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四章无缘（上）

在少女的脖子被卡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抓起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眼里充满了迷惑与茫然。即使已经失去了生命，但她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些微意识还一直盼望能与他相见。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但对方的反应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你想干什么？！”法琳惊叫起来，“放开我！你疯了吗？！”

    维恩没有理她，双手反而更用力。她还想叫，却已经叫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不行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本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和自己的未婚夫重逢的机会，遭致的却是一个看上去可能会令她丢命的动作。

    “约西亚，你的玩笑开得一点都不高明。”维恩一脸杀气，手臂上的伤口也因为太过使力而再次裂开了，绷带立刻被染成了红色。“法琳已经死了，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你装神弄鬼的是要干什么？算了，我没兴趣了解你的意图。但我想问你，克罗米是什么人？”

    被他卡住喉咙的“约西亚”拼命挣扎着，想推开他的手。但那双手就像是一对铁钳，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分毫。直到他发现对方脸色有点发白，看上去快要窒息了，才稍微松开了一些。

    “维恩......你到底......”法琳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克罗米的名字会让他产生那样过激的反应，“她是我们的......她是我们的朋友啊！”

    “朋友？”维恩冷冷地看着她，“我虽然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本能还没丢。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本能会对一切可能威胁到我的东西产生排斥。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看清楚我身上的这些符号。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战斗，可真奇怪啊，不是么？约西亚，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但你怀着什么目的要这样戏弄我呢？难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和你为敌？”

    他放开了手。“约西亚”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我还想问呢......你就这么相信你的本能？”法琳气愤地扭过头来盯着他，“那你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吗？竟然连我也不相信了，那你还能相信谁？！该死的臭小子，我现在就让你彻底相信你看到的东西！”

    她飞快地念了一段祝福祷文，打算当着这家伙的面施展她曾经用过的圣光法术。但当她勉强站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祝福一点用都没有。而几乎就在同时，约西亚的意识又袭上了大脑。这位公主带给她的抗拒感比上一次还要强烈，简直就像是一个壮汉轮着铁锤猛砸她的后脑一样，立刻就让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不要再回来了！让开！”约西亚的呵斥声里弥漫着反感的情绪。法琳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也不听指挥。法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和这具借来的躯体之间联系已经越来越弱，甚至无法顺利使用她早就用得烂熟的法术了。

    “我讨厌你，法琳。”

    她愣了一下，连忙集中精神，想挡住约西亚的反击。但很快她就又一次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触觉了。在一阵混乱之后，她的意识被冲掉，重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约西亚的举动越来越奇怪。刚才她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但维恩怀疑是她装神弄鬼的时候，她又突然抽起风来。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就干脆坐在床边上，看这家伙还能玩出多少名堂。约西亚就在他面前打碎了床边上的花瓶，片刻后又像患了头风的病人一样捂着脑袋大喊大叫。最后，她看起来终于闹够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只手伸向喉咙，但又立刻顺着胸口朝下狠狠抓扯，把上衣的纽扣全部扯掉了；另一只手则握成拳头，冲着自己脑门就是一拳。大概因为她本身的蛮力，这一拳总算使那狂躁得夸张的身体安静了下来。

    “谢幕了？”维恩拿起没有啃完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口。

    约西亚在轻轻地喘息。她纤细的身子躺在地上，被自己撕烂的上衣已经很难遮住小麦色的皮肤，以及会令她害羞的地方。奇怪的是，在她这番大闹之后，维恩发现自己身上的符文也随之消失了。似乎他的本能在告诉他，这时候的约西亚是没有危险的。

    “维恩，你已经记不得......”

