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第七章 梦之尘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守护者。”
在黯淡的夕阳下,耐萨里奥突然开口说道。
“在阿莱克斯塔萨和诺兹多姆眼中,我是被那些上古之神逼疯的可怜虫。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从来就对上古之神潜移默化的说辞毫无兴趣。它们若有嘴上一半的本事,就不会被造物主封印起来了。若要说我与这些渣滓有什么相同之处,那便是同样痛恨泰坦,或者我更恨泰坦一些。自诩为造物主的他们,建立的却不是一个公正的世界。他们制定了弱肉强食的法则,但却不划分正义与邪恶的界线,以至于道德与公理得不到伸张,思想的流毒在各种族之间横行。若要追究谁应当为上古之神的复苏负责,万神殿是脱不了干系的。所以我才要发动革命,彻底摧毁这荒唐的秩序,建立一个让最弱小的正义也能够得到支持的新天地。”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模样一点都不像是个见惯了风雨的巨龙,倒像个深沉的老头子。
“说了这么多废话,实际上只是预感到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立刻进入古神的坟墓,找到埃提耶什的最后一部分,而是在这里等着龙族前来讨伐。若要说答案,亦是因为我讨厌循规蹈矩吧。我若是绕过他们发起变革的话,他们就算输了也不会承认,而守旧的势力也会指责我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而站在ȑ自己的立场上,如果现在的自己连这样的敌人都打不倒,又有什么资格去改变世界呢?我厌恶一切不公,尤其当不公存在于自身周遭时更是无法忍受。所以我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们,让他们知道我是站在正确一方的,革命是不会被镇压下去的。弱者一味抱怨不公,而强者敢于挑战不公。他们很快就会承认我属于后者。”
爱尔兰德并未对他的这番话表示赞同或是否认。这个经历了太多事情的暗夜精灵只是静静地拉住了他的手,一言不发。
“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亲爱的天使。”
“嗯……”爱尔兰德漫不经心地点头。
“哪儿感觉不舒服吗?”
耐萨里奥很清楚自己这句话只是托辞。作为契约者,爱尔兰德身体有异样的话,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身子很好,也没什么病,所谓的不快显然来自她心中。但他没有去问,而是决定就这样等待着,等她自己说出来。
片刻之后,爱尔兰德松开了手。她朝远方的地平线眺望,眼神显得有些迷离。
“耐萨里奥,我们只有依靠暴力才能解决问题吗?”她用犹豫的口吻问道。
背对耐萨里奥的她,看不到此时对方的表情。但她认为这个问题一定会让这位伟大的黑龙生气。然而当她准备道歉时,却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爽朗笑声。
“你在来这儿之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以至影响到了你的思考?”耐萨里奥的回答声里没有掺杂任何不悦,“或者说,有谁的言语影响了你?”
爱尔兰德立刻摇头予以否认。尽管在这一刻她脑子里突然掠过了那个见鬼的女德鲁伊的印象,但她坚信这个小姑娘的几句大话还不至于让她动摇。她悄悄告诫自己,之所以在此时此刻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她只是一下子没想到罢了。
但耐萨里奥依旧没有介意。“我想你最近一定是太累了,而且我让你承担的压力也实在大了一些。”他出人意料地先开始了检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做很多与你的愿望不符的工作,也难怪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真是难为你了。”
“没那种事……”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天使。在你出生之前,就有‘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的说法存在了。时至今日,这样的观点从未消失过。但秉持这一观点的却大多是懦弱者,是受过暴力欺凌却没有反抗勇气的小不点。而在漫长的历史中,用暴力解决的问题远比用其它手段解决的问题要多。而且懦弱者往往陷入一个逻辑上的死循环里——他们认为暴力是恶,号召惩恶扬善,而且对‘恶’的惩罚往往是诉诸于暴力。实际上,替这样一些人出头的依然是强大的力量,而非他们抱着进棺材的那些荒唐理论。我不喜欢炫耀力量,但我们正在进行的是革命,没有强大力量支持的革命是肯定会失败的。”
“那……仇恨呢?会延续下去吗?”爱尔兰德小声问道。
“不会。”耐萨里奥回答得很干脆,“当那些怀有仇恨的敌人看到革命的成果时,自然会放下仇恨的。我想,如果那时候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还活着的话,也一定会认同我……只有那个家伙例外……”
“诺兹多姆?”
