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金戈铁马 第三章 东方龙蛇
一、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又紧张了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冄起了磨擦,先是小别扭,接着便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却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冄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冄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竟是人人骑墙,惟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便是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却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作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竟不与魏冄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冄商议。魏冄秉性刚烈,一听便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竟吵得面红耳赤。魏冄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冄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便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冄岂有今日?此话一出,竟是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连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冄更是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功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竟是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竟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冄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冄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惟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一番波浪一起,给本来便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竟是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便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竟是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偏在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竟是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却是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难题便这样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却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了。”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便在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直是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冄,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是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竟是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便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竟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却是不谈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便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是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直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却没有生气,反而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他们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了?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呢!”
嬴稷却是不以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他们两人才是柱石。”
“稷儿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但是,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便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明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便轻轻荡开,却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却破例了,一席话竟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竟是让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便是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孩儿受教。”
“稷儿,我是这般想的。”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情。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让母亲高兴一句便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中一颤,却是默然无对。按照宫中礼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象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儿,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便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声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这样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骨肉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便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了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却是大振,草草进过晚饭,便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便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却是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却见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却已经是铜锈班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不晓得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中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也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便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该当是上策了。”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但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竟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竟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只见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便在那里给我听着了: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便是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便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吧,想让本后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声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便了。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便在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便激越悲伤地放声吟唱:
幽幽晨风 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 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 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 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 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明,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当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茫,直贯入惠文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便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然一声大响,秦筝竟是弦断声绝!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走到案前,纳头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宫中长史急报: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时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务还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处置。虽然这是宫中事务,但太后丧葬历来在国事之列,须得有外臣主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会太医令、太史令会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国史。
日上三竿,三方会齐,方才进了王宫。及至太医令仔细勘验完毕,甘茂便问是何病因?太医令摇头叹息道:“面如婴儿之恬淡,却是无疾而终。以情理推测,当是忧喜过度,心力交瘁而亡也。”甘茂松了一口气,转身问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无疾。”甘茂点头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諡号,当做了太后名号倒也贴切,便是这般了。”转身吩咐长史:“即刻通会秦王与芈王妃,勘验之后再定葬仪。”长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秦王嬴稷与芈王妃匆匆来到。进得太后寝宫书房,却见物事齐整,除了那一头不忍卒睹的白发与那干瘪的身躯,太后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芈王妃一见,便扑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尸体放声痛哭:“姐姐呀!芈八子正说要来看你,你却如何匆匆去也?”一阵哽咽窒息,竟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竟是哭声一片。
好容易芈王妃甦醒过来,甘茂便会同诸臣并国君王妃勘验遗物。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确定遗物归属而不致生出争端。若死者对诸般遗物没有明确遗命,便由长史分类清理上报国君处置。对于与国君同礼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书房,所以便先行勘验书房。及至一件件看过,却并无特异之处。正要移到寝室,却有长史道:“禀报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铜箱。”甘茂一看便道:“打开了。”长史拿起箱盖钥匙一捅,铜箱竟“嘭!”地跳开,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竟是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便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竟是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便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了。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却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莹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的,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武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作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他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便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便更是难堪。
嬴稷却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便匆匆去传唤甲士了。 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却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发诏,臣便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诏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便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再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便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孝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便说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便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其所以如此,便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原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原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却是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孝衫,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 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便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便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是坟墓了。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便是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却是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却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冄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便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竟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缁车竟是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冄、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冄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便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这里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冄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了,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之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冄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们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当下说话!”竟是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却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热嘲冷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却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却终究是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冄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冄竟然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然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的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却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诏书:擢升魏冄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诏书宣读完毕,竟是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诏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是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但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错!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却是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讲究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来,自己一心只在宫廷经营,既没有朝臣人望与庶民根基,又没有军中实力,虽说是权兼将相,可从来都没有统摄过国政一日,一朝被半罢黜半冷落,竟是没有一个实力人物为自己说话。如此秦国,难道还要耗在这里么?郁闷在心,甘茂交了政务便称病在家了。
过得几日,忽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要起兵灭宋!甘茂心思灵动,立即上书秦王,请求出使齐国。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经从宣太后的作为中看出:宣太后不会公开主政,一切国事都还是以秦王的名义处置;虽然是上书秦王,但首肯此事,还得宣太后。
果然,上书次日,宣太后便在东偏殿召见了甘茂。宣太后亲切地抚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歉意的话,竟是容不得甘茂诉说。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说。他知道,越是诉说,便越是讨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题:“齐国灭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将军出使,这国书却是如何写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谙邦交的样子。
甘茂心中却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齐国灭宋,看似与我井河无犯,实则大大相关。齐本强国,若再灭宋,国土人口骤增,顿时独大中原而无可抗衡。其时野心膨胀,也必然成为合纵抗秦之中坚,秦国连横当大受挫折。万一有差,秦国被再次锁于函谷关之内,岂非前功尽弃?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齐宋冲突为名,实则寻求遏制齐国之策。太后以为然否?”
宣太后点头笑道:“是个事儿,也没那么厉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转转开开心也好。”
“敢问太后:上将军印暂交何处为好?丞相府还是前将军?”
“放我这里吧,也免了他们与你聒噪。”
甘茂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却是空荡荡的更觉得人情萧瑟。及至到丞相府办理国书,署理公务的却是老丞相樗里疾。这个须发已经雪白脸却依旧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竟没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驾不愧文武全才,这回又要做纵横家了,老夫实在佩服也。”说着伸出长长的手杖,一点对面的书案,“尊驾久为长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动手吧。老夫却是出不得手了,书吏动笔,只怕未必入尊驾法眼呢。”叨叨几句,竟使甘茂不好推脱,便也不再多说,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羊皮大纸,略一思忖便挥毫疾书,不消片刻,国书便已拟就。甘茂看看老态十足完全没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纸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过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来?用印。”便有一名年轻的掌印吏捧来一方铜匣打开,在羊皮纸的留空处盖下了鲜红的阳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谢老丞相。我便进宫盖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驾歇息便是,让后生们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务——特使一旦奉命,一应文书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办理。他自己其所以想亲自进宫,实际上是想见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后时刻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个决策。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将这桩公事揽了过去,却是不知这头老狐的虚实,想想也不能妄动,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说番闲话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甘茂突然问道:“老丞相识得孟尝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说孟尝君?此等贵公子,老夫却如何识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为,目下齐国何人当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齐国齐国,自然是齐王当道,用问么?”甘茂摇头道:“只怕未必,齐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尝君田文、上将军田轸、上卿苏代一干权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驾所言极是,入齐必得从此三人着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带着国书并一应关防文书走了。
甘茂刚走,魏冄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来找樗里疾。魏冄说了一个重要消息:边地斥候密报,甘茂妻小家眷已经于三日前出了咸阳,正随楚国商人的车队南出武关!魏冄之意:立即禀报太后,命蓝田大营派出一支铁骑追回。樗里疾却摇摇头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魏冄急道:“甘茂多年将相,若通连外国,秦国岂不尽失机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马的。此中深意,日后便知了。”魏冄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说此事了。
暮色时分,甘茂的特使车马出了咸阳,太阳升起时便出了函谷关,向东面的齐国辚辚去了。
二、临淄霜雾浓
秋风一起,黄叶萧瑟,齐国便是“中酉”节气了。
齐国文明素来自成一格,与中原有很大的不同。就说这历法节令,中原各国是二十四节气,齐国一年却有三十个节气。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齐国的春季从正月到四月上旬,有八个节气:地气发、小卯、天气下、义气至、清明、始卯、中卯、下卯;夏季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底,有七个节气:小郢、绝气下、中郢、中绝、大署至、中暑、小暑终;秋季从七月到十月初,有八个节气:期风至、小酉、白露下、复理、始前、始酉、中酉、下酉;冬季从十月中旬到腊月,有七个节气:始寒、小榆、中寒、中榆、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如此一来,春季、秋季便分别是三个月还多一旬,夏季、冬季便分别是两个月又两旬。
这种节令划分,从春秋时期的老齐国就开始了。老人们说,这是当时齐人不善耕作,首任国君太公望为了整齐民俗,便将农耕收种与官府政令按照次序细致编排为三十个节气,使农人有章可循,官府督耕也大为方便。一年中最重要的是春秋两季。春季地气发,准备春耕;小卯,下田出耕;天气下,春耕完毕;义气至,修理门户庭院;清明祭奠先祖;始终下三卯,婚娶时间。秋季期风至,准备收藏;小酉,秋收;白露下,秋收结束;复理,谷粟入仓;始前,交纳赋税;始终下三酉,婚娶时间。始寒,官府断刑决狱,朝野进入窝冬期。
官府政令也在随节气划分,每季五政。春季五政:抚恤孤幼鳏寡、赦免罪犯、督民整修沟渠平整道路、裁决地界纠纷、禁止随意捕杀狩猎;夏季五政:开挖古墓以泄地之阴气、打开菜窖以使干燥、禁止戴斗笠操扇子以顺自然、督促种菜、整修园圃;秋季五政:禁止民人赌博、禁止口角闲话、催督秋收、修整仓库城墙补缺堵漏、准备过冻物事;冬季五政:断刑决狱、抚老恤幼、祭祀祖先、捕捉奸盗、禁止迁徙。
虽然是细致繁难,却也是政久成习,官府与平民都觉得省心,战国时期的新齐国也就延续下来了这种节令之政。于是,就有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做了考究,说齐国时俗是:“明国异政,民人殊俗,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节令时俗是一种“异政”,没有流布天下,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原各国都大力移风易俗简化时政的大势下,齐国却依旧是这种古老的三十节气,还当真是有些特立独行的意味儿。
甘茂很熟悉齐国,知道一过“始寒”便是齐国人的窝冬季节,其时朝野一体蜗居,几乎任何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季的清明之后。这“中酉”到“始寒”,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日,若走动顺利,心中所想的事情大体上还是有个定准的。要想在齐国施展,甘茂反复思忖,还得先见苏代这个显赫人物。
一进临淄,甘茂的特使车马便直驶上卿府。门吏却说,上卿拜望孟尝君去了。甘茂精于应酬,便送给门吏一袋十个装的秦国金币,提出请见诸侯主客。这诸侯主客是齐国掌管外事的官员,是邦交大臣的属吏。目下上卿苏代执掌着齐国的邦交大权,诸侯主客便是上卿府的属员。虽然不是大臣,却执掌着迎送安排外国使节一应活动的实权。寻常时日,时节必得先行拜会邦交大臣,而后由邦交大臣根据使节的国书使命及来使身份确定来使等级,再下令诸侯主客办理接待事宜。而今门吏揣着一袋沉甸甸光灿灿的金币,自是高兴万分,便高兴地将甘茂领到了诸侯主客的小官厅。
甘茂一瞄这个目光炯炯干瘦黝黑的主客吏,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门吏一走,甘茂便立即捧出一口一尺多长的短剑笑道:“文事当有武备,阁下看看这口胡人猎刀如何?”主客吏一看那酱色牛皮鞘陈旧暗淡,嘴角一撇竟是冷冰冰道:“齐国尚武之邦也,此等破刀出得手乎?”甘茂笑笑也不说话,只走到厅中剑架前取下那口三尺多的长剑:“这是齐国武士的天池剑了?”主客吏冷笑道:“大人不入眼么?”甘茂说声“拿着”,便将天池剑塞到了主客吏手中,然后左手一搭牛皮鞘,便见一道细亮的青光闪烁,胡刀竟已出鞘。
主客吏目光一闪,却也明白,随手一顺天池剑便呛啷出鞘,不用看便是个剑道高手。这天池剑是齐国骑兵的统一用剑,因了铸剑作坊设在临淄以北的天池边,用的天池水铸剑,所以叫做天池剑。这种剑精铁铸就,虽没有独铸剑的那种慑人光芒,却是长大厚重,威力惊人,非常适宜骑兵的马上砍杀。主客吏有此等长剑,显见原先便是一个骑兵将领。他右手长剑一伸,嘴角一撇,左手向甘茂一勾,便傲然站在了小厅中间。
甘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见光芒一闪,胡刀便从下往上向天池剑轻轻一撩。只听噌啷一声金铁交鸣,天池剑便断为两截,前半段已经大响着砸在了青砖地面上。
主客吏大惊,连忙向甘茂深深一躬:“小吏有眼不识利器,实在惭愧!”甘茂已经将胡刀入鞘,亲切自然地塞到了主客吏手中:“此刀名虽胡刀,却是春秋时胡人南下中原,用战马与吴国铸剑师交换的。听说啊,也就是十多口,大都在胡人头领手里。此刀遇你,也算个异数吧。”主客吏惶恐笑道:“受此大礼,小吏却何以回报?”甘茂笑道:“我听上卿说过,主客吏曾为孟尝君门客,高义武勇,心尝爱之,何求回报也?”主客吏谦恭拱手:“在下夷射,蒙大人奖掖,敢不效命。大人既为特使入齐,夷射便先护送大人在驿馆安歇。上卿但回,自当立即前来拜会大人。”
甘茂原未指望如何,只想先在上卿府的这个要害官署通个关节,以便日后经常走动方便;如今见这主客吏夷射如此口气,竟能使苏代来拜会自己,便知此人定然是个人物,心下自是庆幸,豁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听阁下是了。”
“来人!”夷射一声吩咐,便有一名书吏走了进来拱手听命。夷射利落下令道:“先行到驿馆号定头等庭院,迎接秦国特使!”书吏一声答应,便先行去了。夷射便立即办理了甘茂出使的一应文书勘验盖印,片刻便完成了使节入国的各道关口,然后便亲自护送甘茂到了驿馆,住进了最为华贵的特使庭院。一阵寒暄,夷射便匆匆去了。
掌灯时分,甘茂正要出门再到上卿府,却闻庭院门前车马辚辚,便有门吏一声高宣报号:“上卿大人到——!”甘茂大是惊喜,连忙静静心神迎到院中。池畔的石板小径上,一盏风灯悠悠飘来,灯下却是一个红袍高冠三绺长须面白如玉的长身男子,遥遥看去,在夹道花木中竟似仙人隐士一般清雅!甘茂便是遥遥一躬:“下蔡甘茂,恭迎上卿了。”红袍男子却是拱手朗朗笑道:“丞相上将军名满天下,苏代何敢当‘恭迎’二字?”甘茂已经迎上前来拱手道:“苏子纵横列国,叱咤风云,岂是甘茂虚名所能比之?惭愧惭愧!”苏代爽朗大笑一阵:“人言甘茂权兼将相,威压天下。如此谦恭,岂不折杀苏代了?”甘茂却是豁达的笑笑:“此一时彼一时也。请上卿入内叙话便了,甘茂自当倾诉心曲。”说罢拱手一礼,便将苏代让到了前边。
苏代原是傲岸之士,与其兄苏秦相比,虽厚重宏阔不足,敏锐机变却是过之。苏秦以长策大谋纵横天下,一介布衣开合纵先河,鼓动六国变法强国,为战国第三次变法潮流做了煌煌基石。苏代却是个讲求实在的人物,当初一心要将兄长的“空谋”变成实在,竟在燕国跟随子之夺权谋政,想与子之合力开辟战国“强臣当国变法”的大功业。不合子之却是个志在权力而只将变法愚弄国人的野心家,竟使苏代陷进了泥潭,差点儿做了子之的殉葬!在最后关头,苏代大彻猛醒,逃出燕国,竟是只有先到洛阳老宅隐居。苏秦遇刺后,苏代又到了齐国,齐宣王敬重苏秦,便也重用苏代做了上卿,专司齐国邦交。几年下来,苏代利用苏秦的声望,也是自己的机变谋略,折冲中原,为齐国的邦交斡旋大是增色,名望鹊起,成了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最享大名的纵横策士。齐国新君即位,苏代依然是齐国的赫赫权臣之一。
甘茂出使来齐,苏代自认不出两端:不是结盟齐国,便是阻挠齐国灭宋,心中早已谋划好对策。不期今日一见,甘茂却是如此谦恭,身为丞相上将军,比他的官爵显然高出一等,却对他竟是一躬到底,他没有还此大礼,甘茂竟然是毫无觉察一般,一点儿名士底气也没有!邦交使臣,最讲究的便是礼仪对等,甘茂才智名士,如此谦卑竟是大大地出乎预料。苏代原是敏锐机变,便顿时疑惑起来,面上却依旧是谈笑风生不着痕迹。
进得正厅,甘茂将苏代让到了面南上座。按宾主之礼,苏代来到驿馆便是尊贵宾客,坐于上位也不为过,于是苏代也没有谦让,便笑着入座了。一时童仆上茶完毕,甘茂便掩了厅门入座,慨然便是一叹:“十多年前,甘茂曾与尊兄苏秦有过几次交往,倏忽苏凶亡去,令人扼腕也!”苏代拱手便是一礼:“多谢丞相念及昔日交谊。家兄泉下有知,亦当欣慰。”甘茂打量着苏代又是感慨道:“甘茂素来敬慕苏氏三杰,虽与上卿初识,却是如对春风,心下倍觉甘之如饴。”苏代笑道:“素闻丞相风骨凛然,如何来到齐国便多了些许柔情,却教在下如何消受得起?”言语之间,竟是显然露出一丝讥讽意味儿。
甘茂面上不禁微微一红,却是站起来对着苏代深深一躬:“甘茂落难,上卿救我。”苏代不禁悚然一惊,上前扶住甘茂笑道:“丞相何出此言?秦齐邦交,苏代敢不效力?”甘茂竟是一声哽咽:“非为邦交,却为一己琐事。”苏代更是困惑莫名:“公乃强秦将相,天下第一权臣,却有何等一己之难?”甘茂又是一躬:“上卿且座,容我分说便了。”苏代落座,甘茂便从一年前进攻宜阳说起,一宗宗一件件地备细诉说,直说到自己被罢黜相职及虚空上将军,末了竟是感慨唏嘘涕泪交流。
苏代原是邦交纵横人物,对秦国的大变化自然知晓,然而对其中的细致冲突却是不甚了了,如今听甘茂说来,秦国这场内乱竟是惊心动魄,不禁心中便是怦然一动,似乎朦胧地捕捉到了一丝亮光。虽则如此,面上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之处境,人何以堪?”便再没有了下文。
甘茂一阵唏嘘,突然抬头问:“君为达士,听过‘借光’一说么?”
