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六章两条道路
“维恩呢?”克罗米有气无力地问道。
约西亚这才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全身上下都被血和泥水涂抹得不成样子的女侏儒。很难想象克罗米在来这里的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磨难,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身为强大的时间调整者变成如此凄惨的模样。曾如红宝石般美丽的瞳孔现在黯淡无光,以往敏捷的身手也看不到了,在面前的是一个被疲劳和痛苦占据的身子。尽管如此,克罗米还在拼命挪着脚,咬牙朝她走过来。
“约西亚,维恩......他在哪里?”女侏儒一边说话一边喘气。
支撑她来到这里的是什么东西?仅仅就是为了和维恩见面吗?仅仅是想看到自己曾经最亲密伙伴的急切心情?
“你可是龙族啊,克罗米。”约西亚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克罗米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抬起头看着她。从病房门口到床前不过两三步,这个女侏儒却走了差不多一分钟。不仅是那些围过来的医生,就连约西亚都看得呆了。
“他在哪里?”克罗米没有理会她的疑问,依然不停地问道。
不知为何,约西亚此刻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厌恶感。克罗米拽着她的裤子,连站都有点站不稳,随时都可能倒下。但她丝毫不想伸手扶对方一把。不仅如此,她发现自己竟然想立刻离开这个人。
“他本来一直住在这个病房的,但是医生说他刚刚离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把头别到一边去——她不敢想象,更不敢面对克罗米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她知道这样轻率的回答肯定会激怒克罗米。即使正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克罗诺木依然是克罗诺木。身为第六巨龙,想把怒气撒在她这样的凡人身上,看上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过了很久,对方也没有说一句话。约西亚等着违背承诺而遭受的惩罚降临,也不敢转过头来看这个女侏儒。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连轻轻呼吸一下都觉得不舒服。
“不怪你。”
一如以往记忆中那样的平淡口气。不知为何,约西亚听到这声音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有点高兴。但她立刻就感觉到抓着自己裤脚的手松开了,紧接着是一个人倒地的声音。有几个实习护士尖叫起来,医生们则大步跑进了病房里。方才快要结成冰点的房间一下子热闹起来,充斥着人们的喊声。
“医生,请让她住这个房间。”她依然不愿意看克罗米一眼,甚至想立刻离开这里。“医疗费用依旧是我负责。她是龙族,应该好好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
病房的气氛越来越让她觉得难受。没等医生回答,她就冲了出去,把门边上的一位护士都给撞倒了。
莫名而生的厌恶感赶走了别的情绪。约西亚在空旷的教堂广场上来回走着,任由雨水淋在自己身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更不知道心里的这种厌恶感到底针对的是什么。一开始,她觉得不过是讨厌法琳肆意占据她身体的行为,但看到克罗米之后,为什么她也会产生那样的感觉?甚至现在逃出了医院,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比之前还要强烈。
脑子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她想都没想就攥起拳头,朝着自己额头狠狠地来了一下。把自己打得头晕目眩时,她又觉得刚才脑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恶心......”她突然很想发笑,“我现在最讨厌的不就是自己吗?”
天边响起了沉闷的雷声。她靠在一面大理石墙边,低头看着旁边水塘里溅起的涟漪。
艾鲁拉失踪了,很可能沦为了黑龙军团的阶下囚;马克被乔拉上了狮鹫,杳无音讯;维恩不辞而别;克罗米对自己不遵守承诺的行为却只是一句“不怪你”......曾经,他们都在自己身边,而她也把他们视为能一同聊天,一同旅行的朋友。但现在,这些朋友一个都没有了。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她独自一人生活的时候。但那时候她对外的身份还只是一个雇佣兵,对待任何事情都只需要自己乐意就可以。但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变了。她是亡国的公主,担负着光复祖国的责任;她也是继承灰烬使者名号的人,是血色十字军新的精神领袖。她需要做的事情并不是在这里淋雨,而是想办法完成那两把剑和那件盔甲赋予自己的使命。
但是,现在的她有点害怕看到这些带给自己责任的东西。
雨水似乎没淋在身上了。她抬起头,发现旁边有个人把雨伞撑到自己的头上。这是她认识的一位女圣骑士。已经很破旧的“审判者”铠甲从未离开过那看上去不算强壮的身体,胸前血色十字军的军徽被雨水淋湿之后显得更加鲜艳。这是一个桀骜的女人,从未向任何人低头——除了身为灰烬使者的她。
“淋雨很舒服吗?约西亚公主。”玛尔兰的口气听起来不太友好。
“别管我。”约西亚也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玛尔兰的出现使她觉得心情更糟糕。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搅在一起,几乎快把脑袋都给弄爆炸了。她打算离开这里,但刚准备走,女圣骑士就伸手拉住了她。她气愤地转过身,瞪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对方突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请原谅我接下来的无礼。但是......”
