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金戈铁马 第二章 艰危咸阳

一、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秦王车驾仪仗在五万大军护卫下一进入关中,甘茂立即开始了秘密筹划。
斡旋宫廷,甘茂自觉比运筹战场得心应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仪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没有必要火速回咸阳。因为,只要秦王大军一日在途,咸阳就一日无事,但入咸阳,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随时泄漏,危险就可能随时发生,必须有备无患,方能进入咸阳。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军缓缓西进,秦王车驾行止如常,沿途郡县守令的觐见礼仪也照常,各种诏令照样发出,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异象。
这一日路过蓝田大营,正是日暮时分,甘茂命大军拱卫着王帐在蓝田塬下驻扎,自己却只带着中军司马王龁与十名护卫骑士,飞马来到蓝田大营。一经通报,蓝田将军芈戎立即迎了出来。
这蓝田将军是秦军中的一个特殊职位:既是将军,却不归属上将军的作战序列,而是国尉府管辖下的武职文官,职爵虽然较低,只是相当于中大夫一级的中级将领,实权与地位却极为重要。这是商鞅创立新军时立下的法度,原因在于:蓝田大营是秦国新军的永久性驻军要塞,经常驻军五万以上,最多时甚至达到十万以上;也就是说,秦国除了边境关隘的守军,精锐的主力大军十之八九都在蓝田大营;若蓝田将军成为统兵将领,事实上便成了经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将,这与新法的掌兵体制便是不合的。
秦国军法的大脉络是:国尉府治军政后勤并管辖边境要塞的防守,但却没有调动大军的权力;上将军统兵出征,但调动大军却必须凭国君颁赐的兵符,无兵符不得统军出征;如此一来,国尉府——上将军府——国君三方面,就大体形成了全部军权的制约平衡。大军无战,长驻兵营,蓝田将军就只有管理修缮营地、供应军粮辎重、监督军事训练等处置军中政务的权力,而不能调动一兵一卒!虽则如此,一旦国中大政起了争端,这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成为制约大军行止的最关键环节。
甘茂要做的,便是将这个关键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确保大军不动荡。
进得中军大帐,甘茂便命芈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帐外,自己与芈戎整整密谈了半个时辰方才出帐。次日清晨,蓝田将军芈戎便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沿着南山北麓向西秘密开去了。与此同时,甘茂也将五万大军归制蓝田大营,护卫秦王车驾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军。这也是秦国法统:班师入国,大军归制蓝田大营,不得进入咸阳,无论是国君还是大将统兵,一律如此!这样一来,秦王车驾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军便到了栎阳城南。
秦王大帐刚刚在渭水北岸扎定,中军司马王龁便飞马进了栎阳。
栎阳是秦献公东迁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的发端地,都城西迁咸阳后,栎阳便被秦人呼为“东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凡国君东巡西归,只要从栎阳经过,只要没有紧急军情,总是要进入栎阳巡视一番,虽说不是法度,却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在秦国的地方大员中,“三都三令”最为显赫:一是新都咸阳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东都栎阳令。遴选任职,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于其他郡守县令。
目下这个栎阳令,却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芈王妃的同母异父弟魏冄。芈王妃本是楚国王族的远支旁脉,第一次六国合纵失败后,便被赐以公主名号,被当时刚刚即位的楚怀王指嫁给了秦惠王,以为两国和好之纽带。芈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爱。虽然楚国后来与秦国多次交恶,芈王妃都没有在宫中失宠,反而将两个能干的弟弟都引荐给了秦惠王,扎扎实实地从小吏做起,竟是决意在秦国扎根了。这两个弟弟,一个是这个魏冄,另一个便是蓝田将军芈戎。魏冄文武皆通,沉稳有才略,由东部小县少梁的县吏做起,督耕极是扎实,三年后便接任那个歌功颂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县令;又三年,竟将少梁县变成了富民一等县。张仪与樗里疾联名举荐,秦惠王便擢升魏冄做了栎阳令。
甘茂要秦王接见这个栎阳令,也是他有心布置的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
但是,甘茂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魏冄,心中确实拿捏不准对他说到何种程度?蓝田将军芈戎是芈王妃的同父异母弟,在礼法血统上要更近一层,加之芈戎军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与国中大臣又素无瓜葛,甘茂一开头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当甘茂拿出兵符,调定五千铁骑请芈戎率领时,芈戎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了。人皆如芈戎,事情自然好办。然则,魏冄却是大大不同芈戎。据甘茂所知,魏冄非但与国中大臣多有交往,且与现职左庶长的王子嬴壮也颇有往来,当此微妙之时,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论挺身而出?看清魏冄,说服魏冄,甘茂还真不敢说有几多成算。毕竟,权力场角逐,重的是权力得失,血缘亲情并非万无一失的纽带。这个魏冄已经在秦国做到了栎阳令的位置,安知他没有自己的朋党?
“禀报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匆匆走了进来:“栎阳令奉诏起行,随后便到!”
“如何起行?带护卫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轺车一乘,独自起行,无带护卫。”
甘茂眼睛一亮:“好!你守在王帐外,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嗨!” 王龁应命,便大步出帐去了。
国王车驾驻扎,寻常总是三层护卫:禁军营帐最外围,随行兵车圈起的辕门与兵车将士第二层,辕门内王帐外的贴身护卫为第三层。由于洛阳骤变,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帐调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与太医商议如何给咸阳通报秦王伤情,还要应对一路上必须要秦王出面的各种觐见。也是甘茂久做长史,长于秘事,当初将秦惠王的病情竟能瞒得铁捅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竟是没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维持宫闱机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当晚,便在孟津渡口将秦武王的原班内侍、侍女、随行嫔妃全部集中,编成了一个行军部伍,由王龁亲自挑选了一个铁骑千人队监管行军。部伍编成,甘茂请出秦武王亲赐的镇秦剑,当面对这些最知真情的王宫内僚下达严令:“不许与外部任何人会面!不许私相议论任何事!不许与监管军士说一句话!但有违反,立斩无赦!”非常时刻,这些内僚们见甘茂杀气腾腾的模样,倒是噤若寒蝉,人人做了哑巴一般匆匆随军,还真没丝毫泄漏消息。内僚一去,甘茂的王帐班底便只有五个人:一个外臣熟悉的老内侍,一个常侍秦武王身边的美妾,一个太医令,一个经常随从的贴身剑士,一个拟诏出令的掌书。而这五个人,都必须听从王龁的号令定行止。每日一扎营,王龁便仗剑守在王帐帐口,甘茂则坐在外帐处置公文,其余五个符号人物便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着人影幢幢一片草药气息的内帐,倒是与寻常时的王帐一般无二。
王龁刚刚在帐口站定,便见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辕门口外,接着便是一声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话:“栎阳令魏冄奉诏晋见——”
王龁高声传进,便听帐内老内侍匆匆脚步与禀报之声,片刻间便见老内侍走到帐口喊出一声臣子们极为熟悉的尖亮传呼:“栎阳令魏冄觐见——”话音落点,老内侍伸出长大的蝇刷木把儿,“啪!”地一挑,便极为熟练地打起了帐口厚重的牛皮帘。
秦武王有个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营,都要灯火大亮纤毫必见。这辕门内便是军灯高挑,风灯夹道,王帐内外更是一片通明。如此一来,正对着帐口坐在外帐大案前处置公文的甘茂,便与大步走进辕门的魏冄相互看了个一清二楚。只见来者身材高大,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领黑丝斗篷,内穿本色牛皮软甲,脚下更是一双长腰牛皮战靴,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围着又长又方的白亮脸膛,竟是斯文中透着威猛,虽然手无长剑,只提着一条短杆马鞭,却分明一位荆楚猛士。甘茂以杂学著称,对相学也算通晓,远看魏冄起脚飘悠,下脚却沉稳有力,步态方正而双肩略摆,迎面看来竟是虎虎生风,心下便暗暗赞叹:“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气重了些许。”
魏冄已经大步进帐,却只对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便走到了内帐口深深一躬:“栎阳令魏冄,奉诏来到。”内帐传来一声粗重的呻吟,接着便见秦王掌书走到了帐口:“我王口诏:丞相甘茂,暂署国政,栎阳令魏冄悉听丞相政令。” 魏冄高声应命:“臣遵王命。”转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栎阳令魏冄,参见丞相。”
甘茂微微一笑,指着左手长案道:“栎阳令这厢入座便了。”
魏冄却站着不动:“属下公务繁多,领命便去,无须入座。”口气竟是冰冷淡漠。
甘茂知道秦国朝野对自己多有微妙之辞,看来这魏冄也是偏见者之一了,当此非常之时,心下也不以为忤,依旧微笑道:“今日关涉机密,终不能与足下慷慨高声也。”
魏冄目光只一闪,便二话没说,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魏冄谨受教。”
此时内帐中走出了那个常随秦王的侍妾丽人,对老内侍吩咐道:“我王伤痛初眠,熄灭帐内外大灯。”老内侍站在帐口便是一声低呼:“王眠灭大灯——!”话音落点,便见王帐外辕门内的夹道风灯一齐熄灭,帐内周遍六盏铜灯也一起熄灭,只留下甘茂公案边两盏铜灯,内帐灯火竟是全部熄灭,只有帐口一支蜡烛摇曳着豆大的微光。魏冄眉头不禁便是一皱:“秦王伤痛初眠,言谈不便,不若属下明日参见丞相便了。”
甘茂低声道:“明月如天灯,你我到帐外叙谈如何?”
魏冄略一思忖便道:“丞相明日拔营,只好奉陪了。”
甘茂与魏冄出帐,王龁便遥遥跟随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边去了。时当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练,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静。一路漫步行来,甘茂竟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原本想让魏冄主动开口询问,可魏冄竟也是一言不发,始终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渭水岸边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脚步突然道:“秦王伤势,足下作何想法?”
魏冄竟是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接道:“臣不窥君密。不知王事,亦无想法。”
甘茂肃然正色道:“栎阳令,甘茂奉诏告知:本王伤重难愈,栎阳令须得与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魏冄一阵愣怔便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栎阳令魏冄遵命!”
“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测,足下以为何人可以当国?”甘茂声音虽轻,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锐利地逼视着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当国!”甘茂大是惊讶愣怔,沉声道:“栎阳令慎言慎行了。”魏冄却冷笑道:“但为臣子,自当以王命是从。丞相不宣王命,却来无端试探魏冄,究竟何意?”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他其所以突兀发问,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试探魏冄的真心。寻常朝臣,都会在这种非常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自己想要拥立的人选,更是期盼着顾命权臣与自己一心,极少能想到国君遗命所属。毕竟,春秋战国几百年,权力交接时刻出人意料的骤然变化是太多太多了,谁不想趁机浮出水面?然则,这个魏冄能在这种时刻有如此定力,足见其胆识超凡。但是,甘茂毕竟老于宫廷之道,他不相信一个与王室有牵连的外戚会没有心中所属的未来君主,而且越有胆识者越有主见,如果能让魏冄自己说出来,一切便会顺当得多。心念及此,甘茂便略带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试探,实在是秦王尚无定见,甘茂心急如焚,便想兼听而已。”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时没有定见?” 魏冄立即顶上一句。
甘茂叹息一声:“足下是关心则乱?抑或是临事糊涂?秦王没有王子,储君必是诸弟,仓促之间,却是选定何人?设若足下为当事者,莫非能一语断之?”
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倒是实情,属下方才唐突,尚请鉴谅。”
甘茂一挥大袖:“当此之时,辅助我王选定储君为上。些许言语,谁能计较?”
魏冄思忖道:“诸王子贤愚,难道先王没有断语判词?”轻轻一句,又将问题推了回来。
“先王断语,秦王不说,我等臣下却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过去。
魏冄一阵默然,焦躁地走来走去,终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属下却闻先王属意嬴稷,曾与秦王有约:三十无子,便立嬴稷为储君!”
甘茂淡淡漠漠道:“纵然如此,嬴稷何以为凭?”
“丞相此话,魏冄却不明白。”
“诸王子各有实力:镇国左庶长有之,依靠王后成势者有之,与贵胄大臣结党者有之。”甘茂先三言两语撂出争立大势,又是一声粗重的叹息,“唯嬴稷远在燕国,又为人质,国中根基全无,纵然立储,谁能说不是砧板鱼肉?”
