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九章 在你我的生命结束之前（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请记住，阿莱克斯塔萨希望你活着！克罗诺木，飞起来！”

 

“飞！克罗诺木！永远不要落地！飞吧！”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在云间穿行时，克罗诺木突然开口说道。

 

“是啊，总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有时只是打了个盹，时间就白白从眼前溜走了。”

 

在她背上的维恩笑着以一种颇有些无奈的口吻回应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刚刚想起了阿莱克斯塔萨的遗言，而只是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正在意所剩无几的生命。

 

克罗诺木始终没有提起怎样在最后这段日子里想办法挽救越来越糟的世界，也许希利苏斯的巨龙之战给她心里带来的伤害远远不止是几位挚友的死和龙族的濒临灭绝那么简单。守护巨龙之间的战斗残酷得令她感到害怕，在巨龙的时代里曾一同欢笑着在天空翱翔的他们，最后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一个毫无希望的结局。

 

维恩曾担心克罗诺木的信念在这一仗里被彻底摧毁了，因为她除了坚持着自己那点微小的执着以外，等于是什么都没做。然而告别了除她之外的最后一只青铜龙，离开时光之穴之后，在她身上却并没有看到多少阴霾的情绪。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这位同伴似乎忘记了，或者说是抛开了很多她曾死死坚持着的东西。她没有再为对抗黑暗而四处奔波，甚至没有和除了自己的搭档以外的任何人交流。她只是像此时此刻这般到处飞着，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古老的卡利姆多大陆上旅行。

 

但在她身上也发生了变化，一个也许来得迟了一些，却为维恩所期盼着的变化。

 

“前面就是艾萨拉了，希望它的面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克罗诺木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开心，“说起来，夏天就要到了呢。在很久以前，暗夜精灵还没有发现永恒之井时，每个夏季我都会到这儿来玩。那时候它还是静谧森林的一部分，没有艾萨拉这个名字。当外面热得出奇的时候，这片森林却始终像秋天那般凉爽宜人。我有一段时间曾很羡慕艾索雷戈斯，因为他的使命让他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经常在享受了一小会儿的凉爽之后，就得被兄长叫去做事，忍受着讨厌的气候飞来飞去。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呢？我其实很讨厌热的。”

 

——她的话比以前多得多了，而且常常主动打开话题，这在以前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每到一个地方，克罗诺木都会把这儿的历史、自己曾经在这里经历过的事、认识的人绘声绘色地说上一遍，有时甚至还带着维恩一起去找她以前留下的足迹，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在生命的终点已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似乎打算把自己想说的所有话都一口气说完。

 

在这样的她身边，维恩感受到的是一种心痛的幸福。他无数次希望好好了解一下这位朋友，现在这个愿望得以实现，但却来得太晚了一些。

 

克罗诺木开始说起她以前在这里休假时的见闻，但维恩有些心不在焉。在沉思了一小会儿之后，他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同伴的背脊。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克罗诺木。”他低声说道，“我有点累了。”

 

 

 

在篝火旁，维恩凝视着那张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毁掉了一半，但完好的那半边脸依然可以让任何人相信她曾经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姑娘。他记得自己还在卡拉赞的时候读过一些关于龙族的记录文献，里面提到过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巨龙会自由地改变自己的形态，甚至在化身为凡人外表时体力和魔能的消耗也与凡人无异。到后来，有些巨龙甚至沉醉于凡人的外表，甚至开始摒弃自己的本体来。克罗米是否是这样呢？

 

从胡思乱想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维恩发现克罗米竟然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对视的时候，他竟然觉得忽的有些尴尬。

 

“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克罗米轻声细气地问道。

 

被这样温和的口气问道，心绪顿时平静了一些。“有个事情我一直有点想问你。”他说道，“巨龙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伪装的外表吧？为什么你喜欢变成一个女侏儒呢？”

 

听到这个问题，克罗米淡淡笑了一下。

 

“说起来，我曾经用过很多伪装的外表，想看一看吗？”

 

“呃……”

 

“闭上眼睛。”

 

带着一点开玩笑的口吻，克罗米如此要求道。维恩自然不会和她的要求相悖，于是乖乖地合上了双眼。他听到克罗米似乎在低声笑着，而后草丛的窸窣声渐渐变得大了一些。克罗米似乎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边。但当对方靠过来时，他却觉得自己感觉到的气息和以往并不一样。

 

“好了，睁开。”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位高挑的精灵，和之前侏儒外表一样，半边脸覆着绷带。看来诺兹多姆的诅咒还是无法被这样的变身所消除。这真是一位美得令人惊叹不已的女性，和女侏儒形态时表现出的内敛与可爱完全不同，现在她全身上下透出的是一种压迫性的艳丽，令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当维恩仔细观察她的相貌时，却发现这副模样似乎并不属于艾泽拉斯任何已存在的凡人种族。虽然咋看上去很像暗夜精灵，但她的眼睛却是红色的，瞳孔也显现得很清楚；而与高等精灵相比，她的肤色又要深一些；最重要的是，她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样，轻轻地飘动着，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来自于梦境一般神秘。