“苏代孤陋,未尝闻也。”
甘茂一抹眼角泪水,便是微微一笑:“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贫,无夜织灯光。临家有富人女,与贫家女同在溪边漂布,贫家女对富人女说:‘我家无钱买烛,而你家烛光有余。你若能分我一丝余光,既助我夜织,又无损你一丝光明,岂非善举?’富人女点头称是,于是两厢得便,富人女成名,贫家女脱困,成一时佳话也。”
“在下愚鲁,愿公点拨。”苏代困惑地眨着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却如日中天,且必将出使秦国。惟愿君有善举,以余光振甘茂与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报。”
苏代目光一闪:“公却如何知我必将出使秦国?”
甘茂笑道:“齐国要灭宋,宋国却要亲秦,齐国不说通秦国,如何却灭得宋国?”
“如此说来,阁下使齐,使命便是遏制齐国?”苏代目光骤然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名义如此,实则避祸,君当鉴谅。”
苏代沉吟不语,手中捧着茶盏,眼光却只是看着甘茂。沉默片刻,甘茂决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苏代笑道:“公无余光,何以助我?”甘茂叹息笑道:“虽无余光新织,却有陈年老布,如何?”苏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驿馆,过得三两日,夷射自会引公晋见齐王。”甘茂顺势问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过上卿,直然面君?”苏代却是一挥手:“公但在齐,日后自知,何须心急?告辞。”说罢竟是飘然而去。
甘茂却是难以安枕,便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转悠。看来,自己日后便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就先后在十多个邦国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风的口碑,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可是,象自己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就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依旧是令尹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与吴起相比,自己简直就不值一提,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名将战功,凭甚他国要再次重用你?对苏代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苏代似乎愿意帮他脱困,可是看苏代的样子,也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他也清楚,作为苏代这样的人物,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的,他要的是功业襄助!往好处说,他甘茂必须辅助苏代建功立业。往不好处说,他甘茂必须做苏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听凭他的摆布!拒绝么?自己何处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复琢磨,甘茂还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竟是亮了。
囫囵睡到午时,老仆匆匆来到面前:“禀报家主: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书走了。”
“夷射?他来过?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间有些惊讶。
“主客吏不让叫醒家主。这是留书。”老仆是从下蔡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儿,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甘茂一看这个竹管带有“诸侯主客”的泥封,便认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纸一看,眼睛却顿时放出了光彩。纸上两行大字是:“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晤面一叙。晚来时分,夷射当接公前往。”甘茂连着在大厅转了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儿。
苏秦死后,孟尝君很是被年老昏聩的齐宣王冷落了一阵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竟日狩猎较武。可新齐王田地即位后,孟尝君却又成了齐国柱石。中原流传的说法是:这个新齐王雄心勃勃,决意一统天下,所以重新起用孟尝君为丞相总领国政、苏代为上卿主理邦交、田轸为上将军担征战大任,加上新君齐湣王自己这匹辕马,齐国这驷马战车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断事,却是历来不看这些大政征候,而是更重视那些隐秘的背后纠结。秦惠王曾经说他“权谋为体,非正才大道”,所以虽然有张仪举荐,甘茂也只做了长史。但不管别人如何品评,甘茂却坚信这些隐秘的利害连结是权力分配的根本。在有心离秦之后,他便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齐国内情,报来的消息却说:本来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可齐湣王秉性武勇刚烈,喜欢交结猛士豪客,更喜欢名车骏马与美女,与深谙此道的孟尝君意气相投,竟是不顾老臣反对,一力起用了孟尝君。
甘茂据此推测:不管真相如何,孟尝君目下都是齐国第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无疑。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与苏代自然也必是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根基。如此一来,孟尝君的权力便会更加稳固,唯一缺憾便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的左右没有多大力量。从实际上看,孟尝君的权力比齐宣王时大出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孟尝君就是半个齐国!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时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代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屋顶的一抹晚霞刚刚褪去,辚辚轺车便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大为惊喜,还没进头等庭院,尖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孟尝君驷马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甘茂却是从容含笑,赏赐了驿丞两个金饼,便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驿馆大门;抬头一看,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便在车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竟是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火红色骏马昂首嘶鸣,在暮色中却是分外鲜亮精神。再看驭手座上,竟是夷射亲自驾车!
见甘茂出门,夷射将轺车一圈,便辚辚来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车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了。”向侧门出来的两名护卫骑士一挥手,便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夷射便一抖马缰,四匹火红色骏马竟同时出蹄,轻盈走马,沓沓马蹄伴着辚辚车轮,竟是平稳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便是喟然一叹:“大丈夫者,高车骏马也!如此日月,却不知能有几多?”
轺车始终行驶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便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丞相请。”便伸手来扶。甘茂自然不会让他扶着,利落下车便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呢。”
正说话间,门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长袍汉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夷射便道:“丞相请先行,我安置好车马便来。”说罢一圈驷马,轺车便辚辚转了回去。甘茂觉得这条小巷总透着一种蹊跷神秘,却也不能出口,便跟着长袍汉子进了石门。借着门廊下风灯的微光,绕过一座将门厅视线完全遮挡的巨大影壁,面前便豁然开朗。秋月之下,迎面便是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竟不见一座房屋,极是空阔幽静。长袍汉子领着甘茂走下一条深入到水面两丈余的石板阶梯,便见石板梯旁泊着一条悠悠晃荡的独木舟。长袍汉子脚下一点,便轻盈飞上了独木舟,回身拱手道:“贵客但来登舟便了。”甘茂对舟船尚算熟悉,随声看去,那方才还悠悠晃荡的独木舟,此刻却纹丝不动地钉在水中,不禁大是惊讶,跨步登舟,脚下竟如同踩在石板路面一般。
“壮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赞叹一声。
长袍汉子却不说话,竹篙一点,独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飞去,片刻之间便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阶梯。甘茂刚刚踏上石板,便听岸上一阵笑声:“远客来矣,维风及雨。”抬头望去,只见石板阶梯顶端站着一人,朦胧月光下却是宽袍大袖散发无冠,恍若隐士一般!甘茂遥遥拱手一礼:“为君佳宾,忧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声长吟:“君子之车,驷马猎猎。”甘茂喟然一叹吟诵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话间已拾级而上,深深一躬:“下蔡甘茂,见过孟尝君。”散发大袖者笑道:“丞相纵然有困,田文何敢当此大礼?”如此说法间却只是虚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实一躬到底,直起身却突兀道:“赫赫我车,一月三捷!”对面孟尝君竟是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请公入亭叙谈。”
方才这番对答,却是春秋以来名士贵胄应酬与邦交礼仪斡旋中的一种特殊较量,叫做赋诗酬答。实际上,便是借着赋诗表明自己的意向并试探对方。春秋时期,这种赋诗对答的风习很是浓厚,但凡邦交场合或名士贵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饮酒奏乐中反复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体,赋诗未完便会不欢而散,连涉及正事的机会都没有。所谓赋诗酬答,便是以《诗》三百篇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会乐师奏其中一首,然后自己唱出几句主要歌词,委婉地表达心迹。宾客听了,便会重新指定乐曲并唱和诗句,委婉表明对主人的回答。当初,晋国的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在逃亡中寻求列国支持。进入秦国后,在秦穆公为重耳举行的接风宴席上,秦穆公先后奏了四曲并亲自唱诗提问。重耳在学问渊博的赵衰指点下,每曲之后唱答的诗篇都恰到好处,秦穆公大是赞赏,非但将女儿嫁给了重耳,而且立即派重兵护送重耳回国即位。
进入战国,这种拖沓冗长的曲折酬答便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纵是一些特立独行的名士贵胄,也至多只是念诵一两句《诗》表达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诗》中语句。方才孟尝君与甘茂的几个对答,孟尝君第一诵主句是《诗·小雅》中的《谷风》,隐含的意思是:远方来客啊,象春日的风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诗·小雅》中的《出车》,隐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宾实在惭愧,我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说。孟尝君第三句是《诗·小雅》中的《采薇》,隐含是:没有觉察啊,君乃风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样是《诗·小雅》的《采薇》,隐含是:我的路途风雨泥泞,忧思重重。最后一句突兀念诵,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隐含是:我有实力,能使君大获成功!正因了这突兀一句,孟尝君才惊讶赔罪,甘茂才获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进入茅亭,却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也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雄风,不想却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便见月光阴影里竟满荡荡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捅。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却是难以奉陪了。”孟尝君大笑道:“论酒啊,你却是没这个资格了。这些酒捅,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竟是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便是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竟是英风凛凛地赢得了敌手尊敬。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也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敦到石案,便收敛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却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长策?”甘茂便是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锥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便先行谢过了。”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甘茂拍案:“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的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这锁秦一节,还需公拆解一二了。”甘茂一听,便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的认可,顿时大感宽慰,便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备细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目下的种种困境,竟是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你是说,目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又径自饮了一爵。
“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战国之世未尝闻也!”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不禁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刚愎自用,芈戎嬴显纨绔平庸,樗里疾虽能,却也是老迈年高受制于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将领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无大才股肱支撑,也是徒然!”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么?”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又是微微一喘:“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冄一力举荐,并未打过任何大仗,何论兵才?就实说,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战,必是败军之将也。”
孟尝君默然片刻,站起身来一拱:“三日之后,请公晋见齐王。”
残月西沉的时分,甘茂才回到了驿馆。听得雄鸡一遍遍唱来,他却是难以安枕,便独自在庭院漫漫转悠。眼看着浓浓的秋霜晨雾如厚厚的帷幕落下,天地一片混沌,甘茂的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恍惚间,竟觉得自己看到了咸阳,看到了自己的丞相府,不禁便是一声高喊:“秦国秦国,甘茂何负于你,竟落得受嗟来之食!”心中一阵颤抖,竟在大雾中放声痛哭。
三、东海起大蛟