魏冄却是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无实?”
甘茂望着月亮良久沉默,却突然道:“公能使其名归实至?”
“却要丞相正名为先!” 魏冄硬邦邦紧跟,竟是打定一个先奉王命的主意。
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胆识,大秦之福也!”
魏冄连忙扶住甘茂,口中却急问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甘茂心下一松,便是一声哽咽:“不瞒公子,秦王已经暴亡了。”
魏冄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悲伤,默然片刻,竟是对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伤,秦王恃力过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句誓词,原本是在秦军骑士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歌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歌词简单,格调激越,竟将军中将士的浴血情谊唱得淋漓尽致。当一个骑士磨剑擦矛,要与你慷慨同心,将你的仇敌也当做他的仇敌时,这种誓言便是生命与热血的诗章。魏冄将这句同仇敌忾的军中歌谣用来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奋异常?
月光之下,甘茂对魏冄备细叙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经过与目下所进行的一切,两人又商议了诸多应对方略,直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帐营地。魏冄没有在王帐逗留,却连夜赶回栎阳去了。
次日清晨,秦王车驾缓缓启动,魏冄率栎阳全体官吏与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应公务完毕,已经是过午时分。魏冄将两名得力干员唤到书房,秘密叮嘱了栎阳官署的诸多要害关节与应对之法,两名干员原是老吏,不消说已经心领神会。一时安顿完毕,已是暮色降临,魏冄便带着两个精通剑术的族侄上马出了栎阳,月色下直向咸阳飞驰而去。
中夜时分,魏冄三骑到达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过那道横卧渭水的白石长桥,便能进入灯火煌煌的咸阳了。可魏冄却没有上桥,而是沿着渭水南岸飞驰向西,拐进了莽莽苍苍的酆镐松林塬,片刻之间,便凭着手中的黑鹰令牌进入了古堡一般的章台宫。
章台是秦惠王晚年经常居住的别宫。那时侯,这座松林塬经常秘密驻扎着五千精锐步兵,戒备极是森严。秦惠王死后,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从来不喜好住这幽静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竟没有来过章台一次。五千兵马早已经归制了,只留下一个步卒百人队,二十多个内侍、侍女与仆役守护,倏忽之间,章台便成了荒凉的废宫。然则,正是因了它几乎已经被咸阳权臣层遗忘,甘茂与魏冄才将这里选定为“咸阳总帐”。也就是说,新君即位之前,这里便是运筹谋划发布号令的大本营。甘茂身兼将相,必须守在咸阳做公开周旋,这座秘密大帐便必须有能才坐镇提调,作好应变的周密准备。这个能才,甘茂终于是选定了魏冄。
魏冄三骑刚刚进入章台,芈戎的五千铁骑也恰恰到达松林塬老营地。芈戎下令大军秘密扎营扎营,便亲自率领两百骑士来到章台。双方会合,魏冄立即开启章台书房,连续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驻章台的一个百人队立即移营到芈戎的骑兵营地,未奉将令不许一人出营。第二道,三千骑士立即封锁松林塬所有入口,许进不许出。第三道,芈戎率领两千铁骑星夜北上,迎接嬴稷与白起马队秘密进入松林塬。
三道将令一发,松林塬立即忙碌起来。芈戎的马队一走,魏冄立即亲自巡视督导,连夜将章台宫内外齐齐收拾整理了一遍,关闭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寝室与空屋,只留下一间最大的正厅做了出令堂,所有内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边的几间大屋,不奉命令不许擅自出进。
天亮之后,魏冄又召来三名骑兵千夫长,备细议定了出入关防的各种口令与明暗哨之间的联络方式。魏冄给三名千夫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转告士卒弟兄:一个月内不出差错,人各赐爵一级!但有差错,依战阵军法从事,立斩不论!”
秦国军法:战阵逃亡者,千夫长便有当场斩杀权。所谓“不论”,便是无须象处置寻常罪犯那样须得经过高职将军的廷审与议罪,实际上便是当场格杀不论!军法归军法,在秦国新军中却几乎从来没有实行过。因为新军将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许多是变法前的奴隶子弟,人人争相立功,从没有发生过战场逃亡。而今在非战之时,魏冄却祭出此等战阵法令,当真令千夫长们匪夷所思,一时竟是愣怔起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不应命,当场革职!” 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千夫长们见这个文臣猛士杀法决断如此凌厉,竟是不容分说,心知定然是绝密大事,顿时醒悟,竟是慷慨一拱齐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在兴亡关头才发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死不计,决意死难家国。
魏冄正色站起,肃然向千夫长们深深一躬,便一甩大袖径自去了。千夫长们回过神来,连忙对着魏冄背影一躬,对望一眼,便匆匆分头部署去了。
一日忙碌,松林塬大帐便井然有序地开始运转。暮色再度降临时,一骑飞出松林塬,乘一叶小舟渡过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黑篷车,越过长长的白石桥,辚辚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二、风雨如晦大咸阳
甘茂回到咸阳,却是大大皱起了眉头。
秦武王车驾一进宫,便有留守咸阳的左庶长嬴壮带着一班大臣前来晋见探视。大臣们在城外迎接时,太医令已经宣了王诏:“本王伤情怕风,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进宫后若再次阻挡,似乎难以成理。然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挡住这些大臣,否则,日日前来,岂非大大麻烦?甘茂思忖一番,对着老内侍耳边一阵叮嘱,老内侍便铁青着脸色走了出去。
嬴壮与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头一片疑云,却是谁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时此处公然询问议论,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肃静。王叔嬴壮却是一脸泰然神色,对等候的大臣们笑道:“秦王天生异相,上天庇佑,必无大碍,诸位放心便是了。”大臣们一时恍然,连忙同声应和,种种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颂词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却是谁也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老内侍佝偻着身子板着脸摇了出来,谁也不看便拉长声调高宣:“秦王口诏:诸位休得在宫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诏不得进宫。左庶长当与丞相共理国政,无须挂怀本王!”说完又是谁也不看,身子一转便径自摇着去了。
大臣们一阵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无措起来。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经常口出粗言,给大臣们难堪,他却只是哈哈大笑了之。这“休得在宫中聒噪!”便活脱脱秦王口语,大臣们倒是没有人生疑。然则国君遇到如此大变,多日来从山东飞进咸阳的流言直是令人心惊胆颤,说秦王如何如何惨死的故事简直是绘声绘色满天飞,大臣们谁不想在秦王进入咸阳的第一时刻,亲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纵然伤残,只要秦王还活着,秦国就不会生乱,朝野立即就会安定下来!不看一眼秦王,谁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为大臣,久经沧桑,谁不知晓“王薨都外不发丧”这个古老的权谋?可目下却是怪异:秦王崩逝了么?车驾既已还都,且无发丧的任何迹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伤残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谁都没见。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纵然断去一条腿,也不会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踌躇木讷眼神飘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个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钉在了廊下一般。
突然,一阵大笑传来,大臣们目光骤然齐聚,却是左庶长嬴壮。只见这个一身精铁软甲的高大猛士挥着大手笑道:“一个个霜打了也似!发个甚愣?我王清醒如许,岂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也,我去见丞相了。”说罢黑斗篷一摆,便大步去了。
监国左庶长如是说,其他大臣还能如何?一阵笑语喧哗,便纷纷散去了。
甘茂却是听老内侍宣罢秦王口诏,便立即从后门出宫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刚刚回府,嬴壮跟脚就到了。甘茂便请嬴壮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书吏将近日所有公文抬来,分明是要郑重其事地与这位左庶长共商国务。嬴壮却只站在当厅笑道:“嬴壮今番跟来,只是恭贺丞相勤王有功!国事却无须交代,秦王平安还都,我这镇国左庶长嘛,明日也该交权了。”甘茂豁达笑道:“岂有此理?秦王明诏:左庶长与我共理国政。王子交权,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权不成?”嬴壮哈哈大笑:“丞相大权岂能交得?看来啊,嬴壮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着点点头:“多谢左庶长了。”又指着抬来的公文大案道:“也无甚交代,一件事:秦王伤愈之前,咸阳城防民治仍然归你统辖。这是邦司空、关市、大内、宪盗 的相关文书,你搬去便了。”嬴壮连连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嬴壮一介武夫,城防无事已是万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体?”甘茂笑道:“王族重臣,岂能躲事?掌书,立即将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长府。”
相府掌书答应一声,一挥手,立即有两名书吏将公文大案抬到一边利落捆扎,片刻便装好了车辆。嬴壮无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着鸭子上架了。”甘茂却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还有,秦王暂不能理事,城防事关重大。咸阳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请准秦王兵符便是。”嬴壮却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谋划一番再说。告辞。”便转身大步走了。
甘茂看着嬴壮的背影远去,转身便对身后老仆低声道:“家老,备缁车!”白发老管家连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后,一辆四面黑篷布的缁车便停在了大厅廊下。甘茂便服登车,缁车便辚辚驶出了丞相府后门,轻快地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街。
却说嬴壮回府,立即吩咐闭门谢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后园走来。
嬴壮虽然做了左庶长,但府邸却仍然是老府家宅。这座府邸很大,规格竟是九进一园两跨院,比丞相府邸还大,直与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壮资历功勋,自然不当此等府邸,显然便是承袭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国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当年的公子虔!公子虔当年支持商鞅变法,却在太子犯法之后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处了劓刑——割掉了鼻子。从此后公子虔隐忍仇恨,闭门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后,公子虔复出,辅助当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对变法的仇恨车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拥戴变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时坚持商鞅法制不变,使秦国继续强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勋与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对这个伯父厚待无比,却是封无可封。公子虔虽是猛将,却不是轻率武夫,对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亲政后便又是蛰居府邸,极少预闻国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权谋深沉,搁置公子虔却重用公伯的儿女。在秦惠王时期,执掌对外秘密力量黑冰台的嬴华,便是公子虔的长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还有两个小儿子,一个是嬴离,另一个便是这个嬴壮。
有此家世,嬴壮在秦国自然便是声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长。
这座后园也是非同寻常,四面竹林草地包着五六亩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却没有山石岛屿,只覆盖着无边的芙蕖绿叶与各色花儿 ,茫茫的绿叶红花拥着中央一座古朴的茅亭,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花船镶嵌着一座舱亭一般。微风掠过,便见竹林沙沙,水鸟啁啾,绿叶婆娑,花儿摇曳,遥望绿叶红花中的茅亭,当真令人心旌摇荡。
嬴壮匆匆来到湖边,却是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边,一个长长的呼哨便伏着满池绿叶红花荡了开去。片刻之间,便见湖中一条孤木小舟在穿花破叶飘了过来,一个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荡着一支细长的竹篙,竟如江南渔人一般无二。小舟将及岸边五六仗处,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稳稳钉在了万绿丛中。便在同时,嬴壮跃身飞起,竟如一只黑鹰般掠过绿叶红花,轻盈地落在了宽不过两尺的孤木小舟上。
“尚可将就了。”蓑衣斗笠者淡淡一句,便点下竹篙,一叶小舟竟如离弦之箭般湮没在万绿丛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顿一退。舟上两人几乎同时借力飞起,稳稳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嬴壮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径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壶咕咚咚大饮一阵,撂下陶壶一抹嘴:“大哥不饮酒,真乃憾事也!”
“无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经脱去蓑衣摘下斗笠,转过身来,一个白丝长袍白发垂肩面戴白纱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壮面前,与一身黑衣精铁软甲的嬴壮直是迥然两极。一开口,声音却清亮得宛若少年:“壮弟风火前来,莫非事体异常?”
“大哥推测无差。”嬴壮拍案亢奋道,“秦王必死无疑!甘茂千方百计地稳定朝局,非但不夺我城防之权,还连民治权都推给了我!咸阳城稳稳在我掌心了!”
“壮弟差矣。”少年声音淡淡笑道,“甘茂老于宫廷权谋,岂能给你实权?民治琐碎百出,只怕是日后问罪的引子呢。”
嬴壮顿时脸红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没有推掉。这只老枭!”
