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第二十四章 向前走,向前走
伊瑟拉蹲在地上,用手中的小石头仔细勾勒着一个魔法阵的图案。她不时停下来想一会儿,在图上添加一些常人看不懂的字符,或是把已有的一些字符擦掉。然后她立刻把一只手平放在魔法阵中央,念上一段咒语。而在吟诵结束之后,她总是叹息着摇头。终于,当第二十次尝试失败之后,她气馁地扔掉了石头,一拳砸在已经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魔法阵上。
“咱没法和翡翠梦境建立联系了。”她小声嘀咕道。
一旁的两人同时“哦”了一声。白发的女侏儒目不转睛地盯着魔法阵,看上去陷入了沉思;而红发的盲眼女性像是故意要调侃她,不知何时竟然生起一堆篝火,用树枝串起几块蕃薯,做出野外烧烤的架势。
“烤熟了么?”伊瑟拉没声好气地问道。她还是第一次与这个以前只闻其名的雌性黑龙面对面,但对方的行为显然惹怒了她。
“还欠点火候。”萨兰利安慢悠悠地回答,“要吃的话请等……”
话还没说完,伊瑟拉已经一脚将蕃薯踹出老远。烤热的薯块散落在雪地里,与融化的雪以及泥土混杂在一起,看来是没法吃了。萨兰利安还没来得及惋惜,对方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从舒适的草垫上拽了起来。
“汝知道汝在和谁说话么?咱可是伊瑟拉!咱一点都不喜欢黑龙,所以就算是杀掉汝,咱也是不会眨一下眼的!”
“彼此彼此,我也不喜欢绿皮的家伙,例如兽人或是睡虫。”
“汝应该学一学和长辈相处的技巧呐。”伊瑟拉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双手的指甲正在伸长,像刀尖一样锋利的前端已经触到了萨兰利安的脖子。
“停下来。”
在一旁的克罗米开口了。她的话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口气。似乎这两人还要继续争下去的话,她就会不客气地抢先动手。而依照克罗诺木一贯的性格,说不定在让这两个笨蛋趴下或者自己趴下之前是不会罢休的。想到这里,她们只好悻悻地收手。
“你最后一次离开翡翠梦境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克罗米看到两人已经冷静下来,便用平和的口气问伊瑟拉。
“战败前夕呐。”伊瑟拉显得很无奈,“咱可真丢脸,连卧室都被那些怪物抢占去了。翡翠梦境中的绿龙大多已经救不了呐。咱现在只得去找找翡翠梦境之外的伊萨里奥斯和伊兰尼库斯。至于玛法里奥和他的德鲁伊们,咱感到非常抱歉。用凡人的话来说,爱莫能助。”
“费洛斯有那么强?”克罗米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咱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诈败吧?”
克罗米点头,随即又摇头。
“翡翠梦境沦陷的话,艾泽拉斯岌岌可危。”她显得比以往活跃不少,不仅口气不像平常那么冷淡,还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起来。“这次大举入侵的幕后主使是上古之神。说不定不止克苏恩,另外几个没有死掉的古神也参与进来了。按照你的描述,它们的实力比以往强大得多,一旦进入这边的世界,就几乎无法阻挡了。时间很紧迫,我们必须阻止死亡之翼的行动。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打开一扇危险的门,他的计划得逞之时也就是他的死期。”
“汝的意思是要立刻动身去希利苏斯?”伊瑟拉问道。
“如果凡人没有受黑龙影响的话,我们现在的确该立刻赶过去。但我得向凡人们交待他们的使命。”克罗米沉着脸,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在上面点了两下。“我们去最南,封住一个出口。凡人则必须去最北,把另一个出口堵上。玛里苟斯已死,北边的封印恐怕有危险了。”
“封印?”伊瑟拉和萨兰利安都一头雾水,“什么封印?镇压上古之神的?”
克罗米点头。在即将燃尽的篝火映照下,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有些憔悴。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将木棍投入火中,看着它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
“伊瑟拉,如果某一天你发现自己所知的一切全是虚假的,甚至连自己的使命也是虚假的,那时候你会怎么做?”
“咱没听懂。汝的意思是……”
“别在意。我只是做个假设而已。”克罗米摇头,“现在只需要明白,死亡之翼的行为将把这个世界拖入深渊,我们不得不除掉他。至于其它的事情,还是不要想得太多才好。”
“这婆婆妈妈的口气一点都不像是你的作风,克罗诺木。”
萨兰利安的话中不无讥讽之意,但克罗米并未理会。她站起身,朝礼拜堂里面走去。
“我去找维恩。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大概是因为长途旅行的疲劳,她的步履明显比平时沉重了许多。
“我总觉得上次和你见面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维恩有些紧张地在狭小的卧室里来回踱步,顺便努力从脑子里挤出一点可以冲淡目前这尴尬气氛的话。我和大小姐二人独处、她只穿着睡衣、她一直盯着我、她毫无防备也毫无敌意、我是个四肢健全心智正常的年轻人——各种奇怪的念头在脑子里搅作一团。然后在好不容易理清了头绪之后,他得出了最终结论。
——大好机会。
不过,一想到自己被剥夺记忆的那段时间里,约西亚的一些反常行为,以及刚才重逢时突然提出“抱我”的要求,还有种种和以往那个约西亚截然不同的表现,他就觉得此刻的状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既然你主动把我拉到你的卧室里,还主动把门关上,大胆到只穿一件睡衣就和我面对面,那就算被怎样了也不能怪我。对吧?
