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历史背后的真实（上）

憎恨敌人，因为它们的暴行夺走了他的生命。

 

憎恨自己，面对真正威胁时竟软弱得不堪一击。

 

憎恨这片土地，孳生出肮脏的毒素，拔除善意的希望。

 

憎恨天空，眼睁睁地目睹正义被践踏，却无动于衷。

 

憎恨一切。

 

 

 

——所以我要杀光它们，把所有可恨的东西都杀光。

 

因为只要这样，一切都会变好的。

 

 

 

维克尼拉斯志得意满地看着他麾下的大军。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但阻碍这支军团的最后一个障碍就此被根除。青铜龙军团的元老格拉卡隆已然成为了一堆骸骨，时间调整者克罗诺木也逃之夭夭。现在他只需要命令虫人前进就行了，整个世界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供他享用。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完美的胜利。其拉人的皇帝此刻总算是可以安心，坐在他的王位上等待胜利果实送上来了。

 

所以，当信蜂为他带来“克罗诺木在逃跑过程中突然转身，正朝这边飞来”的消息时，他压根没有在意。这无非代表时间调整者已经走投无路，终于无奈地决定送死罢了。但他却忽视了消息的后半段——“她的精神状况可能不正常”。

 

粉碎他梦想的，是源于队伍前方的惨叫声。

 

其拉虫人坚信克罗诺木已经神志不清了，因为她不但放弃了配偶用性命为她制造的逃命机会，还放弃了飞在天上的优势。看到地上密密麻麻的虫海，她竟然不知死活地俯冲下来，一头扎进了虫堆里。这完全是活腻了的表现，好比是把自己当作大餐，送到虫子嘴边上来。而她的敌人自然不会留情。一个身材高大的其拉虫人将军立刻冲了上来，挥起两只和巨龙前爪差不多强壮的钳子，夹住了她的翅膀与躯干连接的部分。它要毁掉这头巨龙的双翼，然后再慢慢将她折磨至死。

 

然而，一个阴影突然盖在了它的脑袋上。它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克罗诺木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翅膀怎样了，她眼里只有那些虫子，而且已经对它们判处了死刑，立即执行。

 

“喀嚓”一声，虫人将军胸口以上的部分被齐整整地咬断。两只巨钳也失去了力量，垂了下来，耷拉在已经没了生气的身体上。而克罗诺木却没有就此放过这具尸骸——她突然发现，原来虫子嚼起来的味道还不错。于是她囫囵吞下口中的半截尸体，接着又一口，把这个可怜虫撕得血淋淋的。尽管被无数敌人包围着，她却丝毫不在意，因为摆在面前的这桌大餐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可口。

 

真好吃，太好吃了！食用敌人的血肉原来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啊！

 

她整个身子都扑在了尸体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脸上的鳞片和肌肉随着嘴巴的动作而扭曲着，看上去着实可怕。这个反常的举动连其拉虫人都看不懂了，它们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头发疯的青铜龙把它们的将军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原本喧闹的战场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克罗诺木嚼食虫子的声音。

 

转眼间，能吃的就吃光了，但她反而觉得更饿。

 

——啊，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忘记了。这儿不是有大把大把的，送上门来的美食吗？真好，今天可以吃个饱了。

 

她抬起头，盯着那些不知所措的虫人，红色的眼瞳里充满了贪婪的光。

 

大概是刚才看到了太惊悚的进食景象，这些家伙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第二个牺牲者出现，它们才如梦方醒，尖叫着扑了上来。它们知道，要是不赶快动手把这疯子撕碎的话，弄不好下一个牺牲品就轮到自己了。在本能的驱使下，虫子们变成了黑色的浪潮，克罗诺木庞大的身躯转眼间就被完全淹没。它们用锐利的前爪死命地抠开巨龙身上的鳞片，戳刺她身上每一处薄弱地带。不一会儿，克罗诺木就已经是遍体鳞伤，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撕开的口子。

 

但是，没有一滴血从伤口流出来，而她发现自己此时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虽然神智正在涣散，体力也的确流失得很快，但体内似乎有另一种新的力量涌动起来，在每一处神经之间来回游走，渐渐代替她的意识，掌握了对身体的操纵权。当这个奇异的力量占据了主导时，所有的愤怒与憎恨似乎也随之消失了，存于心中的只剩下无尽的愉悦。

 

敌人的凶猛进攻似乎已经和自己毫无干系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视野并未因此归于黑暗，反而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象。在她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和希利苏斯十分相似的世界，天空飞扬着黄沙，无数的水晶柱伫立在苍凉的大地上。克罗诺木的意识被视线牵引着，从地面上腾飞，穿过沙尘，穿过云端，一直朝天的尽头飞去。

