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五章 冰海（上）
“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
罗达里奥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然后把头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半闭着眼睛养神。船舱很小，勉强摆进了一个小圆桌，一把椅子，还有躺上去连腿都伸不直的床，显然是为那些绿皮矮鬼而不是为暗夜精灵量身打造的。海上的风浪很大，船身反复地抖动着，若不是打开的窗户外吹来清新的冷风，他弄不好已经晕得上吐下泻了。
珊蒂斯趴在他的床上，透过窗户朝外面看。在这片遍布浮冰的海上停泊着上百艘战船，它们本来全是地精们用来在东西大陆之间进行贸易活动的工具，但现在被克拉苏斯全买了，船体也进行了改装，增加了大量的火炮。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每艘船上面都看不到一丝灯火。除了夜晚的视力极为强大的暗夜精灵，别人绝对无法在远处发现这支舰队。
“那个混蛋应该很快就要来了。”罗达里奥自言自语道。
珊蒂斯看了他一眼：“你这么肯定？”
“我太了解他了，毕竟我们以前曾是朋友。收到那个假情报之后，别的天灾军团将领也许会选择先确认消息是否属实，再谨慎行动。但他不会。他的特点就是快，无以伦比的快。他的军团一定会倾巢而出，寻找可以下海的地方。他是个喜欢见机行事的将军，然而很遗憾，这次他遇到我了。”
罗达里奥所说的假情报是在不久之前由一只“不慎在前往提尔之手的途中死于严寒的信鸽”透露给天灾军团的。情报明确地指出，联盟从暴风城和米奈希尔港出发的两支舰队会在通往诺森德的航道上汇合，从背后切断海鲁西的大军与北方基地的联系，然后配合驻扎在提尔之手的军队发起围攻。由于北方的冰冻之海气候极其恶劣，看似广阔的海洋实际上只留出了一条被称作巴尔古恩走廊的安全航路，如果掐断这条路就等于堵住了去北方的海上通道，再加上这条消息的怂恿，“那个混蛋要来”几乎成为必然。
想到这里时，罗达里奥不自觉地望向窗外，试图确认计划是否还存有漏洞。多亏这下了半年还没停的风雪帮忙，他和珊蒂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支哨兵部队堵在了巴尔古恩走廊的入口处。靠近瘟疫之地的海水都已经封冻起来，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大片浮冰区域。每一艘船都被准确地放置在一块大浮冰后面，这样就算遭到攻击也有暂时性的天然掩护。再往东的地方，在天灾军团预计出现的地方，海面结冰的厚度已经超过了十英尺，和陆地的承重差不多。
“海鲁西的舰队停留在海湾内，但是现在那儿已经彻底结冰。他们一定会从冰面上把战舰拉出来，在我们面前下水。在这之前，我们就砰、砰、砰，废掉那个混蛋，万事大吉。”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珊蒂斯补充了一句。
“不，是最现实的情况。”
珊蒂斯愣了一下，被海风吹得有些僵的脸上旋即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般信心满满的模样，眼神不错嘛。复仇鬼罗达里奥原来也是个挺有魅力的家伙。”
“被我吸引了？”
罗达里奥有些轻浮地回应道。他离开了椅子，径直坐到床上，和珊蒂斯的距离一下子很近，连对方呼出的热气都能感觉到。
“谁知道呢？”
珊蒂斯笑盈盈地挪揄道。但对方突然抓住了她一只手，顺势靠过来，一下子就把她整个人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哎呀呀，你推倒了一个比你大几千岁的女性呢。”珊蒂斯看上去却一点都没慌乱，“怎么？想和我做一些很不要脸的事情？”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时候你要对卡露娜射一箭？”
罗达里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毫无乐趣。他的口吻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叱责。
“唔……那你为什么又要对自己的未婚妻刺一枪呢？想让那孩子彻底恨你么？”
“你知道多少？”罗达里奥的眉毛逐渐皱紧。
“不多。”珊蒂斯平静地笑着，“卡露娜是你的未婚妻，艾鲁拉的亲姐姐。海鲁西似乎很热烈地追求过她，她期待你做出表示，但你不仅没有阻止海鲁西，还想成全他。另外，你的意中人是年幼的艾鲁拉，而不是卡露娜。这些都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秘密。”
