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历史背后的真实（中）

阿纳克洛斯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棘手的状况。

 

萨里多尔米和克罗诺木全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特别是克罗诺木，连鳞片都脱光了，庞大的躯体干瘪得如同风干的肉块，咋看上去和一团无用的尸骸差不了多远。萨里多尔米虽然好一些，但她那漂亮的大尾巴恐怕保不住了，而且身上有好几处伤口，血流不止。这两头巨龙一个是阿纳克洛斯的亲生母亲，另一个则是地位仅次于五大守护巨龙的重要领袖。她们之中谁出了意外，可怜的青铜龙王子恐怕都会被父亲活活整死。

 

但摆在面前的也并非都是坏消息，至少那些不管怎么杀都杀不完的其拉虫人撤退了。虽然不知道它们出于什么原因撤回去的，但现在阿纳克洛斯明白，即使无法获得真正的胜利，但阻止局势继续恶化下去的最佳时刻已经到来。

 

“叫所有还活着的巨龙都到我这里来，快一点！”他大声朝随从们下令，同时脑子也飞快地运转起来。克罗诺木倒下的地方，正好有一道很深的沟壑横贯东西，将希利苏斯的土地分成两大块。阿纳克洛斯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关键武器。

 

他决定布置一道墙。一个灌注了巨龙的魔法精华，可以将其拉虫人死死封在南方的绝对屏障。

 

 

 

——我这是在哪里？

 

克罗诺木反复地思考，却毫无头绪。

 

很轻松，十分放松，甚至到了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地步。她知道这是因为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不再受到任何约束所导致的结果。以前她曾学习过将灵魂与肉体短暂分离的法术，所以也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了，但往常的每一次分离都是她依凭主动意愿完成的，这一次却不是。而且令她有些担心的是，这次自己竟然感觉不到肉体的所在，也无法获知灵魂究竟要飘向哪里了。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可能答案是自己实际上已死，灵魂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宿主，处于完全涣散的状态。诺兹多姆曾和她探讨过“死”的过程，时间之王认为灵魂在肉体死亡之后依然可以存在一段时间，但如果无法找到可以寄宿的容器，就会渐渐淡化，直至与世界融为一体，完全消失。这就好比把瓶子里的墨水倒进大海一样。然而很快她就觉得这不是正确的判断，因为虽然无法感知到肉体的存在，但自己的意识依然十分清晰，并没有丝毫涣散的迹象。而且，偶尔身体与灵魂失去联系也并不是什么十分可怕的事情，毕竟对于龙族来说，这两者从来都没有很好地结合起来。

 

于是她开始回想自己在变成现在这样子之前所遇到的事。但很快她就被一阵恐慌给牢牢地束缚住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竟然记忆得如此清楚，但也立刻为这些记忆而感到惊惧。呈现于脑海中的记忆，与任何美好的形容词都一点不沾边，反而充满了彻头彻尾的疯狂与血腥。

 

惨死的配偶、丧失理智的自己、无数死于非命的虫人、遭到自己毒手的朋友……最后，还有那从未见过的，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血色天空。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剧，而犯下罪过的正是她本人。那时失去理智的她所看见的一切，都被完整地记在了脑子里。她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事，而这种野蛮行径在龙族历史上只有一个前例。

 

——在遥远的过去，那场天地为之色变的大战之中，曾经的大地守卫耐萨里奥做出了几乎相同的事。而他从此一位向善的凡人法师赋予了“死亡之翼”这个肮脏污秽的新名字。

 

克罗诺木慌乱起来，她仿佛看到了龙族也以当初看着死亡之翼的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听到了他们扣在自己脑袋上的新名字。“时间调整者”离她远去了，戕害同胞、犯下大罪的她将被唾弃，往后的历史里也会把她与死亡之翼列为同党。

 

想到这里，她已不仅仅是恐慌了，而是绝望。虽然勤勉低调，但克罗诺木绝不是一个不在乎自己颜面的巨龙。

 

她开始急切地盼望回去，赶快回到自己身体里，然后苏醒过来，尽力向大家解释。可是眼前这片黑色的虚空却是不会响应自己心声的，不管她多么想回去，也依然连自己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寻找回去的路了。

 

她就这样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开始了漫无目的而又焦急万分的游荡。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耐性也一点一点地被消磨光。与之相对的，痛苦与后悔成倍地加剧，渐渐麻木了她的心。

 

很久很久之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色彩终于有了些变化。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黑色开始渐渐褪去，仿佛有一阵光从遥远的地方照过来，影响到了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这不由得令她稍微振奋了一些，于是她的灵魂又一次活跃起来，开始朝着有光的地方漂去。

 

越来越亮，深邃的漆黑渐渐被无暇的白所替代。

 

