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七章 冰海(下)

“简直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看到海面上的情景,珊蒂斯不由自主地感叹道。起火燃烧的战舰和划过夜空的炮弹把海水映得通红,而如果更仔细去看的话,会发现这异样的红色有一部分也来自于海面上越来越浓的鲜血。在投石机的掩护下,天灾舰队逼近了哨兵们的小船,成群结队的亡灵战士从船上跳过去,挥舞着刀子大砍大杀;被它们驯养的腐尸鲨鱼则在海面之下活跃着,等待那些不幸落水的猎物。
 
罗达里奥在离珊蒂斯不远的地方躺着,用手使劲揉自己的额头。在主舰被击中时,他不小心一头撞上桅杆,现在还有些精神恍惚。珊蒂斯背着他逃离了快要沉没的船,和幸存的哨兵一同转移到赶来救援的友军舰船上。一个见习月神祭司为他的伤口做了简单包扎,但来不及为他祈福就匆匆离去——需要照顾的伤员实在太多。
 
稍微感到清醒一点之后,他扶着船舷上的栏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耳朵虽然还嗡嗡直响,听人说话的声音很费力,但视力已经恢复了。他站在船沿,向东方的天边眺望,似乎想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
 
半晌,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太阳没出来啊……”
 
“刚才那个东西不是阳光。”珊蒂斯说道,“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的确是一辆金色的马车没错,车上的是那个白银之手骑士团的女圣骑士约西亚。”
 
“你说什么?”罗达里奥怀疑自己听错了,“约西亚?她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是敌人。”
 
说话间,他们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一艘将要冲进哨兵舰队中央的天灾战舰燃烧起来,金色的烈焰顺着甲板从头延伸到尾。而当罗达里奥看清火势时,那辆金色的战车赫然出现在了视野里。似乎这场火正是它引燃的,而它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飞了起来,落在下一艘舰船上,以相同的方式又引起一场大火。
 
“这是什么东西……”罗达里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要炮击了!船身会摇晃,小心别被扔到海里去!”
 
珊蒂斯突然大声喊了起来,顺便抓住罗达里奥的衣服,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船上的几十门火炮同时朝侧面的海域开火,隆隆的响声和随之而来的强烈震动令倒霉的德鲁伊将军站立不稳,又和桅杆来了次亲密接触。
 
“……怎么回事?”他摸着头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满脑子不明所以。
 
“有一艘船从旁边冲过去了。”珊蒂斯答道,“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海鲁西在那上面。”
 
一听到这个名字,罗达里奥立刻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长矛。即使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他依然没有舍弃这把武器,就是为了把它刺进海鲁西的心脏。现在珊蒂斯确认了对方的位置,他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是,当他放眼朝刚才炮火轰击的地方望去时,却并未看到天灾战舰的踪影。
 
“船……他乘坐的船在哪里?”
 
“冲过了我们的防御,到西边……到巴尔古恩走廊的入口处去了。”珊蒂斯答道。
 
“他要跑……我们还等什么?快去追!”
 
罗达里奥有些激动地叫喊着,但脑子还有些晕,一下子站不起来。而珊蒂斯始终抓着他的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还等什么呢?珊蒂斯!”
 
他的耐心正飞快地消耗着,恼怒在和理智的对抗中占据了明显的上风。珊蒂斯也想立刻下令追击,但又牵挂现在混乱的战局和罗达里奥的伤势。
 
“羽月将军!羽月将军!”在船头上的传令官突然喊起来,“那辆奇怪的马车好像打算朝我们这儿飞过来——见鬼!大家快躲开,它来了!”
 
