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五章无缘（下）
从克罗诺木休息的地方沿海岸线向北走两天，临海的悬崖上有一个更大的山洞。和龙族居住的山洞周围往往生机盎然的景象截然相反，这山洞虽然明显有用龙的力量开凿过的痕迹，周围却没有什么活着的动植物，完全是一片荒芜。不仅如此，就连悬崖下的海水也是灰黑色的。偶尔有几只海鸟飞过，都立刻像是要避开什么东西一样，以最快速度逃离了这里。
海浪在猛力拍打着不愿臣服的巨石；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最近这段时间，无尽之海的气候越来越恶劣，狂风暴雨和凶猛的海啸从未中止，以至于连接两个大陆的航班都受到了严重影响。但这样的气候对于强壮的成年龙来说，只不过是一场稍微激烈一点的洗礼罢了。
卡拉然就是这样的一只成年龙。虽然他半个尾巴都被克罗诺木那孤注一掷的法术给毁掉了，在这个山洞里休养了两天还觉得不舒服，原本庞大的军团也只剩下四个幸存者。但他依然不打算就此放弃。此时他蹲在洞口附近，发红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海上的暴风雨。他在等待一个信号——克罗诺木再次出现的信号。
闪电划破了天空，把悬崖顶上的一块巨石打得粉碎。看着碎石从身边落下，掉进水中的景象，他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恐怖的法术。在时间的长河里来往的青铜龙虽然不好战，但在战斗中却是最致命的。有“第六巨龙”之称的克罗诺木亦是如此。卡拉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让部下分批小心翼翼地穿越其他四色巨龙设下的警戒网。他则是通过潜伏在世界各处的哨兵，时刻监视着克罗诺木的行动。到最后，他甚至冒着被几只守护巨龙发现的危险，孤身穿过无尽之海，前往前线指挥对她的包围战。为了保证干掉这个棘手的敌人，他可以说是尽了全力，但最后换来的却是一场惨痛的失败。
在克罗诺木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用了时间停滞法术之后，大部分的黑龙被冻结了，就像眼前这些碎石一样无助地从空中落下，活活摔死。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所看到的情景——在这世界上存活的近半数成年黑龙，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而他对此无能为力，甚至先想到了逃跑。克罗诺木也在使用了那个法术之后立刻消失了。虽然他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但他能确定，她一定会再次出现。
一只黑色的雏龙从远处飞了过来，在卡拉然的面前盘旋了两圈。他伸出爪子抓住这幼小的东西，轻轻一用力就把它撕成了两半。雏龙的血喷了出来，在他面前组成了一面紫色的水晶状物体。他伏下头，开始观看水晶里出现的影像。
“是领主萨兰利安的哨兵吗？”在他背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只全身上下都是伤痕的黑龙从洞窟深处慢慢爬出来，喘着粗气问道。
卡拉然点了下头，“没错。”
“有关克罗诺木行踪的？”光从老黑龙说话的口气就能断定其早已疲惫不堪，“为了杀死她，我们到底还要死多少同伴才够？卡拉然，我们真的还有必要继续这样下去吗？耐萨里奥告诉我们，只有跟随他才能成为真正的永恒者。但已经过去了一万多年，我却只看到同属龙族的我们和其它四色巨龙无休止地战斗。我看不到明天，也搞不懂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卡拉然，耐萨里奥到底想要我们战斗到什么时候呢？”
“你想知道？”卡拉然轻蔑地看着他，“把脑袋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老黑龙把头凑了过去。但他并没有听到什么答案，反而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一双强有力的爪子给掐住了。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卡拉然那双血红的眼睛。从那可怕的双眼里放出凶狠的杀气——这种眼神本来只应该在面对敌人时才有。
“耐萨里奥的目的就是夺回原本属于他，属于我们黑龙一族支配的世界。”卡拉然的声音很温和，与眼神完全不相配。“正因为我们拥有力量，才有了追随他的资格。但是......我没想到，你的年龄和他差不多大，却不但因为受伤而丧失了飞行和捕猎的能力，甚至连思想也跟着堕落了。像你现在这样的黑龙，实在是不值得让我在未来的天空里留出一片领域啊。”
他更用力地掐着老黑龙的脖子，顺便把对方那没多少抵抗力的虚弱身子拖着，一口气拽到了洞口。俯瞰下去，黑色的海浪依然在肆虐。受到无数次冲刷的岩石早已经变得异常尖利。这里不是大海，完全就是死亡的刀山。
“你要干什么！”老黑龙慌了神，惊恐地盯着卡拉然。“你......”