“却也不打紧。”少年声音却笑了,“将计就计,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紧的是十二个字:明晰朝局,策动后援,立即发动。”
“大哥以为朝局不明?”
“我明未必你明。”少年声音颇有训诫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几乎连根轧断,之后竟一切平静如常,说明其必死无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宫,说明遗诏新君另有所属;其三,名义张你权力,只是为了稳定王族,以利他们秘密准备。当此之时,若不快捷动手,便会于王位失之交臂!”
“秦王会将王位传给谁?”嬴壮不禁有些着急。
“必是嬴稷,别无他人。”
嬴壮面色铁青,啪地拍案:“鸟!一个蒙童人质,未立寸功于国,凭甚立储称王?”
少年声音叹息了一声:“嬴稷文弱过甚,若成国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将沉沦。先祖献公、孝公与先父之霸业远图,亦必将付之东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壮弟其谁?”
嬴壮咬牙切齿道:“先父本来就是储君,偏是让给了孝公!这嬴荡有子还则罢了,既然无子,凭甚不将君位传我?”
少年沉吟道:“这却是一个谜了。按照嬴荡品性,以及与壮弟之笃厚情谊,当必选与他同样勇武的壮弟莫属。选立嬴稷,想必是临死一念之差。”
“不说他了!”嬴壮霍然站起:“大哥只说如何动手?”
少年声音竟极是笃定:“此时三处要害:其一,谋得太后支持,以为正名。其二,引来一方外力,以为咸阳兵变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紧之处,秘密集结一支精兵,直击宫廷要害。一旦占据枢纽,则大事成矣!”
嬴壮大是欣然:“如此万无一失也。两头我有成算,只是这引外一事,一下没有合适人选出使,却是难办。”
少年声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当为壮弟效力一回了。”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不禁便对白衣人深深一躬。
少年声音的白衣白发人扶住了嬴壮,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为兄生成天残,便是上天要给壮弟一个谋士了,何须见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里要紧。”
嬴壮却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嬴离点点头,回身一拨另一张石案上的秦筝,叮咚一声长音,便见一个白衣少女撑着独木舟从万绿丛中悠然飘来。嬴壮飞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却响起了秦人那独有的八弦筝声,激越地颤抖在红花枝头,冰冷地漫过绿蒙蒙水面,消渗在火红的晚霞里。嬴壮的心在簌簌颤抖,血在烘烘燃烧,却终是没有回头。
没有片刻停留,嬴壮从后园出得后门,跨上一辆轺车,便径直奔惠文后的寝宫而来。将近宫门,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紧张得粗声喘气了。自从呱呱坠地,他便生活在这片庭院里,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加冠成人。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头。
那时侯,父亲嬴虔闭门锁居,困兽般地折磨着自己,只有姐姐嬴华与一个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随着父亲,怕他万一生出意外。那个胡人少女后来便成了父亲的侍妾,再后来便有了身孕。那时侯,父亲的府邸简直就是一座牢狱,那个胡妾便在一间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离。谁也说不请原由,嬴离哥哥生下来便是白发红颜,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费力端详才能勉强发现。父亲老虎般地啸叫着,要掐死这个怪物。可那个寻常温顺得小猫似的胡女却突然变得凶辣无比,竟尖声嘶喊着与父亲撕打在一起。姐姐嬴华趁机抱走了嬴离哥哥,哭求家老打开了狗洞似的后门,逃到了太子府,请求太子妃收养嬴离哥哥。当时,太子嬴驷刚刚返回咸阳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个将军女儿,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妇。这太子妃聪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国人中的资望根基,更知嬴虔与太子的特殊亲情,便自家做主,派一个中年侍女秘密出宫,收养了这个怪异的婴儿。
过得几年,太子已经成了国君,秦国的内政风暴也已经平息,父亲也已经是年届花甲的白发老人了。偏偏在这时候,那个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亲离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种怪诞念头:上天又来惩罚他,又要给他送来一只怪物。于是,父亲坚执要太医给胡女侍妾流产,竟咬牙切齿地说:“嬴虔宁可绝后,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华姐姐去求已经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话没说,便来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这次,胡女却生下了一个十来斤重的长大儿子,这便是嬴壮。
惠文后爱极了这个沉腾腾的襁褓男儿,喜滋滋地为他取名“壮”,便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只将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从此,胡女母亲便做了夫人,嬴壮却在惠文后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一岁加冠。直到父亲与母亲双双病逝,嬴壮才回到自家府邸顶门立户,也才将一直失散的嬴离哥哥找了回来。
在嬴壮的记忆里,惠文后便是他的母亲,这座寝宫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辈分,惠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壮永远都将惠文后看做母亲,从来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称为嫂娘。如今,惠文后已经是惠文太后了,嬴壮也常常来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宫灯交汇着朦胧的月色,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栏上凝望着碧绿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远垂在肩头的瀑布般的长发,便是烙在他心头的永远的标记。
“壮啊,还记得么?每日傍黑时分,我便领你在这里观鱼。”婀娜身影没有回头,口吻中却充满了溺爱与柔情。
“嫂娘……”骤然之间,嬴壮双眼潮湿了,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拢拨弄着那瀑布般的长发:“白发又多了几绺,回去吧,你晚间怕凉的。”
惠文后还是没有回头:“壮啊,一个人做了国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壮竟是手足无措了。
“壮啊,你与荡,名虽叔侄,实则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嫂娘,”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生爱子,血肉相连。”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竟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也是个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更是朝夕相处十余年,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嫂娘长久寡居而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嫂娘的头,想象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竟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也变得空洞干涸,虽然没有一丝泪水,可那冰凉的目光却令嬴壮不寒而栗!
“嫂娘……”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娘!嬴壮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便是嬴壮的亲娘!”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啊,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嬴壮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来”是一种爱意还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时竟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惠文后却是一声轻轻地叹息:“起来了,说给我,他们为何不让我见荡?”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无声地张了一下嘴,便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边石亭下,将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抓住了嬴壮胳膊:“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断断续续而又点滴不漏地叙说了嬴荡的惨死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她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嬴壮太熟悉嫂娘了,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壮啊,抱我,到寝室去。”良久沉默,她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嬴壮轻轻抱起了惠文后,穿廊过厅来到了熟悉的寝室,侍奉她饮下了一盏滚烫的药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后,终于坐了起来,突兀一句便是:“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容颜,却竟是什么也忘记了,只想永远守在嫂娘身边,永远做她的儿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问,他方才恍然醒悟:“娘,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帐帷后拿出一方生满绿锈的铜匣:“老法子,打开!”
嬴壮幼时很是顽皮淘气,整日用一支铜棍儿鼓捣宫内能见到的各种带锁铜匣,总是要打开方才罢手。惠文后寝宫的带锁箱匣虽不如王室书房多,可也为数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捣开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气又笑,有次拍着书案一只秘诏铜箱板着脸道:“一个时辰,你小子要能戳腾开这只铜箱,赏你一口好剑。”嬴壮高兴得连蹦带跳,拿出那支五寸长的铜棍儿,饶有兴致地鼓捣了一个时辰,却终是没有打开,便噘着嘴巴老大不高兴:“大哥,再给半个时辰,再要打不开,我永不开锁!”秦惠王却笑道:“给半个时辰也可,只是无论打开与否,都得洗手。”嬴壮二话不说,点点头立即埋头折腾,过得片刻,竟是生生打开了那只机关重重的铜箱。
惠文后却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无意地放些不打紧的带锁铁箱铜匣在寝宫里,让嬴壮偷偷地消磨时光。可嬴壮也忒煞怪,从此竟是一锁不开,整日只是练那口月牙儿似的吴钩,十几年下来到加冠时,竟又练成了罕有敌手的铁鹰剑士,除了力道,竟是丝毫不比嬴荡逊色。正因多年不练开锁了,嬴壮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打开这把锈锁,心中便不禁暗暗道:“若能打开这把锁,便是上天让我成就大业。”
“看看,这是谁个物事?”惠文后笑着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闪闪的铜棍儿。
“娘!”嬴壮心头顿时酸热了,这支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铜棍儿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虽是生母亦未必能为,况乎一个太后?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拿过铜棍儿,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稍一摆弄,铜匣竟“嘭!”的一声弹开,红绫内匣顿时映在眼前。
“娘,这是甚个物事?”嬴壮竟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便再无下文了。
嬴壮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绫内匣,只一瞄,双眼便顿时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问:“够不够?”
嬴壮向惠文后肃然跪倒:“娘!八千兵马,与儿足矣!”
“起来,去吧。”惠文后轻轻一叹,“记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许乱叫。”一转身竟看也不看嬴壮一眼,便飘然去了。嬴壮站起来四面打量,竟想不出这间小小寝室惠文后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向帷幕后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此刻,甘茂却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闲谈。甘茂原是有备而来,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风向,便也不急于切入正题,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想让樗里疾挑出话头他好相机应对。他相信,樗里疾虽足不出户,但对国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比他还着急。谁知樗里疾不断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只是听他说,一句话也不插。及至他说完两三件不咸不淡的琐碎事,黝黑肥壮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阵笑,接着便海阔天空地说叨起来,天文地理风俗民情传闻掌故源源不断涌出,一个多时辰还打不住,竟是大有吐尽胸中学问的架势。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惹恼了这个老智囊,急切间却是没个由头打住他的话头,看看已经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务等着料理,自己终不成老坐在这里消磨。
心思急转,甘茂站起来径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这却是哪里话来?”樗里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话多,憋得时日久了,只想碰个学问之士卖卖老,好好唠叨个三日三夜过过话瘾,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国有急难,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话,只又是肃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却终是将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别绕弯子说话。”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问: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则少年,却是沉稳厚重,可归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问:国中若有夺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长嬴壮。”
“甘茂三问:此人生变,路数何在?”
“外联援手,内发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问:内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来一甩大袖,径直便出厅去了。甘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来,终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来拂袖而去了。刚进得府门,家老便匆匆迎来禀报,说栎阳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脚便向正厅走来,家老却低声道:“丞相,人在松竹园。”甘茂闻听顿感心中一松,觉得魏冄做事果然机警细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进得松竹园,却不见一个人影!这片松竹园是从整个后园中封出来的一个小园林,本来不大,又无水面亭台,魏冄莫非还能躲在树后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边转悠,不防身后唰地一声便突然一个声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时了。”甘茂一回身,见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摇曳的绿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惊讶道:“你这魏冄,藏在何处?”魏冄道:“便在丞相脚边。”甘茂一低头,月光下可见一堆竹叶散落成一个人形,魏冄分明盖着竹叶在这里睡觉等候,不禁又气又笑道:“故弄玄虚,也忒是小心了。” 魏冄却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丞相不以为意乎?”甘茂一阵默然,对魏冄的口气很是不悦,可偏他说得是正理,若稍有辞色,这个冷面家伙只会更加生硬,便一挥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绪。”然后便一宗一宗地说了章台的准备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却是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来,咸阳尚无异动,不如等候新君归来一体商议了。”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听芈王妃说,秦国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国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测!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岂不大是麻烦?”
甘茂心下一惊——王太后有兵符?他却如何从来没有听说过?果真如此,又是一大变数,却是如何应对?思忖有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会不会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亲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断定她违背遗诏而属意他人?须知惠文后之贤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 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评判,而后郑重拱手道,“权力大争,比贤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来,此事却一目了然:惠文太后养育嬴壮二十一载,情逾母子,心结深不可测,丞相却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壮,在下愿将人头输给丞相!”
甘茂心中一沉,顿时想起一事,突兀便问:“你说,樗里疾会如何对待此事?”
“樗里疾老谋深算,定是适可而止,绝不会一意助我。” 魏冄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说来,樗里疾晓得惠文太后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过老君臣情谊笃厚,宁愿不闻不问而已。”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将军。”
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访之理?你我且在园中等候,白山将军片刻便来。”说罢嘴一咕哝,发出三声清脆的蛙鸣,竹林中便有一个黑色身影倏忽飘了出去。
甘茂大是惊讶:“你带武士来了?”
