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奸计

幽暗城比以往安静了很多,虽然它本来就是个死气沉沉的亡者聚居之所。希尔瓦纳斯女王带着忠诚于她的被遗忘者们早早加入了部落的北伐大军,只在这座死城里留下了有限的士兵和居民。当然,还有因为背叛或是触怒她而被关押起来,遭到所有被遗忘者唾弃的恶徒,比如说某个恶魔。
 
“我的女王,我心中永远的明光。您卑贱的仆人乞求您的原谅,只希望您还记得我。”
 
瓦里玛萨斯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用巨大的肉翅遮住身子,神经质一样反复念叨着。这个阴暗、潮湿、臭不可闻的牢房是阿尔萨斯曾囚禁和折磨游侠将军希尔瓦纳斯遗体的地方,看似简陋的设置全部都用魔法加固过,完全无法被破坏,越狱也就无从谈起。自从被关入这儿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任何人,仿佛一夜之间就被彻底遗忘,只能慢慢地等死。
 
最初的几天他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脑子里不停盘算着怎样假装痛改前非,然后伺机除掉那个婊子,一跃成为幽暗城之王。但半个月之后,这样的想法已经被悄然涌起的被遗弃感完全掩盖过去。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从歇斯底里的呐喊到做不完的噩梦,他的精神慢慢地被瓦解。直至如今,他的神经已彻底被打垮,只希望自己能出去,能活着就好。如果这时女王出现在自己面前,下令放他出去的话,他一定会恭恭敬敬舔她的脚趾,绝不惺惺作态。
 
但是,似乎已经没人记得有他这样一个恶魔的存在了。
 
“女王陛下,求您了,多看您的奴仆一眼……”
 
也许是他绝境中的呼唤终于得到了冥冥之中存在的那个神的照顾,从漆黑的走廊里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他连忙噤声,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生怕这声音什么时候突然消失或是远去。快来,到这里来,来得更近一些——短短的沉寂之后,他开始更加疯狂地祈祷。
 
这一次真的如他所愿了,那个人的脚步在牢房门口停了下来。一盏油灯在他面前燃起,昏黄的焰火中映出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被遗忘者法师。这个人看上去身形颇有些高大,胸前还镶着一枚皇家药剂师协会的徽章。
 
“普特瑞斯!”
 
瓦里玛萨斯惊讶地叫起来,激动得连滚带爬冲了上去,双手死死握住牢房的铁栏。他面前这个人是希尔瓦纳斯的宠臣,皇家药剂师协会的领袖普特瑞斯,可以说是幽暗城里地位仅次于女王的人。这个人的突然来访令他感到既兴奋又恐惧,一边期盼着对方能颁布女王陛下释放自己的谕旨,一边又害怕这个人实际上是来赐自己一死的。
 
“看来纳斯雷兹姆恶魔即使长时间不进食也能活得很好,这是个挺不错的发现。”
 
普特瑞斯冷冷地说道。尽管他面朝着瓦里玛萨斯这边,但由于戴着面具,心惊胆战的恐惧魔王根本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更别提去猜测他的心思了。
 
“普特瑞斯,女王陛下肯原谅我了吗?!”
 
“叫我普特瑞斯大人。”
 
瓦里玛萨斯只觉得心头被狠狠扎了一刀。但是为了活命,他立刻就把所有的尊严全部扔到了一边,其决心来得如此之快可以让任何英雄人物或是卑鄙小人汗颜。
 
“普特瑞斯大人,您的仆人希望从您口中得到一个真实的消息。伟大的女王陛下愿意释放我这个卑微的奴隶吗?”
 
“女王陛下已经带着军队去诺森德了。”普特瑞斯以一成不变的冷漠口吻答道。
 
“那……那么……”
 
“她没有下令释放你,但也没打算杀你。”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填满心头。瓦里玛萨斯感到无比沮丧,但却又不得不继续维持着虚伪的谄媚神色。他双手伏地,十分顺从地向这个药剂师磕头,简直是把对方当成和女王一样高贵的人来对待。
 
但普特瑞斯似乎并不买账。在默不做声看完了恐惧魔王的这一番精彩表演之后,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当瓦里玛萨斯以为他要拍屁股走人时,他却靠在了铁栏上,举起油灯轻轻晃了几下。
 
“和我说说燃烧军团的故事。”
 
“……什……什么?”瓦里玛萨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耳朵聋了?我要你告诉我关于燃烧军团的事情,把你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
 
“可是燃烧军团是女王陛下所憎恨的——”
 
“你不想出去了吗?瓦里玛萨斯。”
 
普特瑞斯的口气显得不怒自威,一下子就让瓦里玛萨斯哆嗦起来,再也不敢质疑什么。作为狡猾的纳斯雷兹姆一族,他深知只有先获得自由才能寻求报仇的机会,于是便乖乖照着普特瑞斯的话,开始讲起那个由无数恶魔组成的疯狂大军的故事。刚开始他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话戳到对方或是女王的痛处,然后落得个凄惨下场。然而普特瑞斯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点头,甚至就一些没有听懂的地方提起问来。于是他也渐渐放开了,把话题朝着更加危险的地方引过去。
 