他来不及把话说完，对方那强壮的爪子就把他整个身子朝外抛了出去。他立刻想到张开双翼，但翅膀在之前的战斗中就已经被完全毁掉了。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只能朝下直坠过去。那苍老而沉重的吼叫声又响了起来，但片刻之后，更大的海浪声就将他临死前的哀嚎彻底淹没了。
卡拉然伸出爪子，在身边的石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没有回过头朝洞穴里面看，但从背后传来的咕哝声在告诉他，刚才残酷的行为使其他黑龙纷纷打消了抗命的念头。
“克罗诺木正在穿越无尽之海。按照她的飞行线路，预计目的地是暴风城。”他冷冷地说道，“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契约者在哪里了。我们必须阻止她和那个人。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要你马上和她同归于尽，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去做。”
军情七处对约西亚的审问进行了两天。虽然他们已经断定罗宾公爵遇刺事件的凶手是马克伯爵家里那个名叫乔的女佣，但却始终无法查到这个女人的来历。约西亚也是一问三不知，弄得肖尔一肚子火。他甚至想到过用刑逼这个倔脾气的丫头开口，但对方毕竟是洛丹伦王国的王位继承人，当然不能随便动。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叫约西亚签了个名字，保证有新的证据会立刻提供，然后就放走了她。
从压抑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这两天雨都没有停过，约西亚烦躁的情绪也没有缓和过。肖尔出于礼仪给了她一把伞，但她刚刚走出门就把伞扔到一旁，自己淋着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踱步。
脑袋突然又疼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拍了下额头，提防法琳的意识趁她不注意又占据了身体。但这次冲击她大脑的显然不是那个死掉的女人。很快的，一个熟识的声音就传到了脑海里：
“约西亚，你为什么擅自毁掉了我给你的盘子？”
是克罗诺木。她无声地笑了，抬起头朝西边的天空望去——那是对方现在应该所在的方向。能直接和她进行心灵沟通，表示这只巨龙已经离她不远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之前从未对克罗诺木有过反感情绪，现在却十分不想和对方见面。
“约西亚，没有听到吗？听到的话就回答我。只需要在脑子里面想着和我对话就可以了。”
她叹了口气，视线落到自己手上。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突然想打碎那个盘子，甚至神经质地举起盘子，摔了个粉碎不说，还用脚拼命地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多次被侵入意识，现在已经有点精神上的疾病了。
“我能听见。”她回答道，“你直接到教堂这边的医院来，找那个以我的名字订下的病房。维恩他......”
“我马上到。”克罗诺木的口气稍微舒缓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他还好吗？”
约西亚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似乎一听到和维恩有关的事情，她就没来由地觉得不悦。
“我还是那句话，他不一定想和你见面。”
“我知道。”克罗诺木的回答令她感到有些奇怪，“毕竟我做过那样的事......”
对方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中止了。她似乎听到克罗诺木尖叫了一声，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但没等她听清楚，对方的声音就突然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几乎同时，西边的天空传来了一连串沉闷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发生了爆炸。
“克罗诺木？克罗米？”她试着在脑子里呼唤对方的名字，但却听不见任何回音。
卡拉然狂笑着从克罗诺木头顶上飞过。他的前爪上抓着好几块金色的鳞片，甚至还滴着血。这些是刚刚从对方背上撕下来的。
“别以为你赢了！你的命就该在这里结束！”他发疯一样地狂叫，再次向金色的巨龙发起冲锋。克罗诺木正准备躲开他，从背后突然又钻出来几只黑龙，拼死拽住了她的尾巴。卡拉然从她身边掠过，又带走了几块鳞片。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这家伙竟然在爪子上淬了毒。虽然毒素不会伤及她的性命，但造成的疼痛感却是普通伤势的好几十倍。她暗暗责备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又遭到偷袭，同时用力甩了一下尾巴，把另外几只缠着自己的黑龙抛开，用最快速度朝下俯冲。
“欺诈者卡拉然，你是不是打算把这种地方当作你的墓场？！”她不耐烦地咆哮起来。
“当然不是！”卡拉然竟然勉强跟得上她的速度，渐渐地从背后赶了上来。“你刚才的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他的话音刚落，之前被抛开的几只黑龙又扑了上来。显然他已经非常熟悉克罗诺木的飞行习惯，所以安排自己的部下抄近路拦住她。而他就盯着她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一点一点撕开她的防御。克罗诺木吃了一惊，连忙改变飞行路线，但黑龙们却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身子。她气愤地吼叫着，前爪狠狠拍到一只体型比她小得多的黑龙脑袋上，把这可怜的家伙整个脑子都打碎了。在黑龙落入海中的同时，卡拉然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背上，嘴巴对准她的脑袋就喷起火来。
但就在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火焰烧到了克罗诺木头上时，再次挣脱束缚的金色尾巴从背后缠住了他的后爪。即使被这么重的黑龙压在身上，身下还挂着两个敌人，克罗诺木依然拼命维持着平衡，肚皮几乎贴在海面上，顽强地朝前飞行。离海岸已经不远，地平线上甚至可以看到修建在海边上的灰白色城墙。
“我不可能死在这里的。”克罗诺木冷冷地说道。她突然收起了翅膀，在半空中来了个大翻身。卡拉然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埋到了水里。在喝了一大口海水之后，他吃惊地发现这只顽强的青铜龙身上每一块鳞片都开始响动。鳞片之间的缝隙里出现了微弱的蓝光，但正在飞快地变得耀眼——这是奥术魔法的光芒。
“你......”他想说什么，但刚张开嘴巴就又吞了一口海水。另外两只黑龙还不知道出现了什么状况，依旧死命拽着克罗诺木。青铜龙现在肚皮朝着天空，背靠海面，用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继续滑翔。但无论敌人怎样拖拽，就是无法把她拉下水。
卡拉然拼命地用后腿踹她，总算挣开了她尾巴的束缚。他连忙松开爪子，让自己落入海中。在克罗诺木从他头上飞过的同时，他抬起头，拼命吼了起来：
“快逃！这疯子要强行跳跃！”
