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国命纵横 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

一、大义末路何茫然
郢都乱了。楚怀王找张仪媾和,张仪冷笑着撂下一句话:“媾和?打完仗再说吧。”便当着他的面上车回秦国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苏秦,这位滔滔雄辩的六国丞相却是一言不发。楚怀王走投无路又六神无主,最后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虽然还是“卧病在榻”,却也给楚怀王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主意:第一个便是缉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个便是罢黜春申君黄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个是驱逐苏秦,向秦国表示退出合纵的决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则楚国大安。否则嘛,老臣也是无能为力了。”楚怀王想想也是无奈,便跺着脚长吁一声走了。回到王宫,楚怀王却不知这三件事从何做起?缉拿屈原,屈原在哪里?罢黜春申君,春申君连影子都不见如何罢黜?驱逐苏秦,总得有个说法,一个六国丞相,总不能让几个武士吆五喝六的将人家赶出去吧?还要向秦国示好,张仪都走了,向谁去示好?
楚怀王一路皱着眉头到了后宫,长吁短叹的对郑袖说了一遍。郑袖白嫩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无?木瓜一个!谁出的主意,便让谁来办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给人家权力,生生一个青木瓜哦。”楚怀王恍然大悟:“对呀!王后真道聪明,来人,立即下诏:宣老令尹昭雎进宫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开了:三路精骑缉拿屈原,一纸诏书罢黜春申君。昭雎亲自出面,彬彬有礼的请苏秦离开了郢都。而后又立即派出驷马快车的特使,飞驰咸阳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纷纷重掌旧职,新派纷纷搁冷置闲。旬日之间,楚国的老气象便恢复了,满堂白发苍苍,朝野再无争斗,楚怀王竟觉得轻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八万新军开得不知去向,屈氏领地大出粮草!满朝顿时哗然。屈原若领着这八万新军压来郢都,岂非又是一个乾坤大颠倒?可反复探察,郢都方圆几百里竟都没有新军踪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连续六路亲信飞骑奔赴秦楚边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飞骑竟都是泥牛入海!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说,屈原领兵去了岭南,要建一个新诸侯国复仇!有人说,八万新军投奔了齐国,屈原要做齐国丞相了!有人说,新军就藏在屈氏领地里,屈原马上就要反了!各种揣测流言不胫而走,一时人心惶惶。
毕竟昭雎有见识,径直到后宫来找楚怀王,竟是铁青着老脸:“敢问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怀王惊讶了:“没有啊,本王没有给过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旧板着脸:“楚王记性不好,还是再想想了。”楚怀王转悠了两圈猛然一跺脚:“咳呀!老令尹还真是神!想起来了,本王给过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许他擅自动用的了!”昭雎摇头叹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国算是和秦国结下死仇了,永远都解不开了。”
“老令尹此话怎讲?”楚怀王急得额头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绝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还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调集兵马打秦国去了。他打过仗么?能打赢么?八万新军加昭常十五万大军,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里了!”
楚怀王红润润的面孔唰的变得苍白:“你,你是说,楚国的主力大军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着:“如此不宣而战,秦国岂能不记死仇?多年来,老臣竭力斡旋,都为不使楚国与强秦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国被屈原葬送了……”
楚怀王一下子软瘫在草地上,竟带出了哭声:“这这这,这却如何是好了?”
“杀屈原,罢黄歇,以谢秦国!”昭雎牙齿咬得咯咯响。
楚怀王抽着鼻子唏嘘着:“也只有这样了,本王,本来最怕杀人了。”
次日内侍急报,说春申君黄歇宫外侯见。楚怀王一听便跳了起来:“快!叫他进来了!”一见春申君疲惫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楚怀王心便软了,却依旧板着脸道:“黄歇,你窜到哪里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样了!”春申君惨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阳去了。” 楚怀王满脸疑云:“丹阳?丹阳在哪里?有事了?”春申君叹息道:“噢呀我王,黄歇是屈原一党,听凭我王发落了。”
“噢——,对了!”楚怀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愿多说,领罪便了。”
“领罪领罪!就晓得领罪!”楚怀王指点着春申君数落起来:“黄歇呀黄歇,你我同年,本王对你如何?从来都是宠着你护着你,对么?你倒好了,却偏偏跟着屈原那头犟驴乱踢腾。又是新政,又是变法,又是练兵,又是暗杀,事事你都乱掺和!这下好了,屈原叛逆该杀,你说本王还如何保护得了你?”
“臣唯愿领死。”春申君干脆得只有一句话。
“晓得无?你才是个大木瓜!还说我是木瓜?”楚怀王骂了一句,突然压低声音道:“哎,说老实话了,屈原这仗打得如何?大军全完了么?”
“噢呀呀,我王这是从何说起了?”春申君惊讶的叫嚷起来:“大司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说打仗,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国威风!斩首秦军六万,我军伤亡只有十万余,其余十来万楚军还好好的驻扎在沔水!谁说楚军全完了?分明恶意诬陷!”
“毋躁毋躁。”楚怀王惊喜的凑了上来:“你说斩首秦军六万?”
“噢呀没错!司马错也亲口认帐了。”
“楚军还有十来万?”
“断无差错!我王可立即宣昭常来郢都证实了。”
“好!大好!”楚怀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个福将,给本王带来了福信!”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对了,快去找几个人担保,有人要罢黜你了!”
“谢过我王。臣告辞了。”
春申君一走,楚怀王顿时轻松了起来。匆匆大步回到后宫,高兴地对郑袖学说了一遍,郑袖笑道:“晓得了,也好,没伤筋动骨哦。日后只要再不得罪秦国,也许还是平安日月哦。”楚怀王道:“说得是了,有这一仗,秦国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国了。哎王后,你说这屈原该如何处置好了?”郑袖笑道:“晓得无?这种事找老令尹说了。”楚怀王道:“老令尹?他让我杀了屈原。”郑袖笑道:“那就杀了,还能再说个木瓜出来了?”楚怀王嘟哝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么?你才是木瓜了。”郑袖点了一下楚怀王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晓得,我是木瓜哦,谁敢说乖儿子是木瓜了?”楚怀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阵:“木瓜嘛,倒是有一个,屈原!”“乖儿子真聪明哦!”郑袖笑着拍手:“晓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怀王大乐,抱起郑袖便滚到了纱帐里,笑声喘息声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这时,老内侍在纱帐外高声道:“禀报我王:屈氏族老在宫门请命。”
“败兴!”楚怀王气恨恨的嘟哝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来:“如何个请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举着白绢血书,跪着不起来,要见我王。”
“岂有此理?没找他们的事,他们倒先来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来到宫门一看,楚怀王却象钉在那里一般挪不动脚步了。偌大车马场中跪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副钉在大木板上的白绢血书触目惊心——杀我屈原,反出楚国!斗大的八个字竟还滴着淋漓的鲜血,个个老人的手上都缠着白布,面色阴沉得仿佛随时都要爆发。楚怀王虽说颟顸,但有一点还是明白的:屈氏举族百余万口,除了王族芈氏与昭氏部族,便是楚国第三大部族,若举族造反,楚国岂非要大乱了?
“前辈啊,这是何苦了?快,快起来了。”楚怀王走到为首老族长面前,却不禁有些慌乱,想扶起老人,却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恳请我王:赦免屈原,否则,屈氏举族反往岭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辈,本王何曾说过要杀屈原了?”楚怀王连忙先为自己开脱了一句,又凑出一脸笑容道:“屈原还没有回来,本王还没有见他,谁说要杀他了?纵然回来,也还要查问后再说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了。”
老族长还是跪着,竹杖点得笃笃响:“大司马为洗雪国耻,献出族中六万子弟,献出族中粮草十五万石,浴血沙场,斩首秦军六万,有大功于楚国!我王若听信谗言,诛杀屈原,楚人将永远没有忠臣烈士!愿我王三思而后行了。”
“老族长,本王听你的便是了。”楚怀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杀秦军六万,也不容易了,快,快起来了。”
老族长刚刚站起,便闻场外马蹄声疾!内侍低声急报:“我王快看!”楚怀王闻声抬头,却见一个“野人”迎面而来:战袍血迹斑斑,须发灰白散乱,眼眶深陷,干瘦黝黑得好象一段木炭!楚怀王不禁惊讶得倒退了两步:“你?你是大,大司马了?”
来人扑地跪倒:“臣,屈原领罪。”
楚怀王长叹了一声:“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来,容我想想再说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禀。”
“有话,你就说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与秦国开战,全系屈原一人所为,与他人无涉。臣恳请我王:对战死将士论功行赏,对屈氏粮草如数偿还!此外,此战后虎狼秦国必来复仇,楚国目下战力太弱,恳请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国!”
“大司马——!不能啊!”屈氏族老们老泪纵横,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来对族老们深深一躬:“族中前辈们: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国危难,虽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当以国难为先,切莫为屈原性命胁迫楚王了,前辈们,回去吧,屈原求你们了……”
“大司马……”老族长竹杖笃笃,竟是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楚怀王大是动情,一时竟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这场风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举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为战死将士请功的故事迅速传遍了朝野。更令国人心动的是,屈原竟自请楚王将自己交给秦国,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国,古往今来,几曾有过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时间,为屈原请命的呼声弥漫了楚国,竟使老世族们不好开口了。
楚怀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复了春申君的参政权力,而后拉上春申君一起与老令尹昭雎等几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终于诏令朝野:丹阳之战的死难将士,全数论功赐爵,由春申君清点实施;免屈氏领地三年粮赋,以为补偿;罢黜屈原大司马之职,领三闾大夫爵,放逐汨罗水思过自省。诏令通告朝野,庶民们虽然还是怨声难平,却也是无可奈何。残余的新派们也渐渐安静了,毕竟没有杀屈原,也没有交出屈原给秦国,有老世族咬着屈原,还能让楚王怎么办呢?
