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永忆篇章
前传 庭园的园丁 空之章
光辉纪元313年,路耶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裴里,已经过去十年了,一直没有你的音讯。
不管你在哪里,希望你过得好。
我是奥莉萨贝苏。
光辉纪元303年,路耶
艾文莱正为很多事情发愁。他真想把桌子上全部的文书都烧了,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不敢这么做。在这些文书上列了一长串最近发生的事,其中罕有能让他心情愉快一些的东西,但他必须耐着性子看下去,因为是职责所在。
“这么多事情怎么全挤到一块儿了,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勉强翻完了文书,他把最后一张纸往桌上一扔,躺在椅子上叹起气来。而这时旁边递过来一个酒杯,不容他拒绝就放到了手中。一个从外表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先知正笑着看他,手上还拿着另一个酒杯和一瓶刚开封的红酒瓶子。
“喝一点?”
“不了,我打算戒酒。”
“你戒不了的。”这个人很干脆地否决了他的目标,“放松一下吧,我有一个星期没看见你的笑容了。作为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你这样子不怕给庭园的人们留下坏印象吗?”
“结婚……唔,说到这里啊……”
艾文莱把手向前递了一下,香醇的红酒立即装满了杯子。他用嘴唇轻轻抿了一下美酒,目光放在了这个先知身上。
“裴里,你也是给我添乱的人之一。就不能等我结了婚之后再走吗?”
“不了。”叫做裴里的这个人摇了摇头,“很早以前我就定下了这个日期,不想更改。而且趁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别的事情上的时候走,也许更好一些。我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但人们终究会留意到的。永生的先知选择了自我流放,这种事你难道要我完全保密?我恐怕做不到。而且,你为什么就一定要离开路耶呢?难道不喜欢这儿?”
面对他的疑问,裴里只是笑了笑,把红酒倒满了大半个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我出生和成长的世界,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缓缓说道。“艾文莱,你知道的,永生者家族每一代人都会在适当时候选择自我流放,到宇宙的深处去,再也不回来。作为庭园的统治者之一,如果我们依仗着自己有无限的生命,就一直居于高位,那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昏聩而害了人民。”
“活的时间长了就一定会昏聩吗?”艾文莱不解。
“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人的思想往往会变得保守起来。而且,我选择自我流放,一定程度上也是母亲的意思。她认为永生者家族没有必要再继续统治这个庭园世界了,更多的职责应当由那些虽然寿命不长但却始终拥有奋进之心的人们来承担,比如说艾文莱你。所以我没有后代,也不打算留下后代。”
“你母亲是我的前辈,她的意志我不想违背。”艾文莱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但是,裴里,你走了之后,难道要我一个人去和那些顽固的老头子抗争吗?”
“不要这样称呼先知议会啦,我们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只是年轻些。”裴里笑了笑,“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老头子的,在那之前就一直抗争吧。”
“我恐怕没你那么坚强……”
“你的生命还有好几十年呢,别这么早就对自己下结论了。”
艾文莱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把酒杯放到了桌上。他站起身,走到这位朋友面前,双手轻轻在对方肩上拍了几下。
“你说得对,我会继续努力的,不输给你。”
他用发誓的口吻对这位朋友说道,眼睛也认真地看着对方。然而,当注视裴里的脸时间稍长了一会儿之后,他却突然有些感伤。自己马上就要看不到这张面孔了,这张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变过的面孔。他还清晰地记得是裴里把年幼的自己从孤儿院里带出来,教自己知识,努力为自己取得进入先知议会的资格。对他而言,裴里不仅是朋友,更是一个接近于慈父般的存在。
然而这个人终究还是要走了。一直以来都太习惯有他在背后支持,而从现在开始,前面的路就必须由自己来闯,哪怕遍布荆棘。
“怎么了?看我看得入神?”裴里用挪揄的口气说道,“难不成爱上我了?但是不行啊,这份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别开这种恶质玩笑。”
——这个人啊,从自己第一次遇到他开始,就始终没变过。这也许就是永生者的特色吧。
“我……还要处理一些事,今晚就不回家了。”
艾文莱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他的脸有些红,说话也吞吞吐吐的。
“哦?不陪一陪你的未婚妻吗?”裴里问道。
“不了,代我向她说声抱歉。”艾文莱拿起一张盖了章的文件,在裴里眼前晃了晃。“这是天文台发给我的消息,混沌之母的回归周期临近了。她可能会在最近降临我们的世界,我得做好迎接准备。”
听到混沌之母这个称号,裴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过文件,仔细读了起来。
“我差点忘了这个创造路耶的神。”他挠了挠头,“不过,就算我已经活了上百年,却从未见过她的真身。母亲曾和我说,她是个性格有些反复无常的暴戾君主。”
“听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艾文莱皱起了眉头。
“她每一千年到这儿来一次。谁叫我轮到了这个周期呢?只好想办法让她高兴点。”
艾文莱表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裴里也只好无奈地笑笑,提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议来。
“那,我先回去了。”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对艾文莱说道。“路过你家的时候,我会向你的未婚妻打个招呼的。”
这位年轻的先知没有回应,而是已经开始埋头于研究接待混沌之母的对策。
走出被称作“天穹”的先知议会大厅,清爽的微风迎面吹来。趁着这阵风,裴里为自己脚下制造了一个简单的法术,整个身子随即飘浮起来,飞向天空。他故意让自己飞得更高一些,甚至连白色的云团都被踩在脚下。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俯瞰,绿色的庭园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的末端。阳光照到草海上的时候,那景色可谓美不胜收。
这是裴里的兴趣之一。每个晴朗的日子,他都会像这样飞上天空,把这个世界的美丽容貌全部收入自己的眼里,自己的记忆之中。
略有些遗憾的是,不久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机会享受这般自在的乐趣了。自我流放的永生者永远都不能再回到路耶,这是规矩,亦是宿命。
“啊啊,真是讨厌死这种命运,如果所谓的‘命运’从来就没有的话该多好。”
有些懊恼地感叹着,他朝着自己的家所在的地方飞去。重新穿过云层,降低了一些飞行高度之后,他发现很多庭园的居民也和自己一样在天上逗留,体味这难得的清爽天气。当他从这些人身边飞过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向他鞠躬致敬。
然而,看到这些尊敬自己的人们,他的大好心情却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知道这些人并无恶意,但就是怎么都无法习惯接受这么多敬畏的目光。与其说被他们尊敬,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他们之中的普通一员。
但是,如果和这些人一样的话,那自己……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幕幕令他厌恶不已的景象。他顿时觉得一阵烦躁,于是飞得比刚才更快了一些。而就在这时,从正前方突然飞过来一个小东西,冷不丁地撞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那东西抓住。
这是一个用略厚的白纸折的纸飞机。虽然被自己刚才这么一抓给揉烂了,但大致轮廓还是看得清楚的。
“喂,那边的先生。”一个声音传进了耳里,“你把我的纸飞机给弄坏了。”
他不禁愣在了原地,因为这声音竟是那样柔美动听。明明只是来自某个女性的普通话语,在他听来却如宛转悠扬的歌声一般。只是听到这声音,他就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急迫地寻觅究竟是谁在说话。
“呐,这里,这里。”
这次他听清声音的来源了,连忙抬起头。在自己斜上方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映入了眼帘。这似乎是一位少女,但她正好背对着阳光,令裴里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却已足够令人怦然心动。在微风下,每一根发丝都像有生命一样飘扬着,而阳光更是适时地为它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路耶有这样一位少女吗?裴里不由得有些奇怪。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对方浑身都散发着吸引人的魔力,这样的人不可能从未有过耳闻。
“呼呼,好像看得发呆了呢。”少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你是这儿附近的居民吗?”
“……对。”
裴里好半天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向自己发问,连忙点头答道。
“唔,为什么觉得你很奇怪呢?”少女脑袋向旁边一歪,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哪里奇怪了?”
“因为啊,你的意志好像比其他人活跃得多呢。我看那些人虽然都表现得很愉快,但内心却十分苍白。你不一样,心中很是丰富多彩。”
“……这是你的臆想吧。”
故作平静地回应了对方,但裴里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绝非胡言乱语,但却一时无法接受对方所说的这番话。虽然少女的口气显得很快活,但对他而言她的话已经变成了钢针,戳中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抱歉,我得离开了。”他用貌似平静的话语掩盖自己现在的慌乱,“你的话虽然很有趣,但现在我没有时间陪你聊下去。以后有机会再见。”
“啊呀,这么快就想跑了啊?难得我想找个人聊天的说……”
少女的口气显得十分惋惜,但裴里却无心和她继续纠缠下去。
“呐,这样吧!”少女突然大声说起来,“我就在前方那棵大树那儿休息,你如果有空了,就来陪我聊聊,好不好?”
“……你就这么想找人说话么?”
“对啊!难道你不觉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话是很好玩的事吗?”
“不觉得。”
裴里刚刚悬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这个少女似乎不是那么深邃的人,也许她刚才发现那个事实,只是因为天真无心机,因而本能察觉到了异样而已。
——天真啊。这样纯净的心,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多见了吧。
“好吧,我会来的。”做好决定之后,他朝对方点了点头。“你会一直都在那儿么?”
“嗯!”少女忙不迭地点头,“来的时候带点好吃的东西吧!那么就这样,再见!”
话音刚落,刺目的阳光就直接照到了裴里眼中,他连忙捂住了眼睛。而当重新睁眼时,这个奇怪的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
他又一次迷惑起来,朝四周看了看,但并未发现任何与少女头发颜色相同的人。
直到抵达艾文莱的住所,裴里脑子里依然想着刚才那个陌生少女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不自觉地被一个人牵着鼻子走,想起自己和对方说话时的狼狈样,不禁有些想笑。但是,少女口中说出的一些话,却让他实在无法笑起来。
“真是……有空去找她聊一聊好了。”
口中自言自语着,他和平常一样打开了屋子的大门。这是一座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的房子,周围大多房屋都比它看上去更耀眼。如果是初次来到这儿的人,一定想不到这房子的主人竟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先知议会成员之一,如今的首席执行官。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呢……”他感叹道,朝屋子里走进去。“喂,有人在家吗?”
走廊上的魔法灯被点燃了,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从另一头响起,渐渐靠近。当裴里换好了鞋,重新抬起头时,屋子的主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这是一个女性妖精——有别于人类,生活在庭园世界里的另一种智慧生物。她蓄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在略显昏暗的灯火下蒙上了荧光,轻轻地飘扬着。在长发下面,是一张虽美却缺乏感情的脸。她的瞳孔是人类和妖精中都极为罕见的红色,就像纯净的红宝石那样漂亮,但和她的脸颊一样,从这对眸子里也一样看不出常人应有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情感。
没有情感的妖精——在这个庞大的种族里,很多年才会出现这样一个“缺陷品”。妖精是天生情感丰富的种族,他们认为这样的孩子代表着不祥,于是很轻易地就会将其抛弃。在裴里看来,这种行为是荒唐的、残忍的、不公平的。他曾希望自己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拯救这些孩子,让他们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于是,他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遇到了这个孩子,还有年幼的艾文莱。那时候小妖精正发着高烧,快要死了;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艾文莱一直守在她身边,不让路过的其他妖精伤害她,他那满是稚气的脸上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敌意,唯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暖。
于是,裴里向他们两人伸出了援手。
多年后的今天,她成了艾文莱的未婚妻,而他们两人都成了自己的朋友。对裴里而言,这是自己最愿意看到的,如同心灵上的救赎一样圆满的结果。所以,尽管自己已经搬离了这个曾经的家,但偶尔回到这儿时,依然会感觉到家的气氛。
“哟,好久不见了,奥莉萨贝苏。”他微笑着向这位妖精问好,“你气色不错呢,最近没有生什么病吧?”
“没有。”奥莉萨贝苏摇头,面无表情地答道。
——她依然一次都未表露出自己的情感,就像个木偶。
艾文莱,也许你会一直辛苦下去呢——裴里在心中对自己的朋友说道。但他肯定不会直接开口说出来的,因为不仅是艾文莱,面前的奥莉萨贝苏也一样是他十分珍惜的同伴。
“我是代那小子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他中断了自己心里的复杂想法,向女妖精说道。“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
奥莉萨贝苏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未婚夫不在身边,是不是有点寂寞?”
摇头。
“正好,我好久没来这边了。一起出去吃个饭怎样?”
不置可否。
“怎么?是想出去还是不想出去?”
点头,然后摇头。
和她交流起来真是累死人——裴里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算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我能在这儿蹭一顿晚饭吗?”
这一次,对方的点头倒是来得干脆直接。裴里无奈地笑了笑,准备沿着走廊向客厅里走去。但奥莉萨贝苏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
“水。”
女妖精像是变戏法一样,手中多出了一个水杯。里面盛着的热水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你喝了酒。”她的声音里依然没一点感情,“喝柠檬水会舒服一些。”
“……啊,谢谢。”
裴里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好转了不少。奥莉萨贝苏也许并不是毫无感情,而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罢了。至少从递给自己柠檬水的这个举动来看,她渐渐懂得了关心身边的人,这是一件好事。
“你也在努力成长呢……”他不禁感叹道。
“什么?”奥莉萨贝苏没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抬起头看着他。
“没什么。”
很快也要看不到这个孩子了——想到这里,失落感就再一次袭上心头。裴里觉得以前的自己都没这么矛盾过,而现在却像个对什么有趣的东西都依依不舍的小孩子一样,越临近自我流放的时刻,就对身边的人和事越牵挂。
不行,这样的念头还是断绝了好。
“奥莉萨贝苏。”他再次叫起朋友的名字,“我想和你谈一谈,就现在。”
离别之章
光辉纪元304年,路耶
裴里,我是奥莉萨贝苏。
我和他结婚了。他发誓要带给我幸福。
什么是幸福?裴里,我不知道。
光辉纪元303年,路耶
“呼哈哈哈,你那么郑重其事,结果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啊?”
全然不顾自己嘴里装满了对方带来的食物,黑发少女大声地笑着,那样子既让裴里感到狼狈不堪,却又无法对她生起气来。毕竟是自己主动找到这个奇怪少女的,而且向她说这些事也是完全出于主动,所以就算被耻笑,也只能说是活该。
“对奥莉萨贝苏,我往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和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交流起来实在太累,本来已经准备把自己将要离开的事情好好和她说了,但想到她就算听了也不会表达一点什么,到嘴边上的话也只好咽下去。也许我应该在传达完他未婚夫的话之后就立刻离开的,而不是留在那儿陪她吃一顿沉闷的晚饭。”
裴里试图解释,但却发现少女正用狡黠的目光盯着他。虽然那对漆黑的眸子令他差点连魂都被勾了去,但被死死盯住的时候,那种仿佛自己的内心正在被看穿的感觉却并不好受。
“你其实在害怕吧。害怕她听到了你的离别宣言之后所做的反应会让你失望。”
——又是一针见血的狠话。这家伙难道真的能看透人心么?
“也许吧。”裴里只好点了点头,“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不和她说也好。反正迟早她都会知道的,早知道和晚知道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像是努力给自己找托辞一样,他把话说完了,然后目光就落在了那对漂亮得出奇的眸子上。而少女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并未显露出一点点的羞赧。这个女孩子啊,一点都没表现出面对成年人时本能的矜持。
“呼呼,一直盯着我看呢。”她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果然可爱到不行对吧?但就算你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让你抱的哟。”
“无所谓。我也不想抱一个比自己大不知多少岁的神,因为弄不好要遭天谴。”
裴里故作平静地回应对方,但心里却有些紧张。他已经确认了少女的身份,但并不敢肯定自己这种口气会不会让对方生气。不过似乎还好,少女脸上除了显露出一丝惊讶以外,并未有任何生气的痕迹。
“哎呀,不愧是庭园的先知。我被抓住了,接下来会被怎样对待呢?不会被你们绑住,关在黑黑的监牢里,还被强迫做各种很不要脸的事情吧?!不会吧不会吧?!”
“谁要抓你了……不对,谁敢抓你啊?”裴里忍不住对她的话进行了指正,“别开玩笑了,我们好好聊一聊怎样?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伪装成我们世界的人,混沌之母。”
——没有错,他百分之百肯定,这位少女就是那个创造了无数个世界,同时也毁灭了无数个世界的至高之神,混沌之母安度尼斯塔恩。但是,已身在自己眼前的她却并未显出一点点神的样子来,反而更像个淘气的孩子。
“伪装?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更可爱吗?我要是以真身出现的话,你会被吓得尿裤子的。”混沌之母笑着回答道,“但是,首先,纠正一个问题!不要叫我的称号,我不喜欢!”
“……那叫你名字?”
“唔,我的本名也不够好呢,我想要一个配得上现在这模样的名字。”少女继续狡黠地笑着,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安洁丽塔!你就这样称呼我怎么样?这名字和我的长相一样可爱得让你蠢蠢欲动对吧?”
“谁要蠢蠢欲动了……”
——确定了,这家伙比奥莉萨贝苏还难相处。
“好了,回答我的问题怎样?你为何要伪装成人类的模样?”
裴里认真地向“安洁丽塔”发问,但对方却只是猛摇头。
“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她脸上始终都是挂着那样坏坏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我身份的?而且,你为什么敢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呢?不怕我张开大嘴‘啊呜’一下把你吃掉吗?啊对了,顺便一说,我食量很大的,你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连开胃都算不上呢。”
“你真啰嗦……”裴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是向克苏恩求证了关于你的一些记录,才做出这个假设的。而让我肯定你的身份,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属于路耶。”
“啊哦?哪些地方不像呢?我明明伪装得很好才对啊。你看,就算衣服遮着的地方也绝对和人类是一样的哦。我脱给你看……”
“不,好意心领了。”裴里连忙伸手制止了对方脱衣服的举动,“虽然你创造了路耶,但让这个世界繁荣兴盛的却是人类和妖精。很多年来,统治这个世界的先知议会始终在努力制造一个能让全世界的人心灵连接起来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志原体’。当一个新生的路耶人成长到八岁的时候,就会接受一个仪式,让自己的意志汇入意志原体之中。所以,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像你外表这般年龄的人,都可以在原体中寻得他们的意志。”
“哇,好先进的东西。”安洁丽塔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但笑容还是没有丝毫收敛。
“建立这个意志原体,是为了让世上所有人的精神活动都能随时被先知议会获知,这样我们就能提前排除那些可能会对庭园造成伤害的犯罪预备者。原体运作得很好,庭园的人们也渐渐形成了趋于一致的思维模式。他们会更认真地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不会威胁到先知议会对这个世界的管理。犯罪者都被提前排除了,我们的世界很和谐……至少表面上如此。”
“嘿嘿,和谐世界啊啊……那么你为什么还这么不高兴呢?”
安洁丽塔这么一说,裴里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把内心的想法直接写到了脸上。无奈之下,他只好摇头叹气。
“成为先知议会的一员之后,你和你的家庭就能摆脱这个原体的束缚。于是,无数的路耶人都在努力向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攀登。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意志原体并不意味着平等,而每个人即使再怎么被束缚,渴望平等与自由的心是不会灭的。意志原体杜绝了这个世界的动乱,但也夺走了人们的隐私,让他们不敢自由思考,因为他们的任何想法都被随时监视着。于是,一方面,我们的庭园越来越繁荣,而另一方面,我们的思想却越来越平庸。最近几十年来,全世界甚至都没有什么创造性的艺术品出现了,路耶的文化停滞不前。而人们呢?他们也越来越少地去争取先知议会的位置,而是选择了平静地活着。这让我感到很迷茫,为什么意志原体会让我们的世界变得这么沉闷呢?”
