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五章 使命

从生下来开始，他就注定与长辈们关切的目光无缘。他不是父亲的长子，母亲在龙族之中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员，而且在生下他之后就死去了。他在空寂的巢穴中生存着，并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仅仅是想活下去。即使父亲从未关心过他的生死，其他色种的巨龙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他还是想活着。

 

他难以理解母亲的死，更不明白亲生父亲为何如此冷落他。每当族群聚会时，所有的目光总是集中在他的哥哥奈法利安身上。耐萨里奥的长子、玛里苟斯最喜爱的学徒、被认定将来会继承大地守卫名号的天才——奈法利安拥有一切令他头晕目眩的荣誉。他却什么都没有，除了“耐萨里奥的儿子之一”这个名义上的头衔。

 

塞伯利安——在龙语中，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遗弃”和“忘却”的意思。但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他却不愿遭人遗忘。他努力地学习一切可以学到的知识，拼命锻炼自己，在每一次与外族的争斗中证明他的能力。他想告诉所有人，他才是最优秀的，甚至比奈法利安还要优秀。

 

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忘却他的存在。

 

他终于无法忍受了。带着满腔的愤慨，他找上了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光用威严就能压死他的巨龙。他要当面质问父亲，为什么自己就是得不到应有的承认。

 

然而，看到他闯入宫殿，耐萨里奥却十分平静。

 

“你终于来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一句话，来自父亲之口。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永远不会交托任何事与你。我宁愿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张扬的疯子，也不愿他是一个永远逆来顺受的傻子。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吃这么多的苦吗？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变得坚强，承担得起责任。不过，我想交给你的任务，却似乎得要你真的去当一个逆来顺受的傻子。”

 

塞伯利安无言以对。原来父亲一直都是记得他的，尽管其原因并不是什么父爱。

 

“我要完成一个大计划。”耐萨里奥语重心长地和他说，“而这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要除掉我最大的敌人，时间之王诺兹多姆。我本来指望奈法利安能替我完成这个夙愿，但他太狂傲了，自以为已经天下无敌。他的骄傲最终会将他送上绝路，而且很可能不需要龙族，光是他最看不起的，最喜欢欺凌的凡人就能要了他的命。你与他不同，塞伯利安。你足够坚强，懂得隐忍，更重要的是除我之外没有谁意识到你的强大，包括你自己。所以你能完成任务，一定可以。我把这个重任托付给你，不打算再找其他孩子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耐萨里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依然会像以前那样对你，甚至可能在你看来我很快就把今天和你说过的话给忘在脑后了。你还需要历练，会遇到更多的痛苦，但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直到你完成任务的那一天。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而是把你当作一枚关键的棋子来用。塞伯利安，我问你，即使这样，你依然愿意奋斗到底吗？”

 

面对父亲这番有些无理取闹的话，塞伯利安犹豫了很久。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点头。

 

他会永远记得，在自己表示同意的那一刻，父亲脸上涌现出的如释重负般的神情。在他的记忆中，父亲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副面孔。所以有幸看到这张脸的他，应该算是幸福的孩子吧？至少在那一刻是。

 

耐萨里奥拿出了一个由魔法制作的圆球，球体表面呈灰黑色，咋看之下并不起眼。

 

“这是我最引以为傲的魔具之一，我称它为大地之锁。”耐萨里奥骄傲地说道，“把它吞下去，塞伯利安。它会融入你的身体，与你的灵魂连接在一起。它会让你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个印记，不论你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都不可能彻底脱离大地，你身上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都脱离不了。我是大地的守卫，我想要你来到我身边时，它就会把你带过来。”

 

塞伯利安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耐萨里奥对他报以赞许的目光：“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与你交谈。你走出这里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会和以前一样。我不会给你什么承诺，对我来说，真诚的承诺只能给一个对象，而我已经送出去了。记住你要扮演的角色，一枚棋子，而且是关键的棋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大地之锁的用途，那时候相信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对于这番无情的告别之语，沉默的塞伯利安没有再单单以木然的点头来回应。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父亲。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能获得与之直视的权利，此后的生命轨迹里，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谨记于心，父亲。”

 

充满敬意的，代表其不再反悔的诺言。

 

 

 

自那之后，塞伯利安就很少再看到父亲。耐萨里奥似乎是要让这个儿子更难受，故意将其往遥远的地方差遣。他往东走，塞伯利安就被派往西边；他去北方看望老朋友玛里苟斯，塞伯利安就得跑到南方的海洋上和那些该死的地精打交道。最后，他干脆被派往外域，在那里大造声势，让全世界都以为黑龙军团全部到外域去了。多年的艰苦生活使他对这些计谋驾轻就熟，他也成功地骗到了所有敌人。