“不。诺兹多姆注定会成为我获胜的垫脚石。”耐萨里奥回答道,“我说的是那个与我一样抛弃了所有仇恨,但却恰恰与我分处于两个极端上的敌人,时间调整者克罗诺木。你之前和我说,她阻止了诺兹多姆追击你进入结界内。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认为这个没有守护者资格的母龙才是最大的威胁。如果不能击败她,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口气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变得十分凶狠。但爱尔兰德却又一次沉默了。她之前曾与克罗诺木相处过一段时间,一开始并未觉得这个竟然没认出自己身份的巨龙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强大。但不久之后她就改变了看法。
——在瘟疫之地的天空中出现的那个神秘的影子。周身遍布奇异色彩的巨龙,还有“安度尼斯塔恩”这个陌生的名字……克罗诺木身上似乎隐藏着超越她理解范围的巨大秘密。
虽然对耐萨里奥的一席话依然心存疑虑,但有一个观点她是绝对赞成的——必须击败这个深不可测的青铜龙。
好久没有做梦了。
但是,却没有感到久违的亲切,心中反而更加纠结起来。
对她而言,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梦。
——明明一直在努力忘记的。
——明明希望能摆脱它的。
——那个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只属于她们的约定。她的梦。
温暖的炉火映照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脸。大概是情人不在家里的缘故吧,这个人很少像现在这般安静。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已经十分不便,于是只好抛弃了好动的习惯,每天坐在躺椅上。虽然那个人劝她多休息,但她表面上应允,背地里却悄悄做起了另一件事——她要为情人织一件毛衣。
拿起针线时,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她脸上的表情无疑是幸福的。即使克罗米已经把一切都坦诚相告,她脸上的平静依然没有被打破。她不知道这是克罗米第一次决定背叛在造物主面前许下的誓言,第一次下决心挑战时间之河的法则。
“我在不久之后会遭遇不测?”她微笑着,面容充满了遐想的意味。“嗯……我很好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呢?能不能告诉我?”
“你会怎么死,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希望看到你死。”克罗米的心情十分沉重,“法琳,我想试一试……既然造物主动力核心不是万能的,那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改变其运作规则的手段。我想让你活下来,和他一起。”
她轻轻地摇头,把织到一半的毛衣放在腿上。
“克罗米,你的理想是拯救世上的万千生灵吧?”
“……是的。”
“但是,为了大义,却不得不遵守时间法则。亲眼目睹很多人的死去,而不能伸出援手,即使早早的就知道了他们将死的事实。你是忍辱负重走到今天的。”
“算不上忍辱负重。时间调整者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
“那么,为什么却要为了我这样一个凡人,破坏规矩呢?”