他看着安洁丽塔,希望这位创始之神能给予一些启示,但对方却用包食物的油纸折了一个纸飞机,向天上掷出去。
“你不也知道答案了吗?只有斩断锁链,被束缚的灵魂才能自由飞翔。”
“但斩断这个东西谈何容易?”裴里叹了口气,“我曾和先知议会的其他成员进行过一次激烈的争论,正是为了‘意志原体是否还有必要存在’这个问题。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最后被迫决定面向全世界进行一次公决,让人民来选择。我本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但公决的结果却让我傻了眼。连同议会家属,将近四十亿人参加的投票里,除我之外竟只有一票赞成取消意志原体。”
“呼呼,大家都已经习惯被绑着的日子了。”安洁丽塔笑着说道。
裴里苦笑一声:“也许我该感谢那匿名的一票。我想应该是艾文莱投的吧,但一直没有向他求证。而在这件事之后,我发现意志原体之中竟开始产生多个独立的意识。它们似乎是人们越来越一致的精神活动产生的实体,令我感觉有些害怕。其中最强大的一个意志自称克苏恩,掌管着与每个路耶人的心灵连接以及信息汇总。它有点傲慢,还好沟通起来没什么问题,关于你的身份也是我和它沟通才最终确认的。先知议会里似乎无人担心可能的隐患,他们对这些独立意志的存在似乎十分感兴趣。”
“说不定他们就等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有克苏恩的话,连自己动手搜集资料都省了。”安洁丽塔想了想之后说道,“啊呀,真没想到呢,路耶竟然还有这么奇妙的事情。”
“奇妙么?我只觉得我们的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但是和先知议会的抗争实在是让我心力交瘁。也许永生者对于事物的认知与普通人不一样吧,反正我累了,而且决定了退出。我想到宇宙中流浪去,有机会的话看看其它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嗯嗯,那么关于路耶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吧。看你说得很辛苦,要不要喝一点水呀?”
“谢谢好意,不用。”
裴里一下子把自己的烦心事都给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一些。但安洁丽塔却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他说别的事情。
“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禁不住问道。
“因为你还有没回答的问题。”
安洁丽塔把两只手同时举起来,刚抓过食物、油腻腻的指甲闪着透明的光。她装作怪兽的模样,模仿它们的声音嗷嗷叫了几下。
“你为什么敢这么和我说话呢?我其实是个大怪兽,弄不好一生气就会把你吃掉。”
“关于这个么……实际上我也只是试探一下罢了。”裴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微笑,“母亲在去世前曾和我说起过混沌之母的故事,在她眼中的安度尼斯塔恩是一个有些反复无常的暴戾君主。但和我一样是永生者的父亲却持有相反的观点。他说混沌之母虽然有时会发怒,但不会无缘无故和她亲手建造的世界过不去,毕竟没有谁会存心和自己的创造物过不去。我想父亲的话也许更有参考价值吧,而且路耶也的确没有冒犯你什么。再说,你伪装成人类,主动找我搭话,不也说明了你并不讨厌这里么?”
“嚯嚯,然后你就嚣张起来了吗?”安洁丽塔坏笑着反问道,“这种好像被看透的感觉还真是一点都没意思呢,干脆让我把你的美好想法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打烂怎样?”
“你那么做的话,我和先知议会还有全世界的人们都会站起来反抗的。”
裴里的回答很认真,但安洁丽塔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们呀,还没有可以和我叫板的力量。”她说道,“好啦,这下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嗯,满意满意!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
“艾文莱他们大概已经做好准备接待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当然,在这之前,你应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为什么要伪装成人类,偷偷来到路耶呢?”
“喂,不要把我说得像个贼一样。”安洁丽塔嘟起了嘴巴,“我就是路过这儿,想玩一会儿而已,怎么会知道你们连我的行动规律都测算好了啊?真是的,凡人总是这么任性。”
说到这儿,她突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突然把脸凑到了裴里面前。
“你不是要离开路耶么?和我一起去旅行怎样?”
突然的提议。被一个神这样主动邀请,即使是裴里也一下子呆住了。然而安洁丽塔却像是故意要捉弄他一样,不但连脸,甚至身子都开始朝这边靠近。
“你可以和全宇宙最可爱的姑娘一起旅行哟!啊啊,连我都开始羡慕你这小子了,这种好事情可是凡人从未有幸遇到过的,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可以用实话回答吗?”
“嗯,当然可以。”安洁丽塔的双眼已经开心得眯成了一条缝。
“你的个性可能会让我疯掉。”
“……真是毫不留情的借口啊,弄得我想揍你一顿。”
安洁丽塔立刻握起了拳头,但向对方示威了一下之后又松开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子吗?如果和我一起走的话,我就会告诉你哦。”
“但相比我可能会付出的代价,似乎还是不值。”
“你这么执拗的话,我真的会生气了。”安洁丽塔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可是第一次邀请一个凡人与我同行呢。你难道就不能……唔,路耶的语言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噢对了,绅士风度……你就不能有一点绅士风度吗?拒绝女士的邀请可是很不礼貌的。”
她好像真的认真起来了,一下子弄得裴里不知道该说啥好。但这略显气愤的模样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安洁丽塔的脸色就再一次缓和下来,还带着一丝无奈。
“对于路耶的永生者,我还是很有兴趣的,真希望能和你多聊一会儿呢。毕竟已经上万年没有人和我这样平等地说过话了。”
“……”
从她的话里,裴里感觉到了一丝酸楚。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了对方毕竟是一个神,而神与凡人的距离自古以来就是很远的。然而,这个神却和凡人脑子里神的形象很不相符。她也拥有和凡人一样的丰富情感,而且……她似乎也害怕孤独。
“好吧。”他终于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离开路耶。”
少女立刻重新绽放出笑颜。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她的黑发和黑眸都显得分外漂亮,连庭园的美景都相形逊色。
光辉纪元304年,路耶
艾文莱和奥莉萨贝苏的婚礼在新年伊始如期举行了。他们受到了全世界人们的祝福,其中包括那些曾无法容忍奥莉萨贝苏存在的妖精。然而,在前来祝贺的人群中,艾文莱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那个最希望看到的身影。
裴里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带走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混沌之母也没有驾临路耶。303年留给艾文莱的就只是这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而已。
只是,在回想起那个人的身影时,他觉得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空出了一块。
在所有的宾客都离去之后,装饰一新的房屋里就只剩下了这对幸福的新人。
奥莉萨贝苏站在露台上,望着浩瀚的星空。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红色的双眸也有些空洞。艾文莱常常会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开始思考,猜测她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但始终都无法真正猜对。不过在今天,他认为自己有机会了。
于是,他走到妻子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在想念裴里吗?”他问道。
果然,奥莉萨贝苏点了一下头。但是艾文莱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欣喜,反而有些抑郁。
“亲爱的,我要往上爬。总有一天我要把先知议会的那些老头子都赶下台。”他以十分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们一起创造一个真正美丽的世界吧,一个不朽的路耶。”
他的妻子没有回应,只是木然地站在那儿,继续仰望星空。
艾文莱开始吻她,从后面把她衣服的纽扣一个个解开。纯白的婚纱滑落到腿下,如美玉般无瑕的胴体没有丝毫遮掩,完整地呈现在那个将陪伴自己一生的人面前。
她被拉着离开了露台,只把婚纱留在那儿。艾文莱有些粗暴地把她推倒在床上,把她的一条腿向上撩起,闭上眼睛仔细地亲吻着。
这个深爱自己的人,嘴唇有些冰冷,手也是。
裴里——她在心里诉说着——你,笨蛋。
群星之章
光辉纪元305年,路耶
我是奥莉萨贝苏。裴里,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养了一只小狗,没有给它取名字。
艾文莱告诉我,他可能会不常回家。他要努力和议会周旋,他说他要创造一个不一样的庭园世界。
我和小狗玩,它不喜欢我。是因为我这样子让它害怕了吗?
光辉纪元304年,银河
在灿烂星海中的旅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虽然比起待在路耶的时间要短得多,但回忆起以前的日子,裴里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觉。他开始频频地回头朝自己的故乡望去,尽管那颗小小的星球早已看不见。
“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去了吗?”安洁丽塔的声音传了过来,“最近你和我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呢,天天都在那里发呆。呼呼,难不成你是个恋家的人?哇,好孩子,好孩子!”
这个漂亮的少女就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飞着。她的长发末端不停放出五颜六色的光晕,在身后形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兽的形状,裴里也被这只透明的巨兽揽入了怀中。她飞得很快,把一个又一个星球甩在自己身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我不是恋家。”裴里不满地嘟嚷起来,“只是感觉好像听到了从庭园发来的声音。”
“路耶人能把自己的声音传到如此远的距离吗?”
裴里点头:“可以,只要掌握了相应的魔法……”
“好了,别给自己找借口了。”安洁丽塔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凡人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时,必然会被这无边无际的广阔所震撼,很快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一个卑微存在罢了。当人们认为自己脚下的大地太小的时候,他们就会向往飞入星空。反过来也一样——当第一次被浩瀚星海震撼时,他们也会不自觉地怀念起大地来。对于未知的事物,每个人都有从害怕到逐渐接受的这么一个过程,你就是这样的。”
“……也许吧。”
尽管嘴上未置可否,但裴里已经认同了对方的话。他的确如此,一边对宇宙十分期待,一边又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而不安。若不是身边有混沌之母陪伴,也许他真的会因为害怕而返回路耶去也说不定。
从这一点上来说,安洁丽塔的洞察力和巨大的存在感都是不容置疑的。
“对了,安洁丽塔。”他想到了之前收到的那个承诺,于是问了起来。“你不是说,只要我和你一同旅行,就把你伪装成人类的原因告诉我吗?”
“啊呀,你居然还记得。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安洁丽塔故作惋惜地答道。
“我记性很好。”裴里用手指戳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好吧,我告诉你。”安洁丽塔叹了一声之后说道,“其实很简单,我不想影响各个世界,包括路耶在内。如果他们不记得有我的存在,那反而会让我觉得更高兴一些。”
“为什么这样想?”裴里不解。
“因为我是混沌之母啊,既是创世神,又是破坏神。我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了,是我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看着它们发展和繁荣。但有的世界发展得太快了,于是向外扩张,侵略其它世界,甚至威胁到无辜者的性命。我第一次发现这种事情的时候,曾认真思考过,这究竟算不算是公平呢?强大的世界就可以对弱小的世界为所欲为吗?那时候我不这么认为,于是亲手把那个到处侵略的世界给毁掉了。我一度相信这么做是对的,但很快就后悔了。”
她伸出双手,胡乱比划了几下,看上去似乎在模仿一个气球从膨胀到爆裂的过程。
“被我保护起来,免受灭顶之灾的那个世界,在之后的几百个世纪里渐渐成长为新的强大世界。而他们的野心也开始膨胀,后来竟然公开向我宣战,要我这个创世者成为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开垦更多的殖民地。我没有理会他们,结果他们就重复了他们的敌人曾经做过的事,开始侵略别的文明。这时候我才发现,凡人的思想永远不会照我希望的那样改变。我剥夺了一个世界的存在权利,但并未真正给宇宙带来安宁,反而造成了更大的动乱。于是我开始思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么多由我亲手建立的世界不至于毁于我的错误呢?应该把现在眼前这个新生的野心种族给灭掉吗?就像很多年前灭掉它的敌人那样。”
“然而,在我彷徨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受到它侵略的世界已经团结起来,与这个敌人展开了抗争。战争持续了很久,最终以保卫者的集体胜利而告终。出乎我意料的是,遭受战争洗礼的这些世界,甚至包括发起侵略的那个世界,却似乎因为这场战争而明白了什么道理,互相之间开始了和平的来往。没有一个世界因此灭亡,我也没有进行任何干涉,他们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达成了生命的平衡。我很吃惊,并且固执地认为这一定只是巧合罢了。然而很快的,随着那些由我创造的世界一个接一个成长,更多类似的事情在我面前发生了。凡人是脆弱的,但同时又是强韧的,他们不需要我的帮助就能好好地生存下去。于是我渐渐明白了,神是不应该干涉凡人的举动。每一个世界虽然都由神创造出来,但这个世界上的万千生灵却并未受到神的眷顾,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对于这样的生命,即使是神也应给予尊重。这是凡人的世界,神没有存在的必要。”
虽然只是被动地回答裴里的问题,但安洁丽塔却像早就存了这么多心事,要一口气说完一样,兀自咕哝了半天。终于,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方才变得严肃的神情又缓和下来,看来已经说完了。
“你认为神不应该出现在凡人世界里吗?”裴里问道。
“对,至少不应该以神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君临凡人的世界。混沌之母应该是创造的化身,而非毁灭的化身。可惜的是,‘混沌’本身就代表着诞生与毁灭的循环,所以我始终无法摆脱毁灭者的称号。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呢,实际上拥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创造新生世界的‘母亲’,而另一个则是毁灭世界的‘暴君’。裴里啊,你要不要猜一猜?现在你面前这个安洁丽塔是创造者,还是毁灭者?”
“毁灭者。”裴里不假思索地答道。
安洁丽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到的狼狈。“你怎么猜到的?”她有些惊异地发问。
“若你是创造者的话,就不会故意提问让我回答了。你的个性不就是这样么?一定要让人觉得意外,就连提问也一样。之前那么着重强调毁灭的错误,也是为了让我对这个问题产生错误的判断吧?”
“……你真是个细致得让人有点讨厌的小子呢。现在也是,之前在路耶也是。”
看似不高兴地责备对方,但安洁丽塔脸上却显出了爽朗的微笑。
“这也许就是永生者的怪癖,对任何一点细节都不会放过。”裴里看了她一眼,“难道我刚才的猜测是错的?我想不会吧?”
“不,没错。”她立刻摇头,“创造者的灵魂正在这副身躯里面沉睡,因为她对现在的我很信任。那次错误的毁灭行为发生之后,我曾一度让出了身体的支配权,但她却对我说‘你应该多看一看群星,看看这些美丽的世界’。所以我决定了,要摆脱毁灭者的恶名,要像她那样创造更多的新世界,让整个宇宙都拥有活泼的生命。”
“这个想法不是很好吗?”裴里点了点头,“你和古代的文献记载里描述的个性完全不同,甚至比父亲眼中的那个混沌之母还有人性。作为受你的恩惠而生存的凡人,我觉得这样的你真是个很不错的神。也许和你一同旅行是对的。”
安洁丽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调皮的坏笑。
“这番话真让我高兴呢,看来你很懂得取悦女性。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不会让你抱,因为你经常把事情考虑得太细致了,我很讨厌。”
“无所谓,我早就说了,我没兴趣抱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人。”
“呼呼,真是一点都不留面子……”安洁丽塔装作生气,瞪了他一眼。“要不我干脆就在这儿把你扔下吧?附近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世界,你带的粮食大概也不多了吧?虽然我知道你是饿不死的,但让你在这一带狼狈几十几百年,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哟。”
“……抱歉,请不要丢下我。”
“什么?我听不见,声音太小啦!”
“请不要扔下我,安洁丽塔大人!”
“呼呼,这才是好孩子。和我作对,你还早了十万亿年呢。”
安洁丽塔哈哈大笑起来,而裴里也感觉心情好了不少。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和混沌之母开这样的玩笑了,一直以来对“神”的印象也有了不小的改观。
“对了,安洁丽塔。”他顺口问道,“这个宇宙,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神存在吗?”
“有。”安洁丽塔点头,“但我不太喜欢他们。”
“为什么?”
对于安洁丽塔的回答,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但对方似乎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要穿过一个时空漩涡,你小心点,不要离开我的控制范围。”她把话题引向了另一边,“漩涡里的世界是完全扭曲的,你最好闭上眼。”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扭曲虚空,实际上就是另一个宇宙,和我们现在所处的宇宙不在一个位面,那儿生存着各种危险的恶魔。”安洁丽塔用较快的语速简单解释了一下,“你可以这么想象——我们的宇宙是一座城堡,而扭曲虚空就是城堡在水中的倒影。可惜的是,这滩水不是那么干净。”
“时空漩涡就代表着水吗?”
“没那么简单……算了,以后再解释给你听。闭上眼,做好准备。”
安洁丽塔现在的话里带着不容辩驳的口气,看来时空漩涡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存在,于是裴里只好按照她的指示闭上了眼。然后,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把他向前拉过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在了一起,耳边随即响起了急促的风声。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脑子,令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整个身体的平衡感一下子颠倒过来,又颠倒过去,十分难受。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眼睛不自觉地想要睁开,但安洁丽塔的警告却适时在脑子里响起,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身体好痛,像是从头到脚全都在被刀子割着一样。在耳边,风声已经消失,接着响起的是一阵嘈杂的怪叫,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大喊、在咆哮。他只觉得整个心都揪紧了,因为这些声音不管怎么听也不会觉得其中带有什么善意。
长时间的忍耐之后,嘈杂的呼喊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不一会儿,他觉得身体的平衡又回来了。感觉舒服了不少的时候,那只小手在自己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好啦,可以睁开眼睛了。”
安洁丽塔的话音离自己很近。他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个少女紧紧挨在一起,两人的手还牵着。他正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安洁丽塔却已经笑了起来,用手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
“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呢。”她说,“刚才明明紧张成那样,还是下定决心不抱我。”
“我又不知道被你拉到身边来了。”他试图辩解。
“好啦,好啦,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子。”安洁丽塔耸了耸肩,一脸失望。“我不戏弄你了,现在好好看看你面前的景色吧。”
听她这么一说,裴里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双眼立刻被呈现于面前的美景完全吸引住了,连眨都不眨一下。
是银河。虽然在路耶曾无数次仰望星空,但那儿看见的银河与现在眼前的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无数颗璀璨的星辰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仿佛拥有生命的银白光带。太美了——他禁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真的,太美了。面对这样的星空,大概不论是谁都会像他一样激动不已,甚至快要哭出来吧。
“我们的世界……”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双臂,“真的……太……”
“唔,看来选择带你到这儿来,是正确的呢。”安洁丽塔满意地点了下头,“这里是银河的边缘,和路耶相隔甚远。在整个宇宙中,银河不止一条,然而这儿却是我所知道的最美一处。每当我感觉有些累的时候,就会到这附近来。怎样?看着这么漂亮的光景,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
裴里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被银河的美丽征服了。
“好啦,不要发呆。”安洁丽塔干脆伸手揪了他的脸一下,“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世界。”
“有趣?”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裴里歪着头问道。
安洁丽塔伸出手,向正前方指了指。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蓝色的星球已经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这个星球上有生命。”安洁丽塔说道,“然而那并不是由神创造,而是出于近乎完美的巧合,自然形成的。这里是所有神都未曾知晓的地方,也是宇宙中的一片净土。裴里,你不是对路耶的意志原体产生了怀疑吗?也许在这儿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裴里一脸茫然。
“因为这里的人从未受过神的眷顾。”安洁丽塔缓缓说道,“但他们依然拥有信仰,奇妙的信仰。当你和我提到路耶发生的事情之后,我首先就想到了这儿。这个世界几乎和路耶完全相反,它一点都不完美,这里的人们为了彼此的私利而不停地争斗,甚至不惜伤害同胞的生命。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可悲呢?但他们的思想却是完全自由的。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他们会奋起反抗一切想束缚他们灵魂的敌人。”
“这样啊……”裴里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你要我和你一起走,就是想带我到这儿来吗?”
“并非如此哟,只是我正好也想来这个世界休息一段时间罢了。”
安洁丽塔再次拉起了他的手。她背后那个透明的影子已经张开翅膀,准备飞翔。
“走吧,陪我去看看。你一定会对这个世界感兴趣的。”
梦之章
光辉纪元325年,路耶
裴里,小狗死了。
它到最后还是没有名字。我把它安葬在了你曾经住过的那个花园后面。
艾文莱很久没有回家了。他刚刚当上议长,很忙。
裴里,我……想念你。
希望你过得很好。
光辉纪元325年,蓝星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置身于广阔的草原之中。路耶的花草在晨光下的香味,我不会忘记。
一只手拉着年幼的艾文莱,另一只手拉着更年幼的奥莉萨贝苏。在我们身后,孤儿院的大门紧紧关上了。对门后的那些人来说,也许松了一口气吧,因为他们终于不用受到一些疯狂妖精的频繁骚扰了。那些妖精希望奥莉萨贝苏死掉,但我却认为她有资格活着。
神,混沌之母,你为何要为这孩子安排如此残酷的命运?