 

似乎是看到维恩盯着自己发呆，这位女性“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在遥远的过去，我最常用的伪装就是这样的。”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再是侏儒形态时那样清脆动人，而是如外表一样的成熟妩媚。“后来我需要在凡人世界里活动，于是给自己定了个假名，叫克罗修娜。如你所见，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把自己的外貌变成这样。有人说我是妖精，但艾泽拉斯也从未有过妖精的存在。那么，我是参照哪个种族，或者说是参照谁变成这样的呢？我曾经为此烦恼了很久，但后来渐渐没有使用这副伪装，于是也就没有去想了。”

 

“我有点惊讶。”维恩说道，“我在一本书里曾看到过你的这个伪装。在人类七大王国的巅峰时期，你曾经在洛丹伦皇室里……”

 

“对，我那时是皇室的炼金术师，但实际上拥有更大的权力。”克罗修娜微笑着点头，然而说话的口气却一点都不轻松。“你知道约西亚的身份吧？刺刀公主，洛丹伦皇室的荣耀，同时也是每一代公主身上洗不脱的诅咒。第一位刺刀公主就是在我的主使下走上这条路的。我还记得她叫芙莱拉，本来是个连踩死只蚂蚁都要自责半天的孩子，但却在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亲手杀了她的未婚夫，以及上百个奥特兰克士兵。是我毁了她的一生。”

 

“为何要这样做呢？”

 

“因为在造物主动力核心里……”

 

克罗修娜突然用力摇了摇头，似乎很不愿启齿。

 

“抱歉，我不想继续说下去。如果说出来的话，总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变回那个冷酷的克罗诺木了。我讨厌那样。”

 

维恩愣了一下，接着似乎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闭上眼点了点头。而克罗修娜也仿佛因此而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重新舒展开来。她向前走了两步，靠着自己的同伴坐下，头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得越来越紧。直至最后，在劈啪的篝火声中，火光下的两个影子抱在了一起。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之前就这么说过。”维恩凑着克罗修娜的耳畔，轻声说道。“但是我觉得不要因为你的坚持所导致的暂时结果是悲哀的，就放弃坚持了。刚才我想起来了，你今天突然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并不是在乎自己的寿命，而是指我们从希利苏斯逃出来已经整整一个月。红龙女王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你我的生命都所剩无几，如果继续照着你以往坚持的那样去做，可能死亡会来得更快。所以你决定放下全部的担子，只为好好度过最后的一百天。”

 

“……”

 

克罗修娜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时候辩解是没用的，她和这个人都太了解对方了。

 

“我不是说这么做是错的，或者说我觉得这样也许更好。你第一次懂得关爱一下自己，而且这段时间的你似乎也显得比以前开朗许多。但总觉得你时常还是会很不甘心，比如说刚才。我这个人不太会说什么大道理，反正你喜欢怎样就去做好了，不要到我们的生命抵达终点时才后悔。到那时候，就算我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啦。”

 

片刻之后，他听到克罗修娜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从来就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从担任时间调整者到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只是按着造物主动力核心的规则来的罢了。除去一千年前那次失控之外，唯一一次想反抗造物主，最后也没能下定决心，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所以说到底，我只是万神殿的代理人，一个傀儡罢了。自己的意志什么的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

 

“那你觉得从现在开始拥有这种东西很迟了吗？”

 

“我怎么知道？！”

 

克罗修娜突然恼怒起来，令维恩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她又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暴发只是个假象。她更加用力地和对方拥抱，甚至弄得维恩感觉有些不舒服，但就是一点都不肯松手。

 

“其实要说有没有自己的意志，似乎我是最没资格说你的。”维恩忽的笑了一声，用手抚摩起她的头发来，“最开始是按照麦迪文的意志行事，然后是跟着法琳的意志行事，再之后是配合你一起行动。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似乎也不曾拥有自己的意志。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觉得自己因此就少了点什么，反而拥有了一生都不会后悔的财富。”

 

“……你真是个让我闹心的家伙。”

 

把脸埋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克罗修娜低声抽泣起来。

 

“我就知道自己就算失去全部，却还是有一个契约者在身边的。”她的话语听上去令人心痛，“太好了……能够与你还有她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她终于松开了双臂，手掌轻轻放在维恩胸膛上，抬起头凝视着对方。大概是火光的缘故，她的脸显得比刚才要红很多。

 

温软而干燥的嘴唇轻轻压了上来。在如同品尝美酒一般的迷幻感触之中，混杂着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克罗修娜……是灰姑娘……”

 

 

 

在燃烧得更加旺盛的篝火旁，她的胴体如暗色的水蛇一样缠了上来。

 