“……”
克罗米无法坦率地回答。她当然明白这是自己的任性,但如果不能容许这一次的任性,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虽然人类的诞生与成长脱离了动力核心的控制,但每一个人的命运却依然与这个世界的根基紧紧联系在一起。大概是不能容许有超越神的凡人存在,时间之河的法则在这位女性还十分年轻时就要扼杀其存在。若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凡人,那克罗米会不留情面地保证法则的正确施行。但她不是。对克罗米来说,这是一个无可取代的朋友,一位血缘上没有联系的亲人。
“噗嗤”一声,女人笑了起来。
“原来龙族也是感性的生物呢。”她面朝克罗米说道,“克罗米,听说过我的老师吗?阿隆索斯·法奥,一个令我至今都捉摸不透的死老头子。他在辞世前,曾经与我有一次私密的交谈。他说,天与地之间,世上万物皆有其兴衰的规律。所谓的‘永恒’是不存在的,再灿烂的星星也总有消逝的一天。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个规律,妄图脱离生与死的法则。在我看来,生命是自己的,这漫长的一生不能靠任何人来安排,我只走我自己的路,即使这是一条死路。如果对‘死’无法坦然的话,对‘生’也会感到索然无味,这就违背了法奥的初衷了。就算你是我的家人,要擅自来决定我的人生,我也是会和你翻脸的。”
“可是你甘心这么早就死去吗?”克罗米忍不住反驳道。
“要说心甘情愿,那肯定是假的。我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女人笑着摇头,“但是,既然我的死是规则使然,你又是规则的维护者,就更不能因为我而破坏规则。你觉得如果在这时帮助了我,导致规则被破坏,进而产生恶劣后果的话,我会高兴吗?”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我忘记了自己是没有资格这样对你说教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因私利而违背了职责的人。我曾对法奥发誓,一生不得伤害同样追崇圣光之路的同伴。但我破坏了誓言,因此不再被圣光所眷顾。把我的错误当成一个教训吧,克罗米。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尔反尔,违逆自己的初衷。”
面对这番话,克罗米也找不出什么道理来驳斥了。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选择了点头。
“另外,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那个笨蛋,我就要离开他了……我死了之后,请你多多照顾他,别让他一个人伤心,更不要让他因此走上极端的道路。尽管他身体里有恶魔的血,但我相信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他懂得为别人笑,为别人哭。想到就要和他分别,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克罗米的银发。
“我们是一家人,这是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我不需要你做多少事,只要你以后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克罗米’这个名字,我就十分开心了。我真怕龙族的年龄太长,会把曾经遇到的凡人给忘掉了呢……”
醒来时,发现“那个笨蛋”就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克罗米问道。
维恩拿起一张沾了血的手帕。“我听见你咳嗽得很厉害,于是过来看看。”他以不太高兴的口气说道,“然后发现你竟然在咳血。我说你啊,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没关系,我血多。”
克罗米用手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但脑袋刚离开枕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摔倒。维恩连忙伸手扶住了她,重新让她躺着。
“别勉强自己。时间还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诺兹多姆出发了吗?”克罗米像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天黑之前他就独自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在发怒,把洞穴外面的岩石都给刮掉了一大块。”维恩无奈地答道,“阿莱克斯塔萨和伊瑟拉正在集结龙族大军,暗夜精灵的部队也陆续抵达附近,整装待命。等天亮之后,大家都会去希利苏斯。”
听到这番话,克罗米总算是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闭上眼睛睡觉吧,我会陪着你的。”
“……”
“怎么了?”
虽然克罗米没有说话,但从她始终睁着的那双漂亮眸子里,维恩看到了一丝迷惘。
“维恩……”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搭档的手背上。“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我明明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古怪的事,连兄长都被气得出走了。”
维恩笑着耸了耸肩:“其实想问的问题有一大堆。”
“那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维恩答道,“时至如今,我依然无法理解你为何放弃援救法琳,也搞不懂你在瘟疫之地遇到爱尔兰德时为什么假装不认识。但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你也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你最大的理由。而且……”
他拿出一块木牌,放在克罗米旁边。木牌上写着一行熟悉的字——“法琳、维恩与克罗米的温暖小家”。这是当初克罗米在离开家时偷偷取下来的,在卡拉赞交给了他。
“我想起了一件事,是法琳去世的前一天,你不在的时候,她和我说过的话。她那时很认真地要我做一个保证,万一她什么时候发生了意外,我在悲伤之余也绝不能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家人。我一定要对那个家人寄予全部的信任。”
克罗米愣住了,以至于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她拿起这块木牌,放在胸口,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对于这块小小的牌子,她开始深信其具有将她和他紧密连接起来的魔力。
放在维恩手背上的那只小手挪动了一下。对方马上就察觉到了她的用意,手掌翻了过来。大小一点都不对称的十根手指交错扣在了一起,紧紧地。尽管两个人的掌心都显得异常冰冷,但在相连的这一刻,奇异的温暖已经悄然传到了身体每一根神经上面。
像这样一同度过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所以这短短的一瞬才显得如此重要,不忍舍弃。
“在我睡着之前,留在我身边好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