路耶的统治者们真的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吗?意志原体控制了太多东西,没有人敢对统治者提出质疑。但就算把所有人的灵魂连在一起,也无法阻止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罪恶。它们在这个美丽的庭园深处悄悄发生着,又被悄悄地掩饰起来。
我们的世界……还有我们这些表面上有着健全心智的成年人……当我身边这两个孩子长大之后,他们是不是也会变得和我们一样呢?
不,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们的精神会僵化,成为意志原体的附属物。不应该这样,不应该。
艾文莱,奥莉萨贝苏,请记住我对你们说过的话。去抗争吧,我会为你们铺平向上走的阶梯,而到了顶端之后,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来粉碎这个陈旧的制度。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
至于我?作为永生者的末裔,同时也是亲手完成了意志原体这个庞大怪物的人,我没有资格去动摇现在的路耶。我该走了,特别是看到你们长大成人之后,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永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我开始变得守旧、迂腐。像我这样的人只会阻碍你们,所以在我神智昏聩之前,我必须离开。
但是,我却真有些舍不得你们。
特别是你,奥莉萨贝苏。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你的笑容。但这样也好,我相信你一定有和别人一样的丰富感情,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加油吧,总有一天,你可以对你爱着的那个人……对艾文莱绽放笑容的。
再见。
清爽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外面吹了进来,挂在窗沿上的风铃随之发出悦耳的响声。裴里睁开眼睛,发现外面已是清晨。四周都很宁静,人们似乎大多还在梦乡里,外面的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带轮子的铁箱子在行驶。安洁丽塔曾告诉他,这是一种叫汽车的东西,但他却不喜欢它们尾部排放出来的气,那味道实在难闻。
——刚才似乎做了一个许久没有忆起的梦。若不是这个梦,弄不好以前曾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就会被忘却了。裴里揉了揉眼睛,上身靠在窗边上,朝外面望去。
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在这个世界也生活了快二十年了。最初陌生得令他难以适应的世界,到现在却已熟悉得仿若自己的家。这儿没有路耶那么美,整个世界大部分属于海洋,而陆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国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像远古史册里记载的路耶原始形态。正如安洁丽塔所说的那样,这儿的人们喜欢内斗,他们从未真正团结过。但是,他们却并不因此而显得讨厌。
“蓝星……奇怪的人们。”他若有所思地咕哝道,“在这儿我可以知晓答案?”
“嘛,这就要看你自己有没有好好思考了。”
柔弱的女性声音传入耳里。他没来得及回过头,一双漂亮而纤细的手就从背后揽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接着,有什么东西贴到了自己背上,就像布丁一样软。
“安洁丽塔……”短暂的悸动之后,他故作镇定地埋怨起来。“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睡觉的时候请起码穿上内……内衣。”
“啊呀,这有什么关系呢?”安洁丽塔吃吃地笑着,“我昨晚直到深夜才回来,累得不行,虽然有好好脱掉衣服,但还来不及穿好睡衣就被瞌睡打败了,这不能怪我。”
她似乎并未说谎,因为裴里刚才坐起身时,已经看见了被随意扔在床边的衣物。安洁丽塔平时挺爱干净的,身边的东西也收拾得很整洁,而现在这反常的景象,应该证明了她确实是太累了才会这样吧。
——但是,神也会累么?
裴里没能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因为安洁丽塔那只要醒着就停不下来的嘴巴又开始嘟嚷了:
“再说,这么可爱的我在你面前脱光,你却睡得像头死猪,是不是显得有些失礼呢?”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把你绑起来还是撵出去?”裴里无奈地挠头,“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住所,偏要跑到我这儿来睡觉呢?”
“因为我家离医院太远啦。”安洁丽塔说着说着又打起哈欠来。
“那,要不我们两个交换一下住所?”
“不用。我觉得这样蛮有趣的。”
安洁丽塔否决他的提议时倒是十分坚决果断。她的头靠在裴里肩上,只需稍稍转一下眼珠,就能看见那张还未洗脱疲态的脸蛋,还有惺忪的睡眼和长长的睫毛。不知为何,明明已和这个家伙熟得不能再熟了,这张脸也看过无数次了,现在却依然只看一眼就被彻底地迷住。裴里开始羡慕起神来,因为他们无所不能,这张完美的脸也是她依照自己的喜好做出来的吧。相对于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相貌的凡人,这还真是有点不太公平。
——但是,就算明白这些,也还是会心动啊。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捧起了对方的下巴,在那张美得不公平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连裴里自己都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安洁丽塔也愣住了。但只是一会儿的惊愕之后,她的眉毛就突然向上一扬,咧开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色的小子。”她又露出了常有的恶作剧表情,“你不经同意就吻了我呢,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裴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不好看,但却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对他来说吻一个女人还不是这么值得害怕的事,但问题在于面前这家伙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女人那么简单。
但安洁丽塔却没有让他继续紧张下去。她笑着放开了手,从他身边离开,又钻到被窝里去了,只把那对漆黑的眸子露在外面。
“算啦,反正我刚才也偷看了你的梦,这个吻就算是抵消了吧。”
被窝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裴里觉得她还在笑。
“我的梦?”
“嗯,因为你一直在梦里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感觉有点兴趣,所以就看了看。果然很有趣呢,呼呼……原来你到现在还对自己的故乡念念不忘呀?”
她开始等待裴里的回答,而这个男人显然对她的话感到有些不高兴。
“我在叫谁的名字?”
“奥莉萨贝苏。”安洁丽塔立刻给予了回答。
对于这个答案,裴里并未感到意外。他也隐约猜到了,自己在梦中确实无比关心着那个没有感情的女妖精。
“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她的故事呢。虽然你对她的关心持续了那么多年,但最后还是把她让给了你的朋友,是不是后悔了?”
安洁丽塔虽然把被窝捂得很严实,但一双长腿却露了出来,调皮地跷来跷去。而裴里明显被她的疑问影响到了情绪,神色阴郁,使劲地摇头。
“关心归关心,终究算不上是爱意。而且,能和爱人一同老去也是幸福,艾文莱更适合她。如果她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我,在她去世之后我却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忘记她,那对她不公平。”
“哦,这样啊……那你是不是希望和一个同样是永生者的女性相爱呢?”
“可惜的是,永生者只有男性,而且在我之后也不会再有了。”
“这可不一定哟,比如说……”
安洁丽塔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又打住了,没继续下去。
“比如说什么?”
裴里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但她却已经把整个脑袋都埋到了被子里。
“……不解风情。”
半晌之后,她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便回到了温暖的梦乡里去。
光辉纪元338年,蓝星
自那之后,裴里再也没有做过和自己的故乡还有奥莉萨贝苏相关的梦。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却又悄悄变化着——在他和安洁丽塔身边,这个世界,还有生存在世上的凡人们都在一点一点地改变。他们不断发展、向前。
不知不觉间,他在这儿已经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自己和安洁丽塔都没有提起过关于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事情。
冬去春来,身边那些熟悉的人渐渐老去,只有他和安洁丽塔是不会改变的。还在路耶的时候,他就体会过这样的感受——那绝对算不上愉快,反而可以称得上是生命中最大的折磨。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尽管身边的一切都在改变,自己却依然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个对生命的意义感到迷茫的路耶先知,那个怀着歉意和痛苦踏上自我流放旅途的裴里。
然而,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被这样的失落情绪影响着。安洁丽塔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比他更轻松地融入到这个世界里去。她似乎总在做一个相同的工作,尽管在裴里看来这个工作并不显得有趣,但她却有些沉溺于其中。
——接生的医生。
所以,裴里看不懂现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更准确地说,他不明白安洁丽塔专门把自己叫过来,是要让他看些什么。
透过病房的落地玻璃墙,他看到的是一位普通的人类母亲。是的,这个人刚刚升职为母亲。她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分娩的痛苦过程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但是,当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时,她脸上却洋溢着无比幸福的表情。
是的,非常幸福,那是一种真诚的、可以把她身边所有人都带动起来的幸福。她抱着初生的婴儿,尽管疲累不堪却依然不肯休息,反而轻轻哼起了快乐的歌谣。
为什么她这么快乐呢?有了自己的后代,竟然可以高兴成这样吗?要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并非不知道“死亡”的概念。不管多么绚烂的生命,最终都会凋零,化作尘泥。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在匆匆走完自己的一生之后,甚至不会被谁记得。他们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比路耶人更害怕死亡。
是啊,凡人的生命太短暂了。虽然每一个新的生命都有资格怀着尊严活下去,但最终都不会逃过死亡的结局。所以路耶的人们从未向新生的孩子祝福过,因为这样的祝福终究都是虚假的,不管幸福持续多久,最后都会以不幸告终。
——等一下,不对。记得在很早很早以前,路耶还没有意志原体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曾发生过。
——很熟悉,很亲切,相同的事似乎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怀着忐忑而矛盾的心情,他把目光转向病床前的安洁丽塔。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当着他和那位母亲的面,这个宇宙中的至高神,混沌之母,她的眼中竟已经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流泪。但她并没有显得悲伤,反而和那位母亲一样高兴。她是笑着的,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都要美。
就连她也在为这脆弱的生命而庆祝着呢。
被眼前的景象所影响,他陷入了沉思。然而很快他的思考就被从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打断了。安洁丽塔已经从病房里走了出来,脱掉了沾着血的外套。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牵着裴里的手,低着头,让自己的身子靠在玻璃墙上。
“手术做完了?”裴里问道。
她依然没有说话。两人一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脸转过来为止。她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脸上既未显得高兴,也没露出任何不快。
“裴里。”她终于开口,“陪我去海边吧。”
生命之章
光辉纪元338年,蓝星
安洁丽塔把凉鞋提在手里,光着脚在沙滩上走着,时不时调皮地跳两下。她看上去明明很开心,但脸上时不时会显得有一点落寞。好几次,她俯身捡起漂亮的贝壳,然而却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把它们扔回海里。
海面很平静。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漂亮的脸上,一头黑发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而轻轻摇摆,美得让人止不住心动。虽然是被她强拉着来这儿的,但现在裴里却一点都不觉得后悔。的确,能在这样美好的时刻与这样一位美人单独相处,恐怕没人会不开心吧。
“你都不怎么说话呢?”安洁丽塔忽然开口了,话音里满是抱怨。“难道陪我到这儿来就是这么无趣的事情吗?”
“不会,我觉得挺好的。”裴里立刻摇头答道,“你不也一直不说话吗?”
“我是在等你先开口啦,笨小子。”
迟疑了片刻之后,安洁丽塔如此说道,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可爱得让人眩晕的笑容立刻展露无遗,令裴里一下子看得入了神。而她似乎要让这家伙更加狼狈,竟然俯下身,把长裙挽到了大腿上面。修长的腿一览无余,这世上想必没有比这更美不胜收的东西了。
她扔掉了鞋子,笑着踏入海水中。
“不错的水温呢,凉凉的,很舒服。喂,裴里,你也来试试吧。”
“不了。我的裤子不好挽起来。”
裴里找了个拙劣的借口。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把目光朝什么地方放。本来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个“人”的美貌,但现在他才知道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呼呼,其实是看到我这么可爱的模样,有点无法克制了吧?”
安洁丽塔吃吃地坏笑,她的话让裴里脸上顿时一红。
“好了,玩你的就行!”他忍不住叫了起来,“戏弄我很好玩么?!”
“对啊,非常非常的好玩。”
“……”
彻底败给她了。
他垂头丧气地把脸别到一边去,而这时耳畔传来“扑通”的一声响。重新把目光移到安洁丽塔身上时,他才发现这女人似乎还没疯够,竟然就那么穿着衣服,向后一仰,整个身子都落入了水中。她依旧开心地笑着,方才的不快表情也一扫而空了。在水中翻滚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总算满足了一点,于是仰面浮起,望着刚刚亮起来的天空。
“裴里,你是不是不喜欢亲眼看到那些新生命降临的过程?”
很平静的口吻,听上去是十分认真的提问。她朝这边看过来,眼中的神情显得有些急切,应该是很期待裴里的回答。
于是,裴里点了点头。“是的。”他说道,“虽然路耶的人们很尊重‘人’这个个体的存在,但由于大家的寿命都不长,从诞生的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会在某一天死去,所以那些美妙的祝福也显得有些虚假。在意志原体发挥作用之后,新生的婴儿便不会得到祝福了。”
“我不是问你们的世界怎样,我是问你。”
安洁丽塔有点不高兴。他从她的脸上再次看到了那种令人心疼的落寞。
“我也是路耶世界的一员。”
“……是么,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真的让我有些失望呢。”
安洁丽塔把一只手放在自己头的上方,看着指尖沾着的海水一点一点滴到自己脸上。
“你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曾一度对这儿的人类很失望吧?”她轻声问道。
“嗯。因为那时候他们在打世界大战。我从未见过人们为了各自的私利而如此凶残地谋杀同类,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对生命毫无怜悯之心的种族应该遭受惩罚,甚至彻底消失了才好。”
“他们的确受了惩罚,但却没有消失。”安洁丽塔微笑着摇了摇头,“而且,现在的他们比以往更有活力,他们的世界也更加繁荣。裴里,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犯下错误之后进行深刻反思吧。”
“呼呼,这只是一个片面的回答罢了。”
尽管发出了和以往一样的坏笑声,但安洁丽塔却没有显得多么兴奋。她依然在海面上漂着,任无垢的海水淹没自己的身躯。
“昨天生下了孩子的那个人。”她用很轻、很平缓的口气说着。“三十多年前,她也曾是位初生的婴儿。她的母亲在战乱中生下了她,之后很快就去世了,甚至没来得及抱自己女儿一下。那时候我在这位母亲身边,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对我说‘请告诉我女儿,我爱她’,直到咽气为止。她知道自己会死,当然也知道女儿总有一天也会死,但祝福依然被送了出去。你认为这位母亲是傻瓜吗?在我看来不是。她是全宇宙最好的母亲。”
听完她说的故事之后,裴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很矛盾。”他说道,“在战争中,他们把凶残的本性展露无遗。但他们却又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们,并且努力教育他们,告诉他们和平的宝贵,还有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的品德。这些教诲与人类的所作所为格格不入。那么我应该相信他们所说的话,还是应该相信他们亲手做的那些事呢?”
“你在钻牛角尖,小子。”安洁丽塔对他的抱怨有些不满。
“然而事实不就如此么?”
“正因为这样,你才无法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在大战之后更加快速地发展。”
“我已经说了,那是因为他们懂得反思。但是,这些人不会彻底改正错误,也许在将来某个时候会被更大规模的战争摧毁吧。”
“呼呼,你不要小看他们的韧性啦。”
安洁丽塔已经在水中站了起来。海水只没到她的腰,被打湿的衣衫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她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个男人,观察他的眼睛,还有他说话时的口气变化。而现在,裴里的表现令她稍微有一点失望。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远真诚的,而这只是世上无数的‘爱’之中相对比较显眼的一种而已。你认为‘爱’是怎样产生的呢?在我眼中,只需要两个条件就行了。一个活着的生命,还有一颗自由的心。你发现了吗?裴里。这个世界的人们正拥有这两个条件,而路耶的人们却没有后者。”
“你想说这都是意志原体的错?”
“你自己不也曾这么想过吗?而且,你从来到这儿开始,就在拼命地否认这个世界的人们呢。这又是为什么?他们拥有爱,而路耶的人没有——你察觉到了这个吧。”
安洁丽塔很干脆地让裴里把自己的话给吞了进去。这个男人显得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正是她乐意看到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他确实在努力思考,同时也在努力地与过去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作斗争。
“你认为光靠‘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作为混沌之母,你恐怕绝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比如说这个世界——就算这儿的人们多爱它,你也只需要动一动手就可以把它毁掉!”
听到裴里说出自己的称号,安洁丽塔脸上顿时抹过一丝阴影。
“你太极端了,小子。”她有些生气地提醒道,“我不会毁掉这个世界,也不会让其他的神毁掉它。我始终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这个世界的,至今已经数万年。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遭遇可以令他们彻底灭绝的危险,但每次他们都坚持了过来。没错,他们卑鄙、奸诈、喜欢勾心斗角,为了一己私利甚至不惜发动战争和种族屠杀。但他们又坚韧、永不言弃、在艰难的时刻团结一心。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一颗自由的心,因为这颗心让他们爱身边的朋友、爱自己的亲人、爱这个让自己诞生的世界。裴里,你在僵化的路耶生活太久了,甚至已经忘记了一颗自由的心究竟可以有多强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而裴里却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算了……我为啥要和你说这些一点都没趣的话。我是神,却在为凡人辩护;你是凡人,却站在神的立场上对这个世界表达不满。”安洁丽塔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你这个死脑筋真是难改。既然这样,我问你……你爱你的故乡吗?”
“路耶?”裴里想了想,“当然。即使离开它了,而且再也不会回去,我依然爱着它。”
“呼呼,这个回答听上去挺不错。”安洁丽塔终于重现笑颜,虽然显得很勉强。“你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现在的样子,正和许久之前的路耶一样。那时候的路耶,人类和妖精之间的战争几乎从未间断,但他们却又时常联合起来重建彼此的家园。是他们让庭园的雏形诞生,也是他们为了终止战争而建立了先知议会。他们始终在努力,变成现在这样子的确显得有些可惜呢……”
裴里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安洁丽塔在听了自己对路耶的描述之后,对这个世界就一直不太喜欢,所以才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甚至没接受先知议会的好意迎接。
“继续去想吧,小子,你还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可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了,这样会破坏我的好心情。本来今天是因为很开心,才拉着你来这儿的。”
安洁丽塔淡淡地笑了笑,用双手捧起海水,泼在自己脸上。
“为一位新的母亲祈福,也祝福她的孩子。”她面朝朝阳,认真地说道。“当人们懂得虔心祝福他们的后代时,他们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飞吧,自由的灵魂。你们比任何神都要强大,你们可以飞,飞得很高,很远。”
做完了简单的祈祷之后,她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裴里。
“好了,一、二、三,忘记刚才的事情,完毕!接下来……我还没问你呢,觉得这儿漂亮吗?”
“……嗯,不错。”
虽然心里对安洁丽塔的一番说教还有些不满,但裴里依然点了点头。
“嗯,你喜欢就好。”
安洁丽塔脸上又一次被开心占据了,她心情变化的速度真是无人能敌。
“我很喜欢这儿,因为附近没什么人来,可以静心欣赏日出的美景。阳光照耀的地方,万物都从睡梦中醒来,平等地享受温暖的沐浴。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也一样,我也一样。每当这时候,就会更真切地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员,这种感觉真是很棒呢。”
“你那么喜欢成为凡人之中的一员吗?”裴里不解。
“是啊。特别是这个世界的凡人,他们特别让我喜欢。”安洁丽塔开心地答道,“作为一个神,我很长一段岁月里都觉得自己很孤独。说起来,弄不好是这个世界拯救了我呢。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去想,如果我是个凡人的话会怎样呢?在亲人的祝福下诞生、无忧无虑地成长,每天望着天空,幻想在同一片天空下,某个在将来会陪伴自己一生的人长什么样子,这时候在做什么。然后,终于有一天,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来到我面前,对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可以让我永远待在你身边吗’。这样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却真的好幸福呢。”
“你真是会幻想……”
“因为现实很无奈啊。看着凡人幸福的样子,渐渐开始嫉妒起他们来了。”
“凡人往往也会嫉妒神的强大。”
“也许吧,但我一定比他们的妒心更重。”
安洁丽塔的身子缓缓浮出水面。她整个人仿佛飘浮在了空中,脚尖在平静的水上点出了细微的涟漪。而她的长发早已像有生命一般飘舞起来。
“嗯嗯,心情总算是好了很多。裴里啊,想不想看我跳个舞?”
