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十三章 绝地（上）
——我听到涛声。
——巨浪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击海岸。然而，在冷酷的冰川面前，它显得是那样渺小。
——更渺小的是在海中飘摇的孤船，比孤船更渺小的是只能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海洋的人们。
——何等悲哀，我们都不过是尘埃而已。命运从来就不曾被我们所掌握。
——命运在对我们撒谎。
——而我，却对命运撒谎。
“醒了？要来一杯早茶吗？”
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正是最不想看的那个人。那张可憎的脸、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臂、还有放在拷问桌上的符文剑……这个人和自己都还活着，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生厌恶的事实。
“海鲁西……你……杂碎……”
罗达里奥真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但全身上下都几乎没什么知觉，唾液只能不争气地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铁柱上，双手双脚各被插了一柄符文剑，但也许是由于神经已经被痛楚折磨至麻木，现在连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而海鲁西坐在不远处，在这家伙身边的桌上摆满了各种行刑道具。这里显然是个拷问室，但他已不记得自己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受到过多少折磨了。或者应该说，现在他的记忆完全是模糊的，这里是哪儿、自己怎么来的、在昏迷之前曾经历过什么，他都不记得。往前回想，甚至连以前的事都已变成了破碎的片段。然而只有一样东西是依然清楚地铭记于脑海之中的，那就是对这个叫海鲁西的男人无穷无尽的仇恨。
“你可能想问这里是哪儿。”海鲁西阴险地笑着看他，“我告诉你吧，这儿是新生的纳克萨玛斯，护卫尊贵之王的关键要塞。我们面朝着世上所有巨龙的墓场，而我们身后就是通往冰封王座的最后大门，愤怒之门安格拉萨。”
“纳克萨玛斯……不对，它早就毁灭了……”
罗达里奥不相信对方的话，但海鲁西只是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谁叫你们那时候乖乖地把克尔苏加德的骨灰交到了我手中呢？他已经重生，而作为他力量之化身的纳克萨玛斯重生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不可能……”
本能促使罗达里奥反复摇着头。实际上他现在意识还是模糊的，就连完全理解对方的话都很困难。
“啊，不相信也没关系，反正你又不可能单凭自己的想法就改变既成事实。”
海鲁西从座位上站起，拿着自己的符文剑走到罗达里奥面前，优雅地斜着向下一划。罗达里奥看到自己身上喷出一股鲜血，溅到地上、桌子上、甚至这个人身上。但明明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的身体却依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在提问，你觉得我正在干什么？答案一，我正在杀死你；答案二，我正打算把你改造成你痛恨的那种东西；答案三，我只是想让克尔苏加德和他的走狗们相信我依然忠诚于王。”
罗达里奥无法回答。由于又一次大量失血，他的意识正重新模糊起来。在将要昏过去的时候，他感觉对方似乎站得离自己更近了，而符文剑的刃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朝自己的身体深处推进去。
“你的生命力和你的意志一样顽强，但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呢？我拭目以待。你可要加油多撑一会儿啊啊，很快的，在这片大陆上还可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大概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了呢。”
“……什……什么意思……”
“噢，亲爱的，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海鲁西笑得越来越恐怖，“即是说，踏上这个大陆的活人，恐怕很快就会在绝望中顺从于那个强大的意志了啊。”
罗达里奥心里突然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以往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但却没能察觉到的东西。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意识就已经堕入了黑暗之中。
在诺森德的海岸线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时，白银之手骑士团的几艘先锋船赶上了联盟舰队。带领这群圣骑士的是巴科斯塔伯爵和他的妻子，他同时还带来了提里奥·弗丁的亲笔信，交给伯瓦尔公爵。在准备登岸之前，联盟所有的高级将领聚集在库尔提拉斯海军的旗舰上，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谈。
公爵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了弗丁的信，然后把它放在桌上。“大家都可以看看。”他说道，“是个好消息，库尔提拉斯海军的破冰船已经打通了一条航道，现在从提尔之手海港出发可以直通诺森德了，我们的物资给养方便了不少。”
“那么接下来就只是登陆的问题。”珊蒂斯接过他的话，“大祭司已经通过信函授权我为暗夜精灵部队的诺森德总指挥官，驻守北卡利姆多的哨兵也将很快抵达这里。在这之前，我们得寻找一个比较好的登陆点，并且建立前进基地。”