珊蒂斯听到喊声,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在夜空中划出的一道金色轨迹。约西亚驾驭的两匹战马就像是长了翅膀,高高跃起时华丽的身姿令这位已经活了一万多年的女将军也看得有些入了神。战车从搁浅的天灾战舰上面起飞之后,落在了一块较大的浮冰上,然后立刻再次起跳,正对着这边过来。船上的哨兵们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但却因为眼中看到的景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一下子甚至没想到逃跑。
 
然而就在战车马上要落到船上时,却突然凭空消失了,约西亚的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啪”的一声重重摔在甲板上,差点因为惯性滚到海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总算站起来,但立刻脸色就变得惨白,在一阵干呕之后吐出一大滩酸臭的黏液。
 
“水……”她有气无力地呻吟道,“请给我一点水……”
 
惊魂未定的哨兵们立刻递来一个沉甸甸的水壶。她一把抓过来,拧开盖子就对着喉咙猛灌。眨眼的工夫,整壶水就被喝了个精光。
 
“你这是怎么回事?约西亚。”
 
发问的是珊蒂斯。她正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这位体力严重透支的公主。
 
“没什么。”约西亚大口喘息了几下,对她报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这个武器……晨曦的力量太强大了,身体有点不适应。”
 
“晨曦?是那辆金黄色的战车吗?”珊蒂斯问道,“我记得几天前收到过一封信,说大祭司上个月受邀参加了一把新武器的铸造仪式。那时候造出来的武器是一辆战车?”
 
“不,晨曦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约西亚摇头,“它可以说是圣光意志的实体化,在我碰触到它的时候,整个实体都被我吸进了体内。我在吸纳的同时就获知了这东西该怎么用,也能依照自己的意志来召唤它,变换它的外表,让它成为战车,或是剑、战锤等等。使用它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比较自如地驾驭它,但还是无法长时间保持其完全实体化。”
 
说完这些之后,她咬牙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快要被冻僵的手脚。
 
“你们有没有看到光之领主海鲁西?他是这支天灾军队的领袖。我刚才本来有机会解决他,但因为用力过度而整个人僵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去了不知哪里。”
 
“看见了,但是……”
 
珊蒂斯正准备回答,却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了她脸前面。罗达里奥走上前来,另一只手还捂着头上的伤口。
 
“我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同时希望你答应让我来解决他。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继续应付这些该死的天灾舰队?我不想在追击那个混蛋时被他的走狗们抄了后路。当然,我会让羽月将军留一半哨兵帮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罗达里奥显得十分认真,还带着明显的固执。旁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约西亚能答应他的请求。即使对方不答应,他也不想改变自己复仇的打算。约西亚则感到有些意外,用带着疑问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终于还是点了下头。
 
“你们的人不用留下来帮我,我不是碰巧来这儿的。”她微笑着答道,“得知你们今天的伏击计划之后,白银之手骑士团早已暗中决定给予援助,只是因为担心在提尔之手要塞里有天灾军团的奸细才没有公布增援计划。弗丁大人和他的骑士们现在应该已经快要到了。另外,最晚日出的时候,库尔提拉斯联合舰队会抵达巴尔古恩走廊南端,请务必按时与他们会合。”
 
罗达里奥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次的伏击会牵动多方势力。但约西亚的话同时也让他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约西亚公主。”他由衷地叹道,“你的身心都比以前强大了很多。”
 
约西亚笑着挠了挠头:“真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夸耀呢,但我还是高兴地收下吧。对了,艾鲁拉托我转述她的话。她说她会努力摆脱过去的诅咒,希望你也能和她一样。”
 
约西亚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踩着船舷向外一跃。当大家以为她要掉到海里的时候,那辆金色的战车已经再度现身,载着她向正东边驶来的天灾战舰冲去。
 
 
 
——艾鲁拉想摆脱过去的诅咒,她还希望我也能摆脱。
 
在疾驰的战船上,罗达里奥心里反复想着约西亚转达的话。在卡露娜死后,他本以为自己和艾鲁拉都无法解开这个心结了。但现在对方已经决意踏出第一步,他也自然不能落后。对他而言,是仇恨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而当复仇结束时,也应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
 