    “不要说了。”维恩不耐烦地把脸别到一旁，“约西亚，你今天做的事情和说的话，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现在我想安静点，你没事的话就回家去。”

    约西亚爬了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角的余光瞟了这位刚刚丑态毕露的公主一眼。约西亚的脸上有明显的红晕，似乎也因为刚才的拙劣表演而觉得羞耻。他悄悄叹了一声，继续啃他的苹果。

    实际上，经过刚才那么一番闹腾，他自己心里也乱做一团。约西亚抽风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烦，甚至希望有护士听到病房里的响动，进来把这女人带走。但是，他又觉得，也许她的奇怪举动并不是演戏。在她突然扑上来吻他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无限地向他靠近——那是法琳，已经过世的未婚妻，他一生之中也许最爱的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会想到“也许最爱的一个人”呢？难道我还怀疑，能有人在我心中的地位会超过她吗？

    他不禁又想起了湖畔镇的那场大火。在垂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座木屋，和他当年与法琳共同生活的屋子几乎完全一样的小木屋。那时候，木屋也和多年之前一样燃烧着。当房门塌掉时，他看到了三张椅子，围在那似曾相似的餐桌旁边。

    ——为什么是三张椅子呢？当年难道不是只有我和法琳两人生活吗？在我记忆中，我们的家里只有两张椅子。她每天就坐在我对面，和我一起吃早餐，谈论我们感兴趣的话题。

    但在那时候，看到第三张椅子时，他突然萌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还有一个人坐在我们旁边。是我们的朋友，第三个人。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难道真是公主说的那样，是一个叫“克罗米”的？

    不，绝对不可能。当听到克罗米这个名字时，我感觉到的没有丝毫温暖，而只有比对费洛斯还要强烈的仇恨。即使这个人存在，也绝对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直觉在告诉我，必须远离这个名字。

    约西亚突然拉住了他的手。维恩还没反应过来，手掌就碰触到了一个无比柔软的东西——这种触感他今天已经体会过两次了。而这一次，约西亚更加反常，竟然拼命把他的手臂朝自己胸前拽。

    “喂，大小姐......不，还是叫你约西亚吧。你今天实在很不对劲。”维恩此刻没了之前想方设法占便宜的心思，只想着赶快脱离这尴尬的局面。“好了吧，刚才你已经让我摸过两次了。虽然感觉很好，但我这会儿没兴趣。再说，你现在的身份是洛丹伦的公主，万一被人瞧见了，事情会很麻烦。”

    约西亚半闭着眼睛，把他的手又朝自己这边拉过来一点。透过手心，维恩依稀感觉到了对方剧烈的心跳。

    “我以洛丹伦王室第二公主的名义起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对你说一句谎话。”她低声说道，“请给予我足够的信赖。你失去的记忆，我会想办法帮你重新取回来。”

    她放开了维恩的手，立刻转过身去，双手紧紧捂着胸前半裸的地方。

    “我去叫护士给你换绷带。”约西亚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我要离开几天。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的。”

    没有等维恩回答，她就像逃命似的打开病房的门，冲了出去。

    走出了医院，约西亚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还没有降下来。

    天上飘起了小雨，不时还伴有沉闷的雷声。她仰起头，让雨点打在脸颊上，希望这样可以让热得发烫的脸稍微降一降温度。谁知雨突然变大，简直就像上天嘲笑她，把一大盆水突然倒下来一样。她全身一下子就被淋得湿透，发带没有了，湿漉漉的头发无精打采地搭在身上；被撕破的上衣变得黏糊糊的，贴在身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旁边避雨的人都在偷偷注视着她——这个少女此刻的样子活像个落魄的浪人。

    几个撑着雨伞的黑衣人朝她走过来。他们每个人胸前都佩戴了军情七处的徽章。领头的那个人看到约西亚时把伞举高了一点，故意露出了自己的脸——他竟然是这个情报处的最高负责人玛迪亚斯·肖尔。

    “约西亚·米奈希尔公主，我们是得到了国王的许可，才来打扰你的。”肖尔虽然说的是客气话，但口气却依然一板一眼，令人不快。“关于罗宾公爵遇刺，以及马克伯爵和犯罪嫌疑人双双失踪的事情，我们需要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情报。我签署的信函昨天应该已经送到你的住处了，希望你能理解并且配合我们的行动。”

    约西亚撩了一下头发。肖尔注意到她那只传闻受到了龙族赐福的右眼里满是迷茫。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产生了错觉。在面前的并不是赫赫有名的刺刀公主，而只是一个陷入困惑之中的普通少女而已。