“文事必有武备而已。丞相见笑了。”
甘茂一阵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头绪繁多,便由你来坐镇运筹。我只稳住朝局便是了。”魏冄慨然一躬:“邦国危难,魏冄不辱使命。”没有丝毫犹豫辞让,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经过几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也不再计较这些细节,便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务,主要便是秦武王赐给白起为期三月的龙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体情形,叮嘱魏冄一定要在两个月内使新王即位,结束咸阳乱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体,须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须三月?月内定局!”
甘茂正色道:“务须准备妥当,万无一失方可。”
正在说话,便闻几声蛙鸣,两个身影从竹林中飘出,到得两人面前,却只剩下了一个拱手做礼:“咸阳令白山,参见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将军,别来无恙了。且到书房,有白起手书一封,先请将军看过。”白山却道:“无须看了。老白氏三百年军旅世家,自当以国难为先,丞相但发号令便是。”甘茂不禁慨然一叹:“将军真国家柱石也!来,认识一番,这位是栎阳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请此公总揽大计,将军以为如何?”
魏冄却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个鸟!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将军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当,将军一脚踢开了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皱眉,觉得这魏冄实在难以捉摸,如何这番话忒般粗鲁?不想白山却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见足下看重真才。粗认粗,白山老军一个,却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走,到那边亭下去说,有得好酒呢。”
松竹园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陈年凤酒直说到雄鸡高唱。

三、飘风弗弗 迅雷无声
嬴壮拿到虎符,却又费了思量。
秦国兵符分为三等:最高等黑鹰兵符,为国君亲掌,大战前授予上将军或统兵大将,每次可调兵十万;第二等龙形兵符,每次调兵两到三万,寻常授予要塞守将或小战将领;第三等便是这虎形兵符,每次调兵不超过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国中机密公干。商鞅变法后秦国私兵废除,新军统由国君掌控,军法臻于完善。但凡出兵,须左右兵符勘合,并向全体奉命将士公示,方得出发。军营掌兵将领自千夫长始,以职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龙形右符。战时统帅执国君授予的左符,当全体将领与右符勘合,方得升帐行令。战事结束,左符立即交回国君。任何环节不符,调兵都难以成行。
虽则如此,战国却是大战连绵,各国都是举国同心,国君与统兵大将也级少龌龊。大将经常是连续作战,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将,便经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堪合兵符而调动大军者。但这都是浴血奋战将士同心时的特例,非如司马错这般名将而不能为,将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绝不可能。嬴壮不谙军旅,连嬴荡那般的军中历练都没有过,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调兵,想调兵,便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执行特命。
嬴壮之难,难在何处调兵?
秦国的精锐新军分作三处:一是咸阳城内的八千王室禁军,这是任何兵符都调不动的,只有国君密诏与谁也无法知道而又经常变动的特殊信物,方能调动禁军;二是函谷关、武关、大散关等各要塞关口的守军,可这些关隘守军除了函谷关驻军一万外,没有一处超过八千人马,若一次调走一关的全部守军,这是任谁也会觉得怪异的,无异于自暴形迹;最后便是蓝田大营,这是驻军最多也最是频繁调兵的营地,可如何调?何时调?又是难题了。如何调?便是调何兵种?骑兵还是步兵?军粮是国尉府调拨,还是当作紧急行动由军营自带几日军食?何时调也是一个难题。调早了,秘密军营选在哪里?军粮如何运法?由谁统兵提调?调迟了,赶不及岂非误了大事?所有这些事务,对于奉命开战的大军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一做秘密行动办理,便全部变成了难事!
枯坐一个时辰,嬴壮思绪纷纭,终是想不定一个万全之策,心烦意乱中一跺脚,又来到了后园的芙蕖池。一叶扁舟飘来,侍女只对他笑了笑,扬手掷出一物,便飞舟去了。嬴壮打开竹筒封泥,一方白绢上竟是嬴离那遒劲的自创笔法:
我去邯郸也。若得兵符,可找显弟,昔日三星玉佩为凭,切记!
嬴壮眼睛一亮,顿时精神大振,回到寝室一阵收束,钻进一辆篷布极是严实的缁车,便辚辚出了后门,迅速汇入长街车流之中。片刻之后,缁车出得咸阳东门,直向东南方向从容而去。
蓝田军营湮没在火红的晚霞里,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四面响起,最后一场操演终于收队了。裨将军嬴显刚刚回帐,便接到大营游骑的通报:“北营门有一楚商,求见将军!”嬴显高声笑道:“我没有楚商亲朋,你传错消息,该打军棍了。”游骑骑士正色道:“断无差错。这是楚商给将军的信物。”说罢一探身,便递给嬴显一张碧绿的玉佩。嬴显接过一看,便是一愣,却又恍然笑道:“噢,晓得了,我这便去。”待游骑飞马而去,嬴显便立即进帐,唤过军吏一阵叮嘱,便站在营帐外等候巡行兵车。
蓝田军营常驻十数万大军,营寨层叠,严禁将士军营驰马。只要不打仗,纵然将军出营,也须走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须等待专门在军帐与各营门之间巡回穿行的兵车。这种兵车在作战中已经被淘汰,不属大军,而是隶属于蓝田将军的军营配置,专门供百夫长以上的将士快速出营,每车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车路线,既不干扰军营操练,又快捷便当,倒是比备马骑马回来再喂马洗马省事了许多。
片刻之后,嬴显乘着一辆兵车来到北营门。下车出营,已经是一片暮色,依稀便见一辆黄篷缁车停在鹿砦外的树林之中,倒还真是楚国商人的车样。嬴显握了握手中玉佩,便向缁车大步走来。将近树林,便见林中走出一个黄衣少年,迎面便是一躬:“将军请了。主人正在车中等候。”嬴显点点头,便向缁车走了过来。车帘从里边“啪!”地打起,嬴显便一脚跨上了缁车。
“营外时几多?”幽暗的车厢中一声急迫的问话。
“一个时辰。壮兄有话,便说无妨。”
幽暗之中,缁车启动,沿着山麓树林向官道走马而去。辚辚车声中,急迫低沉的声音连绵不断。车下官道,又拐了回来,渐渐驶进了蓝田大营北营门的刁斗军灯之下。
缁车停稳,一个长须黄衫的楚国商人下车,打开车帘挂起,向车内拱手做礼:“将军请了。”便见一身黑色软甲的嬴显跨步下车,回身一躬:“末将军务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请鉴谅。”楚商笑道:“千里会友,原求一晤足矣!来,给将军些须零碎,莫得见笑。”黄衣少年已经从车上搬下一只包有两道铜箍的极是精致的红木桶与一只牛皮大袋。楚商指点笑道:“自家出的兰陵酒、银鱼干而已,将军与弟兄们品尝指点了。”嬴显拱手笑道:“蓝田大营军法甚严,向不许私带军食入帐,末将心领了,告辞!”便转身大步去了。
黄衣楚商啧啧赞叹,直看着嬴显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门之内,方才登车辚辚去远。缁车一驶上官道,便闻一声鞭响,两匹骏马四蹄大展,缁车便哗啷啷风驰电掣般西去了。
次日黄昏,左庶长嬴壮带着六名骑士护卫秘密进了蓝田大营,向暂主军务的前军副将蒙骜出示了兵符令箭,点名调裨将军嬴显所属之八千铁骑“护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颐养”。经与裨将军嬴显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铁骑星夜出营,随嬴壮飞驰西去,行过三十里便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进,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岗中扎营了。
八千铁骑在手,又是嬴显掌兵,嬴壮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便专一拜望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世族贵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没有超过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没有任何治权,惟独有数量很少的象征性赋税。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养私兵。这些王族贵胄所有的,只是在长期征战中累积门下的一些伤残旧部。这些旧部在从军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隶农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脉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们跟随老主人长期驰驱沙场,伤残之后纵然有军功爵位,也仍然举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园里,与老主人休憩与共终身相依。这些人虽不是私兵,也不会形成很硬实的战力,但却忠实可靠,尤其有一样长处:人皆百战余生,个个胆色极正,若是为主人复仇效力,说杀人不眨眼那是毫不为过!若能将此等死士聚拢得数百上千,那便是一支冲击王宫的惊人力量。
但是,这几家贵胄的家主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秦臣子,都已经到了深居简出的晚境,平日里从不过问国事。要他们卷入争王旋涡,那是太难太难了。嬴壮虽然打着太后旗号,说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猎,可也还是没有结果。最令嬴壮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竟是一齐聋实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却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地百般打岔,竟是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得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门。“老匹夫!黑猪!”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便要跳起来立即去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书案上竟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那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却正在等候。
“赵国如何?动手么?”拱手之间,嬴壮的话已经急迫出口。
嬴离的少年嗓音却是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红芙蓉,上酒。”话音落点,便闻荷花扁舟中一声清丽的回应,一个红衣少女倏忽飞上茅亭,石案上便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捅与两只闪亮的铜爵。嬴离大袖一挥:“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与好整以暇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便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也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却只是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嬴离淡淡道,“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可是又黑又狠也。”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嬴壮即位之日,割让河西十二城。’此乃赵雍原话。”
“欺人太甚!”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竟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噹!”的一声大响。嬴离的少年嗓音却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骂道:“鸟!嬴壮称王,第一个便灭了赵国,看谁黑狠!”嬴离却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了。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是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这般了。”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调兵之事如何了?”嬴壮点点头:“事情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他与哥哥交谊深么?”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了?”
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竟站了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背对着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壮大是吃惊:“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
嬴离摇摇头:“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了?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壮点点头,“听说芈王妃嫁来时,嬴荡尚未出生,惠王还没有儿子呢。”
嬴离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嬴显与我一般,都做过伶仃子弟,我们一起浪迹过十年。”
“哥哥哪里话?芈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阳 找见你的啊?”嬴壮已经是云山雾罩了。
“那是后话了。”嬴离断断续续地唏嘘叙说着:“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宫女带出咸阳,在楚国云梦泽北岸隐居了下来。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与养母到云梦泽打鱼采莲。有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打鱼采莲的一对母子。我站在船头,惊讶地看着对面船头那个与我一般大小但却虎势得多的孩童,不想却滑到了水里。养母不擅水性,急得高声哭喊起来。那个孩童却一个鱼跃入水,竟将我举起来游到了船边。养母为了感谢那母子二人,便留他们在我们的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竟是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了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那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她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竟回不过味儿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便了。”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竟是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竟是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便是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我们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们的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如我们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又是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竟有几份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便是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是我们两人的!”
嬴离大笑一阵,那声音却如莺鸣鹤唳一般:“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有!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的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竟是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象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中,飘散在碧蓝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一过离石要塞,一日之间便进入了河西阳周地面 。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城 相距一百余里,绝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便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头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且这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便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便是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便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帖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一路驰驱颠簸,竟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却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象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一般无二!”硬是将马奶让大家均分了喝,令骑士们竟是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而是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也随了嬴稷。只是这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便是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便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便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便是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便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意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竟是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便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正到营门,便见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便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却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便骤然勒马:“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便是一躬:“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却是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象。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领竟是厚重礼让,不禁大是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却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了!”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们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呢,听我说了……”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便是秦军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便燥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让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贴,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竟是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 ,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 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惟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酆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九百铁鹰锐士便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便了,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呢!”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吧。”白起一声“臣告辞”,便也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便是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便看准了这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便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帐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副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便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便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 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呢,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了。”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么?”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的。”白起不禁感慨:“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便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却是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那便改日大白了,今日却要听公号令呢。”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要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却是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却是歹毒!”魏冄竟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 ,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文档,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便匆匆去了,魏冄却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让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便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使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肯定的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赶动乱平息时,便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侯,嬴稷母子也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他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便能“唰!”地撕开蛇皮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候,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轻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谨,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竟是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们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便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竟从不试图解释什么。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才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的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便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便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便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便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便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你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就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轻,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象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却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却绝然没有这位年轻将领这般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象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领,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让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却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便是一躬。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坐了,大事要紧。”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便道:“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诏。”魏冄不禁便皱起了眉头:“如此说来,嬴显便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便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便是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让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让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便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便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便一拱手:“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舅公保你月内即位便是。”不待嬴稷回答,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厅中转悠一圈,竟是毫无睡意,便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便是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便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便彷徨到了天亮。

四、扑朔迷离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嬴壮没有动静,魏冄也没有动静,咸阳城一片宁静,静得他心慌。借着视察咸阳民治,甘茂与白山密谈了一阵,白山却是笃定地笑了笑:“有栎阳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宽心便了。”显然,白山也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不着急罢了。
甘茂坐不住了。毕竟,自己是接受遗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兼领上将军,秦武王与自己情谊笃厚,临终时对自己即或有所不满,也依然将底定国家的重任交给了自己。除了白起与自己共同受命,魏冄还是自己遴选倚重的,最终,要对朝野说话的还得是自己。一想到这里,甘茂便坐不住了,暮色降临时竟秘密出城渡过酆水,径直来到章台找魏冄。
在松林塬进入章台的入口处,秘密游动步哨却拦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竟还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厉声高喝:“魏冄想反叛王室么?教他出来!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那个带领游动步哨的百夫长听说是甘茂,连忙深深一躬:“公子军法森严,明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入章台,我若违令,立斩不赦。请丞相恕罪,我即刻通报便了。”甘茂却是怒火中烧,放开喉咙大喊:“魏冄——!你出来——!你敢拥兵自重,甘茂第一个不饶你!”百夫长本来正要去通报,见甘茂声色俱厉,又连忙拦挡,怕他与甲士动起刀剑,正在乱哄哄不可开交时,突闻马蹄声疾,一人高声喝道:“立即禁声!违令者斩!”呵斥声落,一领黑斗篷展开,马上骑士黑鹰般从马上飞下,却正是魏冄!