公爵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幅诺森德的地图，在桌子上铺开。所有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张新地图上的诺森德比以往的面积小了很多，这块大陆上超过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海洋。这样巨大的变化使得以往处于诺森德北端群山之中的冰封王座，现在已离海湾没有多远的距离。
“这是克拉苏斯赠予我们的宝贵礼物，由他亲手画出的诺森德新地图。”
公爵说完之后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精灵法师谦恭地行了个礼，而克拉苏斯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客气，然后站了起来。
“容我补充一下地图上没有的信息。”这位法师认真说道，“这张地图绘制于两个月以前，那时部落刚刚在诺森德登陆，建立了几个比较简陋的前进基地。虽然我倡导两大阵营联合起来，但部落现在的大酋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听得进劝告的人，所以联盟的登陆点只好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部落的两个大营地分别在大陆海岸线的东西两端，西端的战歌要塞主要是奥格瑞玛的军队驻守，而东边的复仇军营地由幽暗城的希尔瓦纳斯亲自率领。此外，他们一支精锐军团在南端的龙骨荒野海岸登陆，可能是想尝试攻击驻守在那儿的天灾要塞纳克萨玛斯。”
“纳克萨玛斯？”在座的很多人都同时吃了一惊。
“我知道你们会感到很意外，但很不幸，克尔苏加德重生了。”克拉苏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支部落军团的指挥官是德雷克塔尔，霜狼氏族的萨满导师。他属于少数站在萨尔一边的人，之前也曾参与过多次与联盟的和谈，总的来说是一个比较信得过的人。所以我们的登陆点定在南端，也就是当年阿尔萨斯王子带着他的军队登陆的地方……”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悄悄看了约西亚一眼。这位公主脸上并没显出什么情绪波动，令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在此登陆之后，和德雷克塔尔取得联系，双方协作进攻纳克萨玛斯。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这个要塞，我们就能挥师北上，一直压到愤怒之门前面。到那时候，巫妖王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出来和我们一战了。”
“这个计划是否激进了些？”约西亚突然开口问道。
伯瓦尔公爵立刻摇头予以了否认。“不激进，而且应该说这是最简单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好的办法。”他说道，“约西亚公主，我们都已经听克拉苏斯讲了关于这个世界正面临的危机。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尽快击败巫妖王，解放玛里苟斯。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靠着彼此的团结让这个世界继续存有光明。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这一仗的艰巨程度虽然远远超出以往的很多战争，但却绝对没有资本打消耗战。暴风王国的国库已经空了，相信库尔提拉斯也好不到哪里去。达拉然、铁炉堡、达纳苏斯……大家都已经被连年的征战弄得筋疲力尽。我们不能再让人民背着沉重的负担了，否则这边还没打败天灾军团，后院就已经起火。”
“部队的供给是一个大数目，我深有体会。”马克附和了一句。
“那么我们的计划就这么定了。”珊蒂斯点了点头，“我会通知下属的各位将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哨兵部队将首先登陆。愿艾露恩保佑我们，以及生死未卜的罗达里奥。”
“愿圣光保佑我们。”伯瓦尔公爵在胸前做了个祝福的手势。
“我也同样祈祷圣光保佑。”
马克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而且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盯着珊蒂斯，简直是专心致志得不行，弄得坐在他身边的乔都开始有点不高兴了。目光一向敏锐的哨兵将军当然也留意到了这个圣骑士的古怪举止，于是转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对方。
“巴科斯塔伯爵，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的确如此，但并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只是对有些传言感到很奇怪罢了。”
“传言？关于什么的？”
“你刚才提到罗达里奥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叛徒海鲁西。”马克若有所思地答道，“众所周知，他曾经是白银之手的一员，和我同时毕业于圣骑士的培训学院。由于这个人在学生时代比较优秀，所以我对他印象还算比较清晰。只是我记忆中的他和你们所说的他似乎存有非常大的差异。”
“背叛者都是这样的，不然的话就不可能背叛了啊。”克拉苏斯插嘴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克连忙摇头，“在开会之前我和羽月将军聊了一会儿，她提到了海鲁西面对她和罗达里奥时所说的一些话——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海鲁西提到自己邪恶心理的起源是弄死了最喜爱的鹦鹉，但我记得他以前一直很排斥小动物，因为他的家族是魔法师世家，有很强烈的精神洁癖。而后他又提到装作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就更奇怪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学会说话呢。而他所说的，亲手烧掉了自己全部的家产——这也不对劲。我明明记得他家的别墅是被一帮强盗给烧掉的。”