海面上的风浪越来越大,在甲板上甚至很难站稳脚跟。在黑夜之中,一艘天灾战舰的影子正变得清晰起来。
 
“你是打算独自和他决斗,还是让我们一起开炮直接把他炸上天?”珊蒂斯在一旁问他。
 
“前者。”罗达里奥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我想试试凭借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
 
“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珊蒂斯……”
 
罗达里奥突然转过头来,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个年长的同伴。
 
“嗯?想和我说什么吗?”珊蒂斯也干脆歪着头和他对视,一点回避的念头都没有。
 
“一直以来让你操心了,抱歉。”
 
“别像交代遗言一样说这种话,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小子。”
 
罗达里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发现海鲁西的战舰已经在前方停了下来,而一件奇怪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有一艘小船从南边驶来,在天灾战舰前面停留了一小会儿之后,竟然毫发无损地扬起风帆,继续向北去了。
 
海鲁西就站在那艘天灾战舰的船头上。那张可憎的脸就算化成灰了,恐怕罗达里奥也能认出来。当小船从他眼皮下面经过时,他不但没打算阻止,反而突然显得开心无比,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样。但明明表现得那么高兴,他接下来所做的事却是把跟随自己的亡灵巫师脑袋烧掉,顺势把尸体踹进海里。这完全是冷血的恶魔才做得出来的暴行,对海鲁西来说却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没有原则,没有底线——明明早就知道了这个人的本性,罗达里奥却依然无法克制对他那无穷无尽的憎恨。
 
珊蒂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背上解下长弓,对准了这个死亡骑士领主的心脏。
 
“在你和他的决斗进行时,我会让其他敌人无法接近你。”她淡淡地说道,“去吧,注意安全。”
 
罗达里奥等的就是这句话。现在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只需要把自己的愤怒延伸到极限。他攥着奎尔萨雷恩,径直走上船头,和海鲁西遥遥对望。两艘船的距离逐渐缩短,他心中也不停地计算着——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很近,太近了。他已经可以看清这个叛徒脸上全部表情,可以看清那令人厌恶的冷笑。
 
“哎呀,罗达里奥,我的老朋友!”海鲁西扬起右臂,哈哈大笑。“你是来找我叙旧的呢,还是来报仇的?”
 
——杀!杀死他!
 
罗达里奥的身体开始发生可怖的变化。他的脸拉长了,嘴里长出锋利的獠牙,手上的指甲也瞬间变得与锋利的刀子一样,闪着冰冷的寒光。在他身上,深黑色的毛发疯狂地生长着,双眼则渐渐失去理性的色彩,变成了嗜血怪兽那样的深红色。只一小会儿工夫,他就完全变成了一头凶恶的狼人。
 
“哈哈!我爱你的这个模样了!”
 
海鲁西放肆地大笑,而罗达里奥则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用与真正的狼相同的姿势跳了过去。奎尔萨雷恩如疾风般刺向海鲁西的胸口,但当他距离目标已仅有咫尺之遥时,后者的身子却突然向旁边一偏,以优雅的姿势躲开了这一击。而冲得过猛的罗达里奥却察觉到自己的胸前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他连忙低头一看,发现海鲁西已经把右手手掌放在了他身前,嘴唇飞快地翻动,念了一段破坏性的咒语。
 
在罗达里奥身前爆出一连串的蓝色火花。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飞去,摔出好几米远。而皮制的胸甲被烧出了一个大洞,胸口也血肉模糊,差一点就被闪电完全贯穿。换做是普通人,这么来一下的话至少要挣扎好半天才能行动,但罗达里奥却仅仅是安静了几秒钟,就又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再一次发起进攻。
 
“哎……”海鲁西叹息着摇头,“虽然我有点应付不了那个带着宝物的小姑娘,但对付一头死脑筋的饿狼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把宽大的斗篷摘掉,从腰间抽出一把细长的符文剑。虽然左手之前被约西亚废掉了,但只用右手持剑的他还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挡住了罗达里奥的连续刺击。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故意用剑刃去碰对方的矛尖,然后巧妙地向旁边一拨,把刺过来的千钧之力轻松化解。罗达里奥虽然竭尽全力,把奎尔萨雷恩轮的呼呼作响,却只是白费力气。
 
“我记得当年在海加尔山下就对你说过了,我和你之间的实力差距就像巨龙与凡人那样大。我不是说自己多么有才能,多么强大,而是提醒你啊,罗达里奥。你认为自己有多厉害?只凭一己之力的话你能打败几个敌人?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想和你们认真玩的话,那时候你就可以陪你的未婚妻去死了?”
 