罗达里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直地盯着她，那种仿佛要把自己彻底看透的目光弄得珊蒂斯有些不自在。不过当她准备提出抗议时，罗达里奥却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其实我大概猜到了你当时射箭的缘由。”他有些懊恼地摇着头，用很低沉的口气说道。“不想让我背上手刃未婚妻的罪名，也是希望艾鲁拉不要恨我。你成功了一半，艾鲁拉从此和你十分不对味。但奎尔萨雷恩还是刺进了未婚妻的心脏，所以她也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我不怪你，因为如果没你的话，我们那次刺杀行动就不可能成功。”
“大祭司也感到十分愧疚，你们的敌人有我们没见过的诅咒之法。所以她让我跟着你们，见机行事……”
“不用解释，我知道的。”罗达里奥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来，“察觉到卡露娜和海鲁西密谋背叛时，奎尔萨雷恩已经被污染了。大祭司在一百年前选择让她为这把上古兵器赐福是没错的，因为那时卡露娜已经几乎被认定为她的接班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我之所以依然紧握着这把武器，也是为了让大祭司看到我并不会完全被其中的邪恶力量腐化。虽然我和艾鲁拉两人身上的诅咒已无法消除，但我们的心智没有堕落。”
“卡露娜是怀着对你和艾鲁拉的无尽怨恨死去的，这诅咒太过于沉重。”
“我对她不忠，甘愿受罪。艾鲁拉却十分无辜。”罗达里奥这下完全笑不出来了，“这么多年来，我每个夜晚都会梦见在海加尔山背后与他们的战斗。我被狼人咬了，艾鲁拉也是，我们两人在无尽的痛苦折磨中渐渐变成我们厌恶的模样。我忘不了卡露娜的目光，那时候她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但我对她只有歉疚，没有憎恨。我想向她道歉，请求她让我与她妹妹结为连理。但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向她的妹妹偿还罪过，那就是把奎尔萨雷恩插在那个混蛋身上，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执着的孩子。”
珊蒂斯坐起身来，脱掉一只手套，洁白的手掌放在罗达里奥脸上细细抚摸起来。这个被过去的诅咒绊住了前进脚步的男人正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模样，但身子却在颤抖。
“这是一次机会，我也会尽全力帮助你。”她以十分温柔的口吻说道，“在希利苏斯，我们被红龙女王命令撤退时，我感到的是一种解脱了一样的轻松。因为那场战争我们完全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介入。而今天不同，我们不但可以介入，还可以掌控它。罗达里奥，坚强一点，不要被过去的不快困扰。”
“我们……我们……”
罗达里奥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原本深邃的双眸也变得迷离。而就在他将要崩溃的瞬间，珊蒂斯的双臂突然穿过他的肩膀，从后面勾住了脖子，俏丽的脸随即凑了上来。他只觉得嘴唇碰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而后一个湿润而躁动的物体猝不及防地滑过牙床，与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袭击来得如此突然，他只觉得身体一下子完全僵住，连大脑都仿佛停转了。只有舌头还有感觉——它在和突入进来的敌人搅动、缠斗、相互吸引。这一刻的刺激是前所未有的，令他几乎要彻底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珊蒂斯才停下来。她脸色潮红，嘴唇因为沾了太多的唾液而变得亮晶晶的，令罗达里奥有些羞于和她对视。
“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珊蒂斯微笑着问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他选择点头。
“向前看，好好活着。结束复仇之后，也许我可以陪你做更多不要脸的事。”
“珊蒂斯，我——！”
珊蒂斯突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尖尖的耳朵竖了起来。
“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真是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小孩子。”她低声说道，“好了，现在仔细听，有什么声音混在风声里面。”
其实不用她提醒，罗达里奥也听见了。是一阵沉闷的鼓点，还有因为风太大而有些断断续续的凄厉号角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规律，但却越来越响。