由堕落的泰坦萨格拉斯创建的,整个宇宙中最强大同时也是最邪恶的军团——曾身为其中一员的瓦里玛萨斯,对他以往的经历是感到十分骄傲的。在普特瑞斯的默许下,他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完全沉浸在了毁灭万千世界的愉悦回忆中,毫无顾忌地让恶毒的思想从口中流出。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已足够让希尔瓦纳斯处死自己一百次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普特瑞斯大人!”他连忙跪下,用手拽着对方的袍子。“请您一定不要和女王陛下提起我今天说过的事!她最痛恨燃烧军团,我也早就发誓不再为军团卖命,一心一意效忠她了!我会忘记所有和军团有关的事情!我发誓!”
 
“不需要忘记。”普特瑞斯冷冷地说道,“记在心里并非坏事,免得时间一长,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他甩开了恐惧魔王的手,提着油灯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意识到他要离开,瓦里玛萨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意味着自己无法被释放,还要继续待在这个一成不变的黑暗牢笼里,继续在对死亡和遗弃的恐惧中度过每一天。然而普特瑞斯走出几步之后,大概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失望,于是回过头来看了这个可怜虫一眼。
 
“我明天还会来的。”他说道,“别到时候让我看到一具死尸。”
 
 
 
接下来的十几天,瓦里玛萨斯都在越来越深的恐惧和疑惑之中度过。普特瑞斯每天都会按时出现,而来了之后什么都不说,只要求他继续讲述燃烧军团的事情。他不知道这个见鬼的药剂师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又不敢质问,只能乖乖服从命令。他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对过往辉煌的沉醉之中结束自己的讲述,而普特瑞斯则什么也不说,听完之后抬腿就走。只有一点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个药剂师每天在这儿待的时间都比前一天更长,而他每一天讲的那些事情也比前一天更加恐怖。
 
一个乞求着能离开这黑牢的恶魔和一个古怪的被遗忘者药剂师,两人就这么持续扮演着讲述者和聆听者的角色。而这个关系一直持续到了那个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的时刻。那一天,瓦里玛萨斯终于提到了纳斯雷兹姆恶魔与召唤魔法的关系。
 
然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普特瑞斯终于再次开口了。
 
“你有什么办法能在幽暗城里打开一个传送门,把恶魔召唤到艾泽拉斯来吗?”
 
和以往相同的冷漠口气,但这次瓦里玛萨斯却被吓得突然不敢说话。
 
“我在提问,快点回答。”普特瑞斯催促道。
 
“普特瑞斯大人,请原谅我!”瓦里玛萨斯猛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您的仆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妄想!我保证已经与燃烧军团划清界线,从此只为女王陛下和您效力!”
 
“我只是问你问题,别在这儿卖弄忠诚,快点回答。”
 
“可是……这触犯了女王陛下的大忌……”瓦里玛萨斯胆战心惊,连舌头都要打结了。
 
“我叫你说,就快说。你不想从这里出去了吗?”
 
被严厉的气势压倒,瓦里玛萨斯已然完全没了反抗的心思。他犹豫了好半天,终于颤抖着点了下头。
 
“可以……只要有足够多的祭品,就能把一些非高等恶魔召唤到这里来……”
 
“很好,那就让这个臭婊子去死吧。”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瓦里玛萨斯心里的震动不亚于之前在亡灵壁垒发现自己被希尔瓦纳斯彻底利用的时候。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木然地盯着眼前这个人。普特瑞斯口中的“臭婊子”指的是谁?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听自己讲这么多天的故事?这一连串的疑问如鲠在喉,但却一点都不敢说出口来。
 
“怎么了?被吓到了?”普特瑞斯似乎冷笑了一声,“哼,原来你的胆量也不过如此,令我开始怀疑你究竟如何成为燃烧军团的高级指挥官的。那么接下来听好罢,瓦里玛萨斯,我刚才说的那个臭婊子就是希尔瓦纳斯,你的女王陛下。她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士兵,唯独留下了污染者部队。这支部队没有解体,因为我当时以他们可以帮助我进行大规模的药剂试验为理由,说服她把这些人转到了药剂师协会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现在幽暗城实际上的统治者是我,我想做什么的话是那个在诺森德喝风的女人根本阻止不了的。好了,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我……”
 
瓦里玛萨斯还是没法组织起语言,只能反复地支支吾吾。
 
“你这胆小鬼,真令我失望。”普特瑞斯叹了口气,“若你现在脑子乱作一团的话,慢慢思考再回答我也行,我可以等。当然,我不会要求你答复我的某一个问题,我只要求你选择自己站在谁的身边。”
 
“普特瑞斯大人!”瓦里玛萨斯忽然喊了起来,“您到底想干什么?!女王陛下随时都可以率领大军赶回来的!你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赶回来?哈哈!”
 