 

于是，当他带着下属的黑龙群穿过黑暗之门，回到这个他熟悉的世界时，耐萨里奥的密信交到了他手中。

 

——保护爱尔兰德·红月。在信的最后还专门注明了，这就是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塞伯利安当然知道爱尔兰德有多重要。作为耐萨里奥的契约者，如果这个小姑娘出了什么意外，他的父亲也会跟着完蛋。而且，即使他没有亲耳听到父亲说起爱尔兰德的事情，但也能对她的身份猜测到几分。连和父亲同辈的卡拉然都对她十分礼貌，父亲甚至愿意冒生命危险与她缔结契约，可见她在黑龙军团中的地位。

 

从爱尔兰德昨晚的话中，他已经知道了她就是让父亲送出那唯一承诺的对象。所以他必须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护她，让她安全回到耐萨里奥身边。

 

而这就是塞伯利安，耐萨里奥之子最后的任务。作为“棋子”的他，不再接到任务，就说明在这之后的他已经不能完成任务了。

 

只有一种情况下的自己才无法再完成任务。所以，塞伯利安领会了父亲的意思。很多年前，在父亲的洞穴里的交谈并未使他真正明白自己的使命，而现在不需要父亲亲口和他说，光是眼前的局势就足以让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男爵，你不能飞得再快一点吗？”爱尔兰德的抱怨声把塞伯利安从回忆里拖了回来。

 

他正驮着这个小姑娘，以最快的速度向希利苏斯的方向飞。在他们身后，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马上就要降临。而这也意味着夜色的掩护将荡然无存，他们的行踪很容易就会暴露。

 

这一个夜晚，塞伯利安硬是飞越了塔纳利斯沙漠，翻过了安戈洛环形山。希利苏斯已经近在眼前，他的鼻子甚至已可以嗅到结界散发出的难闻气味。呈现在前方的巨大魔法屏障令塞伯利安不由得有些吃惊，因为这显然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制造出的结界，构筑结界的网络的严密性亦是他闻所未闻的。看来时间之王已经动真格的了，他不仅把整个希利苏斯封锁起来，甚至连还在里面的龙族哨兵与凡人的安危也被弃之不顾。如此无理智的行为，很难想象是睿智的诺兹多姆做出来的。

 

但目的地就是这里，这也是塞伯利安漫长旅程的终点。他已竭尽全力，以一般成年龙的体力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行进效率。但爱尔兰德还是很着急。

 

“如果你没有陪那个德鲁伊说半天废话……”他禁不住抱怨起来。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爱尔兰德立刻打断了他，“但我不认为那些都是废话。再说了，我让你也听到了关于我的故事，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

 

“谁想要那种补偿……”

 

“闭嘴。听。”

 

爱尔兰德的话音突然压低，言语里透着一丝紧张。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传来了磁磁的电流声，眼中的景致如一张画布被撕开一样裂成两段。云层中凭空出现了一个蓝色的魔法阵，一只大得惊人的金色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然后是巨龙的头部、另一只爪子、身子、尾巴……这个庞然大物正好挡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终于……跟上你们了……哈……”

 

是诺兹多姆，时间之王。他此刻气喘吁吁，看来是以超过了身体极限的高速追上来的，中途不知道用了多少次他擅长的时空跳跃。

 

虽然费尽心机，设置了各种各样的圈套引诱他上当，但最终还是被他追上了。爱尔兰德和塞伯利安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太好看。没有耐萨里奥的帮助，他们是不可能敌得过这头巨龙的。

 

“哈，是不是在想‘如果他再晚那么几秒钟就好了’？”诺兹多姆冷笑道，“可惜呀可惜，不过偶现在的心情倒是不错。束手就擒吧，偶可以不杀你们。”

 

塞伯利安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眼睛向上扬了扬。他闻到了暗影魔法的气味，看来爱尔兰德已经打算拼命了。

 

“爱尔兰德。”他的声音很小，只有自己背上的这个人才听得见。“你自己能飞进结界内部吧？只要进去了，耐萨里奥大人就肯定会接应你的。”

 

“诺兹多姆挡在前面。他没有留出空隙。”

 

“我可以制造一个空隙。”塞伯利安干脆利落地说道，“虽然我打不过他，但在死之前应该还是可以为你争取到一点时间的。”

 

他并不是开玩笑。耐萨里奥给他的密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守护爱尔兰德是他最后的任务。从来都没有让父亲失望的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只有爱尔兰德活着，他才有资格活着。“最后”这个词已经把利害关系说得十分明白，就是要他在面临这种境地时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而且，耐萨里奥还告诉了他另一层意思——在很多年前。在那个洞穴里，父子唯一一次单独谈话中，父亲已经提前解释了最后这封信的深意。