妩媚的，散发着成熟魅力的脸、丰满而圆润的乳房、细得仿佛稍稍用一点力就会断掉的腰、能让汗珠毫无阻碍滑落到底的美妙曲线、还有——令人心痛的，毁掉了这完美身躯的可怕伤痕。这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呢？或是说，是上帝在雕琢出他最完美的作品时，却自己产生了妒意，以至于要给予这样无情的伤害？

 

她喘息着，呻吟着，紧紧相拥时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藏在乳沟下面的激烈心跳。她是绝对真实的——不止是外表，还有她内在的全部，一切都真实的、无遮掩的呈现在面前。

 

不停地压迫着她，有些残忍地蹂躏着她。耳朵清楚地听见她的哭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与她分享这近乎变态的欢愉、内心不停地驱使自己更加用力，更加用力……

 

直至最后，在绝顶的快乐到来时分开，看着她的胴体夸张地起伏，柔弱的身体上面全是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沉湎于原始的征服欲，男人开始无端地希望这一刻能持续得更长一些，更长一些。

 

 

 

“维恩，醒醒，快起来。”

 

柔弱的小手使劲摇着维恩的肩膀。他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的是克罗米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但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的疲态就一扫而空。昨晚发生的那件荒唐事在他脑子里转动起来，顿时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克罗米！我……我竟然……”

 

维恩坐起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小手。他觉得自己此刻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无数的歉疚必须和对方阐明，但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克罗米淡淡地问道。

 

“我……我竟然对你做了这种事……”

 

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克罗米似乎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不管他多么着急，脸上的表情都是那样一成不变，无趣至极。

 

“你是说在瘟疫之地的时候吗？”她的声音也完全没有带任何的感情，“没必要再提。你自己也清楚，那一次实际上是未遂。你只是揍了我一顿，但我没兴趣还手。”

 

“不是！”

 

“那是什么？”

 

“喂！我不想开玩笑！”维恩着急起来，“昨晚，就在这里！”

 

“克罗修娜今天早上就走了。”

 

“……”

 

无言以对。维恩现在才算是真正听懂了昨晚在和克罗修娜做爱之前对方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会存在于这个已经过去的夜晚，而在新的一天到来时，又会变回以前的那个克罗米。

 

——但这是无法让人接受的行为。明明身为一只高贵的龙，却容忍自己的侵犯，事后还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这简直就是故意折磨自己。

 

“克罗米！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确实和你做了！我……”

 

克罗米毫不避让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冷得像一块冰。“维恩，有个问题我昨天忘记回答你了。”她缓缓说道，“就是关于我为什么喜欢变成现在这个侏儒外表。”

 

“啊？”

 

维恩立刻就想起来了，他确实问过，而且也发自内心地在意这件事。

 

“因为我第一次遇见你和法琳时，就是以侏儒的外貌。”

 

平淡无奇的，却直击要害的回答。恐怕就算是最冷酷的恶魔，面对这样的答案也会一下子心软。克罗米想说的全部的话，都已经包含在了这个回答里面，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克罗米，我……”维恩感到如鲠在喉，“我对你……”

 

但是，就和上次一样，克罗米猛地用手盖住了他的嘴，同时和上次说出完全一样的话：

 

“不要忘了法琳。”

 

——败了，真的是彻底败了。

 

维恩现在确信了，他从来就没能真正彻底了解克罗米的想法。也许巨龙的很多观念和凡人不同，但克罗米明明已经和自己做到了这种程度，却始终不允许自己说出最后那句关键的话。而且，感觉她是在害怕，以至于有些不讲道理地把法琳拿出来当挡箭牌。

 

——法琳若是知道的话，恐怕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他尴尬地呆站着，就这么看着克罗米，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克罗米也像是故意要让他难堪一样，也站在原地和他对视，那只红色的眼睛盯得他全身发毛。

 

然而就在维恩觉得快要抓狂时，克罗米突然低下头，像是完全忍不住了那样笑了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夸张，“哈哈哈”的笑声怎么看都像是一出恶作剧的休止符。

 

“抱歉，维恩。”好不容易忍住笑之后，克罗米捂着肚子说道。“我们都有些忘乎所以了，于是我很卑鄙地以克罗修娜的身份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下。总之请答应我，暂时忘记昨晚的事情，不然我的罪恶感会越来越重的。”

 

“你完全没必要自己扛着！”维恩有些生气地冲着她吼。

 

“毕竟是我主动引诱你的。总之让我任性一次吧。”克罗米固执地给以回应，“现在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实际上，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的坠饰就出现了一点异样。”

 

她从怀里拿出紫水晶坠饰，放在掌心。维恩发现这个坠饰正放射出奇怪的光，而且原本死气沉沉的水晶现在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跃着、跳动着。

 

“它好像在引导我们去某个地方。”克罗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按着它的指引去看看，也许会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