屈原离开郢都那天,十里郊亭竟挤满了送别的人群,有郢都国人,更有四乡村野赶来的庶民百姓,四面山塬上到处涌动着默默的人群,路边长案罗列,摆满了人们献来的各种酒食。正午时分,当春申君亲自驾车送屈原出城上道时,郢都四野的哭声弥漫开来,随着那辆破旧的轺车慢慢的聚拢到了十里长亭。站在轺车伞盖下的屈原,苍老干瘦得全然没有了往昔的风采,他那永不熄灭的激情似乎也干涸了,只是木然的望着四野涌动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驰驱,终于到了云梦泽边。春申君跳下轺车,扶着屈原下了车,便是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后一言:楚国不堪腐朽,已经无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苏秦,再度合纵,以外力保住楚国,等待机会了。见到苏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气太过了……”说罢一声叹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记住你的话了!”
小船飘飘荡荡的去了,屈原始终没有回头。

二、苏秦陷进了烂泥塘
苏秦离开了楚国,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时踌躇满志,要一心与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转楚国危局,为合纵保留最坚实的一块立足之地,也与张仪进行一次面对面的纵横较量,不想倏忽之间竟是急转直下,结局乱得一塌糊涂,原因却是莫名其妙!作为合纵一方,是彻底失败了:非但没能扭转楚国,反而使其余五国更加离心。秦国呢,同样是失败了:非但张仪险遭暗杀,最终也还是没有避免一场恶战,竟前所未有的折损了六万新军锐士!楚国呢,更是最大的输家:朝局大乱新派湮灭且不说,积数年心血所训练的八万新军连同两三万老军,也全数赔了进去!同时还结下了一个最凶狠强大的仇敌,将无可避免的永远不得安宁了。
细思其中因由,竟是千头万绪令人扼腕叹息。楚怀王是千古罕见的抽风君主,时而聪明机断,时而颟顸纨绔,弯子转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则是千古罕见的激烈偏执,恨便恨死,爱便爱死,意气极端得全然没有回旋余地;春申君呢,机变诙谐且颇有折冲之能,但却少了一些坚刚与大智,既影响不了屈原,又影响不了楚王,硬生生的无可奈何;昭雎阴沉狡黠又极是沉得住气,郑袖聪敏贪婪偏又能适可而止……面对楚国如此乱象,几乎每个人都是苏秦的对手,却教苏秦如何对付?张仪号称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极,还不是无法将楚国乱象理顺到秦国和局之中?
到头来竟是三败俱伤,却不知道罪责在谁?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搅乱了的。可是,若没有屈原的强硬,楚国还不是纳入了秦国算盘?屈原既强力扭转了楚国倒向秦国,又完全堵塞了楚国重入合纵,更是一举毁灭了楚国变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说清?
一路之上,苏秦思虑着念叨着揣摩着,最后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糨糊,末了只好长叹一声:“人算何如天算?当真天意也!”想想合纵以来的坎坷,苏秦无可奈何的笑了。难道不是天意么?每到穷途末路,苏秦必得从燕国开始。合纵发端于燕国,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国这一条路!弱燕生苏秦,强秦成张仪,看来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苏秦蓦然惊醒,却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斗篷招展摇手长呼,不是苏代却是何人?苏秦四面一张望,却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蓟城郊野,低声嘟哝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轺车,坐在道边一块大石上等候苏代。
“二哥,回来得好!我们正等你呢。”苏代下马,不断拭着脸上的汗水。
苏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国?”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猎,看见了苏字大旗,不是二哥却是谁?”
“一个人狩猎?”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猎的。你看那儿——”
苏秦目力虽差,却也看见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中翻飞的大旗与冲锋驰骋的马队,看那气势,少说也有三五千骑兵。苏秦不禁皱起了眉头:“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铁骑了?”苏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风起来了,军政大权一把抓呢。”苏秦冷冷道:“燕王那么相信他?”苏代道:“燕王病了,瘫了,将国事都交给了子之。”
苏秦大是惊讶,走时还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个燕王,如何就瘫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苏秦脊梁一阵发凉:“快说,燕王怎么病的?”
“前次狩猎,燕王从马上摔了下来伤了腿,后来便日益沉重,最后便瘫了。”
“燕王精于骑射,如何能摔下马来?”
“子之说:那是一匹东胡野马,燕王冒险尝试,被野马掀翻的。”
苏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过燕姬么?”
“去过两次,想给她送点东西,却没有见到人,可能云游去了。”
苏秦又是一阵沉默:“你先去吧,记住,不要对子之说我回来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苏代似有困惑,却也习惯了听苏秦吩咐,便上马一鞭去了。
眼看着烟尘消散,狩猎马队卷旗收兵,苏秦才上了轺车偃了大旗,静悄悄的绕到最僻静的北门进了蓟城,回到府中便吩咐关了大门,沐浴梳洗之后便进了书房,要一个人好好想想燕国这几件事儿。谁知刚刚落座,总管老仆便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上卿来了。”苏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来了?”老总管默默摇头,苏秦道:“你去说,我路途受了风寒,已经卧榻歇息,改日上门回访便了。”老总管看看苏秦,却没有走。苏秦不耐道:“没听见么?去呀。”老总管低声道:“老朽本不该多嘴,大人还是不要回绝的好,上卿在蓟城可是……”老人眼光闪烁,似乎不敢往下说了。苏秦想了想:“也好,去请他进来吧。”老人犹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苏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开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吧。”
片刻之间,书房外脚步腾腾,子之赳赳走了进来,还是一身软甲一领战袍,手中一口长剑,人尚在廊下,响亮的笑声已经响彻了庭院:“武信君当真雅兴,悄悄归燕,也不给子之一个接风的机会!”随着笑声进门,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礼了。”苏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礼数倒是周全呢,请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阵,便坦然入座,顺手将长剑横在了案头。总管老仆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国震泽吴茶,上卿以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还是燕山粗茶来劲儿,剋得动牛羊肉。”
“见仁见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对苏秦的揶揄似乎浑然无觉:“武信君啊,多日等你归来,四处派出游骑斥候探察你的动静,非有他意,只是想与你商议一件大事。”
见子之坦诚,苏秦的一丝不快已经消散:“大事?上卿请讲。”
“在燕国变法!”
苏秦大是惊讶,沉默着半日没有说话。子之打量着苏秦笑道:“武信君以为子之粗蛮,不堪变法?”苏秦默默摇头,却还是没有说话。子之道:“武信君啊,变法有内外两方条件,而今大势已变,燕国内外皆宜变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来?”
“你且说说,燕国如何内外皆宜了?”苏秦终于说话了。
“先说外势:秦国惨胜楚国,遭受重创,三五年内不会在中原生事,赵齐魏楚四大国内事频仍,更无力威胁燕国,如此燕国便有了一段安稳时日;再说内事:燕王贤明,委大政于你我,新派已经成了气候,老世族没有实力抗衡,此时若在燕国变法,岂有不成之理?”
“那么,你准备如何变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涂?变法是你的,问我何来?”
“你要变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驾,苏秦变法!不好么?”子之拍着书案一阵大笑。
苏秦心中怦然一动,正待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兹事体大,苏秦从来没有想过,从长计议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请武信君恕罪。”
苏秦很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皱着眉头道:“你就说吧。”
“燕王瘫病期间,武信君不在国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务。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还权力。可燕王不答应,说丞相未必再回燕国,硬是宣来一班大臣,让我做了丞相……”子之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对武信君,特来说明,明日你我面见燕王,我即交还丞相印信。”
蓦然之间,苏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国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还回来么?”
“只要子之坚执不受,自然能归还回来。”
苏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苏秦岂是讨官做之辈?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变法,真正使燕国强大,苏秦何须斤斤计较?”
“武信君大义高风,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苏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却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天亮时终于朦胧睡去,日上半山时却又被老仆唤醒了,说上卿亲自驾车来接他进宫了。苏秦只得起来梳洗一番,便出来上了子之高车进宫去了。
踏进王宫,苏秦便觉得气氛有异。燕国宫殿虽然窄小陈旧,平日里却也是一片生气。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兴燕国,操持国务一点也不松懈,日每吏员如梭,宫中总是忙忙乱乱的。今日进宫,偌大车马场竟没有停放一辆官员轺车,进得宫门,两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辖王室事务的两三处开着门有吏员身影,其余竟是一概关闭。苏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难道国务也停止了?
子之见苏秦眼神不对,便指点着笑道:“我一个忙不过来,也是偷懒,便让这些官署都迁到我府上去了。”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将王宫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却是迂腐了,无论搬到哪里,只要将事情办好不就完了?”苏秦想赶快见到燕王,也不说话,只是大步向深处走去。
进入第四进,便是燕王经常召见朝臣的两座偏殿,过了偏殿便是正殿,一过正殿便是燕王书房与典籍库。这些地方苏秦都很熟悉,惟独没有来过后宫。步入书房回廊,便闻一股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苏秦不禁大皱眉头。来到寝宫庭院,药味儿更是浓郁。苏秦抬头一看,庭院池边竟铺满了草席,席子上晾满了黑糊糊的药渣!药渣席边,好几个太医在蹬着药碾子碾药,呼噜咣当一片,直与制药作坊一般。
子之低声道:“东胡神医的方子:服用汤药之后,药渣碾成粉末吃下。”
苏秦阴沉着脸走进了寝宫,远远便听大木屏外的老内侍高声长宣:“武信君上卿到——!”苏秦一怔,便听见里面一阵急剧的咳嗽喘息。内侍此时连忙躬身闪开:“燕王召见,武信君上卿请——”
苏秦早就听燕姬说过,燕王宫狭小粗简,惟有寝宫高大宽敞,白日里阳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转过大木屏风,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户关闭,帐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四处弥漫,厚厚的帐幔中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竟不能停止,听得苏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苏秦耳边道:“东胡神医说:不敢见风。”
苏秦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帐幔深深一躬,高声道:“臣苏秦启禀我王:苏秦通晓医道,此乃东胡巫术,摧残性命,百害而无一利!臣请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华夏医药救治!”