玛尔兰举起手,给了她结结实实一个耳光。如此大的雨声也没能掩盖清脆的耳光声。约西亚没来得及反应,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给我站起来!”玛尔兰的视线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眼里瞬间充满了怒气。“洛丹伦未来的国王,血色十字军的领袖,是我一个耳光就能打倒的吗?!”
约西亚发现对方伸出脚,看样子像是要踢自己,连忙跳了起来。玛尔兰的手在发抖——这双手本来已经受了重伤,连抓稳兵器都不可能。但玛尔兰打她的时候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虽然生气,但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对,只好继续靠在墙上,一只手捂着被打得发红的脸。
“你干什么?!”
玛尔兰立刻冲了上来,拽住了她的衣领。
“这问题该我问你!我就不说你身为王位继承人应该做什么了。但是,我把十字军所有将士的生命都押在你手上,你呢?这么多天来你到底都做了些啥?!我当着整个联盟的面,把所有东西都托付给你。你没当场接受,我能理解,因为这份责任太沉重,你也许会有点吃不消。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却还是没有回答!”
“这......”约西亚顿时语塞。
“我每天都在暴风要塞和那些贵族谈判,为的是什么?我要守住十字军的荣耀,要维护洛丹伦王国的尊严!但是你呢?你去了哪里?!我拼命维护提尔之手地契的所有权,和他们争论了一个通宵。但第二天早上回旅店的路上看到你竟然很悠闲地在街上买东西!”
“我是要去看一个人......”约西亚想要辩解。
“我知道,是维恩对吧。”玛尔兰把脸凑得离她很近,甚至可以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很多细小的,不易被察觉到的伤疤。“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混蛋,但我就是和他合不来。你看望他,我不介意。但你现在告诉我,刚刚拿到灰烬使者时的你,那样的气质到哪里去了?!刺刀公主约西亚·米奈希尔到哪里去了?!现在我面前这个人怯懦、脆弱、想方设法逃避责任。有这样的继承人在,洛丹伦灭亡一点都不奇怪!”
“等一下!”约西亚用力推开了她,“玛尔兰,刚才你最后那句话我可以当成没听到。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也别一直和我说什么了。我会尽快帮你处理谈判的事情。”
“心情不好就是逃避的理由?尽快就算是给我的借口?”玛尔兰不依不饶,又伸手想抓她的衣领,被她挡住了。“你和刚才相比根本就没改变。好吧,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再说个几十次几百次又怎样?给我听清楚!洛丹伦已经灭亡了!洛丹伦已经灭亡了!约西亚·米奈希尔是个无可救药的小女孩,一辈子也别想光复她的祖国!”
“玛尔兰!”
“洛丹伦已经灭亡了!你这个做白日梦的公主!”
“给我闭嘴!”
约西亚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活像个在赌桌上折本的赌徒。她一拳打在玛尔兰肩膀上,顺势扬起脚,看准对方的腰就踹了过去。玛尔兰没打算躲开,连续挨了两下,捂着肚子跪在地上。
“哼哼......不是很有力气吗?为什么不把力气用在你应该做的事情上面去?”
约西亚气得全身都在发抖,显然余怒未消。“我没有一刻忘记过我自己的使命!但是,我也不是你们期望的那样完美。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以前我可以和朋友们谈论我的心事,有什么闷气也能说个痛快。但现在呢?我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到我的剑和铠甲,但却看不到我的朋友!”