“魏冄,嘿嘿,你好威风!”甘茂脸色铁青地冷笑着,“给你个狗胆,杀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闯到这里?”魏冄大步拱手,显然惊讶异常,“说好的,有事我自来禀报。”声音竟是冰冷凌厉。
甘茂更是声色俱厉:“你且先说:秦王金令箭,为何进不得你这三尺禁地了!”
魏冄冷冷道:“敢问丞相,左庶长府有无金令箭?惠文太后宫有无金令箭?”
“我说了!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
“丞相久居枢要,善处密事,岂不闻‘大密有约’四字?白龙鱼服,单人匹马,突兀而来,还要长驱直入,若你我颠倒,不知丞相何以处之?”魏冄话锋竟是凌厉非常毫不相让。
甘茂悻悻默然片刻,低声道:“你过来。事体究竟如何?片言只字皆无,我却如何放心?”
魏冄慨然拱手:“我快马出来,正是要进咸阳向丞相禀报,谁成想丞相如此躁动?”
“好了,原是我卤莽。你且说情势如何?”甘茂不想纠缠,急迫便问。
魏冄拉着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树背后低声道:“王子嬴稷已经回到章台,单等芈戎兵马一到便可动手。”
“芈戎何时可到?”
“若无意外,当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动手了?”
“正是。”
“白起呢?”甘茂恍然,又是骤然紧张。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实力,更是托底柱石。
见甘茂如此紧张地询问白起,魏冄自然心下明白,便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担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紧的事去了。还要我明说么?”
“你是说,白起到河西抵抗赵军去了?”
“战阵之间,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只要赵军攻势瓦解,谁也休想蹦达出风浪!”
甘茂松了一口气:“你准备如何动手?”
山风呼啸,魏冄机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后凑在甘茂的耳朵边一阵急促低语,末了分开道:“丞相以为如何?”甘茂思忖点头:“釜底抽薪,很好。但还是不能大意,一定要让白山将军托底,他在军中资望极深。”
“丞相叮嘱,魏冄铭记在心。”
又约定了几件具体事宜,甘茂便策马回城了,进得咸阳南门便立即拐进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来。
此刻,左庶长府也是一片紧张忙碌。暮色时分,嬴壮接到嬴显快马密报:白起率领五万铁骑开赴河西;芈戎率领两千铁骑,从洛水护送嬴稷南下。这两则消息令嬴壮一惊一喜,竟是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赵国异动,针锋相对地准备与赵国开战了?嬴离原本与赵国议定,是要对河西发动奇袭战的,如何未开战便走漏了消息?奇袭变成了公开攻防,赵国胜算肯定不大,说不定还会就此罢手。若赵国罢手,嬴壮便只有两途: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否则,这曳到半坡的战车可如何撒手?芈戎护送嬴稷南来的消息,却使嬴壮怦然心动,朦朦胧胧地觉得上天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壮还是来到了后园芙蕖池。
“嬴显不会出错。”一阵沉默,嬴离终于有了第一个判断,“你许他封侯之位,我与他情同手足,他断不会临阵倒戈。”
“既然如此,便不能寄厚望于赵国,只有自己动手了!”嬴壮激奋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嬴离思忖片刻却是悠然一笑:“壮弟啊,我须问你一句:交权谢罪,贬黜隐居,此等日子你可过得?”“哥哥甚话?”嬴壮惊讶的看着那张白纱遮盖的朦胧红颜,“你我兄弟,原本是为振兴嬴氏武运而做此番谋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对列祖列宗,何有交权谢罪之说?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败,便是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的少年嗓音竟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也。”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让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他。”
“不用。我随他去。”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了。
嬴离却平静得出奇:“记住,那些老军是最后的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了。”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便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缁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飞进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将四更时分,三千铁骑从灞水秘密营地开出,凭着左庶长府的特急金令箭,向东北开过渭水,再经下邽北上,两日后进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峡谷 ,悄无声息地埋伏了下来。
芈戎的两千军马大张“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辚辚隆隆,完全按照使节常规:卯时上路,午时歇息进食,日暮扎营夜宿,日行六十里,竟是不紧不慢。芈戎与白起商定的方略本来是兼程南下,其所以兵分两路,为的只是掩护嬴稷一路安全返国而已。即或兼程疾进,因了路途绕远,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徐徐行进。但在上路三日之后,芈戎却接到魏冄的快马严令——按使节路速行进,不许疾进!芈戎便逍遥了起来,走得舒服之极,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这一日兵进鄜山,正是午后时分,芈戎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虽然是蓝田将军,却毕竟不是战场大将,实际打仗的时候极少,每遇险地总是要念叨几句兵书,想想要是当真遇敌却该如何处置?这鄜山峡谷地形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条洛水穿过,仅有河东山下一条车道。兵家说法,这便叫“间不方轨”——车马想打转都转圜不开!兵书所说的六险之地——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这鄜山峡谷就占了绝涧、天隙两险。
芈戎遥望山口,不禁便喃喃念叨:“六险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要南下,便唯此一条路,此时要退回绕道少说也得半年时光,更不说招人耻笑了。心念闪动间,芈戎拔剑高声下令:“单骑雁队——!急速过山!”
秦军铁骑却是训练有素且久经战阵,闻得一声军令,前军千夫长便骤然勒马,长剑指向山口高声喝道:“卷起旌旗!飞骑连环!走马进山——!”话音落点,便见十名斥候骑士当先飞出探路,其余大队骑士便毫无停留地沓沓走马,首尾相连地进了山口。一个千人队之后,芈戎带着一个最精锐的百人队前后夹护着那辆青铜轺车,也进入了山口。直至后面一个千人队全部进入山口,前哨斥候与后卫游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芈戎不禁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便闻一阵雷鸣般的大鼓隆隆滚过峡谷,两岸密林中响起山呼海啸般杀声,一片片红色甲胄在幽暗的峡谷如同闪亮的蟒蛇从两岸高山扑下,杀入正在行进的铁骑之中。中央两股最为凶猛,竟是直扑青铜轺车。
芈戎勃然大怒,举剑大吼:“赵军偷袭!拼死血战!杀——!”
两军杀到一处,却是难解难分。芈戎正在惊讶赵军战力之强,一个百夫长飞马冲来急冲冲大叫:“将军,不是赵军!是秦军自家人!有鬼了!”芈戎猛然醒悟,跳上轺车下令:“来,跟我喊!新军将士——!反叛连坐——!罢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着便是两千人齐声高呼,“反叛连坐,罢兵有功”的吼声竟是响彻山谷。
便在此时,却有一个骑士急匆匆挤到芈戎车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飞身上车,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喊叫。芈戎大怒:“铁鹰百人队,跟我来!”飞身跳上战马,便带着最精锐的铁鹰锐士队呼啸着冲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中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红色斗篷的嬴离正在遥望山坡河谷里的激烈厮杀。他对自己的筹划很是满意:伪装赵军,截杀嬴稷,釜底抽薪。纵然万一不能如愿,暴露的也只是嬴显,只要甘茂他们手忙脚乱地查究案情,嬴壮的咸阳奇袭便能一举成功。在出发时,他已经代嬴壮对嬴显明确许诺:截杀成功,嬴显便是秦国左庶长,封侯百里,位极人臣。嬴显却是哈哈大笑:“助君之力,全在与兄情谊,于官爵何干?”虽然如此,嬴离对嬴显还是心有疑虑,毕竟,嬴显在秦国的十多年军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与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杀出,搏杀惨烈,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谁知刚刚过得片刻,他便听见了谷中不断的呐喊,立刻变得惊疑不定。他飞身跳下岩石,便要冲到山腰大旗下责问嬴显,谁知刚刚冲出丈许之遥,便见一片黑色铁骑竟从山坡树林中神奇地渗透出来,人无呐喊,马无嘶鸣,却是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嬴离心中一凉,一声尖利的长啸,便从林间飞身向青色岩石纵跃。他已经事先看过,那座岩石后便是一道悬崖绝壁,若有突变,他便纵身崖下,绝不能生身落入敌手。按照嬴离的轻身功夫,若无树木阻挡,一个纵跃便可上崖。偏偏的与马队撞个正着,芈戎眼见一道白影掠起,便是一声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这个百人队却是白起专门留给芈戎的铁鹰锐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经先于芈戎看见了林间飞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将令,已经有十几人从马上飞身跃起,虽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却依然在电光石火间抢在了嬴离之前,黑铁塔般钉在了岩石半腰,长剑迎面伸出,齐齐一声大吼:“何方妖人?掷剑受缚!”
便是这一个回合,嬴离虽则跃上一棵大树,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骤然便是一声响亮凄绝的呼喊:“芈显!负心贼子也——”飞身而起,空中一片鲜血喷出,一道白色身影竟挂在了一根横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纱被山风揭开,雪白的长发垂在空中,血红的面容迎着夕阳,竟是怪诞可怖。
“禀报将军:妖人,咬舌自尽!”百夫长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收起尸体,运回咸阳!”芈戎打量着这个怪诞的天残异人,皱着眉头思量,他方才喊的芈显是谁?是嬴显么?嬴显为何成了芈显?
暮色四合的时候,黑红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的黑色车骑依旧从洛水南下,那支红色赵军却径向西南,经频阳 进入关中了。芈戎原想与“赵军”将领秘密会面,问问他究竟何许人也?却被一支泥封竹管挡了回来。那是“赵军”一个斥候飞马拦住他交给他的,打开一看,白绢上却是魏冄的一行大字——嬴离尸体交来人,速回咸阳,毋管其余!芈戎便二话不说,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也不去过问“赵军”行止,便整顿军马上路了。
却说嬴显率领“赵军”秘密回到灞水,命令军马安营,便带着两名恢复了秦军装束的铁鹰锐士快马西来,一个时辰后便进了咸阳城,直接来到左庶长府。府门车马场挤满了各色轺车与骏马,从车身泥土马腿脏污看,许多是远来的王族贵胄。邦国动荡,人心生疑,陇西、北地、雍城、栎阳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脉与老世族们,便纷纷派来嫡亲子弟打探咸阳朝局的动向,身板硬朗的便亲自出马。到了咸阳,这些王族元老与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声望的左庶长嬴壮,因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亲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却是楚人,与老臣子们不贴心。甘茂的丞相府倍显冷落,而王宫不许朝臣入宫,自然也是宫门可罗雀。如此一来,左庶长府便成为咸阳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处,竟是大大地热闹风光起来。
嬴显见状,便绕道后门,对当值门吏一阵嘀咕,门吏便匆匆进去禀报了。不消片刻,便见门吏匆匆而来,将嬴显三人领到了后园一座石亭下。
“快说,事体如何?”嬴壮紧张焦躁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禀报王叔:截杀成功,这是人头。”嬴显一挥手,便有一个锐士捧过一个木匣打开,一颗血淋淋的长发人头赫然在目!