这时候大概只有傻瓜才会给出否定的回答,而裴里绝不是傻瓜。于是,在他点头之后,这个少女纤细的身子完全舒展开来,踩着海水开始了轻盈的舞蹈。
在阳光下,他再一次感到如痴如醉。在自己眼前起舞的少女,几乎把所有的美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他是幸运的,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整个宇宙只有他一人品尝到这般美妙的滋味。安洁丽塔的歌声和她的舞姿完美地交织在一起,深深地打动着他的心。
当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的时候,他已经跟随着对方起舞,而安洁丽塔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挽着他。
裴里——他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心声——莫名其妙就和你开始吵架,真是很对不起。但我还是坚持认为,终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位母亲有多幸福的。
为什么呢——他在心中回应。
——不为什么。你已经有深深爱着的东西了,当你的心终于完全自由的时候便会知道。
那一天,他再次梦见了路耶,还有孤儿院的那扇大门。他背朝着紧紧关闭的门,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广阔的庭园走去。
那时候,自己的确是说过什么话的,为什么后来却忘记了呢?
是的,很重要的话。
他牵着那个孩子的手,轻轻地,无比认真地和她说了。
“我会一直爱你的,奥莉萨贝苏。所以和我约好吧,当你学会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第一个看到。”
“爱是什么?”那个孩子这样问道。
他没有回答。那时候的自己,对“爱”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奥莉萨贝苏……”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不自觉地念着那个名字。然后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那个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现在竟真的在自己耳畔回响着。
“裴里……”
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无疑来自那个离得太远的故乡,来自她那里。
光辉纪元338年,路耶
裴里,我是奥莉萨贝苏,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有很多巨人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他们自称泰坦,是宇宙的创造者。
他们要我们放弃对混沌之母的信仰,并宣誓永远服从万神殿。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他们就要毁灭路耶。
艾文莱很痛苦。他好像讨厌我,把我赶出了家。我觉得他变得和孤儿院的人一样了。
裴里,我们该怎么办?
裴里……
思念之章
光辉纪元335年,路耶
我的人民,早上好,今天是新一年的开端,希望你们的心情也和以往一样愉快。
我是艾文莱,前先知议会议长。现在我要向所有人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
众所周知,不久之前通过全民公决,我们让先知议会这个腐朽的统治机构不再存在了。而现在,为了让我们的世界在公正的秩序下繁荣发展,路耶王国诞生了。作为这个庭园国家的第一位国王,我不会像那些先知那样给你们描绘虚假的未来蓝图,但我可以向你们承诺,我们的世界一定会更加美好。
意志原体将会成为这个世界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把你们的思想奉献给它吧,你奉献得越多,得到的恩惠也会越多。
光辉纪元334年,路耶
艾文莱觉得自己老了,想休息了。当看到镜中那个已然白发苍苍的自己时,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废寝忘食地工作,为了向上爬的每一步而倾尽全力。而现在,当他发现自己终于站在了最高处,可以俯瞰世上的一切时,却只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
——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他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但内心不会欺骗他。他高兴不起来。
“奥莉萨贝苏。”他喊着妻子的名字,“奥莉萨贝苏,帮我倒杯水来。”
一会儿之后,微热的茶水放在了面前。在端起来喝之前,他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和他一眼,奥莉萨贝苏也老了。虽然妖精成年之后直到死为止也几乎不会改变容貌,但她的行动已比年轻时迟缓了许多,躺在病床上的时间也增加了不少。但是,有一点始终是没有变的——她依然没有表达过任何情感。
也许直到死,她也依然是这样吧。本来还以为一定有机会看到她的笑容,而现在已完全不抱任何期望了。
艾文莱没有说话,而奥莉萨贝苏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
“如果你身子不舒服,就先去休息吧。”他朝奥莉萨贝苏摆了摆手。
“没有不舒服。”这个女妖精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是么。”
不知为什么,艾文莱此刻很不想看到她。但略微思忖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伸手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拍了拍。
“来这儿,坐下。”
奥莉萨贝苏立刻照做了。她从来没有违背过艾文莱的意愿,现在亦是如此。在灯光下,他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脸,对方也正看着他。他多么希望这张漂亮的脸上能多一些表情,即使是悲伤或不开心也好。然而,她却始终无法回应他的期待。过去他曾尝试用命令的口气强迫奥莉萨贝苏做出表情,但依然无功而返。
这个人就是一具木偶——在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之后,艾文莱得出了如此结论。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会爱上她,因为现在的她只让他觉得一阵阵的烦闷。而且,不止是无法表达感情这么简单,奥莉萨贝苏身为妻子,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责任没能完成。
“很快就要到新年了,我们又老了一岁。”艾文莱叹起气来,缓缓说道。“你和我都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但令我有点惋惜的是,我至今依然没有孩子。”
——是的,奥莉萨贝苏无法生育。这是她小时候的那几场没能得到及时救治的大病害的。艾文莱深知这一点,在结婚的时候他也曾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毫无抱怨地接受对方的缺憾。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我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天会宣布登基为王。”艾文莱接着往下说,不想再去看对方的脸。“奥莉萨贝苏,我用了很多年时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了,除了意志原体。但它和我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我付出一个很小很小的代价。还记得结婚时我对你做的承诺吗?现在这个承诺终于实现了。”
他没能得到满意的回应。奥莉萨贝苏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但是啊,美中不足的就是……当我们的生命结束时,只能看着别人夺走这个王位。毕竟我没有继承人。”
“对不起。”
奥莉萨贝苏终于开口了,但却是一个有些突兀的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艾文莱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因为裴里说过,如果知道对方的痛苦是自己引起的,就应该道歉。”
奥莉萨贝苏平静地说着,但艾文莱却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忽的烧遍全身,焦躁与愤怒接连不断地冲上脑门。他知道自己情绪失控了,但却无法阻止自己。“裴里”——这个熟悉的名字在他耳畔回响着,久久不肯散去。但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
“啪!”——重重的耳光声。
当怒火终于消散了一点的时候,他发现奥莉萨贝苏已经捂着脸趴在了地上,自己的掌心也火辣辣的痛。他知道了,自己最终还是冲动地出手打了妻子。
“奥莉萨贝苏,我……”他立刻就后悔了,语无伦次地叫起来。“我真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妖精已经站起了身。她脸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巴掌印,甚至红肿起来,但她脸上……依然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于是,刚刚平息的愤怒几乎立刻又被点燃。艾文莱发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连忙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的时候,他差点把玻璃桌子都磕碎。
“我有些冲动了。用魔法把你脸上的痕迹消掉,然后早点休息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像逃命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把妻子晾在那儿。吵闹了一小会儿的客厅也随之再度安静下来。
良久,奥莉萨贝苏朝艾文莱的房间转过身,捂着脸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
“晚安。”她以十分轻的声音说道。
结果,艾文莱一晚上都没能睡着。连他自己也不能准确说明到底因为什么原因才如此烦躁,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从奥莉萨贝苏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裴里——虽然已很多年没听到任何人提起了,但他是绝不会忘记这名字的。
曾经的挚友、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父亲的存在、把自己和奥莉萨贝苏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人、曾经的先知议会议长、永生者家族的最后一员……对艾文莱而言,这个人的名字有着很多种不同的意义。他从未恨过这个人,至少到昨天为止是这样。
但现在,他必须为其加上一个新的注释了——奥莉萨贝苏念念不忘的人。
是的,他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这个女妖精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愿去承认这个事实罢了。虽然是自己的妻子,但奥莉萨贝苏的心里,艾文莱这个名字的地位始终都不是排在第一的。
想到这儿,他从床上坐起,望着窗外微白的天空。
“我的奥莉萨贝苏,你到底是真的没有一点感情,还是装出来的?”他伸出手,手掌摊开朝向外面。“还有裴里。明明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你的影子却还挡在我前面啊……”
于是,在吃早餐的时候,艾文莱做出了一个决定。
“奥莉萨贝苏。”他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觉得我需要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现在与未来。你也一样。我们最近似乎在很多方面都难以相互理解。”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拙劣,但奥莉萨贝苏却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我要搬出去吗?”她问道。
看来她已经有所察觉。既然这样,就免去说服工作了。
“你应该清楚自己要搬到哪儿去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把事情摊开来说吧。每年你都会离家两三天,并且不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但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了。你去的是裴里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个屋子本来早就该被拆掉了,但你却用自己的身份让它保留了下来。我不久前曾去那里看了看,屋子里所有东西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原貌,连花园里的那棵树都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对他念念不忘吗?好吧,既然你要这么做,那就干脆做得更彻底一些吧。今天开始你就搬到那里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一边把自己心里的痛处说出来,一边看着对方那张和白纸一样的脸,就会觉得火气越来越大,甚至大得无法忍受。
但即使面对这样的责难,奥莉萨贝苏却还是无动于衷。“我知道了。”她点了下头,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我现在去收拾行李。”
“把早饭吃完。”艾文莱用叉子在桌上敲了一下,“你依然是我的妻子,但我们现在不适合住在一起。如果你对裴里存有爱慕之心的话,当初为什么不对他和我说清楚呢?当我们是朋友时,我会包容你的一切。但当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后,我不能原谅你对我不忠,更不能容忍你对他念念不忘。”
“对不起。”
“不要老是用这种表情和我说话行不行?!”
艾文莱好不容易忍住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他直接把刀叉扔在桌上,盛满牛奶的杯子也被碰倒了。奥莉萨贝苏准备用手帕擦桌上的牛奶,但他却抢先把对方的手使劲抓住。
“昨天这个时候我们还吃着温馨的早餐,今天就变成这样……我的确有点冲动,但有些事我不想再一直忍着了!你每年都去那里,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你无数次用魔法把自己想要说的话传到宇宙里,希望他能收到,这个我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至今依然没有把我当作是你的丈夫,而是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对待我,这样的日子真的让我受够了!我曾向你发誓,为你创造出一个真正美好的路耶,但你呢?!我到现在也一次都没见过你表达自己的感情,甚至一次都没有听到你主动和我说话!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回答他的是沉默。奥莉萨贝苏毫无掩饰地与他愤怒的目光对视,似乎根本就不怕他。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你给我滚!滚!”
艾文莱掀翻了桌子,食物洒在了奥莉萨贝苏的裙子上。女妖精一言不发,只是像个不相干的旁观者一样注视着他的狂乱行为。而当他终于放开对方的手之后,她立刻转身朝自己的卧室走了过去。很快,从那里面传出了整理东西的声音。
终于把该发泄的都发泄出去了。艾文莱只觉得脚下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脑子乱作一团,过去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不停旋转着。其中有太多不愿回想起来的往事,但现在却没办法不去想。他就在这痛苦的记忆之中挣扎了许久,直到屋子大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进入耳中。
“我明明那么爱你的,奥莉萨贝苏……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我都已经发誓要为你奉献自己的一生了……”
他歇斯底里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一个巴掌大的魔法阵出现在面前。在魔法阵中显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是他的助手。
“议长阁下,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艾文莱咳了一声,提醒他正在犯的错误。
“……抱歉。陛下,有事的话尽管吩咐。”
“我记得有一位前议员曾想让他的孙女和我亲近。”艾文莱有气无力地说道,“把那个女孩找出来,告诉她现在可以实现愿望了。”
光辉纪元335年,路耶
在空旷的走廊里,艾文莱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这里是路耶的人们无法涉足的地方,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可以进入。沿着古老的走廊一路朝里走,转过拐角之后,一个宽敞的大厅便呈现于眼前。
在大厅中央,好几个外表狰狞的怪物正把它们体内伸出的触须纠缠在一起。当看到它们时,艾文莱只觉得有大量的意念进入了自己脑子里,额头跟着痛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我就是路耶所有生命的精神结晶,意志的原体。如你所见,我虽不是唯一的原体,但却是最强大的。你可以称呼我为克苏恩。”
“克苏恩……”艾文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要我把自己的意志与你分享,你就能帮助我和我的后代统治这个世界吗?”
“无错。”克苏恩立即表示了肯定,“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不要紧张,并不是强迫你回答,只是我的一点点好奇而已。”
“你问吧。”
“你曾和先知议会斗争了三十多年,数次否认他们和我的存在合理性。这样的你,为什么却又决定与我共生呢?你难道不想解放这些凡人的意志吗?”
“解放?哈……我从来就不觉得他们需要被解放。在孤儿院里,我可是没少受这些凡人的虐待。现在我可以想怎么玩弄他们就怎么玩弄,凭什么要我帮他们挣脱束缚?”
“哼,记仇么?”克苏恩对他的回答给予了轻蔑的笑声,“果然,很多年前那次关乎我生死存亡的公决,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和那个叫裴里的人站在一起的另有其人。这样便好,我也能放心地和你分享我的意志了。艾文莱,路耶的王,现在站到我面前来。”
艾文莱照做了。当意识被抽离自己的身体,在不受任何束缚的精神领域中飘浮的时候,他所体会到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感。
艾文莱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王位了。而年轻的王妃有了身孕的消息,更是令所有人兴奋不已。这座庭园在悄悄变化着,许多带有过去痕迹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多是国王的塑像。人们歌颂这种变化,时常传唱着关于这位王者的传奇。
然而,还是有一点过去的东西被保存了下来。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大屋子,后面还有个小花园。很少有人还记得这座屋子曾经的主人是谁,也很少有人认识现在住在屋里那个人。
听到国王那高昂的声音时,奥莉萨贝苏正缓缓地翻着桌上的日记。这厚厚的本子里记载着曾住在这儿的一个人全部的记忆,当翻开它的时候,她觉得那人仿佛就在自己身边。
“……把她带出孤儿院的时候,我和她说:‘我会一直爱着你的,奥莉萨贝苏’。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在妖精语里正是‘爱’的意思。虽然我无法清楚地解释‘爱’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懂的,她也是。而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她似乎和我说了点什么,可惜我没听清。真是可惜,这孩子还是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几滴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滴在日记本上,用墨水写的字迹顿时有些模糊了。奥莉萨贝苏把它合上,放在桌角。她望着窗户外面,发现阳光正照耀着这座美丽的庭园,仿佛是要为路耶的新主人祈福。
“我也会一直爱着你,直到生命结束。这就是当时我对你说的话。”
她低声的自言自语着。虽然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崩毁之章
光辉纪元338年,路耶
那些巨人来了。他们在路耶的天空中打开了巨大的传送门,把全副武装的战士送到这个世界来。他们称自己为泰坦,无数个世界的创立者,无数秩序的缔造者。这个拥有无穷力量的种族,由一个叫万神殿的贵族阶级统治着。
他们的最高领袖出现在所有路耶人面前。这是一个全身被金光环绕、蓄着长长白须的巨人。他的出现伴随着强烈的风暴,庭园的花草被连根拔起,许多人亦被卷入其中,不幸丧生。然而,当人们看到他手中那柄巨大的权杖时,却一下子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凡人是无法与神抗衡的。他们只能躲在暗处瑟瑟发抖,把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他们的王。
——也许那个人有和这些神对话的资格。
站在这个身形无比巨大的神面前,艾文莱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而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连正眼看他一下都没有,自顾自地捋自己的胡子。
“我是这个世界的领袖,秩序与法则的守护者艾文莱。你们为何目的而来?”
他鼓起勇气向巨人问道,但对方似乎根本就没听见,连头都懒得转过来一下。
“请回答我!我认为自己有资格向你们提问!”
这一次,他的话产生一点效果了。巨人低下头,与身形相对小了太多的他对视。从对方的目光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感。这是属于神的高傲,只需要看一眼,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
“跪下。”巨人说道。
“……为什么?”
“我叫你跪下。没听到吗?凡人!”
刺耳的吼声震得艾文莱的双耳嗡嗡直响。他捂着耳朵,痛苦地跪倒在地。而这个高傲的巨人也终于让自己的脚踏在了路耶的土地上。在他降临的地方,大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我们是泰坦,这个宇宙真正的创造者。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根除伪神安度尼斯塔恩留下的恶种。听好了,凡人,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将不再有任何意义。你只是我们的奴隶,我叫你到我们身边来,你就得来,不可违逆。而你应该称我为父亲,因为我正是宇宙众神之父,我是万神殿的主宰,阿曼瑟尔!”
艾文莱并不笨,他很快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了。这些来历不明的神要路耶的人们放弃对混沌之母的信仰,转而把他们奉为至高的存在,成为他们的奴隶。对于一个已经信仰混沌之母数万年之久的世界,这样的要求无异于剥夺其所有的尊严。
“我们怎么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信仰……”他抬起头,试图争辩。
“闭嘴!谁允许你直视父亲了?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阿曼瑟尔怒吼道,“你只有两个选择,立刻宣誓遵守我的所有要求,或者带着整个世界的虫豸一同死去!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好好考虑!”
“众神之父,我无意冒犯你。”艾文莱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用尽量平静的口气说道。“即使我发自内心信仰你,但这个世界的人们却并不会都和我一样……”
“你撒谎!”
阿曼瑟尔用权杖用力地敲了一下地面,整座庭园立刻跟着发生了强烈的震颤。艾文莱难以维持身子平衡,只得狼狈地趴在地上。他看到身边的土地完全崩裂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目所及的一切就已变成了废墟,宛如地狱一般。
“听到你的人民绝望的呼救声了吗?如果你还想继续欺瞒我的话,更多的人会为你的谎言付出生命。”阿曼瑟尔恶狠狠地对他说道,“万神殿知晓一切,凡人是欺骗不了我们的。我早已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名为意志原体的东西,所有人的精神都融入其中,无条件服从那唯一的、最高统治者的支配。他们没可能反抗我,除非你想反抗。”
这个“神”看来早已知晓一切了。艾文莱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绝望感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脑门,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我可以冒昧问一个问题吗?众神之父。”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哆嗦起来,“万神殿希望让路耶变成什么样子……”
“服从我们,并接受我们泰坦一族对路耶的改造。”阿曼瑟尔冷冷地告诉了他,“在混沌之母的毒害下,这个世界已完全偏离了本来的道路,正确的秩序也已荡然无存。如此下去,你们必将成为危害宇宙的毒瘤。现在是时候回归正确的道路了!”
“……”
“没听懂吗?!”
“不……”艾文莱匍匐在地,压根不敢抬起头。“我知道了……”
“那就把这些话全部告诉你们的人民,快点!”
“是……”
艾文莱痛恨万神殿的傲慢与残暴,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反抗。于是他只能照阿曼瑟尔所说的那样,把万神殿的要求转达给了所有人。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都平静地接受了事情的发生,仿佛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艾文莱是清楚的,他们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他们习惯了被统治,早就忘记了怎样真正表达自己的想法。
“原来如此……意志原体让你们变得麻木,让你们比以前更加愚蠢……”
在自己的宫殿里,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自己统治下的人们,但很快就意识到实际上自己没有资格这样骂。从懂事以来,他就相信只有意志原体才能让世上所有的苦难结束,也只有把人们的思想全部集中起来进行监视,才能让路耶远离动乱与纷争,走向繁荣。之所以与先知议会进行数十年的斗争,最终摧毁了这个古老的机构,登基为王,也是因为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有“监视”与“统治”的资格罢了。
所以,在裴里发起那次全民公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地将与这位朋友分道扬镳。然而那时候的胜利却换来如今全世界人们的麻木,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的。
“呸,没有意志原体的话,你们恐怕早就死于彼此的争斗了。能活到今天就该感谢我!”
他生怕自己的话被那些神听见,只好把声音放得很低。然而这时候宫殿的门却被突然推开,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虽然这个人不一定听见了自己的抱怨,但这样无礼的闯入还是令他一下子狼狈不堪。
“谁……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刚准备斥责,他就愣住了,随即吃惊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人,脸上的惊慌再也无法掩饰。虽然已有三年没和这人见面,但对方的相貌依然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红色的眸子显得比以前更加平静。
是奥莉萨贝苏,自己曾经的妻子。她走到自己面前,停下了脚步。艾文莱留意到她怀中捧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掌心里还残留着魔法的光芒,显然刚刚施放过什么法术。
“我把所有的记忆送出去了。”她平静地说道,“送给裴里。”
艾文莱立刻想起来,这是奥莉萨贝苏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光辉纪元338年,蓝星
裴里,我们该怎么办?