一个白色的世界。在这里，天与地没有明确的界线，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融为一体的。这里也没有空间的概念，无法区分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然后她看到了雪花——晶莹的，美丽的雪花，在这个世界缓缓飘舞着。它们没有固定的方向，有的从自己头顶落下，有的又是从脚下朝上飘，完全看不出究竟是怎么来的。而且，每隔一会儿，这些雪花都会突然静止下来，在停滞了一小会儿之后重新开始飘舞。如此奇异的景象，连见多识广的克罗诺木也是第一次见到。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是一个时间与空间都已经不再受原始规则束缚的地方。而从古老的神话传说时代开始，这种地带的存在就一直没有得到证实过。龙族普遍认为这是与现在的世界完全相悖的另一个位面，是上古之神可能居住的地方。它被称作扭曲虚空。

 

但是，这里没有上古之神，只是一个白茫茫的、下雪的世界。

 

——不对，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

 

一个很小的黑点，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带着对它的好奇，克罗诺木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尽管现在自己根本就没有可以称得上是“脚”的东西。

 

那东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心中的惊讶也随之到达了顶点。

 

这并不是什么“东西”，从外形上看，根本就和她自己一样，是一头龙！它趴在这个白色世界的角落里，安静地沉睡着。克罗诺木完全无法想象这头龙到底有多大，因为她已经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脊梁，但自己现在对方距离还有很远。按这样推断，这头龙的体型几乎是守护巨龙的上百倍。如此庞大的生物，即使泰坦与之相比也黯然失色。

 

而这头龙身上的色彩也十分古怪。它浑身上下遍布着各种奇异的颜色，而且这些色彩并非固定在身体某一处，而是如水一般流动着的。而在离它更近时，克罗诺木才发现，这些色彩并不属于对方的皮肤，因为它的皮肤是几乎透明的，而那流动着的异彩实际上是它体内的存在物。以她所掌握的知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这头巨龙究竟是何等的造物主才会做出来的东西。

 

而就在她纳闷的时候，巨龙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瞳转动了一下，然后直直地看着克罗诺木这边。当面对它的注视时，克罗诺木突然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威压。仅仅是被这么看着，而且对方也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高兴，但她竟然已经有些害怕起来。这是弱小的生物面对远强于自己的物种时会本能地表现出来的恐惧，而身为艾泽拉斯世界最强种族一员的克罗诺木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而且她有些不解。这头巨龙难道看得见自己？自己这会儿只不过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而已啊。

 

但是，它的确是看到自己了，因为它现在把头都转了过来。直面自己的，是一张端正而威严的面孔。

 

巨龙的嘴角微微咧开，温和的母性之声传入了克罗诺木的意识中：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真令我惊讶，这儿早就被我的孩子们牢牢封锁了起来。”

 

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克罗诺木就下意识地解除了对这头巨龙的戒备。这是一个拥有着不可思议魔力的声音，光是听着就会感到安心。

 

“我也不知道。”克罗诺木轻声回答道，“我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只好放任灵魂这样漂流，然后来到了这里。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

 

对方微微一笑，歪着头打量起她来。

 

“你就不先问问我是谁？”

 

“随便询问陌生者的身份与名字不是友善的行为。”

 

“哈哈，真是个别扭的回答呢。”巨龙不禁莞尔，“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克罗诺木。我叫安度尼斯塔恩。不过在我记忆深处还有个名字，我不知道是谁为我取的，但却很喜欢——安洁丽塔，你可以这样叫我。”

 

这番随性的话却令克罗诺木吃惊不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没有哪个母亲会糊涂到连女儿的名字都忘记吧？”

 

——完全无法理解的回答。克罗诺木还清楚地记得在遥远的过去，神话时代结束时，刚出生不久的自己曾亲眼见证了兄长诺兹多姆以及其他四头巨龙与造物主的会面。那时候，万神殿的泰坦们一同来到了永恒之井旁边。他们告诉所有龙族，在这个世界上曾有一头叫加拉卡隆的巨兽，被他们称作元祖龙。造物主们正是以其为原型，制造出了龙族，并令这个伟大的族群从此担负守护整个世界的使命。

 

但为什么现在却突然冒出个陌生的巨龙，说我是她的女儿？而且，她到底如何得知我名字的？

 

方才已经收敛起来的戒备心又被提到了意识的最前方。克罗诺木开始怀疑这头巨龙可能是上古之神制造的一个魔物，或者就是上古之神本身。她说不定想抓住自己现在灵魂不稳定的机会，要引诱自己堕落。

 

“你好像对我有所防备呢，克罗诺木。”这个自称安度尼斯塔恩的巨龙的口气有些无奈，“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在第一头龙诞生之前，万神殿就已经彻底篡改了你们的记忆，加拉卡隆只不过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一个虚假存在罢了。”

 

克罗诺木现在完全无话可说——她的心思完全瞒不过这个家伙。

 

“如果还不信的话，现在就有个可以作证的家伙。他好像跟踪你很久了。”安度尼斯塔恩笑着说道，“现身吧，阿曼瑟尔。你以为我会迟钝到连你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如果她刚才的话还算是轻风细雨的话，现在这句话无疑就是晴天霹雳。阿曼瑟尔——只要是龙族的一员，就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么重的份量。而正如安度尼斯塔恩所言，她话音刚落下，一声惊雷就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寂静。在克罗诺木背后不远处，白色的空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身形高大，遍体被金光所围绕、蓄着长须的巨人从缝隙另一端钻了出来。当他整个身子完全进入到这个世界时，强烈的风暴瞬间卷走了所有的雪花。