“你现在不就把我当成了这样的人吗?”玛尔兰竟然笑了起来,“约西亚,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说你是个女人。以前在你身边的朋友可以为你分忧,甚至指引你的前进方向。但现在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而不是身边没了可以倾诉的人就自乱阵脚。你已经二十多岁,是时候选择自己的路了。”
她站起身,用依然冷峻的眼神看着这个乱发脾气的公主。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刺刀公主的历史。从芙莱拉开始,米奈希尔王朝前后两段,除你之外总共22个公主持有过米奈希尔之怒。据我所知,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的生命算得上幸福。有人说,她们是受到了芙莱拉公主临死前的诅咒。但我以前一位导师却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刺刀公主代表的是洛丹伦王室,也是国家的象征。无数的国民看着她,她也必须用自己的剑来保护王国。持剑是她们的责任,守护是她们的法则。为了整个王国的利益,自己的利益永远都是被放在最后一位的。在你之前那么多公主,有的坚持为王国献身的精神,最后虽然自己没有获得幸福,却成为了人民缅怀的榜样;另外的一群人则把自己的幸福放在首位,忘记了自己持剑的原因。她们都没能获得葬在王室墓地的资格。甚至连推翻了暴君兄长的索肖公主,最后不也是被法庭以叛国罪处死了吗?”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约西亚听得不耐烦,“你是想说,我必须在这两条路之间做出选择?为了王国抛弃自我,还是为了自我抛弃王国?”
“你悟性不错。”玛尔兰满意地点头,“请原谅我的擅自行动。实际上到这里之后我一直派遣部下来监视你。我知道你遇到了很多事,甚至和黑龙军团扯上了关系。也许你认为暂时放弃王国这边的事情,去追查黑龙的行踪是正确的,甚至有比复国更高尚的理由。但我必须提醒你,洛丹伦王国的遗民,还有至今仍在被污染的国土上战斗的人们——他们每一天都在等着手持米奈希尔之怒的少女回来拯救他们的国家,就像打败索肖公主,光复米奈希尔王室的奇丽丝公主一样。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责任,不应太重,但更不应过轻。现在,我把两条道路摆在你面前,随你选择。但我只会支持其中一个。你做决定吧,约西亚公主。”
约西亚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狂躁了。她看着玛尔兰,想说什么,却一直说不出来,最后只好长叹了一声。
“玛尔兰,你觉得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和洛丹伦相比......算了。”
“别一副为难的表情。我不管你那些朋友担负了什么使命,也不会要求你立刻决定。”
约西亚点了点头,“刺刀公主的两条路吗......真是讽刺的逻辑啊。你那位导师是谁?”
“不值一提。”玛尔兰异常干脆地回答道。
“阿嚏!”
马克打了个夸张的喷嚏,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他连忙伸手乱抓,想保持平衡。结果双手一下子抱在乔的腰上。
“可惜穿的是铠甲......”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不满。
“我懒得动手。你如果想死的话就直接跳下去。”乔连头也不回。
两个人正沿着山脊上的小路慢慢前进。向下望去,悬崖不知有多深,肉眼只看得到下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这已经是他们进入暮色森林的第五天,离开夜色镇也有足足两天了。虽然在镇上买了不少的食物和水,但一眼望不到头的危险山路还是让马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片森林。这里的地形原本不是那样的。但几天前,极其强烈的地震突然袭击了这一带,之后就在地面上留下了无数深不见底的坑,几乎把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都堵死了。
“也许我们真的不该放弃那只狮鹫。”他开始发牢骚,“它不敢飞越这种阴暗的地方,但我们可以点一盏油灯,挂在它脑袋前面。”
“异想天开。”乔冷笑了一声,“越黑暗的地方,我们越容易成为活靶子。”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马克以为她看到什么障碍了,但前面的路却是完好的。
“马克。”乔又开口了,而且口气听上去竟然不像之前那么凶。“你在我后面皱了那么久眉头,是对我不满?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如果想知道什么的话就尽管问吧。”
她转过身来,看着马克。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有一道黑色的线正在来回伸缩,看上去十分诡异。
“当然你的所有问题就建立在这个前提下——我是个黑骑士,是你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