请告诉我答案,裴里。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裴里。
裴里……
奥莉萨贝苏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始终没有彻底消失。而且,伴随着这些声音,一连串东西突然钻进了裴里的脑袋。他顿时觉得一阵眩晕,连忙伸手扶住床沿,但很快就连手都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跌在床上,昏厥过去。
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了。但很快,一幕幕陌生的影像就在自己面前呈现出来。他吃惊地发现影像中出现的那些人和那些地方都来自路耶,似乎自己正在另一个人身体里,随其意识在庭园世界里到处走动着、观察着。这个人对所有的事情都逆来顺受,因为她不懂得如何表露自己的心迹,但情感上的障碍却使得她对所有事都记得十分清楚,一点一滴都不曾忘却。
是她,真的是她。呈现在眼前的正是她保存下来的记忆,从自己离开的那一刻开始。
痛苦、迷茫、惧怕……但更多的,却是对裴里的思念。从对方的记忆里,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隐藏着的情感。它们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为什么……”
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裴里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心中深深的迷惑,以至于禁不住开口向自己问了起来。奥莉萨贝苏把自己的记忆全部送到了他这里,即使两人相隔如此之远。而在这些记忆中包含的强烈感情,却与记忆中的她太不相符。
但这还是其次,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最后的那些记忆片断。他看到了那些降临路耶的巨人,而且清楚地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路耶,自己的故乡,那个美丽的庭园,现在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为什么会是这样……”
“很痛苦吗?看到她传达给你的东西之后。”
温柔的声音敲击着耳膜。裴里这才发现安洁丽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粥。她认真地盯着这边,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是他的脸——彷徨不安的脸。
“我感到有些吃惊,这个孩子竟然可以把自己的声音传得这么远。”安洁丽塔认真地说道,“虽然路耶的妖精是全宇宙最优秀的心灵感应者,但要在茫茫星海中找到她的目标还是太困难了些。难道说,她对你的思念使得她的记忆无形之中具备了独立的人格,然后寻觅至此?”
裴里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安洁丽塔立刻绽放出微笑,把装着粥的碗放下,双手放到他的手掌上。
“可能有些冒犯,但你突然就这么昏过去,我还是很担心的,只好在你身边找找原因了。那孩子的声音竟然形成了一个魔法实体,一直围绕着你。我担心这样下去可能会让你的精神受到伤害,于是自作主张把它封存起来了。如果你要看的话,随时都可以看。”
她手一晃,掌心里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紫水晶坠饰。在这颗心形的水晶里面,有一簇金色的光在跳动。
“这是什么?”裴里不禁问道。
“以前闲着无聊的时候做的魔导器,可以保存佩戴者的全部记忆,但后来觉得似乎没什么用途,就没再用过了。没想到现在起了些作用。”
没等裴里把她的解释给消化完,她就自作主张地把坠饰套在了对方脖子上。
“我已经对它施了法术,你应该可以很方便地获知它保存的信息。那个孩子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所以我觉得这么做的话应该会让你开心一点。”
“安洁丽塔……”裴里心怀感激地看着她,但脸上却布满了抑郁。
“好好休息吧,饿了的话就把粥热一下喝掉。我要出门去。”
和以往不同,安洁丽塔有些匆忙地结束了彼此的对话,身子已经站了起来。但裴里却伸手拉住了她,不让她走。
“那些自称泰坦的家伙是神?”他皱着眉头问道,“你知道他们的来历吧?告诉我。”
安洁丽塔立刻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
“就算你知道了,你又能怎样呢?”安洁丽塔显得不太高兴,“裴里,我的产期要到了,别因为自己的好奇而惹我生气。”
“产期?”
裴里一头雾水,安洁丽塔却已经挣脱他的手,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我也想体验一下做母亲的感受,所以用魔法在自己身体里制造了卵。”她缓缓说道,“这些孩子就要出生了,我不想让任何事破坏了我的大好心情。所以现在只要是不合我意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可是……”
裴里试图和她解释,但安洁丽塔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在门被合上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对方沉重的叹息声。她像是被自己的问题触动了什么心事,以至于一反常态地选择了结束对话逃走。但这样的行为却只能使裴里心中的疑惑变得更大。
——因为在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清楚有一件事是自己不得不去做的。
黎明前的海岸既冷又寂静,只听得见海潮的声音。而在抬头仰望时,却发现厚厚的云层遮住了灿烂星空。
独自伫立于此,看着手中闪闪发光的坠饰,裴里觉得心中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过去的一个星期,他无数次与坠饰里的记忆沟通,每一次都令心情更加沉重。而安洁丽塔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不见。
“我必须回去……”他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但是,凭我的力量能回到那里吗?”
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像混沌之母那样强大的力量也就罢了,但现在就算想回去,也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因为只有混沌之母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
“安洁丽塔……”
“叫我做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你回去?”
裴里吓了一跳,差点叫起来。他只是下意识地喊出对方的名字,但却突然得到了回应。连忙转过身去,他发现这位朋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不过,片刻的惊慌之后,他立刻镇定下来。既然安洁丽塔主动出现了,就说明她愿意听自己诉说。事到如今,可能只有向她求助了。
“安洁丽塔,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洁丽塔抢先打断了他的话,“先听我说吧。那个自称泰坦的种族是拥有神格的,他们一直打着要让整个宇宙都拥有正确秩序的旗号,不停地改造他们经过的每一个世界。在我毁掉第一个世界的时候,曾和他们有过冲突。那时候我对自己做的事情很后悔,于是选择了退避,但没想到他们从此之后就对我步步紧逼。在路耶之前,有很多个世界已经被他们改造过了,那些世界现在的样子连我也说不清是好还是坏。最近几十万年,他们开始入侵我创造的世界,可能是打算正式向我宣战了吧。但我不想应战。关于他们,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这样啊……”
裴里皱起眉头来。他知道自己若是回去的话,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存在。
“我看了奥莉萨贝苏的记忆,我想你很难接受这些事实对吧?当初唯一和你站在一起的人竟是她,而艾文莱却已经在恨你,甚至诅咒你了。这些都让你很痛苦,对吗?”
安洁丽塔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但裴里却觉得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
“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回去?”
连安洁丽塔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的无情。她多么希望裴里这时候能摇头,能告诉她“我不回去”。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裴里在稍许的犹豫之后,认真点了点头。
“嗯。”
“真是不听劝。”她叹了一口气,“他们讨厌你,嫌弃你,而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
“我知道,也想过。”
“那为什么……”
她有些激动,恨不得冲上去拎着对方的衣领大声质问。但裴里却伸出一只手,挡在了她面前。
“真正喜欢家的人,会因为和家人有隔阂就不愿回去吗?”
“这样啊……”
安洁丽塔真的越来越想揍这个家伙了。当初明明抱着那样的失落情绪离开了家园,而现在却又要不顾一切回去。这个人的内心如此善变,甚至令她都有些难以捉摸。身为神却无法看透一个凡人的心思,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脸上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她从气愤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对方竟然自作主张地摸起她的脸颊来。那只手稍微有些粗糙,但却真的很暖和,也很舒服。被这样抚摸着,她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更加难受。
——我啊,作为一个神,却连个凡人都驾驭不了。真是蠢到家了。
“抱歉。”裴里轻声说道,“现在我得走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
“啊啊,知道啦。我也懒得说什么了,快滚快滚,别杵在我面前,我看着心烦。”
——这样就好。我不想让这家伙讨到什么便宜,我要告诉他,我对他的态度就和神对凡人的态度一样,压根不放在眼里。
——但他为什么在笑?他还笑得出来?
“你的送行方式还真是粗鲁得不行。”他笑着说道,“喂,安洁丽塔,临走之前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失败了的话,就请你把路耶毁灭吧。最彻底的那种毁灭。”
安洁丽塔顿时吃惊不小——她完全没想到一向温和的裴里会提出这么疯狂的要求。这甚至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之前所说的那些话,还有他对于故乡的全部感情。而且,他还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混沌之母已经不愿意再毁灭任何一个世界了。
“你为什么要我这样做?”安洁丽塔这下真的有些生气了,大声地朝裴里质问。
“因为我是永生者。”裴里却只是淡淡地一笑,“我有预感,泰坦想对路耶做的事情绝不会只是普通的改造那么简单,一场冲突大概是免不了的。但我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保护这个世界,毕竟它是我的故乡。只有在路耶的人们全部死去的时候,我才会死,而那也代表我的失败。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知道了。”
安洁丽塔点了点头。无数年来,她见过太多的人和事,但只有这一刻她突然萌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甚至开始无端地害怕起来,害怕从此再也无法与对方相见。
你担心的那些应该不会实现——她心里如此想——不,绝对不会实现。
风暴之章
光辉纪元301年,路耶
裴里还清楚地记得,在那一天,自己曾和她有过一次很平常的对话。
“奥莉萨贝苏,你觉得艾文莱怎样?”
在庭园中央的生命树下,他这样向对方提问。奥莉萨贝苏似乎并未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于是立刻就给出了回答。
“朋友。”
“不希望更进一步吗?”
“什么?”
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时常会觉得那对漂亮的红色眸子被奥莉萨贝苏的冷淡性格给浪费了,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场合。对此他只觉得既惋惜,又同情。
“是这样的,艾文莱偷偷和我说过,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对你一见钟情了。现在你们两人都到了合适的年龄,也许你可以回应一下他。”
“怎样回应?”
“这就要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了。”裴里耐心地和她说道,“他和你一起长大,在我遇见你们之前,他就已经保护你很多年了。我觉得艾文莱是真心爱你的,再说他为人不是也很不错么?你要不要尝试和他有更亲密的来往?”
“……结婚吗?”
被奥莉萨贝苏突然这么一问,裴里却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显得颇有些不自然。
“结婚啊,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想和他共度一生吗?”
“我这样做的话,你会感到高兴吗?”
奥莉萨贝苏竟然发起了反问,在裴里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总觉得对方这时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开心。
“我看着你们长大,也教了你们许多知识。如果有幸见证你们的结合,肯定会十分高兴吧。当然,究竟要怎么回应他,还是得看你。奥莉萨贝苏,学会依靠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吧。没有人能够强迫你,你是自由的。”
他轻轻拍了拍女妖精的肩膀。这柔弱的身躯,终有一天将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如果让她和艾文莱在一起的话,对她而言应该算是最好的归宿吧。
“你喜欢这样,那么我明白了。”
那个时候,她的确是这么回答的。
于是,她如裴里所愿的那样成为了艾文莱的妻子。
这样最好——裴里在临走前曾由衷地感到欣慰——这样最好。
光辉纪元339年,银河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甚至包括一个人的真心。
握着手中的半边坠饰,裴里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奥莉萨贝苏的记忆并无虚假,只是他知道得太晚了一些,以至于无论怎样也无法弥补了。
“你难道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才嫁给他的吗……”
朝着茫茫星空发问,但却无法听到回答。他开始感到沮丧——并不只是为奥莉萨贝苏的遭遇,更是因为曾经的故乡在自己离去之后发生的那些变化。艾文莱的独裁、泰坦的出现、庭园被改造……这些都源于自己当初的逃避。他装作放下了一切,抛弃身边的人们,在宇宙的另一端自由地生活。但艾文莱并未如他所愿的那样拯救人们的思想,反而让这个世界在错误的泥淖里越陷越深。
错了啊。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全错了啊。
“裂痕再也补不上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像这坠饰一样。但请等我回来,有件事是我必须做的。”
安洁丽塔施加在身上的魔法让他的飞行速度越来越快,一个巨大的时空漩涡已经在正前方显现出来。漩涡的表面仿佛覆着一层反复伸缩的膜,而越接近它,裴里就觉得身边的风刮得越紧,身体的平衡也越难控制。
穿过这个漩涡,就要回到久别的故乡了,同时也代表着与安洁丽塔的分离。
“还想这么多干什么呢……”
他使劲摇了摇头,亲吻了坠饰一下,然后把它放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在将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已经被卷入了强烈的虚空风暴之中。
“漩涡里的世界是完全扭曲的,你最好闭上眼。”
——这是安洁丽塔对自己说过的话。现在他终于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没能及时闭上眼睛,而在进入虚空的世界之后,他的双眼就再也闭不上了。呈现在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是扭曲的、混乱的。天和地的界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无数恐怖的魔物在这个世界里飞行、但它们的模样看上去又像是在奔跑一样,身形诡异得难以形容。
很多年前穿越这里时,他曾听到过无数怪物的叫喊声,此刻也一样。而现在他的本能操纵着眼睛,朝这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于是他看到了,就在自己的脚下,黑色的深渊里伸出了无数只手。它们有的像恶魔的爪子一样可怖,而有的却与普通人的手臂无异。每一只手的掌心都有一张流着血的大嘴,在疯狂的呼喊,像是要把从它们身边经过的任何东西都拉进深渊,使其成为和它们一样的东西。
他惊恐地捂住了耳朵,但声音还是不断地钻进脑子里,令他几乎要发疯。好在安洁丽塔的魔法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很快就带着他飞过了这个深渊。当怪物的呼喊声稍稍低下去了一些之后,一个火红色的世界进入了他的视野。这儿的天空在燃烧,而大地碎成了无数个岛屿,在深邃的虚空中飘浮着。每一个岛屿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怪物,它们外表像长满了鳞片的狗,头顶有两根延伸出去的触须,牙齿锋利得出奇。在这些怪物中间,一些两脚行走,长着奇怪尾巴和肉翅的巨人正挥起鞭子,不留情地驱赶它们。而每个岛屿最中央都竖立起了像是传送门一样的东西,这些怪物就在它们的主人驱使下穿过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里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在虚空世界里只待了这么一小会儿,但他已经有些神智错乱,就连手脚都跟着痉挛起来。
又一阵风暴从正面袭来。他觉得眼前一黑,被死死压迫着的内心终于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看来已经度过危机了,虽然这个世界在他心里已烙上了恐怖的印记。
掌心一阵刺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抠进了肉里。但是,看着血淋淋的手掌,他却突然萌生出伸舌头去舔的冲动,仿佛体内有个声音在悄悄怂恿他品尝鲜血的味道。察觉到异样时,他竟然已不自觉地把舌头伸了出来。
“……我在干什么?!”
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给了自己脑袋上一下。剧痛令他终于清醒了一些,而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精神已经在不经意间受到了扭曲虚空的污染。那个疯狂的世界可以把任何善者的意志带入混沌之中。
“该死……”
虽然还无法完全振作起精神,但时间却不会等人。他只好咬紧牙关,撕掉了自己的衣角,把掌心的伤口包扎好。抬头向前望去的时候,他发现这一带的星域似乎是自己曾经路过的,而这儿离路耶并不算很远。
就要回到那里了。尽管不知道在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光辉纪元338年,蓝星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一成不变,平淡地开始,再平淡地结束。
那个小子就这么走掉了,已经孤独度过了无数年的她只好再次品尝孤独的滋味。按理说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独来独往的生活,但现在却突然感觉有些不自然。
甚至,看着镜中的自己,都开始觉得别扭起来。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岁月,但她似乎已完全习惯了这副凡人的外貌,以至于都快要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了。
裴里啊,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为了让你早点习惯和我交流,我专门为自己设计了这么一个可以迷死任何人的伪装外貌。但你现在说走就走,而这么多年来也一次都没夸我有多漂亮。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呆子。
安洁丽塔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把坠饰拿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在裴里临走的时候,这个坠饰被他用力掰成了两半,而藏在坠饰中的记忆也被分开了。她没有阻止他对坠饰施放魔法,就这么看着他把和自己在一起时的记忆全部留给了自己,然后带着关于故乡的那些记忆走了。这个举动显得有些无礼,但安洁丽塔知道,正因为对方心里很清楚这一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才会这样做。
“对你来说,我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么?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傻瓜。竟然还好意思让我帮你毁掉你的世界?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创造者的灵魂很快就会苏醒,占据我的身体,那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之后,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这个屋子现在乱得就像狗窝,很多东西都被她摔碎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但自从和裴里分别之后,她就一直冷静不下来。
“凡人,凡人……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她把坠饰放入怀中,走到窗前,把密闭了好几天的窗户猛地拉开。暴雨借着风势,一下子淋到她身上,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纸片也被吹得乱飞。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些纸片上全是自己写的字。“笨蛋”、“草包”、“蠢货”……无一不是咒骂那家伙的。
“啊啊啊啊啊!我才没有担心你的安全呢!”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已经纵身向窗外跳了出去。
光辉纪元339年,路耶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艾文莱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问他的前妻了。从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直到现在,其间将近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向对方重复这样的问题。但奥莉萨贝苏就是不管怎样都不开口。
于是,他只能把这个现今世界里唯一没有和意志原体进行精神融合的人关在宫殿最底层的密室里。就连万神殿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妖精的存在,他不敢让那些高傲的神知道。阿曼瑟尔绝不会容忍这个世界发生任何一起背叛行为,否则的话可能整个庭园都会被彻底毁灭。
但是,就算已经把奥莉萨贝苏的行为掩盖了下去,他自己却依然不肯饶恕对方。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这个女妖精竟然孤注一掷地向不知所踪的裴里求救,而丝毫没有把他这个曾经的丈夫放在眼里。对艾文莱而言,裴里是一个比万神殿更加讨厌的存在。这些神至少还不会颠覆他对于路耶的统治权,而那个永生者呢?那家伙可是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开始反对意志原体和先知议会的独裁了。
所以,他把对于裴里的恨意全部发泄在了奥莉萨贝苏身上。这个柔弱的女妖精现在遍体鳞伤,几乎连站立都无法做到,只能半跪在地上,任他蹂躏。但她的心却还在反抗——自从主动告诉艾文莱,她把自己的呼唤送出去了之后,她就再也没开过口。
“你变成哑巴了吗?!说啊,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处置及时,路耶现在恐怕已经彻底完蛋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听到你的声音,而且回到这里来了,面对万神殿他又能做什么呢?你难道不明白?这个人除了怎么都死不了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他甚至在天上飞久了都会累!”
“……”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奥莉萨贝苏的举动在艾文莱看来已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于是他顺势一脚,踹在了对方脸上。在对方捂着脸倒下的时候,他的怒火也烧到了极点,跟上去又是一脚,踢中了她的腹部。奥莉萨贝苏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口鲜血抢先吐了出来。
“很痛对吧?那就叫出来啊!我一直这么爱你,你却用这样无耻的背叛来报复我?奥莉萨贝苏,你就是个没有丝毫羞耻心的婊子!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我就该把你送给那些极端的妖精,让他们烧死你!”
奥莉萨贝苏已经没力气动一下了。她的嘴角还在流血,但脸上已没了血色。因为持续的饥饿而骨瘦如柴的身子,现在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看不见。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生气?我真的爱过你啊,你难道一点都不爱我吗?!”
艾文莱发疯一样抓扯自己的头发,全身都在不停地哆嗦。他不想杀死这个人,但现在对她的恨意已经完全占据了内心。甚至只是看着她的可怜样,自己都忍不住想扑上去,把她给撕碎了吃掉。
“够了!够了!你等着……你给我等着!别死!”
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艾文莱转身冲出了密室。而唯一的一盏灯也随之熄灭,这个地方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即使偶尔有人从密闭的门旁边路过,也绝不会知道在这堵看似普通的“墙壁”背后竟然还关着一个人。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奴隶。”
刚走到宫殿外面的露台上,艾文莱就听到了一个巨人的声音。一个身穿白袍、手持巨大铁锤的泰坦正朝这边缓步走来。与威严的阿曼瑟尔不同,这个人显得深沉且难以捉摸,他身边围绕着蓝色的火花,神秘的魔法阵不断在他路过的地方浮现出来,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这个人仿佛就是魔法的化身,与他相比,艾文莱觉得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值一提。
“抱歉,伟大的诺甘农。”他跪下来,把头埋得很低。“我在调遣更多人力来这里,以至于没能及时听到您的呼唤。”
“既然这样,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诺甘农点了点头,“我的奴隶啊,抬起头,向远处看看。很快我们的伟大兵器就要制造完成了。当它开始释放力量的时候,就算混沌之母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不需要他说,艾文莱也已经看见了。在宫殿前方,生命树的旁边,一个大得可怕、深不见底的圆洞已经接近完成。几乎全世界的人和资源都被运送到这里,只为了完成这个造物主口中所说的“杰作”。诺甘农曾告诉他,这是宇宙中最大的魔导器雏形,在其它信仰万神殿的世界里也有相同的东西。这个连接星球内核的巨洞可以把整个世界的魔能汇聚在一起,形成强大的毁灭性力量。当它开始运作时,凡人必将被那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所震撼。
上千个世界的魔能,最终会在宇宙中聚为一体。这就是万神殿真正的目的,他们要成为宇宙中唯一的神,获得所有世界的信仰。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神被他们打败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强的一个,那就是混沌之母安度尼斯塔恩。她终将踏入这个魔法的陷阱里,然后被千个世界的齐声怒吼所吞没。
“你很努力地履行了你的职责,所以我们会让路耶的凡人有资格亲眼见证混沌之母被毁灭的时刻。而现在,当正餐来临之前,我们不得不稍微分出一点心思,去应付一位早到的客人。”
艾文莱发现诺甘农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愤怒。虽然这个魔法大师说话时依然很平静,但他的内心恐怕已如岩浆般沸腾了起来。
“我的奴隶啊,你向我们隐瞒了些什么,对吧?”