 

这个巨人，克罗诺木曾见过一面。他的登场总是会伴以伟大的风暴，天地也会为之色变。他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却对最弱小的生命也满怀仁慈。万神殿的领导人、最强大的泰坦、众神之父——阿曼瑟尔再一次降临到她的面前。

 

这可绝不是上古之神能搞得出来的把戏。克罗诺木现在已完全相信了安度尼斯塔恩口中所说的事，因为没有比眼前这位神更够资格的证人了。

 

奇怪的是，阿曼瑟尔却连朝她这边看一眼都没有。从来到这里开始，众神之父的目光就始终落在安度尼斯塔恩身上。从他的眼中，克罗诺木看到的并不是威严与自信，相反却是有些令她失望的，充满了尊敬与畏惧之情的眼神。

 

——最强大的泰坦竟然如此明显地向安度尼斯塔恩示弱！

 

“我不得不冒失地闯进您的休憩之地，混沌之主。”阿曼瑟尔的口中道出的是最谦卑的言辞，“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的无礼，并允许我立刻带这个迷途的孩子离开这里。我以万神殿的荣誉发誓，绝不会让您的女儿受到丝毫委屈。”

 

克罗诺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让她的思维都有点跟不上。她现在只够资格当一个看客，沉默地看着两个强大存在之间的对话，并期望自己能记住他们道出的每一个字。

 

“你们让我的子女把我关起来，还对他们隐瞒有关我的一切。现在，你竟然还要从我面前把我的女儿带走？”安度尼斯塔恩的口吻变得严厉起来，“阿曼瑟尔，万神殿的荣誉是用来作为你撒谎本钱的吗？”

 

阿曼瑟尔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绝对无意冒犯您，混沌之主。”他的口气谦逊得甚至有点像是在拍马屁，“您的威名曾让万神殿乃至整个宇宙为之震颤。我只是担心，您的儿女们没有像您那样博大的胸怀和足够强壮的心。他们也许无法承受母亲的荣耀加载于他们身上的份量。”

 

“哼……”安度尼斯塔恩冷笑了一声，“阿曼瑟尔，我命令你，立刻把你们口中那个伟大的创世之战的真相告诉给我的女儿。我要你亲口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如果被我知道了你在说谎，我绝不会饶恕你！”

 

“混沌之主，您这要求有点……”

 

“你只需要回答‘遵命’或是‘不行’就是了！”

 

“……是……遵命……”

 

阿曼瑟尔在害怕。他绝不是故意示弱，而是发自内心地害怕安度尼斯塔恩。混沌之主——他对这头巨龙的称呼，究竟包含着多么大的敬意呢？

 

克罗诺木陷入了思索之中，而安度尼斯塔恩的一声叹息又把她拖回到了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之中。

 

“阿曼瑟尔，我不知道万神殿为何要如此隐瞒真相。你们是痛恨我的暴行吗？”

 

“没有……那是我等不敬。”阿曼瑟尔连忙辩解道。

 

“是这样吗……”安度尼斯塔恩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阿曼瑟尔，你应该知道，我有两个不相通的灵魂，一同寄宿在这个身体里。我没有另一个灵魂的记忆，也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攻击万神殿，甚至要毁了艾泽拉斯。我希望你说出真相，亦是为了我也明白事情的起因。我知道你不会真的臣服于我，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设计让我与儿女们永远分开，而且还要受到他们的压制。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在这之前还做了什么事，会让另一个我一怒之下杀死了上亿的泰坦战士。”

 

“……您也不知道真相？”阿曼瑟尔畏畏缩缩地问道。

 

“是的。两个灵魂是冲突的，所以我活跃时，她就会沉睡。只有极端的情况出现时，另一个灵魂才会取代当前的灵魂，占据身体的主导。那时候就是这样，沉睡中的我感觉到了她的残暴与疯狂。她不但要毁掉我承诺过永不进攻的万神殿，甚至要把艾泽拉斯也彻底粉碎。所以我醒来了，以我们共同的身体陷入假死为代价，阻止了她。我相信不管多大的冤屈也不能使她获得毁灭一切的正当理由。”

 

“您的贤明令我惭愧，伟大的混沌之主。”阿曼瑟尔欣喜地点头，“那么，我愿意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等一下。”安度尼斯塔恩打断了他，“在这之前，我想先得知一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谜团。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

 

“请您说。”

 

“那个时候，当我想要占据身体主动时，她十分抗拒，甚至苦苦哀求我让她再这样持续一会儿，哪怕只是多眨一次眼的工夫都好。直到她被我完全取代时，她始终在拼命呼唤一个很短的词。我想，那大概是谁的名字，而这名字很可能就是她疯狂的根源。”

 

听到这番话时，连克罗诺木都看到了阿曼瑟尔的眼神突然变了一下，似乎有一阵狡黠突然从他瞳中掠过。

 

“您的意思是……？”

 

“裴里是谁？”安度尼斯塔恩缓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