“即是说，海鲁西全都是在故意说谎？”珊蒂斯忽的感到有些茫然。
“我只觉得他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一点偏差……”
马克皱起了眉头，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失望地摇起头来。
“也许是我记错了吧……但这应该不可能啊……”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库尔提拉斯士兵猛地推开门，脸色惨白地面向会议室里的这些大人物。
“请到甲板上去看一看！”他说话的声音都在不停发抖，“我们……我们前方的海面上……简直就是地狱！”
果如那个士兵所言，当大家来到甲板上，向北方望去时，呈现于眼前的是与地狱毫无二致的景象。
尸体，尸体，尸体。在结着薄冰的海面上，到处都漂浮着部落战士们的尸体。更可怕的是这些尸体的头都已经被砍掉，铠甲和衣物也被剥了个精光。当士兵们打捞起其中几具尸体时，竟发现连他们的内脏都已经被掏空了。他们之中有的人身体还保持着死前拼命挣扎的姿态，显然是受到了极可怕的折磨。
而再往前一点，海岸线上整齐地插着一排排的长矛，这些阵亡战士的头颅被矛尖刺穿，而他们的脸全朝着大海这边，嘴巴被外力强行掰开，就像是一同呼喊着，提醒新来的战士们千万不要登上这片土地。
其他人还没有看清那一排排头颅的真相，但珊蒂斯却已开始憎恨起自己的双眼来。她觉得迎面吹来的风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冷，仿佛连骨头都要被冻僵。
“阿尔萨斯……你还想为自己的罪行簿上添多少东西才够！”
约西亚已经握紧了拳头。她现在只感到出离的愤怒，恨不得立刻就到那个冷血动物面前去，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他身上。
然而就在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震惊的时候，一个号角声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起初大家还以为这是天灾军团发出的声音，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与亡灵的号角声不同，这次传来的声音一点都不凄厉，反而十分低沉，甚至像是夹杂了一点痛苦与悲伤在里面。
“是部落的号角声。”公爵第一个听出来，但却一脸疑惑。“没有错，确实是……但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黑石山的那一仗，部落战败投降时……而且这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了些……”
“难道说还有幸存的部落战士？”珊蒂斯双眼顿时一亮，“那么……”
“不对，不是这样。”
一个人突然从后面走上来，拉住了珊蒂斯，把她挡在自己身后。珊蒂斯还没反应过来，却发现这个家伙竟然是一直躲在船舱里没出来过的维恩。而约西亚和其他人也看到了他，登时愣了一下。
“这是天灾的号角，只是稍微有一些改变。”
维恩皱着眉头说着，而血红的巨剑也开始在他手中凝结成形。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唤醒它们的奴仆……你们怎么想都不想就把船队开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快拿起武器，敌人马上就要来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连续踢出好几脚，把刚才捞上来的几具尸体全部踹回了海里。而就在珊蒂斯准备问他这么做是为什么的时候，一连串的惊叫声在每一艘船上同时响起。
“尸体！海面上的尸体动起来了！”
的确如这些人喊的那样，明明只剩下一副皮囊的无头尸体，突然像是全部活过来了一样，飞快地游向最近的船，然后像蛤蟆一样贴着船边开始向上爬。
“拿起武器！”公爵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地朝传令官喊道。“叫所有人立刻投入战斗！我们被亡灵袭击了！快！”
命令还是发得晚了一些。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些怪物之中大半都已爬上了船，扑向那些措手不及的士兵。接连不断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海湾。
“天灾军团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费洛斯以不解的口吻向裴里问道。
“记得我们登陆之前看到的那些浮尸吗？它们都被施了通灵术，只需要一个信号就能变成天灾军团的傀儡部队。我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有一两千具这样的尸体吧，如果同时动起来的话，会给它们的敌人造成很大麻烦。”
“看来我们运气很好，没触动这个信号的开关。”
费洛斯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但裴里保持着淡然的神情，轻轻摇头。
“因为掌握着开关的那个人是我们的帮手罢了。萨兰利安是引路者，而这个人是藏在天灾军团内部的谎言罗织者，一个在必要时连自己都能完美欺骗的人。”
“就是光之领主海鲁西吧？在海上给我们让路的那个死亡骑士。”
出乎费洛斯的意料，裴里依然摇头。
“不是他？那是谁？”
“所以我说了，光是双眼所看见的并不代表真实。”裴里淡淡地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海鲁西是你所看到的，但那不过是外皮罢了。魔法师世家出身的海鲁西也就只有那优秀的身体是有价值的，但心灵却脆弱得不行，而且有着幼稚这个致命的缺点。所以，在发现他实在对不起他的躯体时，这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和他做了强制交换，让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魂来支配他的身躯，这才是现在的谎言罗织者。”
“那么……他是谁？”
“卡露娜·夜吻。”裴里说到这个名字时似乎突然笑了一下，“第二个帮手是‘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