——不行!要是胡乱出手的话就会被这个怪脾气的大小姐牵着鼻子走了!天知道她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你给我出了个难题啊……”维恩禁不住长叹一声,“大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在暴风城休养的时候,你装作被法琳附身的样子,吓了我一跳,而且说实话我很不喜欢那样的行为。我以为后来的不辞而别可能导致你生气了,但现在又一次遇到你,却马上进入最后攻坚阶段?这样的情节以前我只在法琳拿给我看的那些杂志上见过。我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先说清楚好……你想做什么?”
他一直不敢正视约西亚的脸,只能悄悄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对方。这个行为反常的公主依旧只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上,双手撑着床沿。她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浑身散发着奇妙的诱惑气息。但现在恐怕也没人能猜透藏在她体内的那颗心正想着什么。
“不是很明显吗?”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道,“就和你想的一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维恩反问道。
橙黄色的烛光之下,那张漂亮的嘴轻轻抿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约西亚吧?只是约西亚对吧?约西亚可以选择自我放纵一下吗?”她的声音就像有磁性一样,把维恩一点一点朝她身上吸过去。“我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十字军领袖,只是约西亚。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一定是这样的对吧?”
“你在说些什么啊?大小姐。”维恩转过身,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
“没关系的。到早晨我就又变成洛丹伦的公主了,变成血色十字军的领袖了。然后我也会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忘记的。所以啊……”
她淡淡一笑,侧身躺倒在床上,对着维恩张开双手。
“可以让我做一个美梦吗?”
刚停下一会儿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依然维持这样的姿势,躺在那儿。她是个公主,在儿时的梦中也曾期盼过有一天出现一位英俊的王子,将自己带到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里去。现在,她的王子离她已只有一步之遥。
接我走吧。但我不是公主,我只是约西亚而已。
在下一刻,她发现对方并未回应自己的心声。因为对方的双手并未搂住她的腰,而是放在了她的头顶上。她目光向上稍微移了一点儿,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笑脸。
“不行。”维恩的回答干脆得就像完全没经过大脑一样。
他的手掌缓缓滑过约西亚的长发,停在她那张柔软的脸蛋上。在干脆地拒绝了对方之后,这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了起来,在约西亚脸上轻轻掐了一下。
“你在自暴自弃。”
维恩觉得这大概是自己出生以来说得最平静的一句话了,但约西亚听到之后却如同一只被惊吓的兔子,身子猛地一缩。那双张开的手臂也收了回去,交错放在半裸的胸前,很像受到威胁的动物努力保护自己的姿势。但很快她又觉得这样和自己的意愿相悖,脸上泛起了红晕,将手又挪开了,顺便看似无意识地松开了睡衣前面的蝴蝶结。
“我没有魅力吗?”她现在活像一位因丈夫的不忠而感到痛苦的贵妇,“还是说法琳比我好太多?”
“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维恩有些不悦,大概是法琳这个名字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大小姐,你变了。我认识的那位大小姐可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诱惑我。现在我看到的简直就是个陌生人,还是以前那个板着脸和我吵架的大小姐更有趣些。”
他脸上突然浮现出猥琐的笑容,显然脑子里又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联想。
“再说,泡妞的真正乐趣在于攻城拔寨。正如辛勤耕作才能结出甜美的果实一样,只有艰难的战斗才能获得壮美的胜利。经过一番努力,终于俘获心仪的女性,那一刻的快乐可不是一帆风顺的蠢货们能够体会的。美女刚登场就投怀送抱的话,就不叫泡妞了,叫繁殖游戏。”
维恩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起来,但一块很硬的东西砸在了他头上,使他不得不断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扔过来的是一本厚厚的书,而凶手就坐在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气呼呼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老是可以毫不在乎地说这么轻浮的话?!”约西亚气得脸色发白。
“这正说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你这个大蠢驴!”
“大小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刚才是谁像个待宰的羔羊来着?那眼神,还有那说话的口气啊……‘随便对人家做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哦!’——我从谁的表情里看到了这样的诱惑呢?”
又一本书飞过来,他很轻松地躲过了。但那个纤弱的少女却突然站起身,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猛跨一步,对着他要害部位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短暂的发愣之后,他体会到了令无数男性折腰的、完全无解的痛感。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约西亚激动得差点要哭出来,“总是嘻嘻哈哈的,故意惹我生气!但当我想和你说点轻松的事情时,却又马上变得深沉起来!你就这么喜欢牵着别人的鼻子走吗?!老是这样的话,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在你眼里我到底算是什么啊?!”