“不,我对万神殿不敢有丝毫隐瞒!”
虽然立刻就信誓旦旦地做出了回答,艾文莱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那么,这位客人该怎么解释?”
诺甘农伸出手指向天上。艾文莱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裴里!”他惊恐地大叫,“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诺甘农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其他的泰坦也是。这些巨人脚底出现了飞行的魔法阵,带着他们一个个飞到天上,把那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团团围住。而面对这样的现实,艾文莱只能趴在地上,他已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了。
愤怒之章
光辉纪元195年,路耶
那个人的脸,在记忆中已变得模糊了。在自己刚懂事的时候,他就断然从自己身边离开。裴里依稀记得那是个刮风的日子,那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了一本写满了晦涩文字的书,以及临走前的那一番叮嘱:
“孩子,你要记得,永生者有守护这个世界的职责。每一代永生者认为自己已无力担任这个职责的时候,就会将维系他生命的符文传给他的后人,然后悄悄离去,正如我现在所做的这样。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立志要探索生命的奥秘,然而现在不要说做到这一点了,就连自己的存在对于庭园来说是好是坏也无法说清。我这一生是失败的,孩子。不要走我的老路。”
那时的自己无法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只记得他那略显瘦小的身躯,还有苍老的脸。那就是裴里对自己父亲的记忆——很少很少,却始终无法忘记。
“也许庭园已经不需要永生者的存在了,所以如果你若是对这个世界产生厌倦了,就和我一样离开吧,但不需要学我把永生的符文传下去。让这些生命有限的人证明他们的力量,而我们只需要当一个普通的旁观者就好。但你须记得,当庭园遭遇危难时,永生者依然有义不容辞的守护责任。力量来自于你的信仰与决心,当你愿意为庭园抛弃一切时,这个世界最古老的守护者们会响应你的呼唤。”
光辉纪元339年,路耶
裴里第一次亲眼看到泰坦的模样。这些身上放射出金光的巨人已经把自己围了起来,他们离得很近,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压迫得他几乎要抬不起头来。他们不愧为神,这般强烈的存在感,即使是安洁丽塔也难以与之相比。但是,现在他无法从这些巨人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的友好,反而觉得自己已经被明显的敌意围困了。
是的,虽然他们威风凛凛、道貌岸然,但自己就是觉得一点都不舒服。面对这些神,他只觉得心中的不安正在急剧扩大。而当那个白须苍苍的巨人举着权杖来到自己面前时,这种感觉立刻变得更加明显。他的本能在告诉自己,这个“神”绝不是什么善类。
“我是万神殿的领袖,众神之父阿曼瑟尔。擅自闯入我们领地的凡人,现在立刻报上你的名字,以及你来自何处。”
——看来这个人就是泰坦的领袖了。虽然内心很是不安,裴里依然立刻做出了谦恭的样子,向他认真地行了个礼。
“我是庭园世界路耶的先知裴里。万神殿为何要降临我们的世界?”
他认为自己的回答并没有什么不妥,但阿曼瑟尔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在听到他说出名字的时候,这个神已经把权杖横在身前,双目朝着脚下的大地望去。
“你说你是这个世界的人?那就有点奇怪了……”
略微思忖了一会儿,阿曼瑟尔突然皱起眉头,用力地挥了一下权杖。
“我的奴隶,现在立刻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如果他是你们世界的人,为何不听你的命令,擅自来到我们面前?!面对神,你们这些渣滓一样的凡人竟然敢不下跪?!”
他的声音在天空中久久回响着,裴里觉得自己的耳朵几乎都要被震聋了。而很快,另一个相对小了很多的声音从他们脚下响起。听到这声音的时候,裴里登时愣在了那儿,他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他是一个很久以前就背叛了路耶的卑鄙小人!父亲,我立刻为您处决他!”
一道蓝色的光从地面升起,快速地向他逼近。没等他做出反应,从那道光之中冲出一个人影,伸出双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在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虽然对方的面容已苍老了许多,头发和胡须也花白了,但他还是轻易地认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艾……艾文莱……”
裴里难以相信对方竟然二话不说就要置自己于死地,于是出自本能地伸手,想把对方的手掰开。但艾文莱此刻的力气大得出奇,那架势显然是当真要把自己给掐死。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对方已经跑到了正上方,打算把自己朝地面上摁。
“混蛋……放手……你干什么……”
“我要替伟大的父亲处决你这个叛徒!”
艾文莱满脸通红,双目也布满了血丝。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脑子里只想着怎样以最快速度让裴里闭嘴。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再多说几句,不小心提及奥莉萨贝苏的话,自己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艾文莱!”裴里被压迫得无法呼吸了,只得拼上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地喊。
“那个名字我早就抛弃了!现在的我只是伟大父亲的孩子!”
艾文莱松开了一只手,从腰间拔出短刀,狠狠插进了裴里的心脏。在这个人因痛苦而痉挛的时候,他在刀上面施放了一个魔法,然后立刻一脚踹在对方肚皮上,自己趁势朝相反的地方逃开。在裴里从高高的天空中坠下的同时,短刀也跟着爆炸了,立刻就把他的胸口炸穿了一个大洞。
看着这个曾经的朋友落到地上,心里估计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再动了之后,艾文莱飞到阿曼瑟尔旁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已经处决叛徒了,父亲。”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接下来,请您……”
“稍等一下。”
诺甘农从背后走了上来,打断了艾文莱的话。这个魔法大师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因为当他从艾文莱身边走过时,用极为厌恶的目光狠狠盯了后者一下。在这个时候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艾文莱只觉得全身冰凉,身上的血仿佛一下子冻僵了。
“我想起一个事情。”诺甘农来到阿曼瑟尔面前,缓缓说道。“大概十几年前,我曾用魔法窥视过混沌之母的活动。虽然由于她的魔法防范,我没能掌握她具体的所在之处,但却发现了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人。刚刚被艾文莱杀掉的这个人似乎就是……”
“不,您一定看错了!”艾文莱再也不敢让对方这么说下去了,连忙开口辩解。
“闭嘴,奴隶。”阿曼瑟尔显得很不高兴,“诺甘农,你继续说。”
“为了证实我自己的猜测,刚才我将意识与万神殿的资料宝库进行了连接,发现了一些线索。在这个世界曾有永生者的存在,而那些不死之人的末裔就是这家伙。他叫裴里,在几十年前曾自我流放,离开了路耶。而当时带他走的正是混沌之母。”
阿曼瑟尔点了点头,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艾文莱则已是面如死灰。他回想起了在裴里离开的那一年,那个本应该驾临这个世界,却最终没有出现的神。裴里竟然与混沌之母有关系——这个被诺甘农揭晓的事实令他略有些惊奇,但很快内心就被更加强烈的恐惧所填满。
“阿曼瑟尔,我的兄弟。”诺甘农脸上突然浮现出有些诡异的笑容,“混沌之母竟然和一个凡人有来往,这真是奇事。但转念一想,既然这样,现在他突然回到这个世界来,是不是代表着混沌之母也马上要来了呢?”
“……可能性不小。”
阿曼瑟尔用手托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回答了诺甘农的话之后,他把权杖高高举起,摇了两下。
“奥术之核完成了吗?”
“那些凡人可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只需要我来完成最后一步。”诺甘农的笑容显得越来越阴森,“把强大的魔能注入进去。”
“哈哈,这真是莫大的好消息。”
明明已经笑出了声,阿曼瑟尔脸上却一点笑容都看不到。艾文莱最怕看到众神之父做出这样的表情,因为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父亲,接下来有什么任务需要您的奴隶为您完成吗?”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听到他的声音,阿曼瑟尔把头转了过来,把这个忠心的仆人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
“艾文莱。”他竟然突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你们的工作让我感到十分满意。作为对你的嘉奖,万神殿允许你重新拥有自己的名字。”
“感激不尽……”
虽然听到的是好消息,艾文莱却一点都感觉不到轻松。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心里如此预感着——而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艾文莱,路耶的统治者,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一旁的诺甘农接着开口了,“这个巨大的魔法之洞,奥术核心的作用。”
“当然记得。”艾文莱忙不迭地点头。
“它现在已接近完工了,混沌之母也很有可能来到这里。将改变宇宙历史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容不得我们慢悠悠地做后期工作了。艾文莱,奥术核心需要巨大的魔能才可以发动,这也是为什么万神殿会选择在魔法庭园路耶修建这东西的最主要原因。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到了把魔能交出来的时刻了。”
“……您的意思是?”
艾文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他尽了全力,依然无法掩饰心中巨大的恐慌。诺甘农的这番话似乎是一个明显的暗示,但这个暗示绝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你们这些凡人的灵魂就是最强大的魔能。”诺甘农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所以,你可以命令全世界所有人立刻去死吗?他们的灵魂将在死后汇聚在一起,为我们所用。”
“……”
“你一定可以答应的,对吧?因为你是万神殿最优秀的孩子。”
“……不……”
“嗯?”
“我怎么可能答应?!他们是我的子民,这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家园!”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艾文莱竟大声地叫喊起来。他的双眼燃烧着怒火,拳头捏得咔咔直响。面对诺甘农无理的要求,他终于无法再这么忍耐下去了。
“你们没有资格夺走我们的生命!就算你们是神,我也不会允许!”
“噢,你疯了,我的孩子。”阿曼瑟尔故作惋惜,叹起气来。
“疯的是你们才对!”艾文莱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已经交出了尊严和自由,你们却还要我们交出自己的生命?不行!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允许……”
“那你就去死好了。”
诺甘农冷冷地补上了一句话。艾文莱转过头的时候,巨大的铁锤已经贴到了他的脸上。
“你们——!”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作为万神殿的奴隶,他隐忍了太久,甚至毫不留情地处理掉了突然出现的裴里。而现在,第一次向神做出的反抗只持续了几句话,他就已遭到灭顶之灾。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这个曾一度统治整座庭园的王者就这么彻底消失了。那些抬起头仰望天空的人们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躯体是怎么被粉碎的。
裴里也看到了那道闪电。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但肉体被破坏所导致的剧痛却依然清晰地残留着。勉强站直了身子之后,他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一大群人,他们个个神情呆滞,双眼木然地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如果只是一个人做出这样的表情,他一定不会感到奇怪。但此刻放眼望去,不仅是身边这些人,更远、更远的地方,所有可以看到的人,都保持着完全一致的神情。他们根本不像是有着独立意识的人,更像是一个个提线木偶。
整个世界的人,这个庭园的人们,现在全变成了这样。裴里记忆中那些各自不同的人们,那些令他感到欣慰的音容笑貌,现在全都没有了。
“你们……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说?”
他走到一个人身边,使劲摇着他的肩膀,但这人却压根没理会他。于是他知道了,意志原体控制下的人们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独立的意识。他们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全部,任由意志原体为他们安排一切,甚至是情感。于是,当艾文莱突然遭到泰坦的制裁时,他们甚至不知道保护自己的领袖,而只是那样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已经全部变成了比奥莉萨贝苏更加苍白的存在。
“泰坦……泰坦会毁灭这个世界的!醒来啊,大家!我们必须反抗他们啊!”
他焦急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停地呼喊着,但没有用。而这时候,天空又出现了一道闪电,一个雷霆般响亮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们的罪恶无法得到救赎,唯有一死。献出你们的灵魂吧,路耶从此不再存在,一个对万神殿有着真正坚定信仰的新世界将会诞生!我是众神之父,我是你们永远的主人!”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天空顿时变得一片黑暗。所有的光芒都在一瞬间湮灭了,而大地也开始震颤。裴里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发了疯一样狂奔,一直跑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山顶上。当他向四周望去的时候,发现一个个黑色的传送门正在这片土地上打开。而从传送门里钻出来的,竟然是他在扭曲虚空里看到的那些恶魔犬。
“这……这是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而那些恶魔犬已经如潮水般涌出,见到人就扑上去。它们把这些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人们摁在地上,头上的触角深深扎入对方的身体,疯狂的吸吮着美味的魔能。而遭受厄运的人们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完全沉默地接受了生命的终结。很快,这些人就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骸,而这些怪物还不满足,立刻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更多的传送门打开了,更多的怪物来到了这个世界,肆意践踏着原本美丽的庭园。而在天空中的那些巨人,却对此无动于衷。
不,还不止这样。显然是他们把这些恶魔放出来的。他们自称为神,但他们的行为比虚空世界的那些恶魔还要恶毒,还要无耻。
裴里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都给咬碎。他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此刻这般钻心的痛苦,更未像此刻这样愤怒。
“泰坦……万神殿……你们——!”
“裴里……”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尽管耳边全是恶魔犬疯狂的撕咬声,但这轻声的呼唤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绝不会错过这个人的声音。
“奥莉萨贝苏!”
他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宫殿露台上。那个小小的、已然伤痕累累的身躯,正努力爬到露台的边沿,向他这边望过来。
是她!是她!
“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他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煎熬了,以至于丝毫不再看那些麻木地人们一眼,身子轻盈地飞了起来。然而,就在他准备冲向露台时,却发现一个新的传送门就在奥莉萨贝苏的身后打开了。从那扇门里出现的,是和眼下这些恶魔完全一样的东西。
它们扑了上去,毫不留情。
“奥莉萨贝苏——!”
裴里已经向那边飞了过去,但他知道现在和对方的距离已让他不可能赶上了。好几只恶魔犬扑到了奥莉萨贝苏身上,它们的触角开始吸吮这个女妖精所剩不多的魔能。
“滚开!从她身边滚开!”
尽管不停地这么叫喊着,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不给他留下一点点希望。奥莉萨贝苏的手终于垂了下去,那对红色的眸子也失去了所有色彩。但她始终望着这边,嘴唇轻轻地翕张,似乎在说些什么。
“裴里……对不起,再见了……”
他读出了这个人最后的唇语。然后,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恶魔犬群里,再也看不见。一个紫色的光球从她死去的地方飘了出来,缓缓飘到了裴里身前。它环绕着这个无助的先知,久久不愿离去。而裴里一言不发,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就这么呆呆地飘浮在天空中。
雨。黑色的雨降了下来。大地开始被污染,这座庭园的绿意与生机眨眼间就被彻底夺走了。没有希望,甚至连绝望都没有,所有的路耶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除了他,还有她。
“奥莉萨贝苏……”
裴里伸出双手,把紫色的光球捧在手心,放到嘴边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他将手臂一挥,看着这颗光球向天空飞去,最终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把你和我的回忆也送出去了……”
摸了摸胸前的坠饰,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从黑暗的天空中传来了泰坦们的笑声,这些虚伪的神对于一个世界的灭绝竟感到高兴,何其无耻、何其肮脏。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旋即睁开。蓝色的火焰在眼里燃烧起来,满含着愤怒。面朝天空,他举起了手,拳头紧握。
——风,吹起来吧,吹走所有肮脏的气息。我从此称呼你为奥拉基尔。请载着我,让我拥有飞向天空的双翼,以及无穷的勇气!
——大地,呼喊吧,震动吧!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塞拉赞恩。请你成为我最坚强的后盾,成为我伫立于这个世界上的基石!
——水,滋润万物,播种希望。我为你取名,耐普图洛斯。请赐予我生命的种子,让我们的世界孕育崭新的力量!
——火焰啊,请为我照亮这黑暗!你的名字是拉格纳罗斯。挥舞起不朽的战锤,随我粉碎这一切罪恶与不公吧!
“万神殿!我是庭园的园丁!我向你宣战,誓与你同归于尽!”
仇恨之章
曾被所有人引以为荣的庭园,此时已是面目全非。大地崩裂了,岩浆四处喷发,烧毁了仅存的花草,连巨大的生命树也陷入了火海之中,渐渐枯萎死去。那些饱食的恶魔犬纷纷奔向奥术核心,朝深不见底的洞里跳下去。很快,洞周围已打开了成千上万的传送门,来自世界各处的恶魔犬开始在这里会合,把它们汲取的魔能和自己的性命用于这场恶毒的献祭仪式。
阿曼瑟尔满意地俯瞰着地上发生的一切。没有哪一个世界的魔能有路耶这般丰富,当四十亿人的灵魂全部成为泰坦的武器动力时,相信混沌之母也会为之颤抖。
“我在这里祈祷,愿逝去的灵魂安息。万神殿会感谢你们的奉献,一定会。”
他挥舞起权杖,在天空中织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正好位于这个洞的正上方。在魔法阵里,古老的咒文开始逐一显现,很快一道和扭曲虚空相连的裂缝便在这之中打开了。从裂缝背后,黑色的毒水倾泻而出,开始向洞里灌注。而在这个洞的深处,紫色的光点开始闪耀,渐渐密集起来,汇聚在一起。
“我感受到了力量。”阿曼瑟尔张开双臂,脸上一副陶醉的表情。“这就是奥秘魔法的气味,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媲美。太美妙了,太令人激动了!快来,伟大的力量,快到我的身边来!”
当他的心情愉悦到了极致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怒吼声却突然响了起来。那是如惊雷般巨大的声音,以至于连身为泰坦的他也顿时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凡人是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的,而这个世界明明只有一群毫无抵抗力的凡人。
“诺甘农,谁在那里叫喊?”他低下头,向站在自己前面的兄弟问。
“好像是那个名叫裴里的先知。”诺甘农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答道,“他还活着,而且朝我们这里飞过来了。要我把他处理掉吗?”
“哈,一个没有力量的凡人。”阿曼瑟尔听到之后只是冷淡地一笑,“随你的便了,想怎么玩弄他都可以,总之让他快点安静下来。我正在观赏这美妙的景色,大好心情可不愿受到影响。”
漫不经心地做完指示之后,他重新把目光放在了地面的大洞里。紫色的光现在已显得十分明亮,正在向洞口蔓延,如同涨起的井水。当然,宇宙里没有任何一口井的水比这些鲜活的灵魂更甘美。
与兄长不同,诺甘农终于看清那个朝他飞来的人之后,情绪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和之前那个被同胞轻而易举“处理”掉的弱小样子截然不同,此时的裴里简直就像是一个纯粹由仇恨组成的人形——不,更确切的说,他就是仇恨的化身。
青色的火焰此刻已把这个人的身躯完全包围了起来,焚烧着他的血肉。在他身上,四个形状各不相同的魔法符文正闪耀着光芒,吸引四周所有流动的能量向这里汇集。作为改造过无数个世界的魔法大师,诺甘农很快就发现了这些符文所代表的东西——火焰、风、土地、水。组成一个世界的最根本元素,现在正听从裴里的驾驭。随着越来越多的元素之力流到他体内,四个巨大的影子也开始在他身后形成。一个是浑身由岩浆铸成,挥舞着火红战锤的愤怒巨人;一个是有着厚实身躯和多个头颅的女性;一个是身形变幻莫测,在天空中闲庭信步的风暴之子;一个是像流水一样时而奔放、时而静谧的神秘贤者。这四个影子几乎和泰坦的身形一般巨大,而来自它们身上的巨大压迫感,竟使得诺甘农都感到有些惊讶。
“可怕的凡人。”他不禁感叹道,“但这样的力量却用来和万神殿为敌,更显得可悲。”
他挥了挥手,身边的泰坦战士们立刻围住了裴里,就像之前对方刚刚回到路耶时一样。只是现在他们不敢太靠近这个人,对方的强大已经超出了万神殿的预料。
“我希望你投降。万神殿会接纳你这样的强者加入,而你也会因此成为真正的不朽者。”
“不朽?”