节令还在中酉,距离始寒还隔着一个下酉,临淄王宫却已经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准备窝冬物事也。在齐宣王时期,这种忙碌只是在始寒到来时才有几日的。如今,却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势派也更大了。牛车络绎不绝地运进木炭,工匠昼夜连轴地修缺补漏,内侍们脚步匆匆地给每座殿堂安装外挂厚棉布帘的木架,侍女们则忙着给所有的门厅、长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炉。执掌王室事务的大夫,则忙着从官市上购进名贵的皮张,好让齐王在始寒那日给每个后妃赏赐一领上好的皮裘。而随时进宫的官员们则免不了一番评点,时不时指出各种纰漏,甚或亲自给齐湣王提出种种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炉应当装上轮子,木炭不当有丝毫烟气,棉布帘应当亮色,王座下当有暖裆的小燎炉等等等等。齐湣王一高兴,便会站出来高声号令一番,而后便是种种奉诏修葺奉诏更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王宫川流不息的进进出出,竟是一片生气勃勃。
这番从未有过的王室气象,却是全因了太庙巫师的一则龟卜。
当初齐宣王刚刚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个儿子。侍女急急报来,齐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议事的群臣,风风火火的赶到后宫探望。王后说,临盆之时,她分明看见一条无角青龙从云中向她飞扑下来!齐宣王大是惊愕,立即赶到太庙请大巫师占卜。鹤发童颜的大巫师破例的选择了古老的钻龟之法,来占卜这则非同寻常的预兆。当那支红亮得几乎发出黄白色的尖锐契柱 刺进龟甲钻孔时,“喀!”的一声轻微炸裂,龟甲便有了粗细不等的裂纹。老巫师一阵端详,竟是愣怔不语,片刻之后对占卜官断然下令:“再钻!”如此连烧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龟甲,裂纹竟是丝毫不差。老巫师大皱眉头,对守侯在外室的齐宣王喟然一叹:“九钻如一,未尝闻也!此兆上应天河青蛟,吉凶却是难明也。”齐宣王疑惑不定,便将稷下学宫的阴阳家大师邹衍秘密召到宫中求教。邹衍思忖一阵道:“拆解龟纹,国师为上,邹衍不敢妄言。然则史有先例,商汤灭夏,钻龟七十二而龟纹皆同。以此证之,当为吉兆无疑。且齐居东方,青龙之位也。天河青蛟垂于王室,正应齐国大兴之象也。”邹衍学问渊深,为阴阳家之大宗师,对天文星象、堪舆占卜、命相术数、阴阳五行,几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广博论证,齐宣王自是大喜过望。
这个上应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齐湣王田地。因了这则大兴之兆,田地在满月之时,便被破天荒的立为齐国太子。及至二十岁即位称王,当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扬扬的在齐国复活了。于是,种种与青蛟对应的规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风了,种种与龙蛇相关的神话就悄悄地弥漫开来了。譬如冬令为龙蛇蛰伏保养元气的季节,王宫便要分外铺排的准备窝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潜龙征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说,是被齐国的方士们大大散播开来的。齐国本是方士的生发之地,逢此良机,方士们精神大振,四处奔走传言:蛟、虬、蜧、蝹四神蛇,都是无角之龙,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诸蛟之首,几乎与龙同样神圣尊贵,且蛟性善战,比龙更为凶猛,正是东方青龙的霸主之象!秘闻随着口舌流淌,齐王在国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们便也成了王宫的座上佳宾。
秘闻归秘闻,这个齐湣王田地,也实在是与常人大异。
从总角小儿开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龙性霸气,言语敏捷,举止刚烈,虽是昂昂童声,却是大有做派。上马,要内侍跪伏在地做上马石,下马,则要选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翘肥臀做下马石,但有闪跌,立即一剑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宫女内侍竟被他杀了六十余人。五岁一开始读书,田地便更显才气过人,竟是生生赶走了两个蒙学老师。后来,齐宣王亲自请来稷下学宫以论战辩才著称的名士田巴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开讲,田地便高声发问:“敢问先生,何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学以经典为本,何言怪力乱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间有怪,不能说么?”田巴大窘,红着脸道:“太子便说,何为五怪?”田地昂昂高声道:“水怪为罔象,石怪为魍魉,木怪为夔,土怪为羵羊,火怪为宋无忌!”田巴竟是苦笑不得:“此等学问,在下却是没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辞了太子傅。从此后,齐国放着一个天下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却是无人愿做这太子傅。后来,田地索性拒绝任何老师,自己读书,自己习武,不要任何教习,竟然练得了一身本事,强记善辩,勇武过人。如此一来,竟是朝野哗然,“青蛟天授”的秘闻更传得令人乍舌了。
即位称王之后,齐湣王便大刀阔斧的开始了青蛟霸业。第一道诏令便是加收赋税一倍,府库大是充盈。接着便是征发精壮三十万成军,连同原来的三十万大军,齐国便有了六十万大军,一举成为七大战国之首!然后便是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蛟龙出水的恰当时机。
正在这杀气弥漫的时候,孟尝君禀报说:秦国失意权臣甘茂到了。齐湣王一听甘茂失意入齐,便是一声冷笑:“权臣既败,便当一死了之!来齐国滥竽充数么?”孟尝君一番密语,齐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见见这支滥竽。”此刻,齐湣王便在大殿廊下来回转悠着,眼前王宫广场川流不息的送货牛车与宫女内侍们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呐喊驰骋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杀进函谷关,无数的秦国黑旗望风披靡,齐国的紫色大旗竟一举冲进了咸阳,齐湣王不禁纵声大笑……
“禀报我王:孟尝君与秦国甘茂已到宫门!”宫门司马的声音又高又急。
齐湣王厉声呵斥:“身后有盗么?慢点儿说!”宫门司马还没回过神来,齐湣王已经转身下令:“来人!拿下这个不知礼仪的竖子,宫门斩首!”
这一下宫门司马大惊,一边在甲士圈中挣扎一边大喊:“我王明鉴!是我王立规:青龙之威,震彻天宇,宫中武士不得低声——!”
齐湣王狞厉的一笑:“时令已变,青龙蛰伏,万物噤声。还不知罪么?”
宫门司马目瞪口呆,绝望间竟是声嘶力竭:“巧言无常,君道何在!”
齐湣王大怒,顺手抽出腰间长剑便是当胸直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数丈,当面的齐湣王顿时一身血红。一圈甲士手足无措,竟是一齐抛开矛戈跪倒低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血红的齐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却是骤然大笑:“冬令见血,来春大吉!宫门甲士,人各晋爵一级!”甲士们惊慌失措,参差不齐的大叩其头,“谢我王恩”的声音却嗡嗡一片全无气力。齐湣王厉声呵斥:“青龙卫士,力道何在?没吃饭么?!”甲士头目连忙惶恐叩头:“青龙蛰伏,万物噤声。小军等无敢违背。”齐湣王狡黠一笑:“蛰伏之期,将到未到,但凭龙心断之,可知法度?”甲士们恍然,一齐高声大喊:“我王神明!万岁——!”齐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业!”甲士们又是一声齐吼:“多谢我王褒奖!万岁!”便连忙爬起,手忙脚乱的收拾尸体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被刚进宫门的孟尝君与甘茂看了个清清楚楚。孟尝君嘴角抽搐着似乎要上前劝谏,却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将到未到’,莫找难堪。”孟尝君一咬牙,拉着甘茂便又到了宫门外等候。甘茂低声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尝君黑着脸却是一句话不说,只石人般伫立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波波相连,竟是连绵不断。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尝君那双大眼便是一瞪:“笑从何来?”甘茂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颜?”孟尝君却沉着脸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尝君大袖急促道:“君听我言无差,以六宣大礼晋见!”孟尝君瞬息犹豫,已经被甘茂扯着衣袖拜倒在地齐声高呼,孟尝君呼得是:“伯臣来朝!我王万岁——!”甘茂呼得却是:“外臣来朝!万寿无疆——!”呼罢连叩头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孟尝君前行,甘茂随后,才进了一片忙乱的王宫。
方才这一番折腾却有个原委:齐湣王喜欢出其不意地显示学问才能,若臣下或使节不知应对,便很难说是何种结局了。举朝之中,除了孟尝君与苏代没有遭遇过这种尴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离奇诘难。时间一长,齐国臣子入宫晋见或例行朝会,便都是提心吊胆了。寻常时日,便搜肠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礼节与书缝旮旯里的学问,生怕一旦被问倒,便有杀身之祸。今日齐湣王本来心情颇为平和愉快,可那个宫门司马喊破了他的大梦后,他又骤然焦躁了,及至杀了那个宫门司马,齐湣王便又突然变成了那个顽劣不堪酷好恶作剧的少年王子,于是便有了这番早已进入坟墓的六宣大礼。
六宣大礼,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宣呼,殿阶下的“末摈”做第三宣呼,然后便是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称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在战国早已销声匿迹的六宣大礼。
孟尝君乃齐国王族,于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尝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视那些已经作古的腐朽礼节,哪里却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在甘茂面前又要维护齐湣王的英主名声,便要拉着甘茂长驱直入。可甘茂却是天下一等一的杂家名士,一听便知道此中奥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尝君的举动。孟尝君毕竟精明机变,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没有强项硬进,心中却是老大一股憋闷。
进得殿门,甘茂又是一扯孟尝君。孟尝君心下恼火,大袖一拂,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甘茂叹息一声,便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却是依旧低头。
“叔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竟是一片嗡嗡共鸣。
甘茂这才一声高呼:“下蔡甘茂,参见齐王。”呼罢抬头,竟是一阵惊愕——六级王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古装天子,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竟是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口!甘茂抬头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敛目,等待“天子”发问。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饰之法度乎?”浑厚的声音又是一片共鸣。
甘茂低头,双手执玉佩做拱:“此为天子衮冕,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齐湣王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两几是何法度?”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天子至尊,设左右几。”
齐湣王冷冷一笑:“本王这口裸身外向之长剑,却是何讲究?”
甘茂惶恐低头:“王心如海,不可尽知。不见经传之创举,外臣不敢妄测。”
齐湣王突然轰轰大笑:“能如甘茂,终有不知,难为你也,入座便了!”
甘茂却更显惶恐:“外臣无知,尚请王言教我。”
“好!”王阶上的声音充满兴奋:“本王明示于你:长剑出鞘,直向西方!记住了?”
“外臣受教。”甘茂肃然一躬,才走到与孟尝君相对的长案前就座。
孟尝君看得大皱眉头,凌厉的目光盯着甘茂,透着显然的厌恶。甘茂却是正襟危坐坦然自若面含微笑,仿佛礼仪大宴上文质彬彬的君子佳宾。孟尝君终于收回目光,对着齐湣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甘茂之谋,臣已禀报,尚请我王明断,臣当奉命实施。”齐湣王一拍王案笑道:“甘茂博古通今,谋划当无差错。来春青龙抬头,便派苏代出使秦国。”
孟尝君又道:“甘茂去留,亦当我王决断。”
突然之间,齐湣王冷笑了几声:“一个逃国臣子,还想如何?随他去了。”
孟尝君正要说话,王座前老内侍却是锐声高宣:“散朝——!”随着话音,便有四名侍女将那座绣有天子斧钺的大屏风隆隆推将过来,齐湣王连同王座竟是倏忽消失了。孟尝君大是愣怔,不禁愤然起身,便要冲进去理论。“且慢!”甘茂一个箭步拉住了孟尝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孟尝君看了甘茂一眼,一声长叹,便大步去了。出得王宫广场,孟尝君不由分说便将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静的别居。
“你且说说,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错失,臣子不当劝谏么么?”孟尝君面色铁青,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凌厉。
甘茂却是悠然一笑:“孟尝君莫得怨我,甘茂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孟尝君揶揄笑道:“你是齐王肚皮里蛔虫么?”
甘茂一声叹息:“以君之见,目下齐王与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尝君一怔:“此话怎讲?”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发迹于秦武王,根基便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时扎下的。嬴荡武勇刚烈,少时常有荒诞之举,与目下齐王颇有相似处。也是甘茂杂学小成,时不时以稀奇古怪之学问伎俩引导嬴荡,才稳住了嬴荡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对此等生于深宫的怪诞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尝君点点头:“以你揣摩,齐王与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叹息一声道:“秦武王秉性刚烈,极端尚武,情急处人不能犯,然却没有戾气,在大错铸成之时尚能自省。齐王秉性却是怪诞暴戾,求奇求新,无常难测。甘茂今日进宫,也是诚惶诚恐做孤注一掷,侥幸得成而已。”
“侥幸得成?”孟尝君象打量怪物一样看着甘茂:“骂你逃国,你倒成了?”
“孟尝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只想显示其天威难测,使臣下慑服,故而风雷无常。前赞我才,后斥我行,无非使甘茂心怀畏惧而已,却无驱逐之意。适当时机,若有人进言,齐王必用甘茂。”孟尝君听得愣怔,细细一想却是分明如此,便点头叹息道:“人云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竟是唯甘茂可对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里蛔虫了?”
“原是田文粗鲁,得罪了。”孟尝君拱手一笑,却又骤然低声,“如此说来,惟有逆来顺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处不能逆鳞。譬如今日无端诛杀、突兀散朝,孟尝君若上前劝谏,必是言辞愤激,后果便不堪设想也。秦武王并无此等乖戾,如张仪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况齐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尝君岂有他哉?”良久沉默,孟尝君仰天长叹一声,向甘茂深深一躬,竟甩开大袖去了。
此日清晨,孟尝君接到王室宣诏:三日后秋狩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孟尝君闷闷不乐,便请上卿苏代知会各国驻临淄使节,吩咐属吏知会各个官署,自己却闭门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亲信门客大是惊讶,心知孟尝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心事,便守住了各个门口不许任何官员探访。一时间,门庭若市的孟尝君府竟难得地清净了两日。
中酉的最后一日,齐湣王的狩猎马队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临淄王宫。齐湣王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身背最硬的王弓,箭壶中插着十六支上好的兵矢 ,腰间却是一口阔身长剑,脚下一辆驷马青铜战车,上下一团金光灿灿,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宫,临淄国人便如潮水般涌来瞻仰青龙齐王的风采,“东方青龙!天下霸主!”的欢呼声便响彻了连绵街市。偏是齐湣王面对国人的狂热膜拜时最有耐心,竟是缓缓行来,还时不时地举起手中长剑于民安抚。车马仪仗好容易涌出临淄西门,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会齐城外列镇的六千铁骑,齐湣王一声令下,马队便直向西北方向的济水河谷压来。
翻过一道草木苍黄的山塬,便见辽阔的谷地旌旗飞扬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竟是战场一般!