嬴壮喘着粗气一阵打量:“黝黑干瘦!这是嬴稷?”他只见过孩童时的嬴稷,对于已经长到十六岁的嬴稷却是想象不出,所以脱口便是一问。
“禀报王叔:燕国多有兵祸饥荒,嬴稷饱受折磨,被燕人呼为‘人干稷’。这是他的随身玉佩。”嬴显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荧荧的玉牌递了过去。
玉佩是时人喜爱的饰物,也是一种身份的标识。平民士子一般只是一两块挂在腰间,贵族则将美玉琢成各种形状,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间,若有盛大礼仪场合,佩玉的材质良莠与数量多少、做工精细程度,便成为一个人身份的信物。秦风历来粗简,自然不象中原各国如此看重这种虚物,佩玉便简单多了。即或贵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两片佩玉,但必有一块是特定的身份标记。秦国王室成员,每人都有一块特定的生身玉佩,正面是苍鹰图象,背面有父母题刻的名讳生辰。这种玉佩非但在王室典籍库有记挡,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标记,是无法伪造的。嬴壮本是王室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奥秘,上手一个反正,见这只玉佩正面是一条虬龙,背面三行刻字“父驷母芈 嬴稷 戊辰春月”,背面边缘是秦国尚坊玉工的字号“有枳氏琢”,便知确实是嬴稷玉佩无疑,不禁便是大喜过望:“好!显侄首功!大秦栋梁!”
“嬴显不敢贪功,自甘领罪,请王叔处罚。”嬴显深深一躬,竟是一阵哽咽。
“这是何意?”嬴壮大是惊讶。
“显护卫不力,离王叔他……阵亡了……”
嬴壮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便靠在了亭柱上:“你,说甚来?再,再说一遍?”
“离王叔,阵亡了!”嬴显抢地叩头,竟是号啕大哭。
嬴壮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尸体,尸体何在?”
一个铁甲锐士卸下身上一个长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开。嬴壮艰难地挪动到石案前,簌簌打开三层白布,一具蜷缩成一团的白发红颜的纤细躯体便森然显在眼前,牙关紧咬,双眼圆睁,竟是狰狞不忍卒睹。
“大哥——”嬴壮一声嘶吼,便扑到了嬴离的尸体上昏厥了过去。
嬴显翻身跳起,连忙抱住嬴壮,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后,嬴壮睁开眼睛,猛然推开嬴显,又抱住嬴离尸体便是放声痛哭。嬴显肃立一旁,低声道:“王叔毋得悲伤了,惊动外人,大是不便,非常时刻,大事要紧。”
终于,嬴壮止住了哭声:“说,他是如何死的?”声音竟是冰冷得可怕。
“离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号令。芈戎带一队锐士偷袭,包围了离王叔。身边三十名甲士全部战死,离王叔不能脱身,便咬舌自尽了……我与将士们在河谷拼杀,得报后冲上山坡已经迟了,虽然杀死了芈戎一个百人队,却让芈戎趁乱逃脱了。”
嬴壮咬牙切齿:“芈戎!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转身对着嬴离尸体,轻轻伸手抹下了他的眼帘:“大哥,嬴稷已经死了,你就闭了眼吧。今夜我便夺宫,三日后以秦王之礼安葬哥哥,使天下皆知,嬴离乃第一人杰也……”说着便是泪如泉涌,抱起嬴离尸体走进了树林后的芙蕖池。嬴显怔怔地看着嬴壮的身影去了,不禁便是沉重地摇头叹息。
暮色降临,一辆黑篷缁车随着车流进了咸阳南门,缁车后便是夹杂在人群中的三三两两的布衣壮汉。黑篷缁车直入王宫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壮汉们则趁着暮色陆陆续续地从各个侧门进了咸阳宫。与此同时,咸阳令白山的官署却关闭了大门,开在僻静小街的后门却是快马频繁出入,一片紧张气氛。入夜,南门守军骤然增多,南门内六国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骤然出现了许多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
将近子夜,灯火阑珊的尚商坊依旧车马如流酒香飘溢,六国商人们的夜生活依旧热气腾腾。坐落在尚商坊边缘的左庶长府却是静谧异常,连大门也关闭了。随着南门箭楼上打响三更的刁斗声,那些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们便脚步匆匆地向王宫方向聚拢而来。突然之间,便闻宫门一阵杀声,布衣壮汉们陡然变成了剑气森森的武士,潮水般冲进宫中。
嬴离原本的谋划,是以左庶长拥有的金令箭为凭,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军以工匠身份分批进入王宫;在深夜秘密突袭寝宫与秘殿地宫,搜出秦武王尸体;而后立即公诸朝野,以“谋逆弑君”问罪于甘茂一党;再后便是以肃逆靖国之功即位称王。只要秦武王尸体一出,甘茂一班实权大臣便难逃“谋杀国君”的大罪,纵是嬴壮军力稍差,愤怒的老秦人也会举国讨贼,仅是咸阳老秦人也会撕碎了这些没有根基的新宠。这里的根本因由是:在国人眼里,秦王虽然负伤,却还健在王位,骤然出现死去已久的秦王尸体,不是谋逆弑君却是甚来?那时侯,秘不发丧一事甘茂一党便无法辩驳清楚,嬴壮也根本不会给他辩驳的机会。如此做来,即或万一失败,嬴壮嬴离兄弟也是国人眼中的护国猛士。
可是,哥哥嬴离的惨死,却使嬴壮怒火中烧,立即接受了嬴显的进言:“末将愿亲率两千锐士进入咸阳,同时猛攻甘茂芈戎府邸,为离王叔血此大仇!”于是,原本的秘密突袭变成了公然攻杀,由王宫入手变成了三处同时发动猛攻。
嬴壮熟悉宫廷,便亲自率领老军进攻王宫。嬴显的两千布衣壮汉却兵分两路,同时猛攻丞相府与蓝田将军府。这两座府邸都在王宫广场外的正阳坊,与王宫相距仅有两箭之地,相互杀声可闻,王城内外立即大乱了。
王宫广场外与寻常时日一样,只有一个百人队巡守。王室禁军虽然精锐,但毕竟极少打仗,且有宣示威仪之使命,手中军器便以显赫的矛戈斧钺为主。这几种兵器完全是春秋形制,头体分离,外形长大,虽然打造得极为精良,纵是夜间也熠熠生光,但使用起来却远不如长剑与短刀顺手,在战场上早已经被淘汰,与战国中期的连体铸造的实战长兵器枪、矛、大刀等根本无法相比。嬴壮的六百老军个个都是百战死士,人人一口十多斤的精铁重剑,或一口厚背宽刃短刀,猛勇杀来,禁军百人队竟是片刻崩溃,尸横当场,鲜血汩汩流淌在广场的白玉大砖上。
广场百人队一崩溃,便见侍女内侍尖叫着惊慌四窜,却竟是没有禁军源源开来。见此情景,嬴壮立时料定甘茂一党毫无防备,立即大手一挥下令:“三路分进,务必搜出我王尸身!”六百老军闻声飞动,在熟悉王宫的向导带领下立即分成三路杀进寝宫、秘殿与地宫。
嬴离曾经提醒:“王尸所在,必是寝宫冷室。”因为尸身在夏日必得大冰镇之,方可防止腐臭气息弥漫宫中。但为了万无一失,嬴离事前还是谋定了三处藏尸处所。嬴壮对宫廷无处不熟,非常赞同嬴离的判断,此时便亲自率领二百老军进入了寝宫。
从广场冲到寝宫,沿途要经过三座大殿与曲曲折折的回廊殿阁,一路上侍女内侍四散飞窜,嬴壮的二百老军竟是全然不理,只轰隆隆向寝宫冲来。及至冲到寝宫的石墙大门,却又有一个百人队严阵以待。嬴壮也不多说,只一声大吼:“杀!”便当先冲杀了过去。嬴壮本是猛壮绝伦,手中又有一口世无其匹的家传神兵——蚩尤天月剑,剑气森森,竟是当者披靡!一个猛冲,据守高大石门的百人队便死伤遍地,老军们竟是呼啸喊杀着一涌而入。
王城大寝宫是一片占地百余亩的殿阁园林,其中又分为若干小庭院。国君的寝宫与王后的寝宫相邻,坐落在整个大寝宫的中央地带,左池右林,前竹后山,异常的幽深静谧。除了朝会,国君大多在寝宫的书房里处置公文。嬴壮在惠文后的寝宫里住了二十一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不过,杀完百人队便带着老军一鼓作气冲进了东面的国君寝宫。
冲过庭院,冲过竹林茅亭,便是一座围成方形的高大房屋。这房屋外表朴实厚重,实际上却是大石砌墙三重屋顶,非但坚固得无与伦比,更是冬暖夏凉得惬意非常。每边六开间,二十四间房屋便围成了一个天井式庭院。当嬴壮老军冲进天井时,整个寝宫在大片火把下竟是人影皆无,一片寂然。嬴壮心头倏忽一凉,一种不详的预感竟使他猛然一怔。
便在此时,屋顶猛然一阵哈哈大笑:“左庶长啊,来得正好!”
嬴壮抬头,却见朦胧夜色中赫然一座黑铁塔矗立在屋顶正北,声音却生疏不辨,不禁便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入宫谋逆?!”
屋顶黑铁塔又是一阵大笑:“在下栎阳令魏冄是也!谁个谋逆?刀剑说话了!”说罢便见他手中一面令旗“啪!”地劈下,一阵尖利的牛角号便骤然划破了夜空。随着这尖利的牛角号,寝宫四面竟是沉雷滚滚,四面屋顶也骤然树起了四道黑色人墙。
“左庶长!四面伏兵包围了寝宫!”一个府吏举着火把冲进来惊慌高喊。
嬴壮尚未开口,便听屋顶魏冄高声道:“老军听了:嬴壮狼子野心,格杀勿论!尔等老秦功臣,走出寝宫,一概不究!但从谋逆,连坐同罪!”嬴壮冷冷一笑,对老军们环绕拱手,慷慨激昂道:“原想大功告成,与诸位共享秦国!不想中贼恶计,诸位都有妻室家园,快出宫去吧!”火把下,两百老军却是“唰!”地举起刀剑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誓死追随公子!”嬴壮双眼顿时湿润了,向老军们深深一躬,转身对着屋顶便是一声嘶吼:“魏冄楚贼!嬴壮纵死,也要将贼罪恶大白于天下!”蚩尤天月剑一挥:“冲进寝宫!搜出王尸!”两百老军呐喊一声,便向四面大屋中冲去。
便在此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呐喊骤然响起,在小小的天井庭院汇合着老军呐喊,竟象炸雷当头般令人震颤。随着这声炸雷,四面大屋中轰轰涌出四排顶盔贯甲的黑色铁塔,甲叶铿锵,重剑生光,青铜面具一片森然。一看阵势,便知这是秦军的铁鹰锐士到了。嬴壮一怔,还没来得及发令,便听老军们齐齐呐喊一声:“杀——!”便冲上去杀在了一起。
这些老军们原是身经百战,人怀必死之心,越是遇到强敌斗志便越是勇猛,此刻见铁鹰锐士出动,更是激起了好胜杀心,那股腾腾杀气分明便是以杀死一个铁鹰锐士为无上荣誉。虽则如此,老军们毕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且大部都有累累伤病在身,冲到铁鹰锐士队前,竟象碰到了铜墙铁壁一般。秦军的铁鹰锐士都是千万选一的猛士,一身精铁甲胄就有百斤左右,每口量力特殊打造的重剑至少都在三十斤,再戴上青铜面具,穿上外镶铁页的牛皮战靴,往当地一矗,便是活生生一座丈二铁塔,比布衣老军们足足高出两头有余。虽然每排只有五个铁鹰锐士,间距展开,却将每面走廊堵得严严实实。老军们呐喊杀来,几乎便是十对一的围杀。黑铁塔们却肃立无声,但有刀剑到来,重剑伸出只一搅,便总有四五口刀剑带着尖锐的哨音飞上屋顶。片刻之间,老军们手中的刀剑竟十之七八脱手去了。
老军们气血上涌,四面嘶吼,便一齐徒手扑来。按照战阵传统,这种不要命的同归于尽的死打死缠,是最令强者一方头疼的。这也是兵法反复提醒将士们“穷寇勿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诸般道理所在。
但是,此刻景象却令人惊骇,连站在廊下的嬴壮也被震慑得目瞪口呆。
若铁鹰锐士们抡开重剑,这些徒手老军们的血肉之躯,如何经得住能在战阵百人围困中独自激战而矗立到最后的铁塔猛士们的片刻屠杀?也许,老军们此刻求之不得的便是这种惨烈的死法。可怪异的是,铁鹰锐士们竟一齐抛开了手中重剑,徒手抓起一个个老军便向房顶抛去,只见一个个身影嗖嗖直上夜空,恰似一个个老军轻身飞去一般。尚未被扔出的老军们有的爬,有的站,有的跳,或抱住黑铁塔的腿腰猛力拉扯,或在黑铁塔的背部头部猛烈锤打,可黑铁塔依然是黑铁塔,座座纹丝不动,没有一座移动位置,没有一座停止手臂的挥舞飞掷。不消片刻,随着屋顶连珠大鼓般的高声报数,天井中的两百老军竟是踪迹皆无。
嬴壮毛发倒竖血脉贲张,炸雷般怒吼一声倏地飞身上了屋顶:“魏冄楚贼!敢与嬴壮决斗么?!”令嬴壮惊异的是,屋顶上竟然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朦胧月色下,魏冄哈哈大笑:“嬴壮,仗恃你那蚩尤天月剑欺侮老夫么?”