帐幔后传出一阵更为急剧的咳嗽喘息声……苏秦对四名侍女断然挥手:“快!撤去帐幔,打开窗户,搬走药渣,立即收拾干净!”
侍女们惊恐的望着子之,却没有一个人敢动。苏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这是东胡巫术?还是蓟城人术啊?”子之看看苏秦铁青的脸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几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动手,拉开围墙大帐,打开全部窗户,又收去卧榻帐幔,搬走屋中所有药渣与不洁之物……片刻之间,寝宫中便是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苏秦向卧榻一看,却惊讶得钉在了那里——阳光之下,卧榻人形如鬼魅:一身脏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苍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两个大洞;一头黄发散披在肩,一脸血红的胡须杂乱的虬结伸张着;嘴巴艰难的开合喘息着,口中却黑洞洞的看不见一颗白牙!若非亲见,苏秦如何能想到这便是几个月前英挺勃发的燕易王?蓦然之间,苏秦心中闪过了齐桓公姜小白爬满蛆虫的尸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着叫着,木呆呆的看着苏秦。
苏秦走到榻前:“臣,苏秦参见燕王……”
燕易王艰难的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细细的两行泪水。苏秦道:“臣请为燕王把脉。”说罢便跪坐榻前,拉过燕易王干柴一般的枯手,刚一搭脉,苏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苏秦站起来肃然一躬:“臣启燕王:医家至德,不讳言误事;燕王脉象,来日无多,须及早安排后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两行细泪,那只枯瘦的右手却艰难的摇动着,苏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苏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转身命令内侍:“宣召太子进宫。”内侍便匆匆去了。
苏秦猛然想起一人:“敢问上卿,栎阳公主为何不在燕王身边?”
“秦人没个好!”子之愤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阳省亲去了。”
苏秦心有疑云,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连番闪烁,却只是喘息咳嗽着无法说话,一阵默然中,寝宫门廊下的内侍一声长呼:“太子到——!”苏秦抬头一看,一个面目疏朗神情却很萎缩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苏秦深深一躬:“臣苏秦,参见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闪出了一丝惊喜:“你便是武信君苏秦?好……”却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对着怪异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礼,便默默的钉在了那里。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苏秦,又看了看太子。苏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艰难的拉住了苏秦与太子的手,将太子的手塞进了苏秦的手中,喉头发出一阵含混的叫声与喘息。苏秦高声道:“燕王毋忧,苏秦当竭力辅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将子之的手塞进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声:“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称王!”
一阵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了无声息的去了。
苏秦三人刚刚跪倒,便闻寝宫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闻内侍一声长呼:“王后驾到——!”话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长剑已经提在了手里。太子一扯苏秦衣襟,也惊恐的站了起来。苏秦转过身来,一队劲装带剑的黑衣侍女已经环列厅中,将三人连同燕易王的尸榻一起围在了中间,一身甲胄一口弯刀的栎阳公主冷笑着走了过来。
子之冷冷道:“栎阳公主,来燕国何干啊?”
“问得好稀奇,”栎阳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国王后,这里是我的家,将军不知道?”
“你逃国离燕,已经不是王后了。”
栎阳公主微微冷笑着:“子之,可惜你还没做燕王,未免威风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这是燕王废黜王后的黄绢诏书!”子之抖开了一方黄绢,“废后令”三个大字与那方鲜红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阵哈哈大笑,栎阳公主手中抖开了一方白绢:“子之看好了,这是燕王手书诏令:栎阳公主,永为王后!再看后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废后矫诏,便为乱国!看清楚了么?”
“来人!将这矫诏秦女拿下问罪!”子之威严的大喝了一声,宫外却没有动静。
栎阳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说话间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弯刀突然驾在了正在发愣的子之脖颈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俩骗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骗不了我这个目无王道的刁钻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辅佐太子称王,你便是燕国功臣;否则,本后的老秦旧部便要联结燕国王族,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试试了。”
子之哈哈大笑:“栎阳公主,你只有今日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休怪子之日后无情!”
栎阳公主收了弯刀:“子之,若非顾忌燕国内乱生民涂炭,杀你比杀狗还容易!我栎阳公主身为王后,若无讨贼实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于子之的无情,栎阳早有领教,随时奉陪了。”说罢沉声命令:“燕王遗命:武信君苏秦,拥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国丧大礼;若有不臣之臣,举族杀无赦!”
“臣苏秦谨遵王命!” 苏秦竟是一阵轻松。
“子之谨遵王命!” 子之也没有片刻犹豫。
次日太子即位,这便是燕王姬哙。姬哙当殿下诏:武信君苏秦爵加两级,领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两级,兼领右丞相、上将军辅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苏代任亚卿,辅上卿署政;燕国名士鹿毛寿赐大夫爵,任御书 之职。这些都在朝臣预料之中,原是不足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将十五岁的长子姬平立为太子!即位当天便立太子,这在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可是闻所未闻。当时便有将军市被出来劝阻燕王,说储君事大,须得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平日显得并无主见的新王姬哙,此时却一声不吭,显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苏秦虽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来支持了燕王,说辞只有十六个字:“早立太子,国脉明晰,传承有序,并无不妥。”子之虽然没有说话,但声望满天下的苏秦一开口,姬哙顿时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听朝臣议论,便宣布了散朝。
苏秦刚刚回到府中,苏代跟脚就到,还没落座就问:“二哥,你如何竟赞成燕王立太子了?”苏秦沉着脸道:“怎么?我不能赞同?”苏代红着脸道:“上卿最烦这个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苏秦顿时不快,盯住了这个聪敏机变的弟弟:“姬平是长子,立太子名正言顺。子之烦姬平?烦的该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苏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实力又有魄力,还有一股锐气,他在燕国掌权有什么不好?你说,战国以来有多少家臣废主自立?鲁国、晋国、齐国,三个老大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独独留下这个老燕国,为什么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苏秦冷笑道:“苏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连自己也卖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气象。”
“新派气象?”苏秦又气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气象为何物?正经主张一条没有,就有几万铁骑、一片机心、一副狠烈张扬的脾性,这就是新派气象了?”苏秦打住话头,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三弟啊,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国变法之才,为兄为何不拥戴他?不说象吴起商鞅那般大才,纵有屈原那一股为行新政不惜牺牲的坦荡正气,为兄也认了。可子之有么?没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这叫什么?叫志大才疏,这种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没在燕国啊。”
苏代固执的摇了摇头:“二哥,你奔波合纵,名重天下,身佩六国相印,到头来却没有立锥之地,不觉得寒心么?子之是没有治国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与二哥联手执掌燕国,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须求全于子之?”
“住口!”苏秦大喝了一声,脸色骤然胀红!
平日里苏秦很是钟爱两个弟弟,在洛阳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苏秦实际上便是两个弟弟的老师,从来都没有对两个弟弟发作过,今日当真是前所未有。一阵沉默,苏秦心有不忍,低声道:“三弟啊,洛阳国人称你我兄弟为‘苏氏三贤’,难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却要附庸于一个不臣之人么?”
苏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一夜,苏秦又失眠了。这种烦乱一出现,他就知道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是辗转反侧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蓝的天空,闪烁的星斗,清凉的秋风,皎洁的月亮,他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仔细的回想了多年来在燕国的每一次转折,每一个关键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条清晰的脉络竟突然显现了出来——燕国大乱在即,已经是一个烂泥塘,是一个危邦了!虽然他名高望重爵位显赫,但他却只有无可奈何的看着乱局一步步逼近,在这种实力碰撞的乱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与才华,竟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苏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转这种乱局,只有投身其中,拥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众、财货与军队,必须象屈原象栎阳公主那样,敢于以武力相向!虽则答案如此简单,可苏秦最终还是认为自己做不到,即或让岁月倒退回去重来一遍,自己也还是如今的自己,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命数,也许是秉性,总是他无法接受实力碰撞中的那些龌龊,无法让自己屈从于血腥交易之中,无法让自己的灵魂依附于一种强大的黑暗。从这个意义上说,苏代比他强。苏代敢于跳进漩涡,敢于从实际利害决断自己何去何从,敢于为自己争取实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样,将名士风骨永远看做第一位的人生准则。强求苏代如苏秦,岂非与强求苏秦如苏代一般荒谬?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苏秦到浴房浇了一通冷水,擦干身子换上了干爽的夹衣,顿时觉得轻松惬意,一直压在心头的忧郁烦乱竟烟云般的消散了。他吩咐总管家老关闭府门谢绝见客,便进了书房,直到入夜掌灯,苏秦还没有走出书房。
过得一些日子,燕国风平浪静了,这天清晨,苏秦亲自驾车进了王宫。
姬哙虽然做了燕王,可是却没有一个大臣来见他议政,竟是清闲得无所事事。正觉无聊之时,住在燕山别宫的栎阳公主却给他派来了两个侍女,还带给他一封书简,简上只有十二个字——王与太子,勤修剑术,以防不测!姬哙左右无事,便常常跟着这两个侍女练剑。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剑术兴趣极为浓厚,不用姬哙叮嘱,便天天来跟两个女剑士玩剑,有时候还要在月光下玩练,仿佛永远没个尽头。
这天早晨,姬哙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与侍女比剑,老内侍罕见的匆匆走了过来:“禀报我王:武信君苏秦求见。”姬哙高兴的站了起来:“武信君来了?快,请他进来。”说着便向水池边的茅亭走去:“来人!快上燕山羊汤!”