这段河谷临近济水入海处,山塬起伏,大海苍茫,林木葱茏,苇草荒莽,原是珍禽异兽龟蛇水鸟栖息出没的渊薮之地。每到秋草枯黄的季节,这里便是临淄贵胄的上佳猎场。但是,自齐湣王即位以来,这片猎场却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猎,非齐王亲笔诏书,任何贵胄不得靠近!虽然做了禁地,齐湣王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狩猎过。他即位的第二年,这片河谷便变成了一座辽阔的军营。举国新征发的精壮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浩浩荡荡三十万,从此便在这片水天相连的山塬地带开始了声势赫赫的大训。六年过去了,齐湣王才第一次来到这里。
凝望片刻,齐湣王高声下令:“号令田轸,整肃三军!”
三十六支螺号呜呜吹起,王车后那座三丈六尺高的云车上的紫色王旗也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便闻辽阔的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便向中央地带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片烟尘大起,便有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之间,一片大将滚鞍下马,为首斗篷飞动者拱手高声禀报:“上将军田轸率军营三十六将,参见我王——!”
齐湣王向田轸一点头,便大手一挥:“禁军成列,进入军营!”
禁军大将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六千禁军便在王车仪仗之后列成了一个行进方阵。齐湣王脚下一跺,青铜战车便轰隆隆飞出。田轸一摆手,三十六将便一齐飞身上马,分列于王车两侧护卫疾进。
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扇形两侧的山塬也是紫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直与大海相连,竟是从未有过的壮观!齐湣王虽然是雄心勃勃,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不禁便是高声赞叹:“好!当真青龙天军!”话声方落,便闻辽阔的谷地一片山呼海啸:“青龙天军——!战无不胜——!”及至战车直接驶上了建在一座小山头的中央将台,齐湣王鸟瞰谷地,只见方圆十数里的谷地山塬竟变成了茫茫无涯的刀丛剑树,战旗猎猎甲胄生光!不觉便是胆气顿生,不待田轸司礼前导,便登上将台最高处一声高喊:“青龙天军将士们:尔等东海神兵,秉承天威!必将荡平四海,成我霸业!”
又是一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青蛟出海!齐国霸业!”
齐湣王哈哈大笑,竟是雷鸣般声震山谷:“好!来春蛟龙抬头之日,便是尔等大出之时!谁敢当我兵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青蛟出海!天下无敌!”
齐湣王锵然拔出长剑直指天空:“苍天在上:青蛟奋威,尔等勇士,各显本领,高官显爵,本王不吝!”话音落点,便突然转身对田轸下令:“开始较武!”
本来这大军集结操演就是一场繁难操持,其细密程度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将三十万大军如此密集地排列在一片谷地,简直比打仗还难。可齐湣王就是要这种“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又能奈何?连日来,田轸与一班将领精心准备反复操练,才差强人意的将每个山头都站满了兵士,各种号令衔接也做了极为严厉的规定。可无论如何都是谋划赶不上变化,齐湣王率意即兴的阵阵发作,竟是弄得田轸无所措手足。本来,操演与较武是两阵。操演在前,看得是阵列变化。较武在后,看得是士卒功夫。此时王命一下,竟要直接较武,田轸便是一阵愣怔,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在旁却是看得分明,一个眼神示意,田轸便恍然醒悟,挺胸一声:“嗨!”便一劈令旗:“取消操演,即行较武!”中军司马一声应命,便轧轧转动那面装在高大木架上的中军司命大纛旗,二十一只螺号便“呜——”地响了起来,十六面牛皮大鼓也紧一阵慢一阵地隆隆发动。
大纛旗发出的第一个号令是取消操演,螺号同时发出的号令是准备较武,牛皮大鼓却是指引各军的进出位置。三十万人密集集结,当真是无边的人山人海。本来谋划,便是要借操演阵法一支支退到山上,空出中央校军场来较武,如今大军未退却要参加较武的部伍就位,显然便要相互冲突拥挤。且不说操演阵法与较武原是两套甲胄,操演之后卸去重甲大盾,方能展现齐军最为擅长的技击与射艺。此刻一变,较武部伍便要忙着卸甲去盾,骑兵还要忙着将显示声威的长矛大戈换成骑士用剑,而身边又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竟是找不到一个空间落脚。兵急将更急,一时呼喝连声,便哄哄嗡嗡的乱了起来。
田轸向谷中一瞄,便知大事不好,眼见齐湣王嘴角抽搐落腮胡须翘成了大卷儿,便是冷汗淋漓双腿发颤。正在此时,将台后的使节群中却有一人高声赞叹道:“争相瞻仰天威,齐军忠诚,竟是天下无双也!诸公以为然否?”便有一班使节纷纷应和:“秦使言之有理,齐王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诚可敬也!”田轸猛然心中一亮,精神便是一振,赳赳大步走到齐湣王身侧拱手高声道:“军心敬王若天神!臣请我王矗立片刻,容臣调遣部伍依次通过将台,以瞻仰我王天神之威!” 齐湣王骤然开怀大笑:“好!忠者,德之首也!本王便矗立竞日也是无妨。”
“我王神明!”田轸顿时精神大震,竟不禁冒出了一句平日羞于启齿的颂词,转身便高声发令:“三军整肃,步先骑后,依次通过将台,瞻仰我王神威!”
中军司马长吁一声,顾不得满头大汗,立即向战鼓螺号发令并同时转动大纛旗。随着号令发出,辽阔的谷地终于恢复了秩序,一队队甲士便铿锵威武地开始了盛大的瞻仰。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呼喊不断的流水瞻仰,竟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山谷中还是遍布大军。看看红日西沉,齐湣王兴致大发,索性下令在将台周围大举火把,将自己照得一团红光,任谷中川流不息的兵士们欢呼雀跃地鼓噪欢呼,他自己竟是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饶是如此,兵马长河也一直流淌到红日高升。最后的骑兵纵是呼啸飞过,这场瞻仰神威的盛大礼仪也直到暮色再度来临时才告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只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叫:“不好,太医!”
齐湣王面色苍白,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四、布衣柴门千里驹
碧绿的秋水中,一叶独木舟在漫漫漂游。
孟尝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狩猎大阅兵,竟成了惟独瞒住了齐湣王的荒诞笑料。大军的乱象与田轸的恐慌,骤然显出了这支“青龙天军”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与列国使节心领神会的应和,则分明透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讽!身为丞相,孟尝君在那一刻简直要羞得找个地缝儿钻了。那天晚上,神圣的瞻仰刚刚完毕,孟尝君便不由分说将田轸扯进了自己的军帐,夹头盖脑便是一通斥责:“天下可有你这等上将军?三十万大军,竟能塞到一片河谷之地!谁教给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带了!齐国耻辱也!田氏耻辱也!”田轸本是孟尝君同族晚辈,更兼性情宽厚,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末了只硬邦邦一句:“叔父说,王命如此,我该当如何?”孟尝君被咽得半晌无话,跺脚一声长叹:“呜呼上天!如此作践齐国,田文颜面何存也?”愤激难耐,竟是破天荒的放声痛哭!吓得田轸连忙扑上来抱住孟尝君,硬是将他拖进了后帐。偏是孟尝君恼羞成怒,一脚揣翻田轸,竟是窝到后帐蒙头大睡去了。
回到临淄,孟尝君便称病不出,整日架着一叶小舟在后园大湖中飘荡。
看看秋阳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门客总管冯驩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孟尝君:鲁仲连到了。”孟尝君懵懂抬头,随即便大是惊喜:“谁?鲁仲连?在哪里?快快有请!”话音落点,便闻岸边黄叶萧疏的树林中一阵大笑:“鲁仲连来也!孟尝君好兴致!”随着笑声,便见一个红衣大袖手持长剑的英挺人物已经到了岸边。
“仲连来得好!”孟尝君一声笑叫,便从独木舟站起要跃上案来,不料小舟一个晃悠,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跌坐到了船中!鲁仲连便是一阵大笑:“客随主便,我便下来说话了。”竟是一个轻身飞跃,展着长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过一尺的小小船头,小巧的独木舟竟是纹丝未动!孟尝君兀自扶着船帮笑个不停:“好,好功夫!”鲁仲连已经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只一点,一叶小舟便水鸟般轻盈地掠了出去,三两点便到了湖心。
“仲连此来,何以教我?”面对这个显然比他年轻的士子,孟尝君却是热诚坦荡中还透着敬重,与甘茂面前的孟尝君竟是判若两人。
鲁仲连丢下竹篙任小舟游荡,坐到了孟尝君对面正色道:“齐国危如累卵,孟尝君当真无觉么?”孟尝君惊讶道:“危如累卵?仲连何出此言?”鲁仲连道:“赋税加倍,民怨载道,财货缺少,物价日高,国人金钱却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万空耗府库;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苏秦之法日见流失;贵胄封地虽无增加,兼并之土地却远远大于封地,赤贫流民已经遍于国中。当此之时,倘有外战,便一发不可收拾。君为丞相,竟不觉危如累卵乎?”
“仲连啊,纵然觉察,又能奈何?”孟尝君喟然叹息一声,竟是沮丧非常。
鲁仲连一怔,不禁便红了脸膛:“曾几何时,孟尝君竟如此英雄气短?莫非那青蛟神话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尝君摆摆手道:“仲连莫急,你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国势还并未衰颓,容我慢慢设法了。”鲁仲连冷笑道:“孟尝君说得违心之言,天下还有何人可信?鲁仲连实言相告:孟尝君至少须得阻止齐国四面树敌!否则,十年之内便是亡国之期!告辞。”一言说罢,竟是霍然起身。
“仲连且慢!”孟尝君连忙拉住鲁仲连衣襟:“来来来,坐了,听我说!”鲁仲连喘息着勉强坐下,孟尝君低声道:“仲连,托你一件事如何?”鲁仲连道:“先说何事了?”孟尝君微微一笑:“做一回无冠使节,如何?”鲁仲连目光一闪:“要我探察列国对齐动向?”孟尝君笑道:“果然千里驹!一点便醒。只是,不仅探察,还得斡旋,齐国之危,更在其外啊。”鲁仲连点头道:“齐国有一个死仇,一个强敌,半个盟友,其余三个非敌非友。齐国若不审时度势而强做霸主,只怕上天也无能为力了。”孟尝君点头道:“是了。幸亏了这个死仇目前尚无还手之力,那个强敌也似乎没有异动,半个盟友也还没有滑脱得很远。只要斡旋得当,应当还有转机。若能不战而消弭兵祸,国人之福也。”
“孟尝君有报国之心,鲁仲连何惜驰驱也。”
“鲁仲连有救世之志,便是齐国根基。”
“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击,便是一阵放声大笑。
暮色时分,却有苏代来访,与孟尝君商议如何处置甘茂?孟尝君便将那日进宫经过以及与甘茂的对谈,对苏代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不须我等操持了。”苏代听得仔细,却是摇头道:“纵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觅食之时。若无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冻僵饿死无疑。我只是要问孟尝君:此人若在齐国,可能为我所用?”孟尝君思忖一阵道:“甘茂虽非大才,也缺点儿正气,但却机谋多变,亦无大奸大恶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辅助。”苏代点头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齐邦交,倒是正选人物。”孟尝君笑道:“如此说来,你操这个心了,若要我出面,说一声便是了。”苏代笑道:“冬日将到,先安顿他做个客卿便了。来春我出使秦国,此事便有分晓了。”孟尝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这口痰也轻快些个。”苏代讶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讨嫌么?”
孟尝君大摇其头,不胜感慨的一声长叹:“世间人事,鬼神难明也。按说甘茂至少不坏,对我还颇有启迪。然一见此人,我便胸闷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见鲁仲连,我就想高兴,就想大笑痛饮,此等快活,唯昔年张仪可比也。你说,这人之于人,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苏代听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达,与豪杰之士意气相投,岂有他哉!”孟尝君却是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不是豪杰之士者多了去,若个个令我胸闷,岂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苏代笑得不亦乐乎:“好了好了,毕竟田兄性命要紧,日后我来应对甘茂便了。”
一番笑谈,孟尝君郁闷大消,便兴致勃勃的摆了小宴与苏代痛饮。
应酬周旋之道,苏代与其兄苏秦却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国与子之一班豪士共处,苏代非但善饮,且酒量惊人,虽不能与张仪孟尝君这等酒神相比,却也是邦交名士中极为少见。再者便是苏代诙谐善对,急智极是出色,往往对临场难题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对答,较之苏秦的庄重端严长策大论却是另一番气象。孟尝君对苏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苏秦临终之托,将苏代延入稷下学宫修习三年,脱燕国之困后在齐国做了上卿。以交谊论,孟尝君对苏秦敬若长兄,对苏代却是爱若小弟。但要说饮酒叙谈,孟尝君却更喜欢苏代的洒脱不羁,竟自常常酒后感慨:“兄债弟还。苏秦欠我酒账忒多,上天便赐我一个苏代了。”苏代便举着酒爵大笑:“亏了大哥欠得多,否则一介布衣,苏代却到哪里去找如此多陈年美酒?”
也是憋闷了几日,两人饮得两桶陈年赵酒后,孟尝君便海阔天空起来,说了不少猎场趣事,末了又回到了饮酒,兴致勃勃地举着酒爵问:“三弟博学,可知酒德酒品之说?”
“酒有三德。”苏代笑道:“明心、去伪、发精神,是为万世不朽。”
“噫!”孟尝君惊讶了:“我原是说饮者之德,三弟却生发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娲造出人来,原是不会说话,憋在心里要闷死人也。这一碗酒下肚,便面红耳热滔滔不绝,不虚不伪,句句真心。若有危难,便大呼奋勇!世间无酒,岂不闷杀人也?当真是万世功德!”
苏代大笑:“田兄演绎得更妙,也许啊,酒就是女娲所造,补偿造人之疏忽了。”
“正是如此。”孟尝君也开怀大笑:“炼石补天,造酒补人,女娲神明!”