 

 

 

她看到了一片陌生的天空。黑色的太阳，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映照得黯淡无光。有毒的黑雨倾盆而下，宛如天空的眼泪。大地也渐渐被侵蚀，变得越来越荒凉，即使最顽强的生物也纷纷死去。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然后她看到了很多金光闪闪的巨人，屹立在天上，更高的地方。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高贵，面色祥和，浑身充满力量。他们就那样站着，对眼前这个将要死去的世界熟视无睹——不，他们脸上的表情告诉了她，这并非是“放任”那么简单。每一个巨人都露出了极其舒心的笑容，就像分娩的母亲看着初生之子时的神情那样。他们根本就是在为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感到高兴，发自心底地认同这一场毁灭。

 

最后，克罗诺木听见了一声震撼天地的怒吼。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身影，正从天上坠落。从她这里望去，无法清楚地看见那个影子的外貌，只能大致判断出那应该是一个和暗夜精灵身形差不多的人。他的身子被毒与火焰包围着，与他背对着的这个世界一同坠入死亡的深渊。但他依然直面那些金色的巨人，毫无畏惧，还拼命伸出了被烧得稀烂的一只手。

 

“你们有什么资格决定这个世界的生死？！”

 

最后，那个渺小的影子也燃烧殆尽，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悲愤的申诉在天地之间回响。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印象中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是梦吗？

 

——但是，是一个真实得让我害怕的梦。

 

——好讨厌。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了。

 

 

 

在这片土地上刮了几万年的风沙突然停下了，整个希利苏斯变得寂静无比。连一缕风都没有，天空也罕见地变得湛蓝。这反常的天气让所有身处于此的生灵都停下了动作。

 

阿纳克洛斯迷茫地朝四周望了一眼。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和跟着他的巨龙们大眼瞪小眼。但这阵迷茫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很快就有一头蓝龙喊了起来：

 

“看！西边！天空……天空在变色！”

 

阿纳克洛斯连忙朝西边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会令他在一千年之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的景象。远方的大地上，一束红色的光腾空而起，深入云层之中。然后，蓝色的天空就像一盆被投入了红色染料的水，开始飞快地被浸染，不多时就变成了血色的一片。血红在向外扩张，向空气中扩张，甚至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将土地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

 

当他回过神来时，直到视野的尽头都已经被包围在红色的世界当中。

 

“谁在那边？！”阿纳克洛斯大声问道。

 

他得到的回答很简单：“克罗诺木与格拉卡隆。”

 

他立刻用心灵感应寻找这两头巨龙的行踪，但马上就感到一阵遍布全身的恶寒，因为不要说是回应了，他压根连对方是否还生存都感应不到。

 

我是诺兹多姆的儿子，克罗诺木是诺兹多姆的妹妹——老爸有多喜欢这个妹妹，在龙族内部早已是龙龙皆知——假如、万一、若是克罗诺木死了，他会怎么处理我这个战场指挥官……

 

他不敢再多想了，连忙改变方向，以最快的速度朝西边飞去，而且一边飞一边向战场北边的另一个指挥官发出了求救声：

 

“母亲，赶快过来和我会和！事情不好了！”

 

 

 

杀光一切，烧掉一切。

 

连最恐怖的传说中形容的地狱，大概也无法与此时的战场相比——不，不能说是战场了，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的早已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屠杀。

 

用牙齿咬、用爪子撕、用火烧、用魔法折磨……克罗诺木将所有可以杀死敌人的手段都变本加厉地使了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崩溃了，干枯的鳞片不停地从皮肤上脱落，肌肉也在萎缩，活像被抽干了水分的僵尸。而最触目惊心的地方来自于遍布全身的伤口。从这些伤口里流出的是鲜红的血雾，但其拉虫人一闻到这雾的气味就倒地不起，拼命挣扎了一会儿之后便纷纷去见了它们的神。过载的魔能充斥于空气中，不但抽空了氧气，还把奥术的毒性数以千倍地扩大化。这头发疯的巨龙在转眼之间已经做到了包括之前的自己在内，所有巨龙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彻底瓦解了一支可以征服世界的强大军团。

 

维克尼拉斯的面子再也挂不住了，但他也不是傻子。这个敌人显然超出了常识所能理解的范围，绝对不正常。在摸清她的底细之前，他不能再把自己的奴隶成群结队赶去送死了。于是在大军行将崩溃的时候，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一小部分较为强壮的士兵留下来殿后，其余部队开始有序地向南撤退。

 

