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十一章 乔

狮鹫管理员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盯着面前这个气喘吁吁的贵族。在他看来，对方现在提出的要求简直不可理喻。
　　“伯爵大人，您才从暮色森林那边回来多长时间？怎么又急着要过去？”他朝东南方的天空指了指——远处乌云密布，应该很快就会下一场大雨。“难道您没有听说吗？自从您回来后，我们派往夜色镇的观察员就一个接一个失去音讯。现在那边的森林成了魔鬼地带，我们无法与守夜人取得联系，完全不知道在你回来之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马克不耐烦地听着管理员的唠叨。他的皮靴反复地拍打着地面，节奏越来越快。
　　“所以，伯爵大人……虽然您有杰塔瑞斯将军的特赦令，我不敢阻挠您出行。但我认为在搞清楚暮色森林那边情况之前，您完全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哎，行了！”马克使劲摇了摇头，“既然你知道我有特赦令，那就赶快把那头狮鹫交给我！如果我把它弄伤了或者弄丢了，我会负责的！”
　　管理员的神情显得有些吃惊，“您是说……埃斯里尔？它已经多年没有飞翔过了。而且您知道，它虽然是您家族的专用坐骑，但只有您的父亲曾成功驾驭过它。它的脾气非常火爆，鹰巢山的矮人都认为它是个异类，对您来说也许想驾驭它会非常艰难，因为……据说只有被圣光庇佑的高阶圣骑士才能受到它的尊敬。”
　　他本来低着头说话，但当提到“圣光”时，他还是悄悄朝马克看了一眼。四目相对时，马克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出了怀疑的神色。
　　“别废话了！”马克气冲冲地吼道，“快点把它交给我！”
　　“那好吧……”管理员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铜制钥匙。“埃斯里尔如成年狮子一样凶猛，所以我一直把它关在兽栏最角落的笼子里。我很惭愧，驯养了这么多的狮鹫，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却一直无法让它乖乖低头。既然伯爵大人您这么有信心的话，就指派几个卫兵保护您，然后亲手打开笼子吧。”
　　他话刚说完，马克就一把夺过了钥匙。

　　在童年时代，马克曾经见过埃斯里尔。当时这头强壮的狮鹫将他那身为圣骑士的父亲一次又一次甩下来，还啄伤了这个胆敢朝它背上爬的家伙。但最终，在儿子的面前，老巴科斯塔还是征服了它。马克永远不会忘记当父亲拽动缰绳，和埃斯里尔一同冲向天空时的景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圣骑士”的意义。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父亲退役之后就被寄养在兽栏里的埃斯里尔再一次与自己面对面。狮鹫的生命不长，频繁的强烈运动使它们很容易衰老。但透过冰冷的铁栅栏，他面前的这头狮鹫依然和记忆中一样强壮，甚至连面对它时，自己心中细微的恐惧感都和当初一样。
　　马克伸出一只手，放在铁栅栏上。看到他这个动作，埃斯里尔立刻做出了强烈的抵触——它那对比雄狮的前腿还要强壮的爪子像闪电一样伸出来，狠狠地扣在了马克的手掌上。强烈的疼痛顿时令马克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他怀疑自己的手是不是已经被打碎了。
　　“你还是这么有活力，我真高兴……”马克一边苦笑一边看着它，“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想来看望你。但你看，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圣光之力。因为我在一场对我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战斗中选择了逃跑。虽然那不是我自愿的，但当时我的确被恐惧侵蚀了灵魂。我把自己的职责抛在了脑后，违背了我当初成为圣骑士时的誓言。这样的我没有颜面来见你。”
　　他听到埃斯里尔发出低声的嘶吼——这头高贵而凶猛的狮鹫看来也对自己的懦弱感到非常愤怒。如果不是被关在铁笼子里，也许它会立刻扑上来，把前主人的不肖子撕成碎片。
　　“但我还是来了，埃斯里尔。”马克昂起头，盯着它那对锐利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选择的是放弃自己的力量，用我脑袋里装着的思想去左右别人的行动。因此我选择从政，希望在政治上尽力让暴风王国强大。现在我却发现这是错误的，因为这样做的话什么都改变不了。哪怕我有再大的权力，我提出的方案有再多的人同意又怎样？当我希望一个人待在我身边，她却选择离开，而我甚至没有力量挽回她的时候，那些权力、地位、金钱、还有我写的几百个方案全都一文不值！埃斯里尔，我不想再忍受没有力量的日子了。我要向前走，和我当年看着父亲与你一同飞向天空时所憧憬的那样，重新找回自己应该走的路。”
　　埃斯里尔的爪子还压在他手上，而且似乎越来越用力了。
　　“我已经不是圣骑士，但是我觉得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想要珍惜的人就不应该放她走。看来我从父亲那里遗传了花心的毛病，明明妻子已经去世了，现在却迫不及待想去泡妞……喂，埃斯里尔，陪我一起去吧！我会很荣幸地介绍一位漂亮的姑娘给你认识。”
　　他咬了咬牙，摸出钥匙，打开了这个封印多年的铁笼。埃斯里尔松开了爪子，随即发出几乎把他耳朵震聋的尖啸声。那对许久不曾挥舞过的翅膀搭在他面前——这是狮鹫对自己信任的人所采取的姿势，代表这高傲的野兽允许一个凡人成为它的驾驭者。

　　虽然还没到黄昏时分，但夜色镇里已经是灯火通明。整个暮色森林死气沉沉，只有这里还让人能感觉到一点温暖的气息。