苏秦来了,却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姬哙老远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隐士一般了,当真洒脱!”说话间便拉住了苏秦:“如何老是不来,闷死我了。快来坐了,这是专门为你上的羊汤,先喝了暖和暖和!”苏秦笑着一躬:“谢过燕王。”也没有推辞,便喝了一鼎浓浓白亮的燕山羊汤,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片细汗。燕王叹息一声道:“武信君啊,这国王当着实在寡淡啊。”苏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舍弃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难得两全了。”
“还是武信君好啊,永远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启我王:苏秦正是来辞行的。”
“辞行?”燕王姬哙惊讶了:“武信君要抛下燕国不管了?”
“非也,臣离开燕国,恰恰是为了燕国之长远大计。”
“武信君此话怎讲?”
苏秦压低了声音:“两三年内,燕国必有不测风云。苏秦欲为燕国谋求一个可靠盟邦,必要时辅助燕国消弭内患。燕国情势,木已成舟,无力自救。若无外力,燕国只怕要社稷变色了。”姬哙沉默良久,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社稷兴亡,天意原是难测啊。武信君克尽人事,姬氏王族当铭刻在心,纵然无果,也无须上心。燕国自周武王始封诸侯,一脉相传六百余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国,便给他又何妨?这寡淡国王,姬哙也做够了……”
“我王差矣。”苏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则国家祸乱,庶民涂炭。一己之物可让可赠,天下公器却不可随心取予。苏秦之心,我王当三思明察。”
姬哙又一阵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谋国,姬哙先行谢过了。”
苏秦连忙扶住了燕王,低声说了一阵,燕王频频点头。
半月之后,齐国孟尝君来到燕国,交涉燕齐边境的渔猎争端。子之与孟尝君两相厌恶,便破例的将这件棘手事儿推给了燕王决断。燕王姬哙便顺理成章的交给苏秦全权处置,磋商了几日,苏秦便以特使之身与孟尝君到齐国交涉去了。
一出蓟城,孟尝君便告诉苏秦一个惊人的消息:张仪磨下了齐王,齐王决意与秦国修好结盟,竟然接受了秦国“邀请”——派孟尝君到秦国去做客卿!
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道:“孟尝君做强秦贵客,可喜可贺了。”
“什么贵客?齐王拿我做人质罢了,武信君当真不明么?”孟尝君一脸的苦笑。
苏秦笑道:“看来,这次又要在齐国与张仪周旋了。”
“齐国不是楚国,孟尝君不是春申君,张仪不会得逞的。”
“好!”苏秦很为孟尝君的豪气振奋:“我在临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两人下车商议了半日,最后依依分手。苏秦向东南去了齐国,孟尝君却向西南去了秦国。

三、颠峰张仪又出错
十月之交,孟尝君抵达咸阳,张仪亲自出城郊迎,礼节算是隆重极了。
孟尝君对张仪有一种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虚与委蛇,竟是每每不知何种滋味儿?与苏秦相处长了,孟尝君对名满天下的张仪自然也有一番推测想象,大体上总是不脱苏秦那种名士器局的影子罢了。可当初在临淄第一次见张仪,孟尝君便觉得张仪与苏秦迥然不同!张仪的谈吐是诙谐犀利的,不象苏秦那般凝重睿智;张仪不修边幅,一领丞相锦袍竟在身上穿得绉巴巴的,加上一支铁杖与微瘸摇摆的腿脚,与苏秦那种整肃华贵的气象相比,张仪竟象是个市井布衣;张仪不拘小节,痛饮烈酒,高谈阔论,但有评点,便是一番嬉笑怒骂,听来却是鞭辟入里,令人竟如醍醐灌顶般过劲儿!听多了也习惯了苏秦的那种侃侃雅论,乍然一听张仪论事,竟教人不敢相信面对者便是苏秦的同窗师弟……所有这些在苏秦身上看不到的东西,都令豪侠本色的孟尝君心醉,比较起来,孟尝君竟觉得自己更是喜欢张仪了。孟尝君恨秦国,却是真心的喜欢张仪。
郊迎聚酒,却遇到如此一个不世出的洒脱人物,孟尝君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来是礼节性的郊迎接风,两人竟是相对痛饮了两个时辰!谈笑间从品酒说开去,名酒佳酿、名车骏马、兵戈剑器、《诗》风情歌、各人喜好,竟是无事不论,偏偏国事却是一句也没有说,秋日便枕在了山头。看看天已暮色,嬴华走过来在张仪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罪过罪过!”张仪恍然大笑着站了起来:“孟尝君啊,秦王还等着给你洗尘呢,走!接着喝了!”
“好!接着喝!” 孟尝君也是一阵大笑。
两人上车进了咸阳东门,城中已经华灯初上。车行十里长街,但见道中车水马龙,万家灯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灿烂锦绣。孟尝君目不暇接,一路竟是连声惊叹,到得宫前,见广场中车马如梭官吏来往匆匆,竟比临淄的早朝还要繁忙!孟尝君不禁戏谑笑道:“一个孟尝君,秦国便忙成了这般模样?”张仪哈哈大笑:“秦国无闲官,当日事当日毕,能不忙么?”素来豁达的孟尝君竟蓦然愣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却是半日无话。
进得一座小殿,四个黑衣人正在悠闲的笑谈,几张长案上都摆着显然已经变凉了的酒菜。孟尝君在门口瞄得一眼,却见座中几人都是黑色的无冠常服,座案又摆成了环形,竟没有立即看出哪个人是秦王?孟尝君不禁松了一口气:一定是几个大臣等候在这里,秦王还没有来。正在此时,一个须发灰白敦厚稳健的黑衣人迎了过来:“孟尝君,嬴驷等候多时了。”嬴驷?孟尝君大出意料,连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礼,望秦王恕罪。”
“哪里话来?”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礼不虚,孟尝君正对秦人脾胃呢。”说着拉起孟尝君的手:“来,先认认我这几个老臣子:这是右丞相樗里疾,你的老友了。”
樗里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尝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紧噢。”
“这是上将军司马错,没见过面的老冤家了。”
司马错拱手做礼:“久仰孟尝君大名,日后多承指教。”
孟尝君笑了:“上将军,你可是替我这个败将说话了。”
一片大笑声中,秦惠王又介绍了长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间隙中,张仪早已经命内侍换上了热腾腾的新菜,秦惠王便举爵开席,君臣同饮,为孟尝君行了接风洗尘之礼。酒过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尝君啊,我等君臣为你洗尘接风,嬴驷只有一句话: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请你到秦国走走看看,看完了,你便可随时回齐。”
孟尝君内心很是惊讶,却悠然笑道:“多谢秦王,许田文自由之身。”
“嘿嘿,”樗里疾笑着指点:“你个孟尝君啊,秦国稀罕你小子做人质么?”
孟尝君与樗里疾笑骂惯了,闻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秦惠王悠然笑道:“山东六国历来以老眼看秦国,骂秦国是虎狼之国蛮夷之邦。君性公直,能还秦国一个公道,嬴驷也就多谢了。”
“谢过秦王信任。”孟尝君慨然允诺,还想说什么,终于却是忍住了。
从宫中出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张仪拉着孟尝君笑道:“给你说了,我那里还有几坛百年赵酒,明日去灭了它如何?”张仪慨然做请,铁杖跺得笃笃响。
“明日做甚?便是今夜了!”孟尝君兴致勃勃:“我最不喜欢住驿馆,便到你府上盘桓它几日,看看秦国丞相如何过活了?”
张仪哈哈大笑:“人许三分,自索十分,孟尝君当真稀奇也!”
“养门客久了犯贱,也想让别人养养,有甚个稀奇?”孟尝君却是一本正经。
张仪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个门客,折煞张仪了。”
一路笑谈指点,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三更。张仪冒着醺醺酒气,一进正厅便高声叫道:“绯云,酒神来了!上百年赵酒!”绯云扶住张仪笑道:“吔,还酒神呢,酒桶吧,还能装多少?”孟尝君莞尔笑道:“小妹说得好,原是两只酒桶。”张仪笃笃跺着铁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么?”孟尝君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张仪跌坐案旁地毡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
绯云一边忙着将张仪扶着靠到大背垫上坐好,一边红着脸咯咯笑道:“吔!又乱说了,有贵客在这里呢。”说着又利落的给孟尝君拿过一个大靠垫:“大人稍待,赵酒马上便来。”说完便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张兄,”孟尝君神秘的笑笑:“不惑之年,依旧独身,文章便在此处了?”
张仪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该结果了……”
“张兄大手笔,定做得好文章!”
“大手笔?大手笔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
“哦——!”孟尝君摇头晃脑:“只要值得做,两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张仪是张仪,张仪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
“说得好!”张仪拍案笑道:“张仪便是张仪,知张仪者,孟尝君也!”