“东边。”珊蒂斯伸手向外指了指。
在远处完全结冰的海洋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微白的光点。很快，更多相同的光点出现在周围，呈一条直线排开。当哨兵们意识到这光点是天灾士兵眼里的鬼火时，号角声已彻底压过了别的声音，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钻进了她们耳朵里。
“它们按时赴约了！”罗达里奥兴奋地叫喊起来，“海鲁西！哈哈！准备下海喂鲨鱼吧！”
罗达里奥爬上甲板时，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哨兵们正在给火炮装填弹药，校准距离。虽然这支部队几乎全由女性组成，但她们的手脚十分麻利，一点都不比那些老练的矮人火炮手差。
“大家做好准备！”罗达里奥开始下令，“耐心等待敌人进入射程，然后看我的手势，先瞄准它们拖来的船，狠狠地打！传令官注意给其它船只上的人发信号！”
他在一门火炮旁边蹲下，望向冰面上缓缓行进的天灾部队。果不其然，海鲁西带来了不少的舰船。它们由数不清的食尸鬼拉着，跟随大部队在冰面上缓缓前进。虽然这些船比哨兵部队找来的商船大很多，但其重量还不足以压碎冰面。受它们的拖累，天灾军团的行进速度慢了很多，这固然是好事，但也让急着复仇的罗达里奥心头发慌。
风雪稍微小了一些，视野变得更加开阔。罗达里奥发现在敌人后面似乎有不少类似于高塔一样的大东西，显然不是船舶。在印象中，天灾军团的武器库里没有类似的玩意儿，这些高大的黑影不由得引起了他的警觉。
“等一下……难道是……”
他心里打了个激灵，一个极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大脑。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坏猜想，那些高塔上面突然竖起了细长的、像树干一样的东西，一团团闪着蓝光的圆点被抛上了天空，然后朝着海面上飞来。
“投石机！”
罗达里奥和珊蒂斯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燃烧着幽蓝之火的巨石像雨点一样砸下来，虽然大多落入了水中，但也有不少船不幸被击中。这些船只很快燃烧起来，火势旺得吓人。幽蓝色的火焰仿佛带有魔力，只要烧到哨兵们一点点就无法熄灭，用不了一会儿就把整个人烧成一具焦黑的尸骸。从未见过这种火焰的哨兵们纷纷尖叫着逃生，有的甚至不顾性命跳入冰冷的海水中，很快就被冻死。
罗达里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哪里计算错了。四周又有好几艘船中弹起火，哨兵们临死前凄惨的呼喊声不停地往耳朵里钻。珊蒂斯在大声指挥部下们，但他听不见这个女人在喊些什么。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之下，他有些精神恍惚，直到一颗巨石打断了他头顶上的桅杆。蓝色的火焰顺着倒下的暗夜精灵战旗燃起来，逼近了他的脚。就在他马上要被火焰沾到时，珊蒂斯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把他猛地拉开。
“喂！你懵了吗？！”她大声对着他耳朵吼，“我们得反击！已经暴露了，不再有退路！”
这炸雷一样的咆哮声令人很难想象出自于一位女性之口，但罗达里奥也因此才如梦方醒。他连忙做了个手势，传令官也马上把信号发给了其它的战船。哨兵们倒是早就等不及了，一边咒骂着敌人一边点燃了引信。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巨响，橙色的炮弹划破黑夜，在天灾军团待着的冰面上炸响。拖着前面几艘船的食尸鬼立刻被炸死一大片，船也停在了冰面上，后面的亡灵大军因此被挡住了，一时间进退两难。
“有机会！”罗达里奥大喊，“顶住它们的进攻，准备第二轮炮击！”
“那是什么？！”
有个哨兵突然惊呼一声。罗达里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从敌军后方走上来两头巨型北地猛犸，不由分说就把两艘船踩了个稀烂，然后用象牙把残骸扔了出去。这两只猛犸似乎发了狂，在冰面上不住地踩踏着，它们脚下的冰虽然厚达十余英尺，很快也出现了裂缝。
“炮手还没好吗？！”罗达里奥越看越急。这两只猛犸显然是要直接把冰面踩塌，让后面的战舰直接入水。如果局势现在就演变成海战的话，已经受到重创的哨兵是几乎不可能战胜对方的。
“见鬼见鬼见鬼！到底怎么回事？！”他气得直跺脚，“海鲁西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一大堆巨石飞了过来，其中一颗击中了罗达里奥所在舰船的左舷。船只一阵猛烈地晃动，然后贴着前面的浮冰向下沉。刚才的那一下让船底进水了，完全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罗达里奥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断掉的桅杆上，顿时晕头转向，站立不稳。他茫然地看着那两头发狂的猛犸，甚至忘记了命令炮手集中火力干掉它们。在一个接一个始料未及的状况出现在面前时，他已完全无法镇定下来。