听到他毫无顾忌地提到“未婚妻”,罗达里奥顿时暴怒无比,但长矛也运用得越来越无章法,只是纯粹依靠蛮力在和他对打。海鲁西从一开始就几乎站在原地没动过,打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喘口气,反倒是他的敌人很快就气喘吁吁,在一阵疾风暴雨般的进攻高峰之后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我再警告你一次好了。”海鲁西不停地摇头叹气,“如果你没有小妮子约西亚那样的压倒性破坏力,就不要妄图和我斗。就算被你刺中了,你能保证只来那么一下就能把我的右手变成和我左手一样吗?她只用了一脚,但那一脚还真够狠的。光是回想那时候带给我的巨大压迫力,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唔,这么说的话,我弄不好有点爱上她了。”
 
说话间,他又一次拨开了罗达里奥的刺击,然后顺势向上跨出一步,狠狠一脚蹬到对方的腹部。狼人登时吐了一大口血,身子一个趔趄,奎尔萨雷恩也从手中滑落。但就在他因此而稍稍减缓了一点脚下动作的时候,罗达里奥却突然用双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脚,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大腿咬了下去。虽然覆有重甲,但狼人的利齿竟然连这个也不顾,竟然把金属铠甲也咬碎,从他脚上径直撕下一大块血肉来。
 
“你真的疯了!”
 
海鲁西气愤地大喊一声,右手握剑柄的方向倒转过来,一剑从狼人背后插了进去。由于害怕伤到自己的脚,所以他这一剑不得不避开对方的致命部位,但就算这样也够他的敌人痛的了。罗达里奥发出和狼一样的惨叫,痛苦地蜷起身子在地上打滚,这下子是绝对没有继续发起偷袭的可能性了。
 
但海鲁西也没有趁这个机会追上去补两刀,终结这个讨厌鬼的性命,而是站在原地,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忽的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声。
 
“从小到大,在我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每一次决斗的过程都会让我越来越兴奋,直到我自己成为完全没有理智的疯子,像恶狗一样吃掉敌人为止。”他冷冷地冲着罗达里奥说道,“但只有你是例外。和你决斗,我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反而想睡觉。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我的老朋友,你是世上最执着的复仇者,还是世上最不自量力的傻瓜?”
 
耳畔突然响起急促的风声。出于对危险因素的敏锐直觉,海鲁西下意识地挥了下剑,剑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肩上就传来了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发现一支银白色的羽箭正嵌在被约西亚打伤的肩膀上面。
 
是珊蒂斯干的,很明显。她手中还握着长弓,而刚才放在弓上的羽箭已经不见了。对于一个优秀的哨兵来说,是绝对不会把拿出箭筒的羽箭再放回去的。
 
“你有点骑士精神好不好?我和他打完了再和你打就是。”海鲁西不开心地瞪了她一眼。
 
珊蒂斯根本没听他说的话。她从身后又拈出一支羽箭,放在弓上,弓弦拉满。
 
“海鲁西,你什么时候背叛的?”她皱着眉头,以压迫性的口气问道。
 
“你不是亲眼见证了吗?”海鲁西有点莫名其妙,“装作忘记了?还是说你患上了失忆症?”
 
“我不是问你这个!”珊蒂斯有些恼怒了,被拉至夸张幅度的长弓发出嘎嘎的响声。
 
“哦?”
 
“我的意思是,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背叛天灾军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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