“知田文者,张仪也!”孟尝君一拍案,两人竟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绯云带着两个侍女飘了进来,一阵摆弄,两张长案上便摆满了鼎盘碗筷,两只贴着红字的白陶酒坛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尝君耸了耸鼻头:“啊,好香!这,是百年赵酒?”绯云笑道:“吔,错不了,管保饮来痛快。”孟尝君大笑:“好好好,这便对路了!”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赵酒,要用陶碗喝的么?”绯云笑道:“吔!老酒大碗,比铜爵更快意呢。”说着已经端起白色陶坛,飞快的给两只大陶碗斟满了,递到了两人面前。
孟尝君高声大笑道:“张兄,来,你的百年赵酒!干!”
“对!你的百年赵酒,干!”两碗一照,两人便咕咚咚一气饮干了。
“好爽快!百年赵酒!再来再来。”又连连饮干了三碗,孟尝君方才啧啧品咂着一脸困惑道:“不对呀,这,这赵酒?如何是冰凉酸甜?”
“对呀,这赵酒如何冰凉酸甜?问邯郸酒吏!” 张仪笃笃跺着铁杖。
看着两人醉态,绯云咯咯笑道:“吔——!这是冰镇的老秦米酒,还酒神呢。”
孟尝君哈哈大笑:“好!便是这百年冰镇,正当其时,天下第一!再来!”
“对!百年冰镇,天下第一!再来!” 张仪立即呼喝响应。
片刻之间,两人连干六碗,胸腔中那股热辣辣的火苗终于平息了一些,却都是满面红光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张仪啪啪的拍着长案:“孟尝君啊,你转悠上个把月,等我手边事了一了,我便与你同去临淄一游了。”孟尝君呵呵笑着连连摇头:“苏秦刚到齐国,你便要去搅和,生生让苏兄不得安宁么?”张仪脸色猛然黑了下来:“孟尝君,你说说,屈原暗杀张仪,与我这位师兄合谋没有?”
孟尝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倒在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张仪歪着身子,敲敲长案兀自笑道:“好你个孟尝君,打呼噜搪塞我,我追你梦中,也要问个明白……”头一歪,竟也呼噜呼噜的去了。
次日午后,孟尝君方才醒来,梳洗用饭后便来书房找张仪说话。书房外遇见绯云,方知张仪清早便进宫去了,目下还没有回府。孟尝君不禁惊讶张仪的过人精力,更是敬佩秦国官员的勤奋敬事。若在齐国,因邦交周旋而醉酒,大睡三日也是理直气壮的,任谁也不会来找你公干。一个丞相都如此勤谨,秦国官员谁敢懈怠国事?举国如此勤谨,国家岂有不兴旺的道理?蓦然想到齐国,想到山东战国,孟尝君顿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此时的张仪,却在宫中与司马错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丹水大战后,秦惠王深感国力仍然欠缺,与楚国新军一次恶战便有吃紧之感,如何能与山东六国长期抗衡?张仪与司马错回到咸阳后,秦惠王便下令几个肱股大臣认真谋划,如何大大增强国力?如何重新打开僵局?今日朝会,便是聚议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参加的除了张仪、司马错、樗里疾、甘茂,秦惠王还特意派内侍用军榻抬来了白发苍苍的王伯嬴虔,让他安卧在炭火明亮的大燎炉旁听一听。
樗里疾是实际主持内政的右丞相,先简约的禀报了秦楚大战后的国力状况:秦国虽有六郡三十八县,人口三百余万,但北地、上郡、陇西三郡,为抗击匈奴与诸胡,历来不征兵员、不缴赋税;关中两郡与商於郡,是秦国抗衡山东六国的实力来源,三郡人口将近两百万,可成军 之壮丁足额为三十万;秦国三座粮仓存粮一百余万斛,若无赈灾之急,可供三年军食;咸阳尚坊存铁料九万余斤,仅可铸造兵器一万件左右;国库存盐三万余担,大体可供两年国用。
末了樗里疾道:“据臣测算:要抗衡山东,成就统一大业,新军兵力至少当在五十万。而以秦国目下之土地人口财货盐铁粮草等诸般状况,纵可成军三十万,也无法支撑三年以上。若加重赋税、扩大兵员,则自坏法制,为今之计,必须在‘拓展’二字着力。”
生性诙谐的樗里疾,今日竟是封着黑脸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大臣们也都大体知道这种实情,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钉钉的用一连串数字亮出来,依然是人人心惊,殿中竟一时沉默。
“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来回转悠着:“倒是不错,可是向哪里拓展?想过么?”
“臣尚无定见。”樗里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当请丞相定夺。”
张仪是首席大臣,又是对天下了如指掌的纵横大家,秦惠王与大臣们自然都想听到他的长策大谋。樗里疾一说,秦惠王便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就先说了。”
“臣启我王:”张仪拱手道:“秦国开拓,须得合乎三个条件:其一,此地与秦国相连,否则难以化入;其二,土地富裕,物产丰饶,否则反成累赘;其三,国弱兵少,可一攻而下,无反复争夺之忧。”
“好。”秦惠王微笑拍案:“便是如此三个条件,丞相瞄到了何处啊?”
“韩国!”
“韩——国——?”樗里疾、甘茂与军榻上的嬴虔几乎同时惊讶的瞪起了眼睛,只有司马错不动声色的坐着。秦惠王只是望着张仪,显然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韩国与秦国相邻,非但有宜阳铁山、大河盐场,且是平原粮仓,更有两百余万人口。此为灭韩之实利!韩国力弱,可战精兵不过五万。目下合纵破裂,山东战国自顾不暇,韩国无救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为灭韩之可能。”张仪说得激动,顺势站了起来:“再说灭韩之远图:一旦灭韩,秦国在关外便有了殷实的根基,将对山东战国以巨大震慑,促成统一大业早日完成。张仪以为,目下攻韩,正当其时!”
殿中一时肃然沉默。白发苍苍的嬴虔竟激动得喘息起来,当当的敲着燎炉嘶哑着道:“说得好!有魄力!灭一韩国,天下震恐,不定山东就忽喇喇崩了。”
此时秦惠王表现出了难得的定力,看着其他几个没有说话的大臣,他缓慢的踱着步子道:“此时生死攸关,不能踏错一步,都说话了。”
樗里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还是先听听上将军说法了。”
“臣初谋大政,也想先闻上将军高见。”甘茂立即追随了樗里疾。
“也是,打仗便要靠上将军了。”秦惠王笑道:“司马错寡言多谋,就说说了。”
一直沉默的司马错,谦恭的对张仪拱手做了一礼:“丞相鞭辟入里,所说拓地三条件,司马错至为敬佩。然则,司马错以为:不宜灭韩,而应灭巴蜀两国。”
“巴——?蜀——?”一言落点,又是波澜陡起!樗里疾竟比方才张仪提出灭韩还要惊讶困惑,本来想笑,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两声长长的惊呼。
在当时的秦国朝野,清楚巴蜀两国者寥寥无几,到过巴蜀两地的大臣更是凤毛麟角,纵然知晓,也莫不将巴蜀看做楚国岭南般遥远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将军司马错竟要去攻占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当真是匪夷所思,难怪樗里疾惊讶莫名,想笑都笑不出来。
“上将军,巴蜀……好,你且说下去。”秦惠王蓦然想起司马错奇袭房陵之前的话“无八分胜算,臣不敢谋国”,终究是稳住了神,决意听司马错说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马错没有丝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谚有云:欲富其国,务广其地;欲强其兵,务富其民;欲王天下,务张其力。目下秦国地小民少,国无殷实财货,仓无三年积粮,急图大出,必耗尽国力而无所成。灭韩固能大增实力,然则事实上却极难成功。六国合纵虽然破裂,但陡起灭国之祸,山东六国必生唇亡齿寒之心,必将拼死救援。大战但起,秦国兵员财货何能支撑三年以上?此为韩国不可灭也。”
“近在咫尺不可灭,远在千里倒可取了?” 张仪揶揄的笑了。
司马错:“丞相明察:巴蜀虽远隔崇山峻岭,但两邦人口众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盐铁丰饶,其平原雨量丰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粮仓。秦国若取巴蜀之地,当增民众百余万,地扩一千里,抵得上半个楚国!”
话音落点,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动,张仪却冷冷追了一句:“愿闻如何取法?”
“巴蜀之难,在于路无通途。”司马错先一句挑明了症结,又侃侃道:“奇袭房陵之时,司马错已经探察清楚,进军巴蜀有三条路径:其一,轻舟溯江而上,专运兵器辎重;其二,五千轻兵出陈仓大散岭,从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轻兵出褒斜古道,沿潜水河道入巴地。以我军之坚韧,进入巴蜀不是难事。”
“嘿嘿嘿,”樗里疾笑道:“上将军啊,若有一军埋伏,可就颗粒无收喽!”
司马错淡淡一笑:“敢问左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阳?”
“嘿!黑肥子如何忘了这茬儿?”樗里疾一拍大腿:“巴国蜀国打了起来,都来请我出兵,君上还没给人家回话呢。”
“是有此事。”秦惠王点点头:“虑及路途艰辛,没打算救援,所以也没有周知诸位。”
“纵有此事,巴蜀依旧不可取!”张仪断然道:“巴蜀虽大,却多是险山恶水,且多有瘴气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国实力,且要下大力气驻军治民。张仪以为:无三十年之功,巴蜀终是累赘!敢问上将军,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国力,何以楚国不拓岭南三千里,却要拼死争夺淮水以北尺寸之地?”