笑得一阵,苏代慨然一叹:“虽则如此,豪饮而不为酒困者,唯孟尝君也。”
“不不不!”孟尝君闻言大是摇头:“善酒而不乱心性者,前有张仪,后有鲁仲连。舍此二人,天下酒人不足论也。”这次却是苏代惊讶了:“张兄不消说得。这鲁仲连却是何人,竟能与张兄相比,得田兄如此敬重?”孟尝君哈哈大笑:“千里驹鲁仲连,苏代上卿竟然不知,当真是孤陋寡闻也。”苏代悠然一笑:“我既不知,便是千里驹尚在马厩,可是了?”孟尝君笑道:“然则一旦出厩展蹄,此人便要叱咤风云了。”苏代思忖道:“此人当是齐国名士,否则,孟尝君不会如此上心。然则此人官居何职?身在何署?我竟一无所知?”孟尝君“啪!”的一拍长案:“这便是千里驹之奇了,不做官,不爱钱,高节大志,专一地救急救难。”苏代揶揄笑道:“不做官不爱钱,又救急救难,除了墨家,还有了第二人?”孟尝君没有理会苏代的怀疑讥讽,竟是感慨长叹:“呜呼!与鲁仲连相处,我等直是污泥浊水也!”苏代这才认真起来,肃然拱手道:“田兄有此自比,足见此人必是奇伟之士,愿闻其详。”
孟尝君大饮一爵,便侃侃说起了鲁仲连的故事:
即墨城多鲁国移民。到了齐威王时候,即墨鲁氏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部族。鲁人不善商旅,不谙官场,更不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杀私斗,只在耕读两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个个知书达礼,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几代人下来,鲁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齐国官署但缺文职吏员,十有八九都到即墨鲁氏去找,随意拉一个出来,竟都极是称职。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句民谚:“齐人粗,鲁人补,临淄十吏九姓鲁。”也是文华流风久成俗,这即墨鲁氏便有了一个独特的规矩:族长与族中大事,不是长老议决,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们公议推举。而要在鲁氏部族中成为公认的布衣士子,仅仅识字是不行的,还得通达《诗》、《书》、《礼》、《乐》、射、车。也不知这六项是否得了孔夫子教习弟子的六艺的传承,反正很是实在,前四样为学问才华,后两样为实用技能,无论从军征战还是被选为吏员,都是立身本领。通达六则之后,还得由族长主持举行士冠礼,隆重地将一顶族中制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后生头上,方可成为参与公议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这鲁氏部族的事务竟是百余年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一个昏聩族长,族中也没有发生过一次自相残杀,鲁氏便蓬蓬勃勃的兴旺了起来。
渐渐的,这即墨鲁氏成了齐国望族,鲁氏族长便自然成了赫赫乡绅,非但即墨县令敬若上宾,纵是齐王,也必在启耕大典之后亲来拜望。谁想在齐宣王十三年的时候,即墨鲁氏的布衣士子们经过公议,却推举了一个最为木讷平庸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粗汉做了族长。
消息传出,即墨哗然。
这个粗汉叫鲁大杠。大杠者,本是鲁人对那种凡事都吃亏且竞日乐滋滋脾性却又梗直倔强的粗憨汉子的善意讥讽,说得是此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实。这鲁大杠也偏是奇特,谁家有忙都去帮,那怕自家活儿没干完;帮便帮,还自带干粮不吃主家饭,如跟随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谁家精壮男子病了,他便去顶替这家劳役,若要给钱粮回报,他便立即红脸;寻常间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便乐呵呵答应一声,从无半点儿颜色。后来官府料民造册,他竟将“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册!这在文采风华的鲁氏族人看来,直是滑稽莫名有伤大雅,若是别个,也许连族长都不能通过。可毕竟这是鲁大杠,族长笑着说了声:“人贵本色,正是大雅。”便过去了。因了如此,这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是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却是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竟是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便叫一声大哥,是女子便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给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更是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那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便呼噜声大做,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便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来便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得一阵,竟是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像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便当即议决此: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却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口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儿:“駉駉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让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的一唱,竟是惹得族人轰然大笑。便有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竟是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这鲁仲连便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竟是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执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便是深深一躬:“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却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便尖亮的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却是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便是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便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便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让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让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竟是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便破例的让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便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人。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竟是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鲁仲连竟是舌战群士而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竟是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竟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竟是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便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让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论战。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的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上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竟是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竟是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他们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竟是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是睁大了眼睛:“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你?你,也忒狂妄了些,这是稷下学宫!不是即墨也。”鲁仲连却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却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便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了!”语气张扬,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竟是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便是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是不见人影。
轰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便有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便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竟是个长发少年,不由便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便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却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竟是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竞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也。”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数千士子一躬,竟是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是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却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至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谈。”老徐劫不能推脱,便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诒笑天下也。”竟是当真的终生不谈学问了。
这一番故事,竟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问道:“后来呢?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了!”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了。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便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便是一阵感慨,竟是意犹未尽的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却是羞杀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便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是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却是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了?”苏代便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了,”大饮一爵,竟噔的撂下铜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便下诏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都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脾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也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在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而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他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便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便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象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便辚辚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便听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便有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便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却是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却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便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竟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却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竟是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了,这几样怪物便是海药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呢?”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鱼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了?这只带毛甲虫呢?”
苏代指点道:“这种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功夫,却是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却见几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却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却只怕是不好喝呢。”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了。”说罢便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便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只见一股红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了。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了。来,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了!”
正在此时,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举起陶杯便“吱!”的一声吸啜个一干二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了。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便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了。”樗里疾却飞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来?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了。”苏代原是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忒多汗水?”
说话之间,便见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这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便是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便是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让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塌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塌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禁便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成想这坛海药竟是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便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便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便有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便象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竟使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份仙山飘渺的意味儿。苏代不禁便从轺车中霍然站起油然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飘雪飞飞,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便是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正从飘渺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便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便执手并肩进宫,竟是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竟是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是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便匆匆大步的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却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却没有任何珠玉佩件,竟是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只是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便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便是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便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便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却是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便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却是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便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
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便了。”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便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了,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来,可是了?”
“太后若做如此心胸,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便端起茶盏悠闲的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却是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便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买弄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便是一声叹息:“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了。”宣太后笑道:“齐王却是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色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却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满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甘茂曾为将相,深知秦国要塞虚实与诸般机密,若联结东方大国攻秦,岂非心腹大患?惟其如此,甘茂不可流于他国。为秦国计:不若许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后囚禁于机密之地,似为万全。太后丞相以为然否?”
“此计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谋也。”
“苏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与你相熟,你出此计,却图个甚来?”
“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苏代竟是毫不犹豫,“为齐秦之好,齐国不好容留甘茂。为私人计,齐有甘茂,孟尝君与我却何以处之?”
宣太后笑了:“这话实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过来:“如此说来,秦国却要报答齐国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苏代一阵大笑,“邦交来往,利害为本。齐国吊民伐罪兴兵除害,秦国若能助一臂之力,便是相得益彰也,何有报答之说?”
“吊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齐国又要吞灭谁家了?”
苏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尽知:宋偃即位称王以来,残虐庶民,亵渎天地,横挑强邻,夺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夺齐五座城池,又吞灭滕国薛国,天怒人怨,天下呼之为‘桀宋’。齐国讨伐此等邪恶之邦,岂非吊民伐罪?若能得秦国襄助,东西两强之盟约便将震慑天下。此邦国大利也,愿太后丞相思之。”
“秦国出兵,可能分得宋国一半土地?”魏冄沉着脸便是硬邦邦一句。
苏代笑道:“秦国助齐灭宋,齐国便助秦灭周。三川之地虽不如宋大,丰饶却是过之。”
“也就是说,秦国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竟硬生生将话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说明了便好,丞相何须如此急色了。苏代呀,此等灭国大计,容我等想想再说了。三日吧,我便回你。”说罢便起身径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宫。”魏冄吩咐一句,便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时只能客随主便,苏代便是微微一笑回了驿馆。用完晚汤,苏代便在驿馆庭院中转悠思忖起来。苏代明白,此行只是试探,既是试探,便无须一定要秦国一个明朗承诺,尽可先说开话题让秦国君臣去计议。尽管没有明朗,苏代还是敏锐觉察到了宣太后与魏冄对齐国灭宋的冷漠,甚至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强烈地敌对气息。灭宋尽管是齐国数十年来的梦想,但没有适当时机,没有天下大国的默许与盟约,这个梦想便很难成真。根本因由,便在于宋国是一个仅次于七大战国的中原王国,吞灭滕薛两国后,宋国便成为卡在楚、魏、齐、韩之间的一片辽阔缓冲地带。谁但灭宋,便立即直接面对其他大国,形成对中原几个战国的直接威慑。且不说秦赵两国,便是楚、魏、韩,也不会赞同齐国独吞宋国。正是因了这种牵制,对宋国垂涎欲滴且都有实力灭宋的几个大国,竟是谁也不能动手。偏是这个宋康王狂妄热昏,竟果真以为战国诸强对他奈何不得,十数年间东征西战,趁着山东六国与秦国拉锯大战,夺齐五城,夺楚三百里,还吞灭了两个小国,竟果然无人问津。于是,宋国便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战国的大国,比另一个趁乱称王的中山国却是大了许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弥辣,竟是在八十岁的高龄上雄心勃勃,自诩“皓首中兴”,要恢复宋襄公的宏图霸业。
谁知如此一来,灭宋更成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齐宣王时期几次想灭宋,都在苏秦的坚执反对下作罢,原因便是投鼠忌器,时机不到。齐湣王即位,以灭宋为大业根基,可苏代与孟尝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时机。以苏代的谋划:齐国得首先了了与燕国的仇恨,然后以“分宋”为盟约,联合至少四国灭宋,方可成事。然则,秉性乖戾的齐湣王却是一意孤行,断然要独吞宋国。只是因了苏代与孟尝君的反复劝谏,齐湣王才勉强赞同苏代出使结盟,但却有一条铁则:只能谋取他国出兵,不得答应他国分宋!如此盟约,却有谁家能欣然赞同?本想以处置甘茂的谋划换取宣太后与魏冄的支持灭宋,谁知竟是碰了个软钉子,宣太后显然不悦,只是没有公然发作罢了。
“禀报上卿,”一个扮做文吏的随行斥候匆匆走来低声道,“一辆缁车接走了宋国特使。”
“何时?接到何处去了?”苏代顿时警觉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末将跟出驿馆尾随,看着缁车进了丞相府。”
“好,继续盯住这个宋使。但有异常,立即来报。”
“嗨!”斥候转身大步匆匆的去了。
原来,宋康王对齐楚韩魏四国也是紧盯不放。二十多年来,不管中原战国如何咒骂“桀宋”,如何咒骂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没有松了心劲儿。相反,恰恰是这种铺天盖地的咒骂斥责,反倒是助长了老宋偃的雄心气焰。在夺得齐国五城的庆功大典上,老宋偃对忠诚追随他的一班将领说:“本王五十三岁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兴先祖霸业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国,任谁也挡不住我大宋战车。”众将领便是一阵齐声高呼:“宋王万岁!中兴霸业!”老宋偃便是一阵哈哈大笑:“本王只一个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战国再说。”这个目标似乎近在眼前,将领们更是一片呐喊:“煌煌大宋!第八战国!万岁!”
正在老宋偃与将领们秘密商议,准备对韩国发动一次灭国大战的时候,斥候传来了齐国要发动三十万大军灭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毕竟还知道三十万大军的分量,沉吟一阵,便是冷冷一笑:“谁说田地是青蛟?一条海蛇而已。老夫便来一次上兵伐谋,合纵秦国,切了这条海蛇!”大尹华蓼立即赞同,慷慨请命出使秦国。
老宋偃一点头,华蓼便轻车简从连夜奔赴咸阳。
大尹,便是宋国的主政大臣。在春秋时期,宋国是一等诸侯大国,为了撑住殷商王族后裔的体面,官职设置便是煌煌齐楚,六卿、四师、五司等,仅大臣职位就有四十二个。官职虽然很多,任事却是一团乱麻。当时天下对宋国的官职设置有个评判,说是“宋之执政,不拘一官,卿无定职,职无定制”。几百年下来,官职盈缩无定,大臣事权不明,便成了宋国传统。进入战国以来qi書網-奇书,宋国就像泄气的风囊般干瘪了,国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竟只剩下七八个了。因了在战国初中期宋国曾经长期依附楚国,便在官制上向楚国靠拢,六卿五师等等执政大臣竟全部莫名其妙的没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仅仅相当于中大夫的“大尹”却成了唯一的执政官,而且名称也改叫了楚国的“令尹”。其余一班将军则随事定名,竟是没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夺君称王,文职大臣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大尹了。
这个大尹,便是宋国老世族华氏的第十三代,叫做华蓼。华蓼的先祖华元、华督等,都在宋庄公、宋景公、宋共公时期做过上卿、右师等显赫高官,此后便是代有重臣,竟似宋国的常青树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这华蓼也是雄心未泯,便与一班将军牢牢跟定了这个雄主,竟是一心要做第八个战国。华蓼多有奇谋,为老宋偃谋划了一个又一个令天下目瞪口呆的惊世举动——射天、鞭地、称王、攻韩、攻齐等等等等。于是,老宋偃对这个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便将一应治国大权全数交付华蓼,自己只管扩军打仗。于是,华蓼竟成了举国唯一的一个文臣,所有的政务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华蓼谋划,宋国与秦国不搭界,秦国不会灭宋,宋国也不会攻打秦国,只要宋秦两国合纵,便是天下无敌。而合纵秦国之要,便在于结好权臣,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就是要结好宣太后与丞相魏冄,给他们一些好处,秦国的力量便是宋国的力量。华蓼在宋国烂泥沼摸爬滚打数十年,深信在这个利欲横流的大争之世,土地财货的力量是无可匹敌的。
谁知到了秦国,不说宣太后,连魏冄也见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话:“丞相公务繁忙,无暇会见特使,大人能等则等,不能等便请自便。”言下之意,竟是要驱赶他回去一般。华蓼自然不相信这种托词,便写了一封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贿赂了那个行人,托他将密件务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约是看在那一袋金灿灿的“商金”面上,行人总算沉着脸答应了。密件刚刚送走,华蓼就看见插着“齐国特使苏”的轺车驶进了驿馆,便连忙闭门不出。他只打定一个主意:会见魏冄之前,绝不能与这个精明机变的苏代碰面。谁知刚刚关上门小憩了片刻,便有驿丞悄无声息的进了门 ,说是丞相府派缁车来接他。华蓼一听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带好宋康王密信便疾步到了角门钻进了四面垂帘的缁车。
“大尹匆匆入秦,却是何干了?”魏冄连一句寒暄礼让都没有,便黑着脸兜头一句。
华蓼连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鉴:宋国心意,密件中尽已明白。”
“密件?噢,我还未及打开。”魏冄一摆手,“大尹先请入座了。”便拿起了书案上一个泥封竹筒,撞得旁边一个紫色皮袋哗啷一响。华蓼心中不禁便是一沉,这分明是他送给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竟到了魏冄案头?行人不爱钱?还是魏冄太黑太狠?一时竟是想不清楚。
魏冄已经看完了密件,悠然踱着步子道:“大尹是说,要将陶邑割给本丞相做封地了?”