“……”维恩现在是有苦说不出。就算他想回答,该死的疼痛也弄得他没法开口。
“你这个白痴、混蛋、色鬼、大蠢驴!我凭什么就得被你戏弄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约西亚大声地责骂他,但话音越来越含糊不清。她忽而像只愤怒的母狮子一样咆哮,忽而像被欺负一样大哭大闹。她就像一个受了太多委屈却无法诉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对象,可以让她把一直以来所有放在心中的负担全部释放出来。
尖锐的嬉笑怒骂声仿佛还在房间里回响。约西亚已经安静了下来,躺在床上。她用手掌遮住脸,不想让另一个人看见她现在的表情。
“呐,维恩……”
这个激怒她的笨蛋已经恢复了过来,正靠在床边,随意地翻阅她扔过去的那本厚书。约西亚的声音变得很柔弱,但他似乎无动于衷,不但没转过头来,甚至连回答一声都懒得。
“我终于发现了,我有点讨厌克罗米。”
“为什么?”很平静的口气。
“她和你一样。你们两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虽然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很特殊,但我还是很嫉妒。我想我一定是……”
“好,到此为止。”维恩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嘘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用手中的书轻轻敲了敲约西亚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
“你别为难我了……”维恩耸了耸肩,“你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这是好事。但我也有选择听与不听的权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伊瑟拉和我说起了你的事情。在她看来,你就是个任性的小鬼。大小姐,没人强迫你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你做的若不是坏事,也没人可以随意指责你。但相应的,不是每个人都会围着你转。你不要期望像我这样的人去理解你坚持的某些信念啊或是想法啊之类的东西。这番话在希利苏斯的时候我就曾打算和你说,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大概是觉得自己太不适合讲这些大道理,维恩有些尴尬地挠了一下脑袋。
“总之我的意思就是,别老停留在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重来一次。你应该做的就是不停地向前走。就算跌了一跤又怎样?爬起来继续就是了。”
这一次,约西亚选择了沉默。
维恩打开门走了出去,从外面吹来的冷风令她哆嗦起来。
门合上的同时,闪着寒光的剑尖抵到了维恩的脖子前面。握着这柄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只受了太多伤的手臂已不适合再拿起武器。
“你怎么会在这里?”玛尔兰的口气咄咄逼人,“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你还是这么强硬啊,玛尔兰学姐。”维恩故意把“学姐”这个词说得很重,“邀请我进卧室的是她,脱掉衣服想和我上床的也是她。寒冷的夜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做的事情似乎不多。”
“恶魔,你对公主的毁谤很有可能就是你的遗言了!”玛尔兰恶狠狠地低吼道。但她的手臂已经没了力气,被迫把剑放了下来。
“对,我是恶魔。恶魔就得做恶魔应该做的事情。”
维恩突然伸出手,轻轻一下就把她的剑夺走,另一只手顺势按住了她的肩膀。没等玛尔兰回过神,他拉住她的身子,朝自己这边用力一拽,这位女圣骑士就狼狈地趴在了他胸前。接下来,他做了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蛮横地抓住玛尔兰,对着她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不是因为喜爱她或是渴求她,仅仅是因为现在想这么做而已。
嘴角很疼。维恩连忙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咬掉了一大块。玛尔兰气得全身发抖,一边拼命擦嘴巴,一边用凶恶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唉,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他苦笑着叹气,“我知道她是你们这帮狂热分子的领袖,而且她现在这副样子也让我提不起兴趣来。你放心好了,什么贞洁啊、正义啊,你们希望她保有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抢走。”
他把夺过来的剑随手扔到一旁。从剑柄到剑尖已经被分成了不等的七八块。玛尔兰还在盯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估计已经被杀不止一百次了。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儿,于是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不多时,从走廊尽头传来了像鬼嚎一样的喊声:
“妈的,好可惜!”
“约西亚公主,我是玛尔兰。我要进来了。”
打开门的时候,她看见约西亚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切看上去正如维恩所说,约西亚显得很平静,身体裸露出来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玛尔兰这才总算稍微放心了点。
“玛尔兰,刚才我被拒绝了。”
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玛尔兰皱起了眉头。
“公主殿下,恕我直言,你不该和那种人有来往。”
“不。我觉得能认识他真是太好了。”约西亚把书递到她手上,“他在扉页给我留了言。”
淡黄的扉页上有一排红色的字,看样子应该是用血写的:
“没有人说约西亚就不能做错事。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约西亚。”
玛尔兰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显然不明白到底在维恩和约西亚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向前走,玛尔兰。即使现在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还是错,我依然要向前走。”
这么多天以来,约西亚第一次用如此振奋的口气说话。
“我要下达一个命令。如果你和其他人反对的话,我就一个人去做。对不起,玛尔兰。”
女圣骑士露出了宽心的微笑,“不管你下什么样的命令,我都会遵守的。我并不是愚忠,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那好吧。”约西亚坐起身来,之前的悲伤和迷茫从脸上一扫而空。“所有血色十字军的士兵,现在立刻准备必要的行李和干粮。我们去安多哈尔阻止联盟和部落的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