“丞相此言差矣。”司马错竟一句先否定了张仪,惊讶得燎炉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马错却依旧板着脸道:“其一,巴蜀外险峻而内平缓,既无大国胁迫之忧,又无匈奴骚扰之患,治理之难,更比陇西戎族来得容易,堪为秦国真正的大后方。其二,岭南与巴蜀不同:岭南燠热,丛林参天,部族散居山洞水边,纯以渔猎为生,而无农耕之习俗;巴蜀两邦则与中原大同小异,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干吏员十余人,三年之内必有小成,十年之内便是大成。”
“三年?十年?”张仪冷冷一笑:“耗时劳师,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何能与灭韩相比了?”
“非也。”司马错竟是丝毫不为张仪气势所动,执拗反驳:“当下灭韩,实为冒天下之大不讳,一获恶名,二树强敌,导致天下汹汹,岂非与连横长策背道而驰?”
张仪陡然一怔,却立即反唇相讥:“攻占杀伐但凭实力较量,何论善恶之名?上将军何时变成了儒将?”战国之世,“儒将”却是一种讥讽,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怔。
“攻城拓地,无须沽名,却也无须自召天下口诛笔伐。”司马错对那个“儒将”似乎浑然无觉,依旧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乱为名而取之,顺理成章。拔两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得实利而天下不以为贪,一举而名实相符,何乐而不为也?韩固当灭,然秦国今日无力。巴蜀固远,秦却伸手可及。愿丞相三思。”
“谚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中原之地,便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谋利而不上市,谋政而不入朝,岂非南辕北辙?”张仪对中原的地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臣言尽于此,惟愿君上定夺。” 司马错终于退让了。
“臣与上将军,同心不同谋,君上明察独断了。” 张仪也笑了。
“同心不同谋,丞相说得好!”秦惠王此刻担心的正是将相失和,尤其对于号称天下第一利口的张仪,秦惠王更担心他拉不下脸。此刻张仪一句话便撂开了他这块心病,自然大是激赏:“将相同心,国之大福也!丞相这句话胸襟似海,便是千古良相!”
樗里疾笑道:“嘿嘿嘿,以守为攻罢了,君上不要上当喽。”
张仪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
殿中轰然大笑,连不会笑的司马错也大笑了起来,方才的紧张气氛竟是烟消云散了。正在秦惠王要说散朝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交给了甘茂一卷竹简。甘茂打开瞄得一眼,连忙双手捧给了秦惠王:“赵王国书,请君上过目。”秦惠王笑道:“你念吧,一道儿听听了。”
甘茂展开竹简高声念道:“赵雍拜上秦王:雍虽称王,然赵国积贫积弱,雍愧对社稷,愧对朝野。今欲变法富民,奈何无从着手。秦国变法深彻,实为天下之师。雍欲师从秦国变法,祈望秦王派一大臣,为我变法国师。秦赵同源,恳望秦王恩准。赵雍二年秋。”
殿中一时愕然!历来变法大计,在各国都是最高机密,等闲大臣也不可能参与筹划,更别说公然求助于他国了。而今这个新赵王竟是匪夷所思,非但明告变法意图,而且请求秦国派一个“变法国师”,当真是不可思议!
“嘿嘿,赵雍这小子有花花肠。”樗里疾拍拍肚皮:“我看要当心,看看再说。”
秦惠王一直在缓慢的转悠,此刻笑道:“邦交纵横,还是丞相全权处置,我等就不用费尽心思揣摩了。”说罢一甩大袖:“散朝。”便径自走了。
“上将军留步。”张仪走到司马错身边低声说了一阵,司马错频频点头。

四、新朋旧情尽路营
回到府中,张仪立即吩咐绯云备酒,自己则亲自去偏院请来了孟尝君。
酒坛一打开,孟尝君便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好!真正的百年赵酒,张兄信人也!”张仪笑道:“孟尝君是谁?张仪敢骗么?”孟尝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说不是买我了?”张仪也是一阵大笑:“孟尝君胆大如斗,心细如发,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举起面前大爵:“来,先干一爵再说了。”
一爵下肚,张仪品咂着笑道:“敢问田兄,齐国可想变法?”
“想啊。”孟尝君目光闪烁着却不多说。
“想在秦国请一个变法国师么?”
孟尝君哈哈大笑:“妙论!张兄想做天下师了?好志气!”
张仪诡秘的笑了:“你别说嘴,先看看这件物事了。”说着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孟尝君打开一看,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愣怔得一阵,慨然拍案:“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田文可是开眼界了。”张仪摇头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说说,这赵雍究竟意图何在?”
孟尝君思忖良久,却只是微微一笑。
“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张仪目光炯炯的看着孟尝君。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活法罢了。” 孟尝君叹息了一声。
张仪哈哈大笑:“妙辞!你我同去邯郸,看看这猪如何拱法?”
孟尝君眼睛一亮:“好!便去看看这头笨猪。”
一通酒喝了一个多时辰,孟尝君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竟没有了爽朗的笑声,只是自顾饮酒,对张仪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着。
三日之后,一行车马便东出咸阳辚辚上路了。张仪此行轻车简从,只有一个百人队做护卫骑士,竟是比孟尝君的门客骑士还要少。可孟尝君却留意到了,张仪的随员中多了几位虽然是寻常甲胄,却隐隐然是百战之身的神秘人物。虽说与张仪甚是相投,可孟尝君毕竟身为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间“可交人不可交事”的来往准则,更何况面对秦国这样的对手国家的丞相?于是,一路上竟只是海阔天空痛饮酒,绝不主动涉及公事,更不与张仪的随员私下说话。反倒是张仪无所顾忌,每日宿营痛饮,都要说一阵赵国,说一阵秦国,间或也说一阵自己的使命与身边的随员人等。将到邯郸,孟尝君对张仪此行的诸般事务,竟也有了八九不离十的了解。
这日天将暮色,车马便在漳水北岸扎营。漳水距邯郸不过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达。这种分际,在车马商旅便叫做“尽路营”——来日路尽,大抵总要酒肉一番的。特使人马若无急务,大体上便也与商旅路人的传统一样。张仪与孟尝君都是经年远足的名家,自然更要借着这个由头痛饮一番了,大帐中风灯点亮,两人便人手一方干牛肉,谈笑风生的喝了起来。
“田兄啊,赵国军力比齐国如何?”饮得几碗,张仪又扯上了国事。
孟尝君笑道:“不好说,赵齐似乎还没打过仗。”
“噢?”张仪又是诡秘的笑了笑:“燕韩也没打过仗,也不好说么?”
“那好说。韩国弱小,自然不如齐国。”
“赵国大么?比韩国多了五个县而已。”
孟尝君不禁笑道:“张兄啊张兄,你无非是想让田文说:赵国战力与齐国不相上下,是么?”
“不是要你说,却是你不敢自认这个事实,可是?”
孟尝君苦笑着点点头:“就算是吧,你又有题目了?”
“敢问孟尝君,”张仪煞有介事的笑着:“你若是赵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赵雍,也不是赵雍腹中虫子。”孟尝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问孟尝君:赵雍要做的这件事,对齐国有没有好处?”
孟尝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张兄啊张兄,齐赵老盟,离间不得的!”
“错。那要看是不是离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离间谁了?” 张仪微笑着摇头。
“我想想……”孟尝君举着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孟尝君,记住这句话,便是谋国大师了。” 张仪只是悠然笑着。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世事无常了?” 孟尝君举着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张仪哈哈大笑:“邦国之道,唯利恒常!”
孟尝君冷冷打量着张仪,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令他倾心的名士了。张仪却没有丝毫的窘迫,竟也坦然的迎接着孟尝君的目光,脸上甚至还挂着几分微笑,良久无言,孟尝君竟默默的走了。
“呱嗒”一声,后帐棉布帘打开,嬴华走了过来:“是否太狠了?不怕适得其反?”
张仪笑着摇摇头:“孟尝君之弱点,在于义气过甚,几瓢冷水有好处。”
“齐赵老盟,不要又逼出一个屈原来。”嬴华显然还是担心。
“孟尝君不会成为屈原,平原君也不会成为屈原。”张仪在帐中转悠着,那支精致闪亮的铁杖笃笃的点着:“屈原之激烈,在于楚国至上,任何伤害楚国利益与尊严的人与事,屈原都会不顾一切的复仇,哪怕此人曾经是他的至交知音,也会在所不惜。孟尝君却是义气至上,在国家利益与友情义气相左时,他甚至很难有清楚的取舍,你说他会成为屈原?”
嬴华轻柔的笑了:“但愿无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样的险情。”
“怕甚来?至多再加一支铁杖罢了。”
“不许胡说!”嬴华低声呵斥着,一手捂住了张仪的嘴巴娇嗔道:“那是胡乱加的么?没心肝!”男装丽人情之所至,竟是灿烂娇柔分外动人。张仪第一次看见嬴华流露出女儿情态,鼻端又是温热馨香,心中骤然一热,几乎就要伸手揽住那丰满结实的女儿身子!但也就在心念电闪之间,张仪竟生生的咬牙忍住了,头一偏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这一支便够了。”说着便笃笃笃的点着那支铁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这件宝贝来?”
“还有一支,也是宝贝。”嬴华的笑脸上闪烁着一丝诡秘。
“只许一支,又如何还有一支?”
“不许笑!这个‘一支’,不是那个‘一支’。”
张仪凑到嬴华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嬴华脸色顿时胀红,却咯咯笑着猛然抱住了张仪!