“丞相明鉴。”华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发迹之福地 ,被天下商贾呼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之商会。华蓼以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冄淡淡一句撂过陶邑,“太后呢?大尹用何礼物说话了?”
华蓼顿时愣怔了。天下公例:贿赂权臣只能一人,其余关节便当由受贿之权臣打通了。如何给丞相割了如此一块心头肉,这丞相竟还要宋国给太后献礼?难道宋国还有比陶邑更丰饶的都会么?猛然,华蓼一瞥书案金袋,顿时恍然醒悟,这魏冄实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属吏贿金,大到独吞陶邑,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巨贪权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纵秦国的使命一旦失败,那个说变脸便变脸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饶得了他?华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与秦国合纵,愿将齐国五城献于太后。”
“齐国五城?是宋国夺下的那五城么?”魏冄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泽畔 ,齐西五城,百里沃野!”华蓼骤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则,本丞相却如何教太后相信?”
“这是宋王亲笔书简,请丞相呈于太后。”华蓼连忙便从大袖中捧出一支细长的铜管。
“打开了。”魏冄一声吩咐,旁边的书吏便接过铜管,割开封泥掀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双手递上。魏冄哗地展开羊皮大纸,一眼瞄过便随手丢到书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笔,不是合纵盟约,做不得数。”
“丞相差矣!”华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亲笔最见效,比寻常国书有用多了。”
魏冄罕见的呵呵笑道:“还是大宋?老宋王一纸私书便想合纵连横,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国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竟是一脸的鄙夷与嘲讽。华蓼不禁满脸涨红,连忙便是一躬:“丞相明鉴:宋国久不与天下来往,原是对邦交生疏了许多,该当如何?请丞相指点便了。”魏冄又黑了脸道:“其一,要立盟约。其二,要彰诚信。”华蓼思忖道:“立盟约好说,旬日便可办好。这彰诚信,却要请丞相开我茅塞了。”魏冄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紧处茅塞了?本丞相便明告于你:彰诚信者,大尹所许之地,得秦国先行驻军。”
华蓼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与他的秘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国与宋国合纵的“利市”,若秦国果然出兵保护宋国并真的战胜了齐国,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时,老宋王也明白无误地告知华蓼:只能割让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户,不能割让陶邑城这块大利市;万一齐国灭宋只是虚张声势一场,拒绝割让陶邑自然更是顺理成章。至于献给太后的齐国五城,本来就是华蓼的随机应变之辞,老宋王根本没此打算,过后还得想方设法地抹平了此事。在华蓼想来,纵横策士派现世以来,战国邦交便是尔诈我虞,苏秦张仪等不都是凭着能言善辩风光于列国么?更不说张仪以割让房陵行骗楚国,天下谁人不知了?正是有了这个想头,华蓼才口舌一滑便许下了献给太后齐国五城。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魏冄竟要先行在这些地面驻军!如此一来,大宋国岂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万一齐国不打宋国了,这大片土地要得回来么?
“哼哼,”见华蓼愣怔,魏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彰诚信,便见真假,合纵个鸟!”粗骂一句,竟是大袖一甩向后便去。
“丞相且慢!”华蓼连忙上前扯住了魏冄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禀报宋王而后定夺?并无他意。”
“岂有此理?”魏冄一抖衣袖转过身来,“没有老宋王授权,你这大尹却算甚个合纵大臣?还是回去等着做齐国俘虏,才是上策了。”说罢抬脚又要走。
“丞相且慢。”华蓼一咬牙,“但以丞相便是。只是,在下尚有一请。”
“说吧。”
“一则,陶邑与齐国五城之宋军不撤,共同驻防。二则,秦军驻扎兵力可否有个数儿,最好,最好以五万为宜。否则,在下实在不好,不好对宋王回禀了。”华蓼满脸通红,总算是期期艾艾地说完了。
魏冄踱步思忖了一阵:“也罢,给大尹全个脸面,便是这般定了。”
“谢过丞相!”华蓼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在下这便回去,旬日之后带来国书盟约,便是宋秦一家了。”
“大尹且慢了。”魏冄冷着脸,“邦交大事,岂能口说便是?方才之允诺,大尹须得先行立约。否则,我却如何向太后禀报?”
华蓼又吭哧了,口说容易,他见宋王还有转圜余地,若与魏冄当场立约,黑字落到白羊皮上,那便是拴死了宋国,可当真教人为难。可魏冄的行事强横敢作敢当是出了名的,看他那张黑脸,若不立约,合纵便肯定告吹。思忖再三,华蓼断然道:“好!便以丞相。只是立约须得申明一款,立约之后,秦国大军得开出函谷关,防备齐军偷袭宋国。”
“依你便了。”魏冄哈哈大笑,“旬日之内,大军出关!大尹要是赞同,我还可给商丘城外派驻五万铁骑 ,如何啊?”竟是分外地豪爽痛快。
华蓼却不敢再接话了,若再擅自答应秦国给都城驻军,宋国简直就成了秦国属地。看着书吏一直在大笔摇动,华蓼便来到大书案前问道:“可是方才所议约定?”书吏拱手作答:“回禀大尹:小吏只是录写丞相与大尹对答。立约,还须大尹亲笔,方显邦交诚信。”
魏冄悠然一笑:“大尹,动手了。”
华蓼也是无话可说,便坐到书吏为他预备好的大书案前,提起了那支铜管鹅翎笔写了起来。及至在羊皮纸左下手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官号名讳,魏冄便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弯着腰便拿过华蓼手中的铜管鹅翎笔,龙飞凤舞地划下了几个大字。饶是华蓼学问广博,竟也识不得他笔下物事,不禁皱起了眉头:“敢问丞相,这是秦国文字么?” 魏冄哈哈大笑道:“这是老夫自创文字,任谁摹仿不得!秦国上下,但见此字便如同亲见老夫一般,大尹放心便了。”华蓼心中一动道:“既是盟约,便当各有一份,在下再写一张,也请丞相大笔印记了。”却有旁边书吏双手捧过一张羊皮大纸道:“宋国一份在此,请大尹收好了。”
华蓼接过一看,竟是书吏看着他的笔下同时誊抄的一份,连他那工整的古篆官号名讳也一并在上,竟是分毫不差。旁边便是鲜红的朱文“秦国丞相之玺”大印。华蓼双手递向魏冄:“敢请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当真颟顸也!方才老夫说过,此字只对秦国上下。对宋国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国家名号,老夫涂鸦,岂非蛇足了?”末了竟是哈哈大笑着径自去了。华蓼愣怔在厅中,竟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书吏便是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国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担待,旬日之内必有兵马进入陶邑。”
恍然醒悟间华蓼正要告辞,却见那个行人走了进来向书吏一点头,便将魏冄书案上的那袋金币提起来走了。华蓼大奇,连忙大步赶了出来,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着粗气问道:“敢问行人,你又将这金币收回来了?”行人上下打量华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给了人又心疼了?”华蓼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这金币本是送给你的,何以要交给丞相?既给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华蓼低声道:“好奇而已,岂有他哉!行人若得实言相告,我便再奉上两方老商金了。”眼见行人嘴角便绽开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华蓼立即从胸前贴身皮袋中摸出两方金币,手指一捻便是呛啷一阵金声。行人笑道:“嗬,手法捻熟,显见老于此道也。好,在下便对大尹说了:秦国吏员不拒使臣礼金,然却不得中饱私囊;但收礼金,须得禀报上司并经查点,而后缴于府库。”华蓼大是惊讶:“那你这是?”“上缴府库啊。”行人一笑,顺手一掠,华蓼的两方老商金便呛啷易手,留下一串笑声,行人却是飘然去了。
华蓼愣怔半日,竟是一时回不过味儿来,只觉得这秦国处处透着古怪——官员权臣不爱钱不贪私,却是拼命为邦国争夺土地财货,到头来究竟图个甚?叹息一声秦人可怜,华蓼便匆匆回到驿馆,一番收拾,竟是连夜便出了咸阳。
五鼓鸡鸣时分,苏代接到斥候密报,竟是惊讶莫名,一时揣摩不出此中虚实。
“华蓼进丞相府几多时辰?”苏代皱着眉头问。
“回上卿:至多一个时辰有余。”
“华蓼出驿馆,可否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华蓼一车十骑,没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关之内,华蓼有无停留?”
“回上卿:末将一直跟随华蓼到函谷关方回,未见他有片刻停留。”
这可当真是苏代斡旋邦交一来碰到的第一桩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节会见丞相只能确定使命的大体意向,最终决策立约,一定得在晋见国君之后。纵然某国丞相是权臣,某国国君是虚设,邦交大礼还是有定数的。强横如燕国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约,也都是燕王出面的。一个使臣在会见丞相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去,且没有任何爵位对等的大臣送行,说明了什么呢?猛然,苏代心中一亮——华蓼说秦不成,宋秦合纵破裂。对呀,一定是!魏冄做派强横,一定是想大占宋国便宜,而老宋偃则正在甚嚣尘上之时,专一的横挑强邻,如何容得被秦国大占利市?一个强横霸道,一个气焰嚣张,自然是一碰便生火气,岂有他哉!
苏代精神大振,天刚蒙蒙亮便驾着轺车辚辚入宫请见秦王。此时咸阳宫广场已经是车马如梭人影流动,所有的官员都奔赴官署,准备在卯时开堂。早朝当值的内侍刚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便遇见了苏代手捧玉笏求见秦王,便是一声高宣传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老内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诏:齐国上卿苏代在东偏殿候见。”
苏代知道,咸阳宫正殿只是礼仪性的场所,这东偏殿才是秦王处置国务的日常处所,秦王要在这里召见他,便意味着秦国君臣要认真与他商讨邦交大计了。想到华蓼负气出秦,秦宋合纵破灭,苏代就觉得分外舒畅,他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预感——秦国不理睬宋国,齐王灭宋的宏图就要实现了。一想到这里,苏代的脚步就分外轻捷,虽然自己与孟尝君反对灭宋,但若秦国放弃了对宋国的保护,齐国在无可阻挡的情势下一举吞灭一个大国,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此事若成,他苏代分化秦宋合纵便是大功一件,他在齐国的地位便会大大巩固,岂非更是天遂人愿?
“齐国上卿苏代进殿——!”一个尖锐细亮的声音响彻在大厅。
苏代恍然抬头,见一个黑服玉冠的年轻人正站在大书案之后微笑地打量着他,这便是在燕国久为人质的秦王嬴稷么?遥遥看去,这个嬴稷虽然正在即将加冠的少年尾青年头年岁上,可那黝黑劲健的身姿却分明渗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风尘,竟是任谁也不敢将他做寻常的弱冠少年对待。苏代虽然久在燕国,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嬴稷,今日竟是第一次见这个少年秦王,心中不禁便是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独佑秦国,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饶是感慨良多,苏代也无暇品味,一个躬身大礼便道:“外臣苏代,参见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齐国富贵气象啊。”嬴稷亲切地笑着。
“人云:见贤思齐。秦人勤政,苏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声大笑:“秦人苦做成习,何敢劳上卿思齐了?来,上卿入座便了。”
苏代坐进左下手的第一张大案,略一打量,便见与秦王大案并排的左手还有一张空案,心知那便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对面遥遥相对处也只有三张长案空着,可见这里只是秦王与几个栋梁大臣议事的殿堂,不禁便大是欣慰,直觉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来见本王,何以见教啊?”嬴稷笑着开了头,分明是要苏代说话了。
苏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经知晓,齐国欲与秦国结盟,伸张天下公理,铲除桀宋。”
“原是齐国想灭宋了。”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国夺齐国五城,齐王心疼了?”
“秦王差矣!”苏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穷兵黩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愤,天下呼为桀宋。齐国吊民伐罪,岂能以五城之恨论之?”
“说得好听呢!”猛然听得大屏后一阵清亮的笑声,便走出一个散发长裙丰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却是谁?她瞄了苏代一眼,便径自坐到少年秦王旁边的长案前笑道:“吊民伐罪,那可是圣王大道呢。齐王不是青龙现世么,自顾去做便了,何须一呼拢拉上他人,莫得夺了齐国风光?”脸上竟是写满了嬉笑辛辣。
苏代何其机敏,立即拱手跟上:“太后明鉴:战国攻伐,利害相连。况桀宋横挑强邻,攻楚攻齐攻韩攻魏,竟是为所欲为而无人抑其锋芒。惟其如此,皆因天下战国相互牵制,全无公理大道。今齐王攘臂举旗,自是吊民伐罪,即或不联秦国,亦当于楚韩魏赵联兵,绝非市井之徒群强欺弱,何来齐国独占风光?”一席话竟是义正词严不容辩驳的架势。
“不愧苏秦弟也。”宣太后赞叹一句便沉下了脸,“邦交根本,不在说辞。我问上卿:这利害相连,却是甚个说法?灭宋但能分给秦国三成土地,秦国自然出兵。不然么,齐国大可去攘臂举旗,却休来咸阳聒噪。”
苏代大出预料,如何这秦国与宋国翻了脸,竟还坚执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为苏代不知情而漫天要价?可是,苏代就是不能答应他国分宋,这是齐王的严令。蓦然之间,苏代计上心来,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苏代明白:秦国隔岸观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预他国联兵灭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断。”
宣太后却是咯咯笑了:“我却看你不明白呢,竟来糊弄一个女子,说我要隔岸观火,我说过么?想让秦国闪开道,听任齐国独吞了这块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灵醒呢。”
“太后明鉴:齐国是联兵灭宋,何曾想独占宋国?”