裴里冷笑一声,拳头已经握紧。
“你们这些渣滓,也敢自称不朽?!你们的心早就已经烂透了!”
风在裴里背后形成了一对翅膀,他立刻向上飞起,正对着诺甘农冲来。而泰坦战士们也不敢怠慢,举起武器向这个胆敢挑战神的凡人发起进攻。
“耐普图洛斯!拉格纳罗斯!”他高喊着两位元素领主的名字,“你们的主人在此下令,赐予所有敌人平等的死亡!粉碎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污秽的灵魂!”
一个泰坦战士已经悄悄摸到了他背后,举起硕大无比的战斧劈下来。但塞拉赞恩却及时挡在了裴里背后,用她的躯体轻松抵挡了这一击。这个泰坦还没来得及把斧子重新举起,一阵狂风就已把他整个人卷起,冰冷的流水借着风势冲刷他的身躯,顷刻间就把他给冻在了那儿。他艰难地张开嘴巴,想向同伴求救,但火红的战锤否决了他所有的言语。一声巨响,这个可怜虫的上半身被整个儿打飞了,腰以下的部位也被熔岩点燃,冒着火坠向大地。
“不要停下!把这些杂碎赶尽杀绝!”
裴里的愤怒已无法遏制,对元素领主们下达的命令也越来越无情。杀掉了第一个敌人之后,拉格纳罗斯立刻举起战锤奔向了下一个目标。那是一个被同伴的死亡吓得呆住了的泰坦战士,毕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打败自己的同胞。就在他的双脚开始瑟瑟发抖的时候,战锤已经招呼到面前,把他的头颅砸得粉碎。
元素领主开始疯狂地进攻,而诺甘农只能看着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倒在敌人脚下。他感到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万神殿征服了无数个世界、打败了无数的敌人,就连那些强大的神都被他们一个个打败,可以说在整个宇宙里他们已几乎没有值得害怕的敌人。但这会儿眼前的这个凡人却把他根深蒂固的思想给彻底摧毁了——裴里,路耶的先知。这个人竟然让元素的力量形成了有意识的实体,而且开始亲手粉碎万神殿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这是不可原谅的叛逆!凡人,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吗?!”
诺甘农手中的战锤开始发光。在准备亲自投身战场的时候,他厉声向裴里质问道。
“我当然知道!”裴里的回应更加响亮,刺得他耳朵发疼。“我,在清扫垃圾!”
“你面对的是万神殿,是创世之神!”
“那又怎么样?!”
塞拉赞恩的拳头贯穿了诺甘农前面最后一个泰坦战士的身躯。现在这位魔法大师不得不和一个叛逆的凡人面对面了,而对方眼中那愤怒的火焰此时已燃烧到了极致,他的目光仿佛能把看到的一切东西都烧光。
“就算你们是神又怎么样?神就有资格决定一个世界的生死?!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听着,你们这些腐烂的垃圾,我是这座庭园的园丁,我欢迎所有前来这里的人,也会无情地抹杀所有胆敢玷污庭园的渣滓!你们不是神吗?你们不是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吗?那就来啊,站到我面前来,和我决一死战啊!”
“……好吧,不知死活的家伙。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诺甘农脱掉了长袍,露出如金属一般结实的身躯。他身边的魔法阵开始扩张,蓝色的火花在全身上下蔓延。而裴里也懒得再说什么,张开翅膀就冲了上来。
“让你见识一下万神殿的力量……”
“粉碎他!”
诺甘农的话被裴里的怒吼打断。他吃惊地发现对方的速度在一瞬间增加了好几倍,一眨眼就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狂风呼啸,带着寒流与烈火冲击他的躯体,迫使他不停地后退。交手刚刚开始,他就发现自己竟然连抵挡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凡人的强大已经不仅仅是“超过预料”那么简单了,但他只恨自己明白这个道理的时间太晚。
“不对……不对!我是铸造者诺甘农,我怎么会输给凡人!”
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对方并未因此给予稍许的同情。他只看到拉格纳罗斯在自己面前挥起火红的战锤,随后一只手便没了知觉。很快,熔岩灼烧身躯的疼痛就传遍了全身,令他的心理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怪物……怪物!谁来救我……阿曼瑟尔,来救我!救我!”
“你不配得救!”
裴里的咆哮声震得他晕头转向,拉格纳罗斯的怒火也再次逼近。诺甘农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绝望,他的身子僵在了原地,连怎么动都不知道了。
“住手,凡人。”
巨大的传送门突然在诺甘农身边打开,一个洪亮但缺乏感情的声音随着一把巨剑从门后飞了出来,正好挡住拉格纳罗斯的锤子。紧接着,从门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泰坦战士。他全身上下散发着青铜的光泽,无比厚重的铠甲把任何一处弱点都保护得严严实实。他的双眼和裴里一样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但却是金黄色的,而被他攥在手中的这把巨剑更是散发着惊人的能量,令拉格纳罗斯的战锤相比之下也失色不少。当他整个身子跨出门的时候,被扰乱的风甚至在他头上形成了一个漩涡,闪电从那里不停地窜出来,顿时把黑暗的天空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啊……你来了……太好了。”
诺甘农终于感到如释重负,身子差点一下子瘫软下去。这个巨人已经挡在了他和敌人之间,目光始终没有从裴里身上离开。
“诺甘农大人,请退后。”巨人说道,“我来对付他。”
“你要小心,萨格拉斯。”
说完之后,诺甘农就像逃命一样钻进了传送门里。而这个名叫萨格拉斯的巨人则举起剑,对着裴里。他的目光如炬,剑锋散发出的力量令周围的空气不安地震动着。
“嘁,胆小如鼠……”
裴里把手一挥,元素领主们立刻再次向前冲去。而萨格拉斯也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把身子向下略倾了一点,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
“轰”的一声巨响,两个强大的力量在天空中激烈地相撞。他们脚下的大地立刻崩裂了,开始下沉;而围绕着裴里身边的风,此时也突然停了下来。
在他身上,一个符文的颜色正渐渐黯淡下去。
——我已经死了吗?
——是的,你已经死了。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不可能!我是路耶唯一的统治者,所有人都服从于我!我是最强大的!
——但你只是凡人之躯。面对神,你太弱小。
——但他……他又为什么可以直面神?!
——他比你强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清醒一点吧,凡人。你个人的力量比他小了太多。我知道你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你若是还要继续挣扎的话,就不能再依凭你个人的意志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我是谁?我可以做到什么?
——你……
——我是无数意志的结合,我是意志的原体。通过我,你能把所有灵魂连接起来。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在质问你啊,孩子。他们的灵魂还活着,和你一样。
——我……
——力量源于意志。强大的力量源自整体的意志。
——我懂了。你想告诉我的是这个吗?
——对。正是这样。交出你的全部,我将助你成为不朽。我们的力量……
——我们的力量……
——我们将成为神!我们!
当紫色的光芒涌出洞口的时候,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地震突然开始了。地心仿佛被挖空了一样,整个地表都开始向下塌陷。山川、河流、丘陵、平原……所有东西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然而更奇怪的事情在下一刻跟着发生了——本来已经陷入深渊的碎石,突然又像是被某个神秘的力量支撑起了一样,开始向上缓缓升起,飘浮在空中。这些石头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崩毁的庭园保护了起来。而紫色的流光则开始向四处分裂,沿着石块的缝隙飞快蔓延。
阿曼瑟尔疑惑地看着这一幕幕奇异景象的诞生,连他也搞不懂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灵魂的力量已经被搜集成功了,但它们似乎并不听他的指挥,而是在被另一个未知的存在驱使着。
“这是怎么回事……”他眉头渐渐皱紧,“难道程序上出了什么差错?”
“阿曼瑟尔!”
诺甘农的喊声突然传了过来。他抬起头,发现这个魔法大师正狼狈不堪地朝这边飞。诺甘农神情显得十分痛苦,一只手臂已经离他而去,他只得用手捂着还未止血的伤口。
“天啊,诺甘农!”阿曼瑟尔顿时吃惊不小,“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疯子……”诺甘农咬着牙关,艰难地说着。“裴里……他竟然让元素之灵完全实体化了……我侥幸逃脱,萨格拉斯正在与他对峙。”
“他只是个凡人啊!”
“我当然知道。但你看,这伤口是不会说谎的。”
“……”
阿曼瑟尔愣在了原地,他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明明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事态发展却突然失控。不论是对这些灵魂的驾驭,还是对付胆敢反抗的凡人,都没有按着他事先计划的那样进行。
“诺甘农。”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大概有麻烦了。”
裴里无暇顾及大地的变化,他现在正陷入一场越来越绝望的苦战之中。虽然现在双方还是势均力敌,但萨格拉斯似乎有着永远都用不完的力量,而他不同。他的力量来自于组成这个世界的原始元素,但现在路耶已面临毁灭,元素的力量也开始减弱了。拉格纳罗斯的战锤已不如刚才那般有力,塞拉赞恩的防御也不再毫无破绽。最糟糕的是,奥拉基尔几乎已经要消失了,那些推动他前进的风也已经感受不到。
混蛋,混蛋——他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萨格拉斯当然不会给他让道,那么再这样战斗下去,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败北,也就没有机会再为死去的同胞复仇了。
“坚持下去,路耶……”他怀着极大的痛苦,向脚下这个已经快要死去的世界诉说着自己的请求。“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一样。但请再坚持一会儿,哪怕多一秒钟都好……”
“放弃吧,你没有胜算。”萨格拉斯摇着头说道,“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你终究是凡人之躯,无法与万神殿抗衡。这个世界的命运也不会因你的努力而改变。”
“命运?”裴里突然笑了起来,“哈,又是这个‘命运’。告诉我,命运究竟是什么?”
“被提早注定的,不会因你的意志而改变的东西。”
“提早注定?我们的世界?”
“对。在你出生以前,路耶就注定了会灭亡。”
“狗屁!”
裴里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火焰已经让这只眼几乎瞎掉了,一道血泪从脸颊上划过。
“根本就没有什么‘命运’!我们才是庭园的主人,而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力决定这个世界的生死?!”
“力量。”萨格拉斯的口气依然很平静,“你还没意识到吗?强大的力量就意味着一切。”
“我才不信!”
裴里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而拉格纳罗斯也随之举起了战锤,准备再一次发起进攻。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钻心般的剧痛突然从胸口传来。他愣了一下,缓缓低头,发现一只黑色的、像触须一样的东西不知不觉地从背后贯穿了自己的身体。穿透胸腔,从身前伸出的触须尖端,还带着他体内的鲜血。
塞拉赞恩的符文被毁掉了,她的身躯立刻化为灰尘,消散在空中。然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听上去就像是无数个人在说着相同的话一样,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不配守护这个世界。
——不配!不配!
——你抛弃了我们,你没有和我们一同死去!
——你不懂得死亡的痛苦。
——不懂!不懂!
——只有我们,只有我,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
——向我臣服!向我臣服!
——我是克苏恩!我是真正的神!
悲恸之章
穿过虚空漩涡,浩瀚的星海重新呈现在眼前。银河的光辉依然那么美丽,然而在这片光芒之中,安洁丽塔却始终寻不到那颗小小的、绿色的星球。
“快到了吧……它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她四处张望,但一无所获。在她有些懊恼的时候,一个紫色的光点却出现在视野里,朝这边飘了过来。很快,这光点就已来到她身前,围绕着她旋转,似乎想向她表达什么。于是她伸出手,让它落在自己掌心。在接触到光点的一瞬间,她立刻就看清了包藏在这里面的东西。
“原来如此,你就是奥莉萨贝苏……他把你的灵魂送到我这儿来了。”
在安洁丽塔脑海里,路耶被毁灭的景象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残忍的场面令见多识广的她都觉得有些恐怖。而在这绝望的景象中,那个孤独伫立着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似乎象征着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所在。
“裴里想保护你,还有你们一同爱着的这个世界。然而,我却很可能要亲手毁灭它……”
安洁丽塔突然停下了自言自语,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察觉到了,藏在这具躯体深处的另一个意识正在苏醒,而且开始向她索要身体的支配权。
“停下来,毁灭者!我听到了你的心声。你想让当初亲手制造的惨剧再次上演吗?!”
这个声音开始发出质问,措辞严厉。
“没有。”她回答道,“但是,我和他有约定……”
“如果你硬要这么做,我就一定会阻止你的!不论你有什么理由!”
她没有再去回应。在停歇了片刻之后,她用双掌重新托起奥莉萨贝苏的灵魂,把它放在自己腹部,轻轻地往下按。光球很快就融入了体内,那微弱的光芒也随即消失不见。
“纵然轮回转世,他亦会认得你。我相信他。”她低声地向这个逝去的生命说着,“我会替你实现愿望的,也是替我自己。希望接下来我可以不去违背曾经对另一个我许下的诺言。”
她背后的那个影子重新张开双翼,带着她笔直地向前飞。
裴里,你一定要活下去——她不停地在内心祈祷——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想和你一起经历,有太多的话想和你说。活下去,求求你。
“这……这是意志原体!”
裴里现在的心境已不能仅仅用“吃惊”来形容了。面对从背后袭击自己的敌人,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杀手,他第一次阵脚大乱。虽然耐普图洛斯立刻帮助他斩断了触须,但身上的伤却不是立刻就能完全恢复的,塞拉赞恩的印记也遭到了彻底的破坏。大地之灵的消失,意味着他从现在开始将失去一切防御。然而也许是因为意志原体的偷袭来得太突然,连萨格拉斯也愣在了那儿,没有趁机举着剑冲过来给他致命一击。
血不停地从胸前的伤口喷出来,一阵接一阵的剧痛令他的意识在昏厥边缘徘徊了好半天。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振作,然后朝脚下的大地望去。不知何时,曾经的庭园已经完全消失,大地变成了一个不断下沉的黑色深渊,而无数路耶人灵魂凝成的紫色光带开始在天空中来回穿梭。在这光芒之中蕴含的力量早已完全失控,空气中弥漫着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
“意志原体,你在干什么?!”他忍着痛苦,大声地咆哮起来。
回答裴里的是那个刚才听到过的奇怪声音。它直接钻进了脑海里,反复地回荡着,撕裂他的神经。
——为什么我们要死!先知,回答我们!
——恨,我们好恨!我们恨天与地之间的一切!
——恨这些背信弃义的神,更恨你!你抛弃了我们,没有和我们一同死去!
——你是叛徒,叛徒!你凭什么守护这个世界?!
——只有我们,只有我,才有这个资格!
“不对!”裴里捂着耳朵,拼命地拒绝对方的声音。“我和你们一样,我们都是路耶的子民,我们都爱这里!如果你们的灵魂还能听到我声音的话,请和我并肩战斗!”
更强烈的抵触意识立刻渗入他的内心。无数个可怕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歇斯底里地叫喊,几乎要把他逼疯。他很快就知道了,意志原体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了仇恨的结晶,死去的人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遭受的不公,但他们的精神却依然和这意志原体连接着。于是,意志原体的仇恨让他们变得疯狂,而他们的疯狂使这个巨大的精神体渐渐堕落,开始变成某种未知的危险存在。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当成敌人?!我和你们一样,都在这里诞生,在这里成长啊!”
他的辩解毫无作用。更多的触须从深渊里伸出,向他袭了过来。而另一方面,从深渊里涌出了漆黑的,像泥水一样的东西,倒灌进了那个储藏着魔能的大洞里。响亮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意志原体一同变得疯狂。目所及的一切都被粉碎、重塑,一个黑暗的实体正在大地上呈现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恨我?!”
裴里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了,他的喉咙早已嘶哑,身体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枯瘦下去。魔法符文已经把他的魔能全部榨干,而为了不让拉格纳罗斯和耐普图洛斯消失,他开始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维持元素的力量。他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任何时候都可能会面临最终的崩溃,而那也意味着路耶再没有得救的机会。
于是,察觉到自己已无法制止意志原体之后,裴里重新昂起头,望着天空。
只好把最后的力量用在罪魁祸首身上了——如此想。阿曼瑟尔,这个炮制了一切悲剧的元凶……必须让其付出代价。
萨格拉斯就在自己面前,这个巨人就像是一堵完全无法越过的屏障。然而从刚才开始,对方就始终没有发起进攻,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和意志原体的交涉。而现在面对他,对方竟然做出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举动——向旁边一让,露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你马上就要死了,凡人。”这个巨人缓缓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强大的力量可以决定一切,但你却不相信。不过你的意志却令我吃惊,也许依凭这一口不肯屈服的气,你可以做到很多事。”
“……”
裴里不明白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但萨格拉斯立刻就告诉了他。当着他的面,强大的泰坦战士把剑举了起来,指向天空。
“阿曼瑟尔在那里。证明给我看看,你的勇气。”
裴里不再说话。他咬紧牙关,最后一次呼唤奥拉基尔的力量。一阵狂风片刻之后从远方吹了过来,而他和两位元素领主乘着这阵风,很快飞入云端。
看着这个凡人的身影消失,萨格拉斯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征服了数千个世界,数不清的敌人死在我的剑下。他们没有一个人在死前有什么反抗,统统麻木地接受了命运……这究竟算是征服,还是屠戮呢?不停毁灭世界、不停改造世界的我们,和那些被我们奴役的恶魔又有何区别?凡人,你们为何就不敢像他那样反抗神呢?难道从一开始你们就认为神是不可战胜的吗?真是懦弱。”
他向大地俯瞰,黑暗的意志已经形成了四个大小不均的、外貌骇人的魔物。其中最大的那一个已经把无数的触须伸向了这里,显然是要向他宣战。而相对较小的那几个也一样跃跃欲试。它们是路耶人的仇恨凝聚成的实体,是所有负面情感的具现。它们的意志力是可怕的,甚至光从精神层面上来说,它们恐怕已经具有了神格。
“戈古纳斯,给我一把足够锋利的剑。”
萨格拉斯打开了新的传送门,然后朝门后的随从下令。一把青铜色的巨剑立刻被送到了身前,剑刃放出闪闪银光。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剑柄,在空中挥舞了半圈,然后对准最小的那个魔物,用力掷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剑锋贯穿了这个怪物的躯体,把它牢牢钉在了原地。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会告诉你们,就算万神殿也是可以被颠覆的。”
看到同伴的死去,其它几个魔物立刻暴怒起来,密密麻麻的触须飞快地向这边靠近,有几根甚至已经缠住了萨格拉斯的脚。他不慌不忙地从传送门里拿出一把斧子,另一只手把巨剑举过头顶。
“既然要杀戮,何必还给自己戴上冠冕堂皇的帽子呢?若要毁坏什么东西,直接大大方方地把它砸个稀烂不就可以了?”
他自顾自地咕哝了一会儿,然后便不再作声,因为即将开始的恶战不会给他留分心的机会了。从缠绕着自己的那些触须上,他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意志。这些怪物正在思考的东西在他看来和万神殿的思想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曼瑟尔!万神殿!你们的恶行该结束了!”
裴里发出了最为愤怒的怒吼,他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被慌乱中的阿曼瑟尔听得一清二楚。万神殿的首脑与他身边的几个侍卫连忙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吃惊地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凡人从云层里飞了出来。奥拉基尔送出了最后的力量,随即不见了踪影。裴里身上的符文又毁掉了一个,但他飞翔的势头已无法阻挡。他咆哮着,举起拳头,朝着这个绝不会原谅的敌人冲去。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击败萨格拉斯!这是怎么回事?!”
阿曼瑟尔被吓得脸色发白。明明这个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对他来说只需要挥一挥手就能除掉,但面对那无穷无尽的愤怒,他却突然间丧失了斗志。自他诞生以来,从未遇到敢于向神发起挑战的凡人,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看上去最容易征服、凡人的心智最为麻木的世界里,竟然出现了第一位挑战者,而对方竟然以孤身之力撼动了万神殿。
“凡人!你只是凡人而已!侍卫何在?!杀了他!”