    “好的。”约西亚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但我要先回家一趟。”

    关上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约西亚突然想永远就这样关着门，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她不想马上换衣服，就这样湿淋淋的一身，蜷成一团，背靠在门边上。

    屋里一切如故。她的铠甲被艾鲁拉打理得像崭新的一样。因为重量很轻，就用普通的衣架挂在墙上；在铠甲下面，米奈希尔之怒与灰烬使者并排着靠在一起。这些是她的武器，以后也很可能继续伴随她，直到她死去或者它们彻底损毁。它们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此刻看着这些东西，约西亚却觉得有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艾鲁拉失踪了；维恩对自己充满怀疑；法琳更是想方设法要占据自己的身体。

    “米奈希尔之怒，灰烬使者。我为什么会同时拥有你们呢？历史上没有一位获得幸福的刺刀公主，也没有一位善始善终的灰烬使者。你们是把双重的诅咒加在我身上啊......”

    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之前医院里和维恩之间发生的事情，脸立刻就开始发烫。那时候她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现在她完全不记得了，仿佛当时她大脑就是空白的。能记得的，就是她拼命摆脱了法琳的纠缠之后，竟然强行拽着维恩摸她的胸脯。而且，她的内心此刻在信誓旦旦地说，当时她的目的绝对不是要对方听她的心跳。

    “我在引诱你呢，维恩。”约西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苦笑。“但我为什么会想到用身体来吸引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谁来解释一下理由给我听？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是对法琳的行为不甘心？还是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想法，但立刻就被她自己狠狠否定了——这种念头绝对是荒唐的。

    “哈哈，哈哈！”她的苦笑变成了发泄一样的大笑，“我说不定是因为想和你发生些什么才引诱你的呢——当然不可能！哼，我什么时候变得对你有好感了？连你自己当初不也说我们不是什么朋友吗？！我只是在戏弄你，逗你玩而已！你总算也被我给教训了一回！哈哈，笑死我了！哈哈......”

    外面的雨很大。屋里的笑声渐渐变小，一会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水滴声。

    克罗诺木几乎找遍了整个卡利姆多大陆，也没有发现维恩的踪迹。虽然她一刻也不想停留，打算立刻前往东部大陆，但疲惫的身子却使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穿过气候恶劣且没有立足之处的大海。拼命熬过了一个夜晚之后，她在沿海的沼泽地里找到了一个足够大的洞，打算暂时休息一会儿。没想到，这么一躺，她就几乎睡死过去。

    腹部的一块鳞片开始响动，把她惊醒时，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吓了一跳，连忙冲出洞外，暗暗责备自己竟然又浪费了时间。

    她扯下了发出声响的那块鳞片，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魔法阵，把它放在中间。这金黄色的东西开始融化，变成了一块镜子模样的东西。在那之中出现了约西亚的脸。

    克罗诺木感到一丝欣慰——约西亚主动和自己联系，很有可能是找到了维恩的行踪。看来，在离开人类王国之前找到她并且交给她联络用的魔法盘子，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是你......有维恩的消息了吗？”她已然满怀希望，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奇怪的是，约西亚没有回答她。透过这面镜子，对方一直盯着她的脸。她发现这个凡人公主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刚刚刚哭过。

    “约西亚？请立刻告诉我，你和我联系的原因。我现在没有多少时间和你磨蹭。”克罗诺木的话音很平淡，但已经加入了命令的口气。

    约西亚轻轻点了下头，“我找到维恩了。”

    一阵狂喜窜上心头——这对已经身心俱疲的克罗诺木而言是最好的消息。

    “他人在哪里？”她连忙问道。

    “暴风城。”约西亚冷冷地说，“你来吧，不过我不保证他是不是愿意和你见面。”

    话音刚落，克罗诺木就发现对方的影像消失了。她的鳞片也恢复了原状，然后立刻碎裂，变成了一团沙砾。看到这个变化，她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代表对方毁掉了通讯用的魔法盘。

    但没时间追究这些事情了。她迫不及待地拍打起翅膀，面朝向大海的另一端。

    “我马上就过来。一定要等我，维恩。”她在心里反复地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