蓝色的魔法阵突然在海面上展开。魔法阵的中央是克罗诺木，她此刻已经被一个圆球所笼罩。两只黑龙半个身子钻进了球里，而露在外面的身躯就像被扔进了漩涡里，肌肉和骨骼渐渐被圆球的边缘吸引过去。在身体被完全扭曲的时候，魔法阵猛地一收缩，圆球随之爆炸。他们的下半身被炸得连灰尘都没剩下，而上半身竟然还保持完好，被高高地抛起，扔到了海岸的后面。
克罗诺木不见了。卡拉然等到魔法阵完全消失不见了才从海里钻出来。他浑身湿漉漉的，不住地发抖。
两只黑龙的尸体飞过了暴风城，一个落在英雄谷的湖里，另一个坠入森林。得知这个消息，整个暴风城立刻像是炸开了锅。本来因为下雨而躲在屋里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朝城门外跑去。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些危害世界的怪物落得如何凄惨的下场。很快，街道上就挤满了人，比以往大部分好天气的时候都还要热闹。
克罗米和这些普通人不一样。她是朝城内走的，所以被挤来挤去，身上的伤口也被碰到好几次，痛得她呲牙咧嘴。更糟糕的是，她这会儿已经累得不行。连续的飞行和战斗使她的体力到达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昏倒。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海浪一样把她吞没，却没人注意到，这个蹒跚着与他们逆向而行的女侏儒正在拼命咬自己的手，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维恩，我来了......等我......维恩，我来了......”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面前还有多少人，自己这会儿离医院还有多远，她都搞不太清楚。脚下很累，累得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花掉所有剩余的力气一样。她努力抬起头，想看清楚前面的路。但视线也有些模糊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又一次张开嘴巴，想咬自己的手，但连试了几下都没咬到。
突然，她觉得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本来就没多少力气的身子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狼狈地掉进一摊水洼里。行人的脚溅起的泥水无情地洒在身上，脸上，但她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喂，这孩子看上去不太对劲！”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大声叫喊起来。“她生病了！有医生吗？快点来看看！”
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她抬不起头，只看得到对方那双沾满泥水的靴子。没有等对方开口，她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这个人的裤脚。
“踹我.....请快一点，踹我......”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克罗米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她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以往最吸引人的红色瞳孔也失去了光彩。更令人担心的是，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能看到她身上好几处地方都有血渗出来。一大群医生和护士忧心忡忡地跟在她后面，但无论他们怎么劝说，她都执意要到这个病房来。
“维恩！”她连呼吸都变得混乱了，拼命呼唤那个她拼了命想要与其相见的名字。
病房里只有一张床。约西亚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床边，表情完全凝固了。即使听到克罗米的声音，她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床是空的。
维恩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臂。伤口还和之前一样疼痛，显然是没有愈合。不仅是左臂，胸口的伤也一样。他之前穿的衣服不但破烂得不成样子，还被染成了血红色。无奈之下，他只好穿着医院提供的一套便服，在外面套了一件雨衣，就悄悄离开了自己的病房。而此时此刻，他正随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朝城外走去。
这么多天来，雨一直没停过。他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除了阴沉还是阴沉。自从约西亚一番装神弄鬼说出“克罗米”这个名字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这个名字也会变成各种各样梦魇一样的怪物，纠缠着他。而且每一次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红色的符文也遍布全身，清晰可见。
我必须离开这里——这是每次梦醒之后他的第一个想法。约西亚丢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就没再来过病房，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虽然他相信她不是那种会玩背叛的人，但越来越频繁的噩梦却使他本能产生了抗拒。而且，留在这里对于了解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没有任何帮助。
他仰头看了一下阴霾的天空。这些阴沉沉的乌云，却使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副晴空的画面。白色的云彩曾在天空中飘扬，清爽的风迎面吹来。而他并不是在地上感受这一切，而是在离那些云最近的地方——在天空。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曾经在天上飞过吗？这一定不可能的。
——但是，为什么这感觉如此熟悉？简直就像是我刚刚才经历过的一样。
他不禁举起一只手，缓缓伸向天空。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样做就能接触到他曾经有过的一些东西。雨点打在脸上，但他却觉得此时仿佛能沐浴到阳光的温暖。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身上。这一下使他胸口的伤又跟着痛了起来，也打断了刚才那特别的感受。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喘气声，但嘈杂的人声很快就把它淹没了。
后面有人在大喊大叫。他回过头，发现一群人围在街道旁边，其中还有几个人在招手，不知道在做什么。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我会想起什么的，结果一下子又回到了这无趣的现实里。”
雨似乎又下得更大了。他拉了一下雨衣的罩帽，遮住了脸，重新钻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