“宵小楚贼!”嬴壮大喝一声,右手只一甩,弯弓似的蚩尤天月剑便闪出一道青色光芒,嘭地钉在了屋脊石鹰上。嬴壮冷笑道:“收拾你这楚贼,用得着玷污天月剑?”
“好!嬴壮算得一条硬汉!”魏冄高声赞叹间,手腕一抖,铁剑也“噗!”地插进了大瓦之中:“今日魏冄也武他一回!”便踩着硕大厚实的瓦片大步走了过来。
正在此时,却闻寝宫一声高喊:“大哥且慢!芈戎来也——”天井中便嗖地窜上了一条黑影,恰恰落在了嬴壮面前悠然一笑:“左庶长,不想杀芈戎么?”
嬴壮听得芈戎二字,齿缝间竟是咝咝冷气:“芈戎,可是你杀死了我嬴离哥哥?”
“乱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死奸妖,芈戎大功也。”
“楚贼!你敢咒骂他!”嬴壮一声大喝,从战靴中嗖地拔出一口青光闪烁的匕首,仰天大叫一声:“离大哥,看我手刃楚贼,为你复仇!”一个前扑,匕首便直刺芈戎胸前。
芈戎却是一口半月吴钩,当胸一个斜划同时向后一跃,人已闪开在两步之外。芈戎职司军政,虽不擅战阵,个人剑术决斗却是一流的吴钩高手。吴钩本是江南三强楚吴越的特殊剑器,恰恰便合了江南人的灵动之象,与关西秦人的剑器路数大是不同。前者轻灵飞动,后者大开大阖。嬴壮本是老秦大将世家,加之力大猛勇,手中虽是一把尺余匕首,却也是威猛绝伦地硬实拼杀。芈戎却是身材瘦长,纵跃腾挪极是灵便,半月吴钩划劈刺挑点,竟是电光石火般挡住了嬴壮的杀手攻势。
魏冄已经退到了对面屋顶,看看芈戎未必能战胜嬴壮,便将手中令旗一劈,顿时从寝宫庭院飞上了五名铁鹰锐士,踩得屋顶竟是一阵咯吱乱响!魏冄却是朝政谋划:决斗能杀则杀,决斗不能杀便阵杀,绝不能以迂腐的决斗规矩走了这个大奸元凶。便在此时,芈戎与嬴壮斗得却是难分高下:芈戎轻灵,却无法近身致命击刺;嬴壮猛勇力大,却总在致命一击时失之毫厘。魏冄猛然大喊一声:“太后请回宫,与你无干!”
嬴壮正被不断纵跃的芈戎引到屋檐,闻声回头,芈戎恰好一脚踹到胸前,嬴壮一个踉跄轰然后倒,竟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听一声沉闷的嚎叫,便没有了声息。
魏冄高声下令:“收拾尸体!撤出寝宫!”
片刻之后,魏冄接到三路捷报:寝宫另外两支老军被两百名埋伏的铁鹰锐士如法炮制,全数活擒;进攻甘茂丞相府与芈戎府邸的嬴显部卒佯攻一时,便与白山的一千铁骑会合,包围了嬴壮府邸,将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亲自率领一千甲士进入王宫守护,各个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严。
甘茂与魏冄在王宫广场会合,第一句话便是:“嬴壮如何?不能留口!”
魏冄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来!请丞相验明正身!”
两个士卒抬过一具尸体,甘茂举着火把一端详,竟是长吁一声软倒在地上。

五、慨其叹矣 遇人之艰难
苍莽的河西高原上,正有一支马队飞驰向北,又一次越过了九原,沿着阴山草原向东面的燕国兼程疾进。马队前列一面黑旗大书“秦王特使白”五个大字,旗下一辆虚空的青铜轺车,车旁一员黑色斗篷的年轻大将,却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领五万大军兼程北上离石要塞,准备抵抗赵国的突然袭击。白起对各国战事与领兵将领历来留心,听说赵国是廉颇统兵,便直感赵国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试探一番,绝不会贸然行事。白起这种直感的根由在于两个事实:其一是赵国的赵雍刚刚即位三年,正在筹划一场雄心勃勃的变法,此时一般不会冒险寻衅;其二便是两个月前三晋联军在宜阳新败,赵国对秦军战力依旧心怀忌惮。以此推测,很可能是赵国因无法断定秦国内政局势,而对嬴壮虚应故事,派出廉颇为将便有着另一种意味。
廉颇者,赵国马邑人也 ,少年从戎,胆气豪壮,每战必鼓勇冲锋,竟凭着血战之攻从卒长一步步地做到了将军。赵肃侯二十年时,廉颇已经是前军主将,成为赵国专门对付匈奴、东胡、林胡的北军的威名赫赫的大将。此人久在阴山草原与匈奴骑兵周旋,打仗勇猛顽强。一次带领两千骑兵护送赵国马群南下,不想却被草原深处倏忽杀来抢掠马群的一万余骑兵包围!部将皆有惧色,纷纷建言弃马南逃。廉颇厉声高呼:“军马为国本!弃马逃命,何异叛国?谁敢言走,立斩军前!”将士闻声肃然,同声齐吼:“愿随将军死战报国!”廉颇立即下令将马群赶到最近的山头后面,而后派出飞骑南下搬取救兵,接着以这座恰恰是月牙形的山包做依托,将两千精骑分做四队——一队正面在山口迎敌,两队从左右两翼出击,一队在山坡高处相机策应薄弱处。当匈奴骑兵乌云沉雷般隆隆卷来的时候,廉颇振臂高呼:“猛士报国!杀——”散发袒臂身先士卒,亲自率领五百骑士从正面杀出。
匈奴战法简单,刚刚冲进山坳,却见三面红色骑兵如漫天红云般掩杀而来,竟是惊慌后撤。廉颇立即回军。片刻之后,匈奴大将见赵军沉寂,便派出两千骑兵试探进攻,却被廉颇的三面包抄加压顶一击斩杀大半!匈奴大将虽然惊骇,却也看清了赵军虚实,休整片刻,便立即派出五千骑做第二波猛攻。廉颇如法炮制,又斩杀匈奴骑士千余人!此时天色已晚,双方遥遥对峙扎营。廉颇亲自站在山头,一直瞭望到夜半,听得随风飘来的匈奴大营的狂呼痛饮声,廉颇断然下令三百骑士圈赶马群悄悄远撤,其余骑士夜袭匈奴。廉颇一马当先,千余骑士分做三面杀出,猛烈攻入敌营!匈奴不明真相,大是惊慌,竟丢下两千多具尸体逃遁而去。
经此一战,廉颇的勇气闻名天下诸侯,竟被呼为“冠军勇将”。
如此一个勇将,做了前军大将后却是惊人的持重谨慎,从不贸然作战。赵肃侯死后,赵雍即位,擢升廉颇为前将军。这前将军却不是前军主将,而是整个赵国的前敌大将。赵国当时还没有大将军,经常是赵雍亲自统兵,廉颇这个前将军几乎便是号令战阵的主将,成了事实上的掌军将军。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这廉颇愈是高位,用兵便愈是持重,每战必欲坚守待敌松懈而后猛攻,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竟似天生的大器晚成。如此一来,廉颇便又有了一个称号——善守老廉颇。如此一个行伍出身的赵国名将,此时已经是五十余岁,在军旅年轻将领中已经被称为老将军了,他能贸然偷袭秦国?
白起想得透彻,便也做得扎实。大军一路北上,竟是大张旗鼓,尽显军威,同时派出大批斥候化装成平民到赵国晋阳散布秦国大军北上的消息。在离石要塞扎营后,秦军更是在大河两岸大张旌旗,号称“铁骑十万抗赵军”,日每大肆操演,喊杀震天,明知有赵国斥候来探营也毫不介意。同时,白起将三万铁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秘密开到离石要塞东北的大峡谷中埋伏起来。这里是赵军从晋阳攻秦的必经之路,若赵军当真袭击,白起便要在这里痛下杀手。
终于,旬日之后,探马来报:赵国大军从晋阳回撤,进驻赵国腹地邯郸东北的漳水河谷。一场秦国很不愿意开打的大战,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便在白起准备回军蓝田时,咸阳的快马特使来到,带来了全副出使仪仗与国书,也带来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国迎接芈王妃回咸阳。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咸阳大事底定,谋逆全数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发丧国葬秦王。将军熟悉燕国,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芈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两字的分量。新君母子患难与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国中权臣林立,用春秋老话说,这正是“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当此之时,一个素有根基且久经沧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说,正因为事关重大,与迎接新君一般要紧,咸阳诸方才让白起这个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将做了特使。
半个月后,白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了燕山脚下,蓟城的箭楼已经遥遥在望了。
邦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连上卿也没有,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最高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便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这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竟是赫赫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见此情状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便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后面了。
片刻之间,便听得门内一阵笑声,竟是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便是遥遥拱手:“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有想到乐毅亲自出迎,便肃然躬身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白起的手:“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兄也。”说着便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识一番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竟是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竟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了,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了。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便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便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便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便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篷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须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剧辛不禁便笑了起来:“白起将军端严厚重,却不适亚卿这般卓尔不群呢。”乐毅连道笑谈,便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便是一声吩咐。
白起却是一拱手:“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了。”
剧辛竟是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却是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便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便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着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却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便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克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做,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也?’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乍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纬编三绝,况乎我等也?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却有失偏颇也。”一席话竟是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白起听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也。白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却是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尉缭子(职任国尉名缭)探究此中奥秘,开口便问:“人言黄帝《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没有这种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白简单:“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则故事:
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水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却是背靠济水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竟是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道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
第二则,春秋楚齐之战。依据《天官》书:两军交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大军北上,在琅邪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相斗,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发动猛攻,竟大破齐军十五万。
末了,尉缭子举出了《黄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白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身负使命,却是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便勉为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性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却是旷达,自也听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着白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见英雄,剧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日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是认真诚恳。
初交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矢有所劝谏。白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谷,听剧辛诚恳言辞,便是肃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辛妙论便了。”
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白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入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后,天下将无人敢于将军对阵也。”
剧辛说时,乐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却初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来却是文职特使,虽然内穿牛皮软甲,外边却是斗篷玉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竟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竟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禁长长的“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竟溢满了脸膛。
骤然之间,白起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白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吓退了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白起焉能没有对手?先生却是笑谈了。”
剧辛却丝毫没有笑,只向乐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便是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白起却是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 ?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却拍案赞叹:“初交不违本心,将军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却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卤莽,尚请先生鉴谅了。”
剧辛爽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谢过亚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转了话题:“身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日期。了却国事,白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日我便陪将军觐见燕王便了。”
白起却有些惊讶:“亚卿未看国书,白起亦未说明,却何以对白起使命了如指掌?”