　　但面对灯火的光芒时，乔却只感受得到令她难以忍受的严寒。她昂首走过小镇的街道，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两旁的人。她很清楚现在路边上全是人，而且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对自己怀有好意。但当她眼角的余光瞟到那些人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竟然无一例外地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甚至还能听到他们说“欢迎”或是“祝贺你”之类的话。这完全就是当年的卡拉赞——无数往日的幽灵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依然在麦迪文的舞厅里欢快地跳舞。她曾在费洛斯的命令下穿着晚礼服从那群幽灵旁边走过，那些看似欢愉的掌声、歌声、笑声、说话声，全部都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她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真恶心——乔不禁这样想。她恨不得现在就立刻离开这里。虽然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敌人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但自己至少能从这个森林全身而退。在刚刚受到基特斯威胁的时候，她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但是，藏在基特斯身体里的另一个敌人，“灰色噩梦”萨兰利安却迫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黑龙的残暴本性。如果她选择逃离这里的话，整个夜色镇，乃至整个暮色森林都不会再有活人。而最后一个从这里离开的人，马克，将成为惨案的第一嫌疑人。
　　而且，她也不想再看到当初在那个小农场里发生的一幕。那个妇人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瞪得大大的双眼，对身为黑骑士的她来说本应是很平常的，不值得怜悯的东西，但她却觉得难受。当她知道自己也曾经和这个女人一样，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时，心态也随之发生了转变。费洛斯的对她的奴役与戏弄，以及基特斯那颤抖的话语，都非常令她厌恶。但除了厌恶，更刻骨铭心的，是面对惨剧与死亡时，自己的那种无力感。
　　如果转身离开，就会发生更多那样的事。甚至还有可能出现更多和自己一样的行尸走肉。
　　眼前突然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教堂前面。这个简陋的小教堂今天被装饰一新，挂满了鲜花与彩灯，甚至还专门铺上了红色的地毯。镇民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微笑着迎接她的到来。看到这个场面，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只是在两天前，这些人还用武器指着她，要杀掉她，因为她是十恶不赦的黑骑士，是杀死斯温家人的凶手。
　　“啊，亲爱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差点迟到了！”
　　基特斯就在教堂门口。他今天打扮得仿佛换了个人，干净整洁的礼服和细心的梳理使他看上去完全没有了乔记忆中那个胆小鬼的样子。看到乔来了，他笑得无比开心，对着她张开了双臂。乔注意到了他右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这裙Фܼ乎在哪里看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每个人都在笑，但那笑容仿佛凝固了一样，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欢迎”、“祝贺你”之类的话在他们口中机械化地重复着，仿佛那并不代表他们的思想，而只是某个人操纵了他们的嘴巴然后说出来的而已。身处于人群的最中央，乔不禁觉得一阵阵恶寒——这情景简直就和卡拉赞里那永无止尽的舞会一样。
　　“亲爱的……”基特斯抱住了她，“来吧，今天开始你就永远属于我了。”

　　基特斯关上了房门，把前来祝贺的人们挡在外面。
　　“你满意吗？亲爱的。”他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默不做声的乔。“整个夜色镇的人们都在祝贺我们，希望我们幸福。说实话，我一开始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的伤心。但亲爱的，果然你不会抛弃我。看吧，夜晚将要来临，婚礼也会马上开始。现在你得赶快换好衣服……亲爱的，你知道，本来在很多年前我们就应该这样了，但却因为一些原因拖到现在。我等了这么多年，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他把手中的白色连衣裙抖了一下，半跪在乔面前。
　　“还记得吗？这是你穿过的婚纱。”
　　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抢先掐住了他的脖子。
　　“给我出来，萨兰利安。”乔压低嗓音吼道，“别以为我会像个小兔子一样不敢反抗。我只是懒得把整个夜色镇拖下地狱。”
　　果然，基特斯的神情马上发生了变化。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扭曲，眼珠子瞪得溜圆。乔并没有把他脖子掐得很紧，但他看上去呼吸非常困难，嘴巴大张着，下巴像是要脱臼了。这扭曲的表情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恢复正常。而这时他的瞳孔已经发生了改变——某种狂野的原始之火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燃烧了起来。
　　“你真粗暴啊，黑骑士。”基特斯的嗓音也完全改变了，“我应该警告过你的。如果不顺着我的意思来，恐怕你心里所期盼的东西全部都会粉碎掉。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你穿着这样一身黑骑士的铠甲来到夜色镇，面对两天前还要杀了你的镇民们，却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受欢迎的新娘？”
　　“这些我当然清楚。”乔的声音有点发颤，“我读过关于你的传说。萨兰利安，没想到你是真实存在的。擅于制造幻觉的你，无非就是把他们全部催眠了而已。我只是纳闷，为什么你从未在历史上现过身，现在却要找我的麻烦？”