“吔——!两个大哥好热闹。”绯云一副顽皮的鬼脸,捧着铜盘走了进来。张仪红着脸拍拍嬴华的头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绯云放下托盘笑道:“吔,你才哭呢。”说着走过去将嬴华拉了过来:“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听我说,你与大哥该成婚了,甚时能办了?”嬴华本来低着头大红着脸,听绯云一本正经的管事操办口气,噗嗤笑道:“哟,小妹比我还着急,你甚时办呀?”
“吔——?关我甚事?”似乎不胜惊诧,绯云长长的惊呼了一声。
“吔——?关我甚事?”嬴华惟妙惟肖的学着绯云口吻,人却笑得靠在了长案上。
张仪想不到如此一个偶然场合,竟然将多年困扰心头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说个明白。心思一定,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是从容笑道:“心里话:你们俩都与我甘苦共尝,都救过我的命,都为我受过苦难,再说,也都是窈窕淑女杨柳丽人,我一个也不能舍!张仪多年不成婚,便是等着有一天将话说开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气数: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无分大小!”
“吔!胃口好大呢。” 绯云做了个鬼脸。
“哟!我姐妹嫁不出去了?” 嬴华也咯咯笑着。
张仪笃笃跺着铁杖站了起来,一副大丈夫气派:“毋庸再议,俩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阳再补婚典。”说着便径直走了过来。嬴华跌在地粘上惊讶的叫了起来:“哟!匈奴单于呀,抢人了?”绯云却笑叫起来:“吔——!谁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张仪丢掉铁杖,哈哈大笑着一边一个,将两人抱起来走进了后帐……

五、将计就计邯郸策
虽说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郸已经是北风料峭了。当张仪与孟尝君一行进入这座坚固雄峻的城堡时,却发现在一年之中,邯郸竟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三晋之中,赵国以久远的尚武传统著名。春秋时期,赵氏一族的优秀子弟大多都在军中做各种将领,赵氏也就长期掌握了晋国的军权。尽管期间多有坎坷沉浮,但军旅尚武传统已经成为赵氏永久的部族徽记。立国之后,赵氏部族的这种传统,便化作了弥漫朝野的尚武习俗。虽然赵国还不是第一流强国,但却是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的一只卧虎。除了魏国在全盛时期的几次挑衅攻赵,中山国几次偷偷摸摸的袭击,中原大国都没有与赵国发生过十万兵力以上的大战。其所以如此,是谁都明白一个事实:赵国的精锐军力都在阴山、云中的千里草原大漠与匈奴抗衡,而从来没有将精锐的骑兵开进中原。
自赵烈侯起,历经武侯、成侯、肃侯四代,赵国的经国方略始终都是很明确的四个字:北战南和!南进中原争霸,赵国不如地广人众的魏齐楚三国;但北出河套拓地,赵国便有很强的优势。赵成侯曾经发誓要象秦穆公一统西戎那样,结结实实拿下全部阴山草原与敕勒川谷地,回过头再南进中原!可几十年打下来,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这时正是草原部落的强盛时期,匈奴的大小单于们本来就嗷嗷叫着要南下中原,便与赵国硬碰硬的大打起来!十几场大战下来,双方都对对手的战力大为惊诧,竟眼睁睁的谁也战胜不了谁,鲜血凝下的仇恨却是越积越深了。犹如两只猛虎对峙,谁也不敢后退,双方都被牢牢的粘在了广袤的草原大漠上。
赵国狼狈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战,竟是窝火了几十年!
这种紧绷绷数十年的“常战”生涯,邯郸街市便有了人人皱眉的独特色彩——充斥官市民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马兵器与各种皮革,它们杂乱无序的堆砌在街市帐篷中,与盐铁布帛店铺交相混杂,仿佛是草原上的月终大集市;弥漫邯郸街区的浓烈气息,便是香辣的酒气与马粪牛屎的臭气;行人一不小心,便会被到处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马粪猛跌一跤,招来满街大笑。再光鲜的服饰,上市一趟都会变得脏污不堪,于是,但凡邯郸国人便都有一身专门上市做买卖的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于王公贵胄,那是绝不会踏进商市街区的。
不知哪一年,稷下学宫的一个士子游了邯郸,编了一首美其名曰《赵风》的童谣:
邯郸邯郸
脏臭百年
满市牛马
辣臭薰天
女儿疾走
避粪遮颜
若得杨柳
学步邯郸
时间一长,这首童谣竟传遍列国,成了商旅游人嘲笑赵国的必修歌谣——不会唱“赵风”,便等于没有来过邯郸!
可今日入邯郸,这一切竟然都神奇的消失了!街市货品虽然不多,却是整齐有序的分类排列在店铺中,杂乱拥挤的街边帐篷全都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满街悠然游走的牛马也没有了,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儿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脚下的青石板干干净净,昔日随处可见的热烘烘的牛屎马粪,竟是踪迹皆无,满街之中风吹酒香,竟是分外醉人!
绯云走过去问一个店主,老人竟是昂昂高声:“咋?小哥还当我脏臭邯郸么?牛马皮革市,早搬到城墙下去了!”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竟齐齐喊了一个“好!”字。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沓沓而来,为首一人大红斗篷,老远便滚鞍下马高声笑道:“丞相大人、孟尝君,别来无恙了?”孟尝君连忙下车迎上来笑道:“平原君别来无恙?来,正主儿是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来见过了。”张仪虽然与平原君赵胜仅有过草草一面之交,却也素知“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经下车迎了过来:“平原君,张仪又来叨扰了。”
“丞相老是给我脸面。”平原君连忙谦恭的一躬到底,朗声笑道:“原是赵国请丞相做国师来的,赵胜粗疏,出了城竟没接着人,当真罪过了。”
“那就将功补过了,说!哪里有百年赵酒?”孟尝君立即笑着顶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请。”赵胜说罢,竟恭敬的将张仪虚扶上车,然后利落的跳坐上车辕笑道:“孟尝君随我来。”便一抖双马丝缰,轺车便在石板长街辚辚而去。
片刻之间,轺车马队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便在面前。平原君将轺车停稳,虚手扶下张仪,便立即吩咐已经肃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将所有随员连同孟尝君的门客骑士,一并安置在偏院摆酒款待。孟尝君笑道:“平原君啊,还是让他们住驿馆吧。”平原君笑道:“丞相随员与孟尝君门客,都是要办事的,赵胜岂敢唐突?请吧。”孟尝君目光向张仪一闪,张仪微微一笑,却径自随平原君走了进去。
正厅中宴席已经摆好,平原君指点着酒菜笑道:“两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纯正的赵酒,如何?”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连连道好,竟是迫不及待的凑近长案,打量着耸起了鼻头。平原君将张仪请入宾客主位,将孟尝君请入陪客尊位,便亲自跪坐案前开启酒坛泥封,执起长柄木勺,为两人斟满了第一爵赵酒。而后平原君在末座长案前举起了酒爵:“丞相、孟尝君皆为贵客,赵胜代我王为两位接风洗尘,来,先干一爵!”
按照礼节,主人代国君接风,客人便须得先谢王恩而后饮酒。孟尝君素来豪爽,视平原君如异姓兄弟一般,此刻却觉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别扭,竟看着张仪没有举爵。张仪却呵呵笑着举爵高声道:“孟尝君啊,你我该多谢赵王,多谢平原君了,来,干!”孟尝君竟只说了一句:“好,干了!”一饮而尽,便抓起盘中热腾腾的胡羊腿大啃起来。
张仪笑道:“平原君,邯郸大变,教人刮目相看啊。”
平原君大笑:“脏臭邯郸,能迎国师?些许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说请国师,这礼数就差池了吧。”孟尝君揶揄的顶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赵胜饮了此爵,先给丞相赔罪了。”说罢将大爵咕咚咚饮干,又在座中一躬:“实不相瞒:阴山告急,赵王巡边督战去了,委托赵胜迎候国师,尚请丞相恕罪。”
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啊,还真当张仪做国师了?来,先喝酒!”饮干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啧啧啧,果然凛冽非凡,竟比我那百年赵酒还有劲力,奇了!”
“这是王室作坊特酿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临走时,赵胜送每人十坛!”
孟尝君高兴得用羊腿骨将铜盘咂得“当!”的一声大响:“好!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 平原君不禁大笑起来:“哎呀,照你老哥哥说法,赵胜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尝君摇头晃脑的拉着声调:“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谈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便是酒肉朋友了?”孟尝君似笑非笑道:“也许当是酒肉,再加朋友。”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通酒直喝到刁斗打了三更,张仪与孟尝君便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养士公子,门客虽然没有孟尝君那般声势,至少也有八九百人了。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几座独立的小庭院,专门给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张仪孟尝君两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场。张仪被安置在叫做“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几株苍松,六间古朴的茅屋,的确很是雅致幽静。孟尝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萧萧,石山错落,一座红色木楼耸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与竹苑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两排办事吏员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胜场的两座最好庭院。
孟尝君沐浴后并未晕酒,便吩咐在寝室廊下煮茶,与自己一个门客品茶闲谈。这个门客本是赵国人,兴致勃勃的对孟尝君说起了赵国的诸般风习。孟尝君听得心中一动:“你说,赵国民风最抢眼处在哪里?”门客毫不犹豫:“尚武之风。”孟尝君又追一句:“赵人尚武,却比齐人如何?”门客思忖片刻道:“齐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间多练个人技击之术,以剑器格斗为最多。赵人尚武,却是聚村结族,群练群战,以骑术箭术马上劈刀为最。”孟尝君沉吟道:“这就是说,赵人尚武为群战,齐人尚武为私斗?”门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尝君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啜饮。
正在此时,木楼梯传来箜箜的脚步声。孟尝君抬头之间,一身便装的平原君已经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尝君恍然笑道:“啊,赵酒虽烈,却不上头,还有一个清醒的嘛,来,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尝君便是通宵达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尽兴?”说着一个熟练的响指,便有一个黑影倏的从楼下飞了上来,两坛赵酒便赫然摆在了孟尝君面前,黑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静,不想多有响动,田兄鉴谅了。廊下风大,进去痛饮了。”
孟尝君向门客一瞄,那门客便不失时机的告退了。进得寝室外厅,孟尝君微微一笑:“平原君啊,你方才已经醉得软倒了,醒得却如此快当?”平原君狡黠的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骗张仪的了。”孟尝君不禁失笑:“班门弄斧也,张仪不是苏秦,那么好骗?”平原君道:“雕虫小技,骗不过也无妨,左右找个由头早散了,我找你有话。”孟尝君淡淡笑道:“有话便说,此刻我却不想喝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赵胜最敬佩的有两个人,第一信陵君,第二便是孟尝君,对你们两位,赵胜从来不敢虚言。”
“唔?弯子绕得不小。”孟尝君似乎很疲惫,慵懒的坐在地毡上靠着大案。
“田兄你说,赵国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匈奴、东胡。”
“错,秦国!”