“啊哈哈哈！罗达里奥！在海上的肯定是罗达里奥！”
海鲁西那熟悉的喊声响了起来。这个嚣张的家伙借助魔法让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海湾。
“我的好朋友罗达里奥啊，你这时候是不是躲在哪儿一边发抖一边想：‘为什么海鲁西那混蛋知道我们在这儿？’啊？！我来告诉你答案，你可要听好喽！当你以为避开石像鬼就一万个安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在海底游来游去的鲨鱼会不会也是天灾军团的一员呢？！笨！太笨了！这可是连婴儿都懂的道理，亲爱的罗达里奥你怎么就忽视了呢？！”
这是比一万颗巨石还要恐怖的话语，因为它毫无偏差地刺进了罗达里奥的心脏，如同一柄毒刃。他拼命用手撑着身子，想站起来面对那个该死的敌人，但脚下却在不停地抖，始终无法动一下。
猛犸终于踩塌了冰面，嚎叫着落入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但在它们之后，好几艘战船已经缓缓驶入海洋，张开狰狞的爪子向哨兵们扑来。这些庞然大物掀起的海浪把地精小船弄得晃来晃去，船上的人们甚至没法做出一点点反抗的表示，只能拼命伸手去抓所有可以抓的东西，让自己不至于立刻落入冰冷的海水里。被冻死还好，如果被天灾军团的鲨鱼盯上，恐怕临死前还得受一番不敢想象的折磨。
珊蒂斯在混乱的人群里找到了罗达里奥。他好像被刚才那一撞弄成脑震荡了，头上鼓起一个很大的包，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我们得撤！”她俯身在对方旁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罗达里奥没有理她。他正望着东方——不是密密麻麻的天灾军团，而是在它们后面，遥远的地平线。那儿被风雪与酷寒笼罩着，不用想也知道，在风雪背后必然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太阳出来了吗？”
在目光停滞了许久之后，罗达里奥突然冒出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来。
“你没事吧？”珊蒂斯已经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问你太阳出来了吗？”
“没……”
珊蒂斯的话音突然止住。在回答罗达里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跟着向东边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让她的目光也跟着停滞，一动也不动。
“那是什么？好像……有东西在那儿……”
是光。金色的，纯净的光。起初只是一个光点，但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经把整个地平线都照亮。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光芒，而她们的双目也和珊蒂斯一样，再也不能从它上面移开。
天灾军团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转过头去，想知晓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事。而这时那光芒已越来越耀眼了。在越过了地平线之后，它的轮廓正渐渐清晰。一个嘹亮的声音随着它的接近而缓缓响起——是战马的嘶鸣，激昂得仿佛牵动着哨兵们的心跳，让她们的情绪莫名的振奋起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出现于光芒之中的东西。这是一辆金色的战车，由两匹金色的战马牵引着，正以惊人的高速冲向天灾军团的尾翼。车与战马似乎都没有固定的形态，一会儿如疾风般缥缈，一会儿又像是破坏神的化身那样棱角分明、遍布杀机。而在它经过的地方，留下的是如同烈火焚烧一般的轨迹。
战车上面有个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在这虚幻的金色世界里，似乎只有她才是唯一真实的。白色的洛丹伦王族礼服，以及以不可思议的细致做工镶嵌在礼服外侧的银白铠甲，都在毫无保留地提醒所有人她是谁，从哪里来。
战马高高扬起了前蹄，第一个被碰到的骷髅战士眨眼就不见了，甚至没人看清楚它究竟是怎么被干掉的。而战车已经加速到了极限，宛如一道闪电，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劈开了亡灵的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