“苏代啊,你就别给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的笑着,“若不想独吞,如何一说到分地便装聋作哑?我问你,联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来联兵灭国的常例?避而不谈,不是想独吞却是个甚来?老身不答应,便想让我作壁上观,听任你等灭了宋国。可是?此等雕虫小技,也亏了你苏代竟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卖弄!嘿嘿,还纵横名士呢,说得出口?”
苏代大窘,一时竟是满脸通红,不禁亢声道:“苏代唯问太后:秦国可是明白了要自外于中原六国,硬是要做桀宋后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竟顽皮得像个小女孩儿一般笑着。
猛然,殿中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便有一个粗重的声音扑了过来:“苏代休得聒噪,魏冄与你说话。”话音落点,一身黑色甲胄的魏冄便铁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国已是秦国驻军属国,齐国要灭宋,先过我秦军大关再说。”
这一来,苏代可是惊诧莫名。宋国几时成了秦国的属国?还是驻军属地?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蓦然之间,苏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过甚了。苏代敢请秦王一句口诏定夺,秦国可是与宋国结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苏代偏是要名正言顺的给魏冄一个难堪,若是缺乏邦交阅历的秦王说出一两句可供利用的话来,便有得机会了。
“上卿果然精明也。”少年秦王却是悠然一笑,“吾爱宋国,如爱新城、阳晋同也 ,岂有他哉?”说罢竟是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魏冄哈哈大笑:“苏代啊,便宜没占上,快点儿回去准备灭宋了!”
宣太后却是冷冷一笑:“一条海蛇,竟是飞龙在天了?”说罢也径自去了。
苏代大是尴尬,羞脑攻心,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大步出宫了。回到驿馆,草草收拾,立即出了咸阳,走到日暮时分,函谷关遥遥在望,才猛然想起还没有向樗里疾辞行,然则事已如此,再回咸阳岂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脚下一跺:“出关!”一行车马便辚辚隆隆出了函谷关向东去了。
六、几番折冲 大起战云
齐湣王很有些着急了,竟日在王宫后园的大湖边焦躁的转悠。
眼见已经到了四月末,“绝气下”一过进入“中郢”,便是收种农忙时节,农忙一过便是酷暑,这段时光都不宜大军征战。再刨去窝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时月也就是春秋两季,若春日晃过,那便只有秋季两三个月了,对于一场灭国大战,显然有些太过仓促了。按照齐湣王掐尺等寸的谋划:苏代出使秦国来回最多一个月,回来时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筹划一旬便立即发兵,赶在五月中旬的“中绝”之前,灭宋大战便可大体告了,纵有善后小战,也可在秋高气爽的八九月了结,如此便可在今年之内了了这个头等心愿。如今四月将完,这个苏代还没有音信,堪堪一个用兵大好季节被白白错过,齐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这一日转着转着,齐湣王心中便是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将军马粮草调集齐整,一过夏忙到“期风至”(立秋),便立即发兵灭宋。主意一定,齐湣王便立即急召丞相孟尝君与上将军田轸入宫。
两位大臣刚刚坐定,齐湣王便急迫说了自己的谋划,末了激奋喘息道:“灭宋大业,贵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着手,今秋便能一举灭宋也!”谁知两位大臣听完,竟是一时默然,仿佛不知从何说起一般。齐湣王素来简洁快捷,说到臣子面前的事情便是必须要办的事情,所谓君臣共商,实际上只是个臣子受命的过场而已,如今这将相二人非但没有惯常的“谨遵王命”的高声领命之辞,反倒是低头思忖面有难色,齐湣王便是老大不高兴,沉着脸便道:“灭宋大业,两位不以为然么?”
田轸猛然抬头,拱手高声道:“臣谨遵王命!”
“这便是了!”倏忽之间,齐湣王便笑了,“孟尝君呢,以为然否?”
“臣启我王,”孟尝君却是不卑不亢,“灭国事大,牵涉天下。上卿未归,大势不明。臣以为我王不宜轻举妄动。一旦三十万大军集结边境,便势成骑虎,届时若有不测之变,便是进退维谷,给人以可乘之机。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耸听。”齐湣王冷笑一声,“但有三十万大军,灭宋便是牛刀杀鸡,何来骑虎难下?孟尝君,你倒是跟着苏秦学会了一套说辞。”说着脸色便黑了下来,旁边田轸竟大是惶恐,看看暴烈无常的齐湣王即将发作,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便听宫门内侍一声高宣:“上卿苏代请见齐王——”
“上卿?快,快宣!”齐湣王竟是大步走向宫门,要亲自迎接苏代。
伴随着内侍的宣呼,便闻齐湣王大笑着进殿,仿佛迎回了一个不世功臣,又仿佛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孟尝君心中却是一动,总觉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那施礼寒暄的话语似乎也没有往日那般从容,竟是莫名其妙地一阵不安,不禁便是大皱眉头。这片刻之间,齐湣王已经拉着苏代的手到了殿中,一边亲自扶苏代入座,一边高声吩咐内侍上茶,竟是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待苏代刚刚饮下了一盏凉茶,齐湣王便忍不住道:“上卿啊,本王等得你好苦也。快说说,秦国出兵几多?”苏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头绪颇多,却须一宗一宗说来。” 齐湣王笑道:“好事多多啊,那便快说了,第一宗?”
苏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国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职。以臣之见,甘茂为邦交之才,对齐国有用,愿我王留任甘茂,共图大业。”
“好说!”齐湣王一摆手,“我便任甘茂为上大夫。御史 ,宣甘茂进殿议事。”
如此快捷利落,倒是大出苏代意料,看样子齐湣王早已经忘记了对甘茂的那点儿不满,甘茂倒是料得丝毫不差。倏忽之间,苏代突然有些懊悔,觉得此事说得太早,然则一句话便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了,眼看着齐王在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焦急的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也只有振作心神说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国与秦国结成了合纵盟约,秦国决意保护宋国。”一言落点,齐湣王脸色便沉了下来:“如此说来,上卿是劳而无功了?”苏代拱手道:“我王明鉴:秦国并非坚执护宋,然却一定要秦齐分宋才出兵,而我王却严令臣不得答应分宋。臣虚与委蛇,企图使秦作壁上观,不干涉齐国灭宋。然则宣太后与秦王、魏冄一意孤行,臣实在是无可奈何也。”
“区区两件事,竟花得两个月时间?”齐湣王顿时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了。
“我王明鉴:其所以迟归,便是因为经过陶邑与巨野泽时,暗访了旬日有余,得知秦国已经在陶邑与巨野泽西岸驻扎了五万铁骑,却非无端耽延时日。”苏代知道这个齐王喜怒无常,只有将话说得明白无误,才能免得他无端生疑。
齐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转悠着,虽然一句话没说,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苏代见孟尝君毫无表情的模样,便料到他有难处,还得自己说话,于是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为今之计,当暂缓灭宋,候秦宋合纵瓦解时再徐徐图之。”齐湣王猛然转身,竟是勃然大怒直指苏代面门吼道:“说得出口!徐徐图之?分明是与秦国一个声气,不要本王灭宋!瓦解本王霸业!”
苏代入世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公然斥责,当年纵是强横如燕国子之者,对他也是礼敬有加,加之有苏秦名望,在列国从来都被当作邦交大师做座上宾,此时受此无端斥责,顿时大是尴尬,突然气血上涌,拱手亢声道:“我王不纳臣言犹可,如何能无端指责臣与秦国沆瀣声气?邦交有道,使臣有节,我王如此指斥,臣却是何以自容?”
齐湣王竟是不理睬苏代,啪地猛拍书案:“上将军,你说!”
“臣,唯以王命是从!”田轸却是慷慨高声毫不犹豫。
齐湣王辞色稍缓:“孟尝君之意如何啊?”
孟尝君淡淡道:“田文以为,上卿谋国老成,我王当善纳其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非宋国不当灭,投鼠忌器,乃情势使然也。”
正在此时,甘茂匆匆进殿。齐湣王劈头便是一句:“上大夫,我欲灭宋,秦国当道,你便说,本王该当如何?”甘茂极是机警,一瞄殿中几人面色,便大体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争执,齐湣王当头一句响亮的“上大夫”,分明便是要他抗衡谁个,能有谁?看脸色便知定然是苏代无疑。可甘茂如何能给苏代这个恩公难堪?装做懵懂的思忖了片刻,甘茂肃然一躬:“我王明鉴:灭宋为小业,抗秦方为大业。以臣愚鲁之见,若能借此机会,重新发动六国合纵,进攻秦国,不失为将计就计之霸业远图也。”
甘茂一言,举座愕然!既回避了灭宋,又将事体引上了合纵抗秦的大道,倒当真是别开生面。眼见齐湣王眼珠连转,阴云竟是顷刻散去,竟是搓着手惊喜笑道:“你是说索性合纵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谋划,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话便将这个大大的功劳给了苏代,而后依旧是恭敬惶恐,“臣闻上卿已对宣太后与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愤,秦不出兵,必致六国合纵重起也。上卿未及对我王提起,臣拾人余唾而已,但凭我王决断。”一番话落点,齐湣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鱼吃大鱼!上卿、丞相,本王重开合纵抗秦大业,你等还有何说?”兴奋之情,竟是从每个毛孔都喷发出来,且着意将苏代提在孟尝君之前,显然便是对方才的指斥苏代委婉致歉了。
孟尝君与苏代顿时默然了。
合纵抗秦,对于这两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天下大道。孟尝君半生追随苏秦,为的便是合纵抗秦。苏代继承兄长名望,究其实,内心图谋也是纵横天下。可鬼使神差,两人竟然都没有转过这个弯,却让甘茂出了个大大的彩头。然则事已至此,两人又能如何?想想毕竟也是自己当做的大事,孟尝君便慨然拱手道:“合纵锁秦,为上卿与臣之毕生心愿,我王若能攘臂举旗,臣与上卿自当一力驰驱也。”孟尝君怕苏代意气用事拉不下脸面而与齐王真正闹僵,此刻却是特意将苏代拉了进来,算是替苏代表示了赞同。
偏是齐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苏代笑道:“上卿啊,国事为重,不说话么?”
“合纵抗秦,历来是臣之本意,自当驰驱效命。”苏代却是明明朗朗毫无难堪。
“好!”齐湣王击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纵攻秦!丞相说,如何分头合纵?”
孟尝君思忖道:“臣以为,上卿出使燕赵,上大夫出使楚国,臣入魏韩两国,似为妥当。”
“好!”齐湣王又是击掌大笑,“三日之后,立即出使!约定列国三月后出兵,入秋灭秦!本王与上将军调集兵马,压向中原!”
一场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竟是在片刻间神奇的化做了同仇敌忾,齐湣王大是兴奋,连呼“上天助我也”,立即下令大摆宴席为上卿洗尘。君臣四人开怀痛饮,备细商议了合纵攻秦的诸多细节,竟是直到夕阳衔山方才散去。
夜来回府,孟尝君却是心有不宁,直在后园大湖边转悠。合纵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齐国目下之六十万大军,比秦国兵力还强盛,只要精诚合纵打败秦国,齐国便是天下第一霸主无疑,假以时日,统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则,这个齐王却始终教人忐忑难安,一惊一乍反复无常,论事但凭好恶,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贬黜竟是易如反掌,如此国王,却能走得几步之遥?正在踽踽漫步,亲信门客却报说苏代到了。孟尝君二话没说,便吩咐亭下煮茶。
两人月下对座,竟是相对无言。良久,苏代喟然一叹:“田兄啊,合纵攻秦一了,我便想辞官归隐了。”孟尝君不禁惊讶:“此话却是从何说起?”苏代又是一叹:“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君不记田忌孙膑了?”孟尝君默然无对,良久道:“齐国气象,我也难安,且看得一阵再说了。”苏代道:“此等国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谋国,终难长久也。”孟尝君又是一阵沉默,末了一声叹息。正在此时,门客又报说甘茂前来辞行。孟尝君大是惊讶,莫非甘茂也要辞官离齐?忙吩咐门客:“请上大夫进来。”待甘茂入座,孟尝君劈头便问:“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纵攻秦,岂有他哉?”
孟尝君释然一笑:“上大夫勤于国事,却是难得了。”
“孟尝君谬奖了。”甘茂轻轻一声叹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恋中枢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义高风?”又转身对苏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请上卿鉴谅了。”苏代揶揄笑道:“这是哪里话来?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识抬举也。”甘茂怅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实在是此公乖戾难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和,便有杀身之祸。名士如上卿者,死于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辈,此中苦衷,却是难以尽述了。”苏代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了事。
孟尝君却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丧气个鸟!合纵攻秦,先轰轰烈烈一场再说,终不能目下作鸟兽散了。”
“还是孟尝君!”甘茂赞叹一声笑问,“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嘱之事?”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孟尝君拍着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第二件,再将这口吴钩赠给一个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尝君大笑:“我只说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剑于他,遇与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却正是甘茂所长,断无差错也。”甘茂竟是乐不可支。一言落点,孟尝君与苏代却是同声大笑。
次日清晨,一队车骑便出了临淄南门兼程疾进,直向楚国去了。过得两日,孟尝君与苏代的车骑大队也隆重出行,向西进入中原。齐国的合纵攻秦战车便隆隆启动了。
却说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间便进入了郢都。此时的楚国,却正是无所事事而又惶惶无计的时刻。自屈原的八万新军在丹阳之战殉国,楚国便像泄气的皮囊一般瘪了下去。北上中原没了气力,国政变法更是无人再提,眼看着齐国、赵国、燕国都在蓬蓬勃勃地强大,楚国竟似没有舵手的大船一般悠悠漂荡,谁也不知道它要漂向哪里?大臣们惶惶不安,几个新锐人物常常来找春申君问计,并时不时从流放地带来屈原壮怀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变法。纵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终日谋划要北上争霸,恢复楚国的霸主地位。可屡次求见楚怀王陈说,楚怀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哝:“多事。太平日子多好,优哉游哉,晓得无?总想打仗,当真木瓜了。”
春申君与几个新锐求见,激烈直陈秉承先王遗志,要推行二次变法。楚怀王则是不胜其烦:“好了好了!先王变法,变出个太平来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乐,太平岁月,好日子过腻了?日后谁再说变法,立即贬黜三级,晓得无?”春申君挺身抗辩,提出恢复屈原官职,楚怀王便更是烦躁:“老是屈原屈原,屈原就会惹事生非!杀张仪,打私仗,连八万新军都被他赔了还不够?用他,谁答应?乱成一团你来收拾?不办好事,只会添乱,就是屈原!晓得无?”