在远离屠杀场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头发了疯的巨龙还在不知疲倦地倾泻着力量。克罗诺木的伤口已经开裂得很夸张了，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让她的身躯四分五裂，但她却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释放的能量也越来越夸张。从体内释出的魔能竟然渐渐形成了一个红色的球体，把她裹在里面。周围的尸体纷纷被这个血球吸过去，然后在接触到它表面时飞快地焚烧起来，变成了粉末，消散在空中。

 

 

 

——多么自由，多么舒畅啊。

 

——屠杀这些弱小的生物，原来也是可以让自己开心的。

 

——不过，稍微有点不过瘾。

 

——如果有更厉害一些的猎物就好了。

 

——诶？似乎来了一个。

 

 

 

“克罗诺木！你疯了吗？！”

 

从正北方飞过来一头淡金色的雌龙，不由分说就一头撞到血球上，这突然的冲击使本来身体就已经虚弱得不行的克罗诺木直接坠往地面，狠狠摔了一下。没等她爬起身，这个对手就直接落在了自己身上，把她牢牢地压住。

 

是诺兹多姆的第一位配偶，也是克罗诺木最好的朋友之一，萨里多尔米。但现在她的神色看上去可是一点都不友好。

 

“就算是为了打败敌人，也不能这样施放魔法！”萨里多尔米气得大喊，“你忘记暗夜精灵当初是怎么招来燃烧军团的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疯了！你想学死亡之翼？！”

 

——谁会学那家伙啊。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很开心罢了。凭什么连你也要阻止我呢？

 

“喂，克罗诺木！”

 

“滚……”

 

从已经衰弱不堪的咽喉深处，勉强地挤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萨里多尔米愣了一下，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压迫感直冲她的脑门。

 

“克罗诺木！你——！”

 

她来不及说完，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到了空中。克罗诺木也重新飞了起来，同时飞向天上的还有数不清的红色小球。每一个球都撑满了奥术能量，只要轻轻碰触一下就会爆炸。而现在两头巨龙所在的空域正被这些球完全包围着。

 

克罗诺木叹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盯住眼前这个老朋友。

 

“你真讨厌，萨里多尔米。我已经叫你滚了，你为什么不听呢？”

 

现在萨里多尔米确信了，眼前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时间的调整者。她只是个单纯的疯子而已。但她没来得及想好对策，克罗诺木已经狞笑着用爪子碰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圆球。

 

奥术能量失控引发的暴风瞬间席卷了周遭的每一个角落。萨里多尔米没来得及多想，以最短的时间吟唱了一段魔法，强制把自己挪出了之前所在的空间。但她还是慢了半拍，下半身没能完成逃遁，一下子被炸得血肉横飞。她逃出了一段距离，但已经无法再正常飞起来，尾巴拖着一阵青烟，坠入了沙漠之中。

 

而导致她重伤的元凶却连看都没再往这边看一眼。在克罗诺木眼中的目标又多出了一个，相对于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萨里多尔米，这个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家伙虽然看上去陌生又渺小，却激起了她的兴致。

 

那是一个穿着风衣的暗夜精灵。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了，在距离这儿不过两三里的小山坡上，弥漫在空气中的奥术之毒似乎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就那样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始终注视着克罗诺木。即使这头发疯的巨龙狠狠瞪着他时，他也未露出丝毫的畏惧。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但也许也是美味的食物。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但克罗诺木还是兴趣盎然。她抖擞精神，长啸一声，朝那个胆大包天的暗夜精灵扑了过去。

 

奇怪的是，当她逼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脸时，发现这个人竟然正对自己露出十分友善的微笑。在如此要命的关头，这笑容不但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反而给她平添了几分愤怒。

 

她决定了，要一口吞了对方。现在双方距离已在咫尺之间，她也张开了大嘴，獠牙的尖端马上就要刺穿那家伙的胸膛。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她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上，冲得飞快的身子被弹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而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地，微笑着看她。

 

一个声音传入了她脑子里。十分平静的声音。

 

“已经够了，不要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痛苦。”

 

她吃惊地抬起头，却发现身子已经僵住了，不论怎么努力都不听使唤。过度释放魔能产生的负面效应终于出现，她的身体开始瓦解，伤口撕裂的剧痛也第一次显露出来，瞬间摧垮了她的意志。

 

——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被这个小不点打败了？

 

那个讨厌的家伙还在看着自己。她真希望他的表情能有点变化，至少不要是这种意味不明的微笑。

 

大概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这个人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

 

“好好休息吧。”对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们还会见面的，在不久之后……虽然对于凡人而言可能是很长的时间，但对你和我来说，都不过是须臾一瞬。我期待着与你重逢的那一天。”

 

尘暴又一次刮了起来，血红的天空终于回归了原本的颜色。而那个怪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黄沙之中。苍凉的大地上，只剩下克罗诺木那几近破碎的身躯。现在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呼喊，也没人听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