哑了,但依然竭尽全力地喊着。
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人正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脚步很慢,似乎受了伤,但他并没有停下来。那个影子在火焰中晃动,艰难地前行。他每走一步,约西亚的心就不由得被牵着猛跳一下。
终于,他走了出来,站在约西亚面前。在他身后,令人绝望的火焰突然燃烧得更加猛烈,淹没了一切。他的左手揽着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从火灾中获得救赎的孩子,而右手提着一把巨大的,血红色的长剑。
约西亚的目光并没有集中在幸运的小孩子身上。她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连悲伤或者庆幸的情感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完完全全的不知所措。她盯着这个人,金黄的瞳孔忽而放大,忽而猛缩——这个身影,这张脸,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维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