 

“我的使命就是死在这里。”他以淡然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了。”爱尔兰德的回答简单明了，甚至显得冷酷。

 

“你就不能稍微犹豫一下吗？”塞伯利安只好苦笑，“至少提前为我默哀。”

 

“有那种必要吗？”

 

多么尖锐的回答。塞伯利安不由得笑了——这个小姑娘和自己的父亲果然再合拍不过。他们从来不给别人什么承诺，只顾着下各种麻烦的命令，而且在自己完成任务之后也连个谢谢都不说。在他们眼里，自己也许从生下来开始就是一枚棋子吧。棋子只需要听从指挥，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掌握棋局的人能决定棋子的生死，而棋子自己不能。

 

但是，他还是选择当棋子，并且单方面对父亲发誓。因为他知道只有始终保持冷酷，才能获得在未来宣泄自己情感的机会。正如他儿时隐忍了多年的经历那样。

 

“那就动手吧。”塞伯利安笑着摇了摇头。

 

他把翅膀收拢了一些，身子维持一个梭子的形状，然后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径直向诺兹多姆撞过去。大概是没有想到对方突然有这样不要命的举动，时间之王也吃了一惊，反应慢了半拍。塞伯利安狠狠撞在他肚子上，把他整个身子向地面推了下去。不但这样，他还张开嘴巴，对着敌人喷起火来。

 

“又一个疯子！”诺兹多姆愤怒地叫起来，“和死亡之翼一样！”

 

塞伯利安想告诉他，他说错了。自己不是疯子，只是疯子手上的一颗棋子而已。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这个身份就已注定。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竭尽全力，甚至让孩子和配偶们全部走上了黄泉路。

 

——突然想起来，自己直到最后也没能得知，父亲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灭绝其他色种的巨龙吗？还是毁掉世界？或者只是在和老朋友诺兹多姆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管他那么多。

 

诺兹多姆的爪子扣住了他的翅膀。在死亡降临之前，塞伯利安最后看到的东西，是用暗影魔法制造出一对翅膀，飞进了结界里的爱尔兰德。这小姑娘的样子，果然很像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天使。

 

诺兹多姆强壮的上臂向两边一使力，就把塞伯利安的翅膀扯掉了。他的尾巴把敌人的尾巴缠住，身子向上一跃，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而塞伯利安的身体被扯到相反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直坠地面。大概是出于对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的愤怒，时间之王在空中转了个圈，也跟着扑了下来。闪着金光的爪子对准了塞伯利安的咽喉，要将他脑袋给拽掉。

 

但是，黑龙的身躯此时突然夸张地膨胀起来。皮肤上的伤口瞬间全部崩裂，岩浆像雨点一样飞溅。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巨响，塞伯利安的躯干爆炸了。沾着血与熔岩的尸块落得到处都是，而冲得过急的诺兹多姆来不及阻拦，也被溅了一身。

 

“死亡之翼的好儿子！”他气得全身发抖。因为在黑龙自爆的瞬间，他才意识到更重要的目标已经脱离了自己可以掌握的范围。死亡天使显然已经穿过了屏障，进入了那个比外面的时间慢了六倍的世界。在那里，死亡之翼正迫切地等待着。

 

他知道死亡之翼的最终目标肯定是克苏恩。那个被封印的上古之神宫殿里，很可能藏有传说之仗埃提耶什的一部分。但死亡之翼的力量并不比他强多少，没有能力打破他当初和克罗诺木联手制造的封印。所以他放心地把希利苏斯封锁起来，任那个疯子在里面胡搞，而自己只需要把其他敌人消灭在结界外就行了。但现在，他最不想放过的人却进入了结界。死亡之翼与他的契约者会和之后，毫无疑问将拥有打破封印的力量。

 

形势急转直下，黑龙军团虽然已经几乎完全灭绝，但真正的主动性却第一次掌握在了死亡之翼手中。

 

诺兹多姆又急又气。他已经不想在等待了，于是挥起翅膀，打算跟着冲进结界里面去。他要拿自己性命做筹码，一定要看到死亡之翼变成一具尸体。

 

然而在逼近大屏障之前，另一个金色的身影从旁边一掠而过，挡在了他面前。这是他十分熟悉的一头巨龙，而此刻对方背上还坐着一个人。这对搭档用完全相同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之间的默契令他一下子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连“让开”都忘记喊了。

 

“我们先回时光之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必须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们。”克罗诺木的口吻显得十分冷静，“兄长，请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