剧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呢。他早料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了。”
白起不禁由衷赞叹:“亚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剧辛何独谬奖乐毅?”
剧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临,竟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
“将军说赵雍么?”乐毅摇头笑道:“这个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他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
“愿闻其详。”白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却摇头笑道:“此乃后话,今日却难说得明白也。”
白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便拱手道:“敢问亚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
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宫,明日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说着便站了起来:“多有叨扰,白起告辞。”
乐毅却也没有挽留,笑着起身又与白起同饮了一碗,便将白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辛将白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便即刻进宫了。
却说白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却是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强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然则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却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里呢?
“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
白起回头:“快,让他进来。”
一个锦衣商人模样的年轻人悠然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便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阳要塞 外沽水河谷的狩猎行宫之内,行宫已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
“狩猎行宫?”白起突然问:“那里可是乐毅的封地?”
“正是。狩猎行宫外便是乐毅的五十里封地。”
白起思忖片刻断然下令:“你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唤来随行军吏一阵吩咐,便进了寝室,一时出来,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头,俨然一个胡地贩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辆单马乌篷的缁车等候,便不言声跨进缁车脚下一跺,缁车便哐啷咣当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驿馆大门。时当夕阳将落,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牛川流不息,乌篷缁车的驭手一亮亚卿府行车令牌,便杂在商旅车流中顺利出城。行不到里许之地,便闻身后号角悠扬响起,蓟城便隆隆关闭了。
战乱方过,一出蓟城城门便是满目荒凉,竟是连函谷关外的热闹繁华也没有,更别说与咸阳四门外的客栈林立灯火煌煌相比了。眼见血红的太阳沉到了山后,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色倏忽之间便笼罩了原野。缁车驶到一个荒凉的山弯,只听一声短促的蛙鸣,缁车便停了下来。白起利落下车,跳上一匹空鞍战马,轻喝一声:“走!”,便见山弯连串飞出五骑,竟是当先去了。白起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追上插到五骑中间,马队便直向西北沽水而来。
沽水从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来,在蓟城西面四十里流过,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经蓟城西北的百余里处,却是一片苍莽山地,只有这沽水河谷是通过这片山地的唯一路径。匈奴南县,这里便是必经之途。很早以前,燕国在这里便建了一座驻军要塞,因了沽水在这里汇聚了一片大泽,岸边的燕人大都以渔猎为生,要塞便叫做了渔阳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猎的好去处,于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国王室的狩猎行宫。子之秉政燕国内乱以来十几年间,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灾频仍,这座行宫便无人光顾了。渔阳要塞形同虚设,匈奴游骑也就趁机南下劫掠,行宫便成了胡将歇马的好去处,虽然临走时抢掠一空,却也没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便将渔阳之南这片丰腴而又有胡骑劫掠风险的土地连同空荡荡的行宫,一起封给了乐毅。
密行斥候已经将路径探听得清楚,虽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马,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刚进山口,白起便从迎面风中嗅出了一丝战马驰过的特异汗腥味儿,一声短促的呼哨,马队立即拐进了一个山弯。白起低声命令:“两人在此留守,三人随我步行入谷!”五名骑士立即下马,两人将马缰收拢在手,拉到了隐蔽处。密行斥候带路,白起紧跟,两名铁鹰锐士断后,一个步军卒伍的三角锥便沿着山根大步唰唰地进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渐行渐宽,脚下也变成了劲软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变宽了,谷口的涛声变成了均匀细碎的哗哗流淌。可以想见,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险内平水草丰腴的宝地。燕昭王将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给乐毅,可见对乐毅的倚重。白起边走边想,竟油然生出一阵感慨。
突然,前方出现了隐隐灯光,前行斥候低声禀报:“将军,狩猎行宫到了。”
白起低声对后面两名铁鹰锐士下令:“你俩隐蔽守望。”又一挥手,“斥候随我进庄。”密行斥候便领着白起,从东边山下的草地一路飞了过去,片刻之间便到了行宫背后的山根下。白起一个手势,两人便飞步上山,隐蔽在大树后向行宫中瞭望。
这座行宫很小,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一圈房屋的小庄园而已。高挑的风灯下,隐隐可见巨石砌就的庄门与高大的石墙,似乎比院中的房屋还更为势派。从山腰遥遥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盏风灯闪烁,似乎隐隐有人说话!白起略一思忖,一个手势,两人便飞身下山,几个纵跃便到了靠山根的大墙下。白起一摆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应,便扣住墙间石缝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墙上,白起伏身端详,却发现高墙与屋顶间覆盖着一片带刺的铜网!虽则如此,白起并未感到意外,因为狩猎行宫必在野兽出没之地,为了防备山中野兽从山坡进入庄园,狩猎山庄通常都有这种叫做天网的防备。白起出身行伍,对士兵克难克险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别出心裁的战阵动作在军中传播,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战而自豪——战功最大,伤亡最小!对面前这片铜网,他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身上布袍一紧,朝着铜网滚了过去!原是他内穿精铁鳞甲,外包一身布夹袍,提气一滚,纵然将夹袍扎破,人却是安然无恙。
滚过铜网,便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石亭下,却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也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却不知是酒还是水?芈王妃却是一身楚女黄裙,脖颈上却是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却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是到头了。乐毅为你高兴!”
“人各有命。芈八子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胸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得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竟有些颤抖:“甚个胸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八子喜欢你!”
白起一个激灵,便觉头皮一阵发麻。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荡,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安定,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卤莽造次,请王妃鉴谅了。”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母子濒临绝境的时候,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芈八子原不是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们,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们,丝毫没有因了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欢我,爱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爱心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也。”
芈王妃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那样妩媚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便更喜欢你了。”说着便是悠然一叹,“身为权臣,谁也难脱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让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让我住在驿馆,也不让我住进王宫,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诏命么?”
“那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却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便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高,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宫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竟是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了。”
“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宫室却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色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竟是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啊,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竟是双眼潮湿。
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突然念头便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理解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身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长史便了。迎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了。明日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鉴谅了。”
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宫,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亚卿却是周详,这便去了?”乐毅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便咣啷啷向北门而去。白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阳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乐毅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白起又不能说破,只好随着乐毅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出了北门。白起此番进宫,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白起实在不耐,便向牛车遥遥拱手:“亚卿,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乐毅却是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惊,却又恍然醒悟——芈王妃已经离开渔阳河谷,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便见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却是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便是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却是难得了。”
“将军请下车了。”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便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白起深深一躬:“亚卿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乐毅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
进得圆木墙,便见院中一个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白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便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便见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衣裙钗,却依旧明艳逼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白起肃然便是一躬:“前军主将白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来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归咸阳!”“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高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阳了呢。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谨道:“无须坐了,末将在这里恭候王妃便是。”芈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说,亚卿是客,不进去便是失礼了呢。”乐毅连忙拱手笑道:“多谢王妃美意,乐毅与将军正有谈兴,也在这里恭候王妃了。”芈王妃目光一闪笑道:“也好,我片刻便来。”飘然进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为芈王妃要换衣物头饰,方才辞谢不入,此刻见芈王妃竟是布衣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绿莹莹的竹杖,身后多了一个背着包袱持着一口吴钩的楚姑,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辞谢竟是耽搁了芈王妃与乐毅的最后话别。正在此时,芈王妃已经笑盈盈来到两人面前,竹杖轻轻一点:“亚卿大人,这支燕山绿玉竹,我却是带走了,晓得无?”乐毅大笑一阵道:“目下燕山,也就这绿玉竹算一样念物了。燕国贫寒,无以为赠,乐毅惭愧!”芈王妃笑道:“本色天成,岁寒犹绿,这绿竹却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说完,竟是大袖一摆便走到轺车旁跨步上车,那个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飘上了驭手位置。
乐毅却浑然无觉一般对白起一拱手:“牛车太慢,将军与我同骑随后便了。”原来在等候之时,白起的铁鹰锐士已经卸下了一匹驾车驭马,准备让白起骑乘,不想多了一个楚姑做驭手,便少了一匹马。乐毅却清楚非常,已经吩咐护卫木屋庄园的甲士头目牵来了三匹战马,他自己也弃了牛车换了战马。如此一来,芈王妃的轺车便仍旧两马架拉,铁鹰锐士车旁护卫,乐毅白起两骑随后,一路车声辚辚马蹄沓沓,暮色降临时分便进了蓟城。
将芈王妃护送到驿馆,乐毅便告辞去了。用过晚饭,芈王妃便将白起唤进了她的外厅,备细询问了咸阳的诸般变化,连白起退赵的经过也没有漏过。芈王妃除了发问便是凝神倾听,竟没有一句评点。后来,芈王妃便与白起海阔天空起来,对白起叙说了燕国内乱的经过,又说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学会了狩猎,在乐毅封地还学会了种菜,亲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后来,芈王妃又问到了白起的种种情况,家族、身世、军中经历、目下爵职,显得分外关切。白起素来不喜欢与人说家常,对王妃的询问尽可能说得简约平淡。芈王妃却很认真,那真切的惊讶、叹息、欢笑甚至泪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觉得面前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说开去了。不知不觉,便闻院中一声嘹亮的鸡鸣。白起大是惊讶,连忙坚执告辞。倒是芈王妃兴犹未尽,笑着叮嘱白起日后还要给他说军旅故事,方才将白起送出了前厅。
次日午后时分,白起的全副仪仗护送着芈王妃出了蓟城,在城外会齐了前来接应的千人骑队,便向南进发了。到得十里郊亭处,却有乐毅与剧辛并一班朝臣为芈王妃饯行。按照礼仪,饯行便是用酒食为远行者送行,要紧处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饯行原非固定礼仪程式,是否饯行全在两国情谊与离去者地位而定。芈王妃即将成为秦国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诏,于是便有了乐毅剧辛率领群臣饯行。白起事先知晓且已经在行前对芈王妃说过,便下令马队仪仗缓缓停在了郊亭之外,高声向青铜轺车中的芈王妃做了禀报。
芈王妃淡淡笑道:“乐毅偏会虚应故事。传话:多谢燕王,免了虚礼。”
白起拱手低声道:“末将以为,事关邦交,王妃当下车受酒。”
芈王妃眉头微微一皱,便起身扶着白起臂膀下车,悠然走向简朴粗犷的大石亭。乐毅剧辛并一班朝臣在亭外齐齐拱手高声道:“参见芈王妃!”芈王妃笑道:“秦燕笃厚,何须此等虚礼?多谢诸位了。”竟是钉住脚步不进石亭。乐毅笑道:“王妃归心似箭,我等深以为是,礼节简约便是了。”一挥手,便有两名内侍分别捧盘来到芈王妃与乐毅面前。乐毅捧起盘中大爵道:“燕国君臣遥祝王妃一路平安。”芈王妃却微笑地打量着乐毅,只不去端盘中铜爵。瞬息之间,白起已经双手捧起铜爵递到芈王妃面前:“王妃请。”芈王妃接过酒爵悠然笑道:“谢过燕王,谢过诸位大臣。”便径自举爵一气饮尽,将大爵望铜盘中一搁,便大步回身去了。
乐毅一阵愣怔,却又立即躬身高声道:“恭送芈王妃上路!”大臣们也齐声应和,声音却是参差不齐,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连忙对乐毅剧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风寒,略感不适,亚卿大夫鉴谅。”乐毅笑道:“原是无妨,将军但行便是了。后会有期!”白起也是一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去了。
车马辚辚南下。芈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气了?”白起走马车旁,一时没有说话。芈王妃却是一声叹息:“惜乎世无英雄也!一个人胸有功业,便要活到那般拘谨么?”白起不知如何应对,便也是一声叹息。从此,芈王妃一路不再说话,只是频繁地换车换马,竟是一路交替颠簸,马不停蹄地到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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