　　“在说这个之前，先把手松开可以吗？”萨兰利安笑了起来，“既然我不惜被你发现也要和你面对面，那你至少应该对我保持相应的礼节。而且，就算你在这里掐死了我寄宿的这个废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你看到很有趣的事情。”
　　乔松开了手。萨兰利安慢慢站起身来，把婚纱放到乔的肩上。
　　“我并没有完全催眠他们。你看到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我让这个叫基特斯的凡人欲望得以满足而做出的一些小法术。他对于那个没有结局的婚礼一直耿耿于怀，憎恨自己因为当时的懦弱而得到的绰号。不过，胆小鬼就是胆小鬼。他再怎么用酒精麻醉自己，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依然一无是处，依然懦弱。日积月累，这样的情绪就发展成了两个对立的极端。一是他的欲求，就是他企图从根本上抹消自己胆小鬼名声的愿望；二是内心的空洞，就是已经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废物的事实。他越是急切地想证明自己，就越发现自己是个废物。”
　　“那你干嘛要利用这样的家伙？”乔皱起了眉头。
　　“利用？不不不。我只是对他这样的品种比较感兴趣而已。”萨兰利安笑着说道，“我没有实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一些记忆碎片。但我可以思考，可以把我的一切交托给大地，耐心地观察一切出现在大地上的物种或是事件。人类就是最值得研究的物种之一。凡人的心因为他们的欲求而变化，欲望越大，内心的空洞也就越大。为了填补空洞，他们就会有更多的欲望。这样反复循环下去，直到他们被自己的心吞噬。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到连我都数不清。观察了这么久之后，我开始思考，如果我在一个凡人的内心矛盾发展到最极端的时候，上去推波助澜，稍微影响一下他的精神，那会发生多么有趣的事情呢？于是我就决定找个试验品。正好这时候，一个最好的材料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我利用这个材料，还能顺便帮塞伯利安报仇，好好折磨那个杀死他两个儿子的凶手。一举多得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
　　“你也观察过我的一切？”
　　“我是属于大地的。任何发生在地面上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在我眼前做表演一样。”萨兰利安有点得意，“这一次我决定好好做，于是专门把整个森林都设置成一座舞台。我通过基特斯醉酒时的幻觉，慢慢给他灌输一些潜意识，暗示他，那个能让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即将到来。当然，光是帮助他可不够，首先得创造一个环境。试想一下，当他发现自己某天早上醒来，偶然发现整个夜色镇都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那他的欲求会瞬间膨胀到什么程度？凡人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被挖掘出来时，那种疯狂的背德感给我带来的满足可以让我高兴整整一千年。”
　　乔的拳头渐渐攥紧了，“于是你就干脆对整个夜色镇的人灌输了什么东西，让他们相信基特斯的话？那和催眠有什么区别？！”
　　“我有否认这是催眠吗？我只是说，这不是完全催眠。我只是顺着一个人的想法，而并非强加入我的想法。我摆了舞台，让他们尽情演出。小丑到处都有，我只是乐于逗弄他们。看着他们丑态毕露的样子，我也会觉得自己没有实体是一件好事。欲望被人利用时，产生欲望的人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彻底的小丑。当然，如果他们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们就不仅仅是凡人了。”
　　他突然把头凑到乔耳边，一阵阴冷的笑声像寒风的呼啸一样震动着她的耳膜。
　　“实际上，要把凡人内心最本质的欲望挖掘出来，可是很费劲的呢。比如说，你……”
　　“你想说什么？”乔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你读过我的故事，也知道黑龙其实是很残暴的。所以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护某个人，或者某群人。但是，在你走进教堂的时候，我可是从你脑子里听到了很有趣的声音啊。‘我想活下去……真的，我想活下去……’啧啧，你这样特别的雌性生物，悄悄发出如此动听的呻吟，怎么可能瞒过我？”
　　“你这个……”乔终于坐不住了。她跳了起来，右手变成了一柄亮晃晃的利刃，对着萨兰利安的脑袋就劈了过去，丝毫不管实际上的受害者很可能只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但是对方却以更快的速度朝一旁闪开，使她一刀砍了个空。
　　“游戏开始。”萨兰利安微笑着向她鞠了个躬。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异常雄壮的声音：
　　“婚礼将要开始！让我们热情地祝福这对新人吧！”
　　门被人踹开了。乔看见的是无数支从门外刺进来的长矛。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好几支矛就刺穿了她的身体，把她整个人推了出去，钉在门对面的墙壁上。
　　“现在我听得更清楚了……”萨兰利安走到动弹不得的她面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脸蛋。“没有心脏的你，也在心中祈祷着要活下去呢。”
　　他转过身，对一拥而入的人们冷冷地喊了一句；
　　“这样是杀不死她的。要处决黑骑士，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烧成灰。婚礼已经结束，马上按我说的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