普特瑞斯这次真的笑出了声。他隔着铁栏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拽住了这个恐惧魔王的衣服,把他狠狠地扯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诺森德是一块进去就出不来的死地!你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真是愚蠢至极!”
 
“可是我们对于女王陛下的忠诚——!”
 
“哈!忠诚?那东西值多少钱?”普特瑞斯冷笑道,“我忠诚于希尔瓦纳斯,谁又来忠诚于我呢?给我听好了,你这个纳斯雷兹姆,被遗忘者从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忠诚!我们还是活人的时候,阿尔萨斯背叛了我们;我们是天灾军团傀儡的时候,希尔瓦纳斯背叛巫妖王,宣称我们得到解放,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让我们的主子换了个人而已,别的什么都没变;当我们想回到生前那样的生活时,却发现所有的活人都背叛了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是没有自我思考能力的僵尸,是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族群!这些叛徒,只因为自己侥幸活着,就不肯接受死而复生的我们,哪怕我们之中有他们的朋友、亲人!背叛!背叛!背叛!你和我们这样被背叛了无数次的人谈忠诚?你还能说个比这更离谱的笑话吗?!”
 
现在瓦里玛萨斯终于明白了,他面前这个药剂师就是个纯粹的疯子。但普特瑞斯已容不得他的辩解,手上的力越来越大,简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直接从铁栏对面拉过来一样。
 
“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不接受我们的存在,那么为了真正安心地活下去,我们只好毁灭他们,或是让他们变成比我们更加卑贱的存在。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普特瑞斯大人?”
 
“还记得我之前提供给污染者部队的那些瘟疫试验品吗?你们在亡灵壁垒曾用过的,效果还不错。”普特瑞斯恢复了之前的阴冷口气,压低了嗓门说道。“这种瘟疫现在终于完全研制成功了,它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发明,甚至有可能是艾泽拉斯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它能让未来的艾泽拉斯成为被遗忘者的乐园。能够对抗这种瘟疫的药物和器具只有药剂师协会能制造,所以当我们把瘟疫散播到敌人头上时,他们便只剩两种选择——死,或是成为我们的奴隶。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它能扩散得多快,效果又会有多好的。”
 
说完了这一大堆的话之后,普特瑞斯取下了自己的面具。当看到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时,瓦里玛萨斯竟然差点因为恐惧而晕过去。
 
“这是试验导致的副作用。”普特瑞斯说着重新把面具戴上,“我想我对你已算得上是十分坦诚了。当然,在我们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什么友谊,最多只是相互利用罢了。但我们也许会有一个相同的目标,并且值得我们暂时联起手来。我会放你出去,不过你别想在这儿干掉我,如果那样做的话你马上就会发现整个幽暗城都是你的敌人。你可以选择继续效忠于希尔瓦纳斯,只身去诺森德向她报信,但她会不会相信你呢?而且就算相信了,你们回得来吗?这些都是让我只需要思考一下就会笑起来的问题。”
 
“普特瑞斯大人……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瓦里玛萨斯知道对方所言非虚,现在他不管打算站在谁的一边,暂时对面前这个人低头都是必须的。
 
“我不喜欢像希尔瓦纳斯那样对身边所有人指手划脚,命令对方做这个做那个。我会给予所有人至少两个选择,包括你,虽然你根本就是个没有人格的杂碎。你想怎么做呢?好好想一想?还是马上就在这儿回答我?”
 
“这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瓦里玛萨斯使劲摇了摇头,“普特瑞斯大人,请至少让我好好思量一会儿。我……我想自己会在明天之前做出抉择的。”
 
普特瑞斯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手。他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并不是因为被抓着的时候呼吸困难,而是现在压在心头上的负担已经几乎要超出他的承受极限。作为纳斯雷兹姆的一员,在过去他已见证过无数的尔虞我诈、欺瞒、背叛、杀戮,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却比他曾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疯狂。普特瑞斯以往从未把自己的野心表露出来一点点,然而现在只是短短几分钟,就让他彻底体会到了一个背叛者的阴暗心理。瓦里玛萨斯甚至怀疑这个人如果加入了燃烧军团,会不会连伟大的欺诈者基尔加丹都畏惧他几分。
 
“我走了。”普特瑞斯缓缓地说道,“这盏油灯就留给你。在黑暗中待得太久,脑子难免会迟钝,靠它来接触一点光明也许对你的思考有好处。”
 
“普特瑞斯大人……”
 
“如果你决定跟随希尔瓦纳斯那个婊子,明天就别再这么喊我了。做两面派的话小心我拿你当新瘟疫的第一个享用者。”
 
丢下这句冷酷的话,普特瑞斯吃力地挪起有些瘸的腿,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啊,对了,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给你走。”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着,令人全身发冷。“如果太患得患失,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保持中立然后坐收利益的话,你就永远别想从这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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