“秦国?”孟尝君揶揄道:“刚刚拜了老师,便翻脸不认人了?”
平原君没有理会孟尝君的揶揄嘲讽,直直盯着孟尝君:“秦国雄心勃勃,实力强大,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从长远看,秦国是山东六国的致命威胁,尤其是赵国的致命威胁。认不准最大的敌人,便找不到救亡图存的办法。”
“哎呀,我还以为你有何高论呢?这不就是苏秦合纵说么?”
“孟尝君啊,苏秦合纵说是如此。可你仔细想想:哪个国家真正接受了苏秦的秦国威胁论?合纵所以屡屡失败,正因了六国并没有真正将秦国看成长远的致命的威胁!而今,赵国真正清醒了,你能说,这仅仅只是苏秦合纵说?”
孟尝君目光骤然一亮:“平原君,长进不小啊。”
“赵胜不敢贪功,这完全是赵王的想法。”
“你是说,赵王将秦国看成了真正的大敌?”
“正是如此。”
“哪?赵王可有大谋长策?”
“十二个字:外示弱,内奋发,整军备,改田制!”
“第二次变法?”孟尝君霍然站了起来。
平原君点点头,自信的笑道:“赵王要我转告孟尝君:齐国不是赵国敌人,赵国强兵对齐国没有任何威胁,赵齐两国只能是友邦!”
孟尝君沉默了。赵雍做太子时,他已经隐隐感到了此人绝非庸常之辈。可即位一年,赵雍却也没见惊人之举,孟尝君心中最初的赵雍也就渐渐淡出了。初入邯郸所看到的变化,虽然又使他蓦然想起了英气勃勃的赵雍,可一想到这也可能是为了讨好张仪做做样子,便也没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种似乎竭力要隐藏什么的闪闪烁烁,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赵国变得难以琢磨了,与齐国这个老友邦似乎疏远了,而今经细细回想起来,一切竟都是那么明朗那么简单——赵国对秦国虚与委蛇,对齐国却是诚心结好!
“笨!真笨!”虽说豁然开朗,可孟尝君还是狠狠的骂了自己两句,身为齐国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经历练名满天下,却连平原君这个年轻人也不如,竟差点儿被张仪拉了过去,与赵国生出嫌隙来。可细细一想,秦国还是不能得罪,张仪也还是不能得罪,得想一个不着痕迹的转圜办法……五更鸡鸣时,孟尝君已经有了主意,头一落枕便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匆匆来到了松谷。张仪正在吃饭,一见孟尝君进来便笑了:“来,先坐下吃了再说,尝尝秦羊炖比赵胡羊如何?”孟尝君看见另一案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铜鼎与一盘面饼,不禁讶然笑道:“你知我要来?”张仪笑道:“知不知有何干系?吃不吃可是肚肠兴亡呢。”孟尝君原是没有用饭,便毫不推辞的入座掀鼎,唏哩呼噜便将一鼎浓热的炖羊汤喝了下去,冒着一头热汗赞叹:“好鲜美的秦羊炖,酒后最是来得!”
张仪也丢下了细长的铜勺,擦拭着额头汗珠:“孟尝君,我倒想临淄的鱼羊汤了。”
“那好啊,到临淄我让你整日鱼羊汤。”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尝君心中一沉,面上却哈哈大笑:“张兄,你是来做国师,教人家变法的,一件事不做,便要溜之大吉?”
“国师?鸟!”张仪笑骂了一句:“人给一支麦杆儿,你竟指望张仪当铁拐使了?”
“此话怎讲?”孟尝君一副困惑神色:“赵国礼数不够么?”
“一夜之间,孟尝君便改了脾性,邯郸这牛屎酒厉害了。”张仪呵呵笑道:“不过,张仪还是老脾气,直话直说:赵国要变法是真,至于请教秦国,虚应故事罢了。赵雍厉害啊,一副恭敬模样,公然将变法倡明了请教你,你纵然醋心,也总不能在学生变法时攻打学生,引得天下汹汹是么?软软的,便给老师套了个笼头,请老师不要张嘴。孟尝君啊,比起楚国,比起屈原,赵雍何其高明也?”
“于是,你就索性不做?”孟尝君竟觉得一股凉气直渗脊梁。
“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张仪诡秘的笑了:“得给平原君留个面子,也得给我留个偷闲的机会,死守在邯郸,人家心里不自在。田兄明白?”
孟尝君当真茫然了:“张兄啊,你说心里话:赵国变法,秦国当真乐观其成?”
这便是张仪,机变百出却又坦坦荡荡,摇摇头笑道:“不,秦国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赵国矗立在身边。可是,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君臣朝野便锤炼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与天下战国做实力较量,看谁更强大,看谁强大得更长远!”张仪拍着长案便站了起来,笃笃的跺着铁杖:“这叫甚来?所谋甚大,其心必坚。说心里话,苏秦张仪有纵横之能,却没有这等坚实之雄心。对赵国变法不干预,是秦王决策,并非张仪之见。”
“秦王?”孟尝君又迷惑了。
“道理很简单:强力干预,密谋搅扰,只能火上浇油,使赵国朝野更加同仇敌忾,同心变法;最好的办法,便是更扎实的壮大自己,准备接受一个新对手的全面较量。要说是计,算做个将计就计吧。”
孟尝君目光炯炯:“如此说来,其他国家变法,秦国也是将计就计?”
“正是!”张仪大笑:“楚国要变法,燕国也要变法,秦国搅扰过么?没有。秦国所做的,只是不能让六国合纵攻秦而已。孟尝君莫得担心,齐国尽可以变法,秦国绝不会做适得其反的蠢事,只能将计就计。”
孟尝君沉默了,虽然一时说不明白,但内心那种深深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来松谷,本来是向张仪辞行的,他要尽速回到临淄,将赵国的意图禀报齐王,敦促齐国振作起来。在他看来,这种想法是不能对张仪明说的,只能找个理由走了便是。可张仪方才的一番话,竟实实在在的交了底,将秦国的“大谋”和盘托出,顿时使他觉得自己的盘算渺小猥琐得不屑一提。虽则如此,孟尝君毕竟智慧能事,他站起身来向张仪一躬:“张兄一席话,田文感触良多,容日后细说了。目下张兄若得方便,与我同去齐国如何?”
“好啊!”张仪一跺铁杖:“我就是要追上苏秦问个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杀我?”
孟尝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还孩童般记仇?”
“一件事毁了你心中神圣,你能不记?”张仪没有一丝笑容。
“好好好,那就算账了。”孟尝君哄孩童般笑道:“苏秦张仪掐起来,肯定热闹。”
张仪冷冷一笑:“有你看的热闹便了。”

六、相逢无缘泯恩仇
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儿,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凉冰冰湿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爽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肉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径。临淄人窝冬,便是怕这渗人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便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日不灭。冰凉水湿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湿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让他进来吧。” 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的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日,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却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的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竟冷冷的撂着他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竟日除了读书,便是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轻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棉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也不用内侍引领,他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日不见,你竟是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逼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便笑了:“齐王也读《庄子》了?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什么?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竟整日争得不亦乐乎?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的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了。”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的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就不是齐王了,就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吟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才俊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流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流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胀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日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乱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迎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信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请武信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日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的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鉴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兄如此的谦恭,今日是怎么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做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该离开齐国了。”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信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便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便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便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便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竟是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便来请客。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却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那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吔!”张仪无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日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竟清晰的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却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张兄,走吧。”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凉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信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吧。”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抽来,苏秦打了个激灵,终于挺住了那几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竟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交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驩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便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了。
孟尝君恭敬的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便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兀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竟是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让不让我们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了!”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的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己。”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了?”
“正是。”
张仪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有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便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变色,冲上去便拦在门口:“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的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的叹息了一声,沉重的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便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迎风的身影!孟尝君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信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苏兄啊,自合纵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啊,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就是不说?”
“我待张仪,比亲兄弟还要亲,你说,他如何竟能怀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样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的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苏秦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还是到时候再说吧,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便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竟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驩低声吩咐了一番。冯驩便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国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的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轻轻的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了台?”
张仪不禁噗的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便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让他解释么?他为何不做解释?”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的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漏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的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日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的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的沉默了片刻,齐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日,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了。”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便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毛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又在作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了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 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 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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