他慌乱地向身边的侍卫下命令,然而就连这些最精锐的泰坦战士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无法想象萨格拉斯的防御会被凡人突破,以至于当裴里从第一个敌人身边穿过时,对方甚至连动都没敢动一下。
“我是庭园的园丁,我是路耶之子,我是裴里!”
他越逼越近。而之前已经吃过大亏的诺甘农终于反应过来,举起铁锤挡在了裴里面前。耐普图洛斯立刻冲上前去,整个身子压在对方身上,把这个魔法大师拼命往后推。诺甘农被逼得向后推了好几步,差点摔倒。他惊魂未定,抡起锤子就是一顿猛砸。锤头上迸发的力量摧毁了耐普图洛斯的防御,这个水之领主的身形也随即扭曲,开始消散。
裴里连看都没有看耐普图洛斯一眼,只在心中短暂地哀悼了一下。虽然周身的剧痛和符文的一个个消失令他的身体早就超过了极限,但他反而更加卖力,抱着必死的决心向前迈进。大地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风也已经不再吹起,而现在,生命之水亦停止了奔流,路耶的万物都已归于沉寂。
在黑暗中,只剩星星之火还在燃烧着,但它的意志早已形成燎原之势。裴里的身子笼罩在烈火之中,他的双脚和大半个躯干都已被烧成了灰。他的怒吼始终没有停下,即使嗓子早已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这团用他的生命换来的烈火,带动着拉格纳罗斯的巨力,终于来到了阿曼瑟尔面前。
“饶……饶命!”
众神之父已经吓得瘫软在那儿,不停地哆嗦着求饶。但裴里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他挥出了拳头,所有的愤怒都已凝聚在这最后的一击之中。拉格纳罗斯也最后一次挥舞起战锤,对着敌人的脑袋重重敲下。
——粉碎吧!
——粉碎他,断绝所有罪恶!
——拉格纳罗斯!
裴里没听到任何声音。在最后一刻,拉格纳罗斯的身影消散了。火焰已经把他胸口以下烧尽,而最后一个符文也消失在了烈焰之中。所有的力量离他而去,然而他却已经没有机会去惋惜或是弥补了。
他看到了,刚刚还捂着脸尖叫的众神之父,现在已经重新站了起来,露出鄙夷的微笑。
他看到了,诺甘农和那些如梦方醒的侍卫们,正发了疯一样朝自己这儿冲过来。
他看到了,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下面,路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最后的结局。自己诞生的地方、自己长大的地方、自己爱着的地方——在无边无际的星海中,真正称得上是“家”的这儿,最终没能被拯救。
“万神殿!我不会屈服的!我不会————!”
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喊,而诺甘农的铁锤已无情地挥下。
“你们没有权力决定这个世界的生死!我会永远抗争下去,永远!”
在天与地之间,元素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再也听不见。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曾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很久,很久以前……
“你喜欢这花?它没有香味,但生命力却很顽强。人们认为它是内敛的象征。”
“……”
“喜欢的话就摘了带回去吧,今天我们就要搬进新家了,用这个作为祝贺品虽然寒酸了点,但也可以将就一下。唔,仔细想一想的话,也许这花和你的性格很相像?”
“……”
“奥莉萨贝苏?你如果不说话,我是不会知道你想做什么的呀。”
“花……”
“嗯?”
“这种花的名字……”
“克罗诺木……”
——在路耶的文字里,这是“希望”的意思,也是生长在庭园里的一种花的名字。
现在,这朵花就在自己身边。它在这片崩毁的大地上顽强地生存着。
“希望……还有希望……”
残缺不全的身躯躺在地上,只有被烧焦的那只手还有一点点知觉。他努力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向这朵花挪过去。他想把花摘下,把这最后的“希望”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就在手指快要碰触到花朵的时候,一阵凛冽的寒风却突然刮起,将它一下子吹散,洁白的花瓣纷纷落入了漆黑的深渊之中。
在花朵消失的地方,残缺不全的手指紧紧地收拢、握住,然后再也不动一下。
意识消失的瞬间,他听见了她的呼唤。那是无比急切、无比痛苦的声音。
“裴里!你要活着等我!裴里——————!”
契约之章
那个躯体几乎被烧尽的人从天上坠了下来,就像一颗流星。他很快消失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上,而看着这一幕的萨格拉斯惋惜地摇了摇头。
“有的事情结束了,有的事情则正要发生。阿曼瑟尔,你说万神殿的存在是为了让万物生生不息?这听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拙劣无比的笑话啊。”
他的左臂突然被一根粗大的触须勒住了,挥舞战斧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更多的触须借此机会一拥而上,很快就把他的双脚缠得严严实实,把他的身子朝地上拉。黑暗的、疯狂的魔能从触须上面传到他身上,试图击垮他的斗志,迫使他屈服。但萨格拉斯却不慌不忙,用右手的巨剑继续挥砍。即使身陷黑色的泥淖之中,他的勇武依然没有半分减损。
克苏恩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这个怪物的身躯还在不断膨胀,连大地都无法容纳它的重量了,开始向它脚下塌陷。它的力量也在增强,此时几乎已到了可以和萨格拉斯平分秋色的地步。而那些紫色的灵魂之能还在继续向它身上汇集。萨格拉斯已经听得见自己脚上的肌肉和骨骼被拉扯时的嘎嘎响声,他知道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自己恐怕很难全身而退。虽然他不至于输给克苏恩,但另外几个存活的怪物会不会趁虚而入就很难说了。
“你也暂时平息一下自己的怨恨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怨恨究竟源于对万神殿的愤怒,还是源于对那个勇敢凡人的嫉妒。现在,做好准备,迎接我的最后一击。”
他发出一声怒吼,砍断了缠着自己左臂的触须,然后扔掉斧子,用双手把巨剑举过头顶。现在他全无防御,克苏恩趁势把他整个身子都缠住了,但却无法将他继续拖动分毫。剑锋开始发光,而泰坦的古老咒语也开始被他吟诵起来。脖子被勒住导致他的吟诵变得断断续续,但最后一句话却十分清晰,而且响亮。
“黑暗赋予者,解放你全部的力量,粉碎万神殿的敌人吧!”
炽烈的红光伴照亮了每一个黑暗角落,巨剑也随之劈下。克苏恩发出惨痛的咆哮声,它的身躯被竖着砍成了两段,触须也被紧随而来的冲击波撕裂。不仅是大地,就连天空也被这一剑的力量撼动了。在他周围,漆黑的泥水开始逆流,更多的能量从奥术核心里渗出。时空的扭曲导致这个世界四处都出现了巨大的裂隙,而裂隙背后是一片原始而混乱的天空。扭曲虚空——萨格拉斯的奋力一击,竟然让濒临毁灭的路耶与另一个位面连接起来了。
前所未有的狂风立刻刮起,把所有的东西吸进虚空世界里,甚至连那几个巨大的怪物也一样。身形相对小一些的几个怪物立刻就被裂隙吞掉,而克苏恩的身躯虽然被切成两半,却依然挣扎着。它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失败,于是在将要被虚空吞噬的最后时刻,那强烈的恨意甚至直接钻进了萨格拉斯的脑子里。
“我们的意志会留在这里的!会留在这个世界!只要这个星球没有消亡,我们就一定会回来!到那时候,就算万神殿也只能跪在地上乞求安宁的死亡!我们发誓!发誓!”
它的身体终于被完全吸了进去,最大的一处裂隙也像吃饱了一样略微收缩了一点。但其它裂隙却在不断地扩张,把萨格拉斯的身子朝四面八方吸,那滋味真像是要被扯烂了一般痛苦。
“哈,原来我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我竟然还安心为那群废物效忠,真是愚蠢。”
迎着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强风,萨格拉斯冷笑起来。他看了看手中的剑,发现这无比强大的武器已经断成两截,自己手中握着的只是一个柄以及小半截剑刃。但即使已经被毁,从这把剑上面依然放出极可怕的力量。而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祝福,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也许我该尝试一次更彻底的征服。”他自言自语道,“广袤的虚空,宇宙的另一面。在那个与宇宙一样无限大的世界里,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也许可以和这些怪物再继续打下去?那倒也不错。”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振奋,仿佛新的世界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来。于是他不再犹豫,提着断剑,昂首走进了一道裂隙里面。
“我们赢了?”
惊魂未定之下,阿曼瑟尔哆嗦着向围在他身边的侍卫们发问。直到他们一同点头,他才终于感到安心。但并未持续多久,来自脚下这个世界的震颤就又一次令他紧张起来。路耶似乎在变得不稳定,之前那些可以被探知到的灵魂之能也正在一点点削弱,这种状况是在征服其它世界时没有遇到过的。他再次开始忧心,连忙对云层施放了一个魔法,把它们拨开,让自己可以看清这个世界此刻的面貌。
然后,他和诺甘农,以及身边的侍卫们同时惊呼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再糟糕不过的景象——天与地的界限已经不再有,扭曲的时空导致越来越多的裂隙被打开。其中一些裂隙已经渐渐连接起来,扩张得更大,把所有可以吞掉的东西都席卷一空。再这么下去,甚至整个世界都会被吸入扭曲虚空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地、焦急地问道。“萨格拉斯去哪里了?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诺甘农,你制造的这个东西不是完美无缺的吗?!”
诺甘农只得无奈地摇头:“阿曼瑟尔,你知道,这个世界与我们之前征服的所有世界都不同,我断掉的这只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管这些!这是我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我们不能……”
“阿曼瑟尔大人!”
一个更加着急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抱怨。新的传送门在他面前打开,从里面跑出来一个泰坦哨兵。这个人的脸色罕见的难看。他沿着通向王座的天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阿曼瑟尔身边,气喘吁吁。
“众神之父,她来了!她来了!”
“谁……”
刚张口发问,阿曼瑟尔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完全多余的。能让泰坦的战士吓成这样的敌人,找遍全宇宙恐怕也只有一个。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比这个哨兵更糟糕了,甚至有些抓不稳手中的权杖。
“她真的来了……混沌之母。”他哆嗦着,舌头就像打了结。“不能等了……没……没时间了!诺甘农!修……修复奥术核心!我们要宣战!还有!把……把所有的传送门打开!只要是泰坦一族的战士,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都来!我们要倾尽全力打败她!”
“但这个世界已经快没救了!”诺甘农比他更着急,已经忍不住跺起脚来。“我感觉得到,路耶人的灵魂正在无序流动,他们恐怕不会接受我们的操控!”
“我不管这么多!就算把这世界全毁了都好,只要能让魔能发动一次就好!就一次!”
阿曼瑟尔已经快疯了,他甚至试图跳过去掐诺甘农的脖子。面对这个神经质的兄弟,诺甘农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好吧,我尽力而为。”
“对!就这样,只要一次!一次发射就能干掉那个怪物!”
阿曼瑟尔胡乱挥舞着权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绝望还是兴奋。片刻之后,他把权杖向前用力一挥,一个魔法阵随即在面前形成。这是一个可以把他的话语传达给所有泰坦的魔法。
“万神殿的子民们,我们生命中最大的荣耀即将到来!去吧,拿起武器到最前方去!我们会让这片星空成为安度尼斯塔恩的坟墓!”
——裴里,等我。请一定等着我!
安洁丽塔拼命在心中祈祷,但从她身上延伸出去的魔能传达回来的信息却越来越令她不安。奥莉萨贝苏的灵魂在她体内活跃着,而且带动肚子里的卵一同躁动起来。被这个女妖精的意识所带动,她开始循着正确的方向飞往路耶,但身子也一阵阵地疼痛。她知道自己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
——就在前面!路耶就在前面!
“裴里——!”
她忍不住了,竭尽全力大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在这个随时都可能失去对方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在意。这个人陪着她度过了虽然短暂却十分重要的日子,而且如果他一直安然无事的话,便可以永远陪着她这样下去,直到双方都厌倦了为止。在茫茫宇宙中,永生所带来的孤独几乎没有解药,除了他。
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明明已经脱离了孤独,现在却又要回归那样独来独往的生活,她绝不愿意。而且,她还有很多事想和对方一起经历,很多话想和对方说。
为了这个人,自己已决定奉献一切,即使要和另一个自己作对。
创造者的声音不断敲击着她的大脑,甚至开始折磨她的神经。这个敏锐的家伙虽然沉睡着,却依然察觉到了毁灭者心中隐藏的危险气息。于是安洁丽塔开始不断地收到警告,甚至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受排挤。创造者要求她停下来,要她马上交出身体支配权,措辞十分严厉。
“不要再这么折磨我了!”她绝望地叫着,用手使劲拍自己的脑袋。“求求你,让我再多存在一会儿!我必须去他身边,我不能失去他!裴里!裴里!”
她已经看到了正前方的那个星球。与上一次来到这儿时的绿意盎然不同,此时的路耶被深沉的黑暗笼罩着,生命的色彩已经被完全抹去了。而在那片黑色之中,似乎有一束紫色的光正在聚集着,向星空延伸出去。
一声声巨响在耳边爆开。在安洁丽塔面前,星空中打开了无数个传送门,数不清的泰坦战士从里面涌出。他们个个穿戴整齐,手中的武器无情地对准了她。这些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们打算杀害混沌之母,就像他们之前杀死其他神一样。
最大的一个传送门在正前方打开,正好挡住了路耶。从里面走出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泰坦领主,他手中握着无比巨大的战斧。
“混沌之母安度尼斯塔恩,你对这个宇宙的暴虐统治已经天理难容!”这个人大声说道,“万神殿已将上亿的勇士召唤到这里来。在众神之父的领导下,我们将摧毁你的统治,建立正确的秩序与公理!你没有选择投降的权利,唯有一死……”
“滚!”
安洁丽塔恶狠狠地低吼一声。一道光波从她身上释放出去,飞快地向四周扩张。接触到光波的泰坦战士们顷刻间就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变形。他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只能看着自己的铠甲被轻易地粉碎,接着是外皮、肌肉、骨骼、内脏……一眨眼的工夫,这些战士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尘埃。而刚才那个趾高气扬的领主也没能逃脱厄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光波还在延伸,更多的泰坦战士遭到了屠杀,他们的传送门也被摧毁。安洁丽塔也重新扬起翅膀,越飞越快。她快撑不住了,肚子里的卵成长得比想象中还要快,甚至用自己的魔法去压制也起不到作用。而创造者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已经察觉到了她在实施残忍的杀戮行为,于是更加猛烈地攻击她的意识。她无法和对方解释,因为自己现在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就算解释了,对方也必然会认为她在撒谎。于是,被这些将要降生的后代和创造者的灵魂不停压榨着,她的意志也正在接近崩溃的极限。
“再给我一点时间……求求你了,创造者。”她用几乎哭出来的口吻哀求着,“我必须杀了这些敌人,别无它法!我知道会有上亿个生命死在我手中,但他们每一个人的武器上都沾满了鲜血,他们杀死了更多的人,他们没有无辜的!”
“你也不是无辜的!这个宇宙没有比你更残暴的神!”创造者丝毫不肯原谅她,“我要把你的意识彻底毁掉!你的罪孽就算用死也无法清除!”
“我可以接受任何处罚,但不是现在!让我见到他,让我再和裴里见一面就好!”
她痛苦地咆哮起来,又放出一道光波。通往路耶的这片星空已经成为了泰坦一族的墓园,越来越多的战士死去,有的甚至刚走出传送门就被夺走了生命。
最后,在她把这些挡路者杀绝的时候,周围的星空突然出现了无数道紫色的光。这些光芒在路耶外面的星域汇聚,然后正对着她飞了过来。在它接近自己时,她敏锐的鼻子嗅到了包藏在里面的那些灵魂的气味。她甚至能听见这些灵魂的呼喊和哭诉,能感受到他们的冤屈,以及他们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丝眷念。
但是,现在这些灵魂却被仇恨完全占据了。他们痛恨那些让自己死去的人,因此开始变得极端,开始痛恨一切。这强烈的仇恨形成了可怕的力量,正扑面而来,已无法躲过。
于是她终于察觉到了,路耶正发生着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
——不,这绝对是我不能接受的。
——不能这样!裴里,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
“万神殿,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她怒吼着,忘却了自己身体与心灵的痛楚。但紫色的光芒却已经把她的身躯彻底淹没。
“打败她了!哈哈!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阿曼瑟尔几乎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但看到混沌之母的身影在星海中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已无法按捺自己的激动之情。他把权杖扔到一旁,扬起双臂高呼着,甚至不顾脚下的这个世界。
奥术核心已经分裂成了两半,这个星球也四分五裂。刚才的魔能爆发耗尽了徘徊在这儿的灵魂之能,甚至连路耶本身的能量也全部夺走。在越张越大的裂隙面前,星球的分裂正在急剧加快,随时都有彻底崩溃的可能。而现在万神殿根本懒得再看它一眼,因为它已经不存在任何价值了。
“我们现在就是这个宇宙唯一的神!没有谁能违背我们的意志!”阿曼瑟尔开始手舞足蹈,脸上笑开了花。“万神殿不朽!”
“你们这些伪神————!”
安洁丽塔的怒吼突然从他头顶上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刚听到这声音,阿曼瑟尔和诺甘农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手摁住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伴随着声音一同来到他们面前的这个神,存在感显得如此强烈,相比之下他们仿佛只是蝼蚁一般。
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已经跪在地上。在强烈到了极致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时,他们连发抖的资格都仿佛被剥夺了,只能那么木然地跪着。
完了——阿曼瑟尔现在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结局。万神殿准备了几十万年的庞大计划,安洁丽塔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将其彻底粉碎。愤怒的混沌之母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她可以轻易碾碎他们,就像碾碎那些毫无抵抗力的泰坦战士一样。
当自己的生命再无希望时,阿曼瑟尔却觉得似乎一切事情都可以放下了。他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至高之神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后,就在第一眼看到对方时,他便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巨大的、透明的阴影中央,混沌之母的本体竟然与普通的凡人没有多大差异。她的黑发正轻轻飘舞着,紫色的光带环绕在她身旁,已然没了之前那样的狂躁气息。她用手轻抚着这个由无数灵魂所形成的实体,黑得看不见底的眸子始终盯着自己脚下,那个正在被虚空吞噬的世界。
“裴里……”
从她脸上流下了泪水。鲜红的泪。
“虽然曾与你那样约定了,但我……还是无法狠下心毁掉这儿。这是你的故乡,是你最爱的庭园啊……所以,对不起……”
光离开了她的身体。这些被净化的灵魂重新回到已经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向奥术核心中央汇聚。而安洁丽塔用手指沾了一点自己的血泪,在面前画了一个有些复杂的魔法图案。虽然她看上去很痛苦,额头上满是冷汗,但她依然咬着牙,艰难地吟唱一个连她自己都从未唱起的咒语。
“以混沌之母安度尼斯塔恩之名,吾亲自与汝缔结契约。吾为汝之双翼,汝为吾之獠牙。接受吾最后之呼唤,背负吾之名永生……”
血泪穿过天空,落往大地。而她也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裴里,如果你活着的话,这个契约会让我和你一同活下去;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会永远沉睡,再不苏醒……我的孩子们,记住这个契约吧。你们会在这个乱世中活下来,慢慢成长。我无法看着你们长大了,但我永远爱你们。当你们也获得了爱的时候,就用这个契约吧,它会让你们的心愿得以延续……”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身子随即向地面坠去。而天空和大地此时全部变成了蓝色,无数的魔法符文在天地之间流转,飞快地修复所有的伤痕,同时一点一点地关闭扭曲虚空的裂隙。在泰坦们惊异的目光下,一个蔚蓝色的星球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
——好了,创造者。我将进入沉睡,请代替我注视着这个世界,用我的眼睛。如果你能察觉到我究竟做了什么,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与无奈的话,请给我的孩子们取一个动听的名字。然后等他们长大,再把另一位母亲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对,特别是那个孩子……
——叫她克罗诺木吧。
——在我爱的那个人所爱着的世界里,这个词是“希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