下得殿来,春申君一声长叹,拔剑便要自杀。几个新锐臣子连忙死死抱住,夺下长剑,春申君竟是放声大哭,当场昏倒,被抬到府中便卧病不起了。一个年轻将军站在榻前低声道:“春申君,楚国要好,必除两个人物!”春申君霍然睁开眼睛:“你说!谁?”将军咬牙切齿道:“一个郑袖!一个靳尚!楚王被这两个人妖蛊惑,连说话都变得娘娘腔了,楚国能好么?”春申君闭目思忖良久,便是一声长叹:“纵无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图之了。”
从此,楚国便果真平静了许多,殿堂无人聒噪,边境无有战事,楚怀王整日忙着与郑袖靳尚并一班嫔妃侍女玩乐,世族大臣们忙着蚕食国田扩张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锐则气息奄奄的闭门不出。这个地广人众的南方大国在短短三五年中,竟仿佛从天下游离了出来一般。
便在此时,甘茂来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国下蔡名士,在楚国朝野倒是人头活络,但既然有孟尝君的托付,自然是先见春申君为上策。虽然春申君此刻仍然执掌邦交,例行拜访也是无可厚非。但甘茂对楚国官场风气熟透不过,知道此刻不能让楚国老世族认定自己是春申君一党,须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驿馆住好,然后便大张国使旗帜来拜访春申君。轺车驶到府邸门口,却见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竟是门可罗雀。白发苍苍的总管家老见威势赫赫的齐国特使郑重拜访,竟是喜出望外,鞍前马后地倍献殷勤,非但亲自将甘茂扶下轺车,而且一溜碎步一直将甘茂领到后园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禀报,却被甘茂摆手制止了。
茅亭外,几个女乐师正围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司锺操琴,专注的奏着一曲悲怆的长歌,眼见女乐师们脸上挂满了泪珠,一个散发长须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风伫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声长歌,悲怆激越的歌声竟是令人断肠: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伤怀永安兮 汩徂南土
变白为黑兮 倒上以为下
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远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 独无匹兮
文质疏内兮 众不知吾之异彩
伯乐既殁兮 骥将安程兮
人生禀命兮 各有所错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一声响遏行云般的长啸,歌声嘎然而止。黄衫者竟是猛烈的捶打着廊柱愤声长呼:“屈子!你不能轻这样走啊!你走了,却让黄歇何以自处也!”
甘茂听得痴迷,早已经是感慨唏嘘热泪纵横,不禁上前便是深深一躬:“公子勿得伤悲,屈子之心,虽愤慨伤怀,却未必心存死志也。”
黄衫者猛然转身嘶声大喊:“子乃何人?能读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怀!”
“修路幽拂兮,道远乎兮!”甘茂长声吟哦一句又是庄重一躬,“愿公子参量了。”
“你是说,屈原未必就死?”
“诗心虽烈,犹抱希冀。楚国没走到绝路,屈子便会等待。”
黄衫人长叹一声,大袖挥泪,竟是颓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缓过心神,起身便是一躬:“黄歇心志昏乱,多谢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为春申君分忧,却是惭愧。”
春申君大是惊讶,双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国丞相甘茂?”
“在下事体多有曲折,这是孟尝君亲笔书简一封,春申君看罢便知。”甘茂虽然尴尬,却是勉力笑着,递上了一支泥封铜管。春申君打开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浏览一遍,竟是愣怔半日无语,良久一声长叹:“噢呀,蜗居三五载,天下竟是日新月异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变了,又要变了!”末了竟是一声大喊又哈哈大笑起来,“亭下设酒,为上大夫洗尘。”
女乐师们立即抹去泪水,笑盈盈地穿梭般忙了起来,不消片刻,酒宴便在茅亭下摆好。饮得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门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托门客带来《怀沙》一篇,辞意痛切,如同与黄歇告别之绝笔。方才失态,却是惭愧了。”
甘茂肃然拱手道:“两兄大节坚贞,壮怀激烈,甘茂感佩不已,岂敢有他也?”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轻松,终于切进了正题。
甘茂便将秦国阻挠灭宋,齐国欲合纵六国抗秦除暴的诸般来由说了一遍,末了却只恭敬一句:“公子向为合纵栋梁,尚请教我。”春申君听得极是专心,竟是拍案而起:“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国助纣为虐,两恶沆瀣,天下侧目!这次合纵却是大义凛然,各国断不会首鼠两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恶行,天下唾弃,这秦国如何能公然袒护?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春申君却是多心了。”甘茂此刻却极是自信,“张仪已去,今非昔比,秦国已无智计谋略之士,谈何图谋?究其竟,无非笃信实力强横霸道而已,岂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张仪甘茂不在,秦国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却是连连摇头:“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这楚王,当真难说也。”随即便将这几年的国事争执说了一遍,竟是摇头叹息毫无底气。
甘茂却是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变法与合纵本来不同,且容在下试说楚王了。”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黄歇自当通融。”春申君说罢,转身向侍立亭外的一个沉静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阵低声吩咐,侍女便飘然去了。
见春申君快捷,甘茂心下大安,便拱手笑道:“还有一事,敢请春申君赏光了。”
“噢呀哪里话来?上大夫但说了。”
“孟尝君有言,请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再送给一个天晓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说着先自笑了,“此事蹊跷,春申君斟酌了。”
春申君听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跷了?孟尝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希奇了。”说罢起身,“上大夫随我来。”便领着甘茂出了茅亭,踏着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处而来。走得一阵,便见四株合抱粗的古栢围着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门前一方与人等高的荆山白玉,玉身赫然镶嵌着两个硕大的铜字——剑庐!甘茂大体一瞄,便知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大是惊讶,这春申君有多少名剑,竟用得如此一座坚固的处所专门收藏?春申君却没有说话,只回身示意甘茂别动,便对着剑庐肃然一躬,而后转到了石屋后面。
突然之间,甘茂只听隆隆沉雷滚过,便见两扇石门缓缓移开。春申君从屋后绕出笑道:“上大夫,请了。”甘茂笑道:“此等圣地,还是客随主家了。”春申君再不客套,说了声“随我来”,便跨进了剑庐。甘茂低头一看,脚下竟然是高达膝盖的一道青石门槛,小心翼翼跨了进去,迎面却是一道高大的影壁,绕过影壁,便见一道石板阶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见窗户,阶梯却绝不显幽暗。大约下得十几级台阶,便是豁然开朗,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竟是分外清雅,白玉方砖铺地,四面本色木板做墙,一个青石穹隆高高的悬在头顶,一片阳光神奇地从穹隆顶端洒下,厅中竟是干爽异常。再看四周墙上,却是空荡荡一物皆无。
甘茂由衷赞叹道:“如此神奇处所,纵无名剑,亦是仙山洞府一般了!”
“噢呀上大夫,没有剑,做这洞窟耍子了?”春申君一阵大笑,沿板壁走过,啪啪啪啪连拍墙面,便见四面墙上当当连声,便有八个窗口霍然弹开,每个窗口都吊着一色平展展的丝帘。春申君撩起离甘茂最近的一方丝帘:“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剑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便见这个“窗口”足足有六尺见方,红毡铺底,黑玉做架,一口铜锈班驳的古剑便横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剑器,一阵端详,却是看不出这口两尺多的古剑有何名贵,便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闻,春申君却是费心了。左右一口吴钩了事,有甚差别?”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尝君说要赠给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黄歇岂能让他寒碜了?”甘茂笑道:“春申君剑器名家,我听你便了。”春申君连连摇头:“噢呀不敢当,要说剑器鉴赏,孟尝君却是无出其右也。”甘茂惊讶了:“如此说来,孟尝君也当有名剑收藏,却如何向你来讨了?”春申君又是一阵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侠如孟尝君者,能藏得何物?我这几口剑啊,过几年也要被他讨光了去呢。”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侠第一,送宝假手不留名,却比孟尝君赠人结情要高了一层。”春申君竟顿时愣怔,却突然大笑起来:“噢呀呀,上大夫说得好!为黄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摇头:“公子此言,我却是不明就里。”春申君脸上的笑容竟是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个剑痴都说我黄歇小气呢。上大夫一言唤醒梦中人,我黄歇小气么?豪侠第一了!”说罢大笑良久,竟是软在了地上犹自咯咯笑个不停。甘茂素来机警冷静,不防一句无心之言却解开了春申君心中一个老疙瘩,看春申君那快活模样,也不禁大乐,生平第一次竟笑得弯腰打跌起来。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开东面“窗口”的丝帘,双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吴钩:“噢呀上大夫,这口吴钩包你交差便了。”甘茂接过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剑庐,绝是上品了。”春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黄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剑了。”甘茂连忙正色一躬:“宝剑赠于烈士。甘茂不通此道,万万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剑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剑道也是祸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剑便了。”
两人出得剑庐回到茅亭,春申君便对守侯的侍女一阵吩咐。片刻之间,侍女便捧来一个铜匣,春申君打开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与否了?”甘茂一看,铜匣中却是一支匕首,一沾手竟是森森一股凉气!剑身堪堪六寸,连同剑格当在九存左右,握住剑格,竟是分外趁手;棕色皮套极是精致,古铜剑格上还镶嵌了一颗碧绿的宝石。抽开皮鞘,便见一星青光幽幽流淌,短短剑身竟如同镜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了。”甘茂倒是真心的推却了。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皱起了眉头,“这可是我这里最寻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辞,便是客套了。”
甘茂自然知道四大公子为人,但说客套,便是指你虚应故事了,便起身肃然一躬:“如此谢过春申君了。”
春申君笑道:“噢呀客套了,来!酒!”
饮得几爵,便见原先那个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申君转身对甘茂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时末刻时分,你进殿求见楚王便了,我却不陪了。”
“好!甘茂便打这个头阵了。说不下,春申君再上了。”
“说不下?”春申君骤然大笑起来,“说不下,这合纵攻秦也就完了,黄歇是没奈何也。”笑声中竟是一片凄凉。一言落点,甘茂心中便是一沉,如此说来,春申君这个后援竟是早已对楚王绝望了?能否说动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毕竟不是苏秦张仪,对这种长策说君从来没有过身体力行,如今首次为齐国出使,便是背水而战,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清晨,太阳还没有上山,甘茂便在驿馆庭院中漫步了。
这是他多年在宫廷做长史的习惯,往往是四更天便要离榻梳洗,然后便要派定一连串的琐碎事务:要誊刻的文书、要立即呈送国君的紧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国使节等等等等,还要同时回答前来请命的宫廷护卫、内侍总管等诸般事宜,尤其要为国君安排好所有的国务会见与细节琐务。总而言之,长史这个官职实际上便是个王室事务总管,最是累人,若没有起早睡晚要紧处还得连轴转的功夫,十有八九都做不好。甘茂却恰恰天生便是做这种官儿的材料,精力过人,学问驳杂,机敏冷静,记忆力非凡,纵是千头万绪的琐碎事情也能在极短时间里处置得井井有条,更兼善于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国君尴尬时巧妙转圜,于是便显得玲珑活络,路路得通,无所不能,将长史这个中枢大臣做得有声有色。否则,秦武王也不会视为肱骨,一举将丞相上将军两大权力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将军便是捉襟见肘,事事不逮,竟成了他最是难堪的一段岁月。军前打仗,每每被一班军中大将问得张口结舌。朝中议政,更是无法在一班能臣面前总揽全局,经常是被樗里疾、魏冄等牵着鼻子走。秦武王骤然暴死,他是受命安定局势的唯一大臣,任谁也会借此坐大,至少是权力更加巩固。独甘茂例外,竟偏偏在朝局安定后被剔除出权力场而做了流亡臣子。想想也是天意,自己每担大任便乱了方寸,每应对事务便化险为夷,岂非命该如此了?今回又是以上大夫之身斡旋楚国,可自己竟是对楚王心中无底,结局会是如何呢?
虽是彷徨无计,甘茂还是回到书房准备了一番,成与不成便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过午,甘茂便上了轺车向王宫辚辚而来。到得宫门,却见车马场冷清寥落,显然没有官员在此时入宫。甘茂下得轺车,不经意间却见一匹高大雄骏的胡马拴在车马场粗大的石桩上,毛色闪亮透湿,不断的喘息喷鼻,显见是有人长途奔驰而来。甘茂心中一动,莫非是齐国有变,斥候紧急禀报来了?想到此处,不禁脚下匆匆,上了十六级玉阶便向宫门老内侍递上国书请见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宫,请了。”老内侍说罢转身便是一声宣呼,“齐国特使甘茂晋见——”
看来春申君安排无差。甘茂精神一振,便大步进了宫殿。过了迎面大屏,便见高阶王座前站着一位黄衫玉冠中年人,白胖无须,正在转悠着听台阶下一人说话。再看厅中,也同样站着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伟岸人物,紫红斗篷,手持长剑,连鬓络腮大胡须竟是看不出年龄。一个说得慷慨,一个听得专心,两人竟都没有注意到甘茂进殿。
“听义士之言,桀宋无道,这秦国竟是助纣为虐了?”黄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鉴。”紫红斗篷者慨然拱手,“桀宋已是鬼神不齿,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国与桀宋沆瀣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中原正道。当此之时,齐王合纵六国,诛灭暴秦,正是应天顺时。楚国若联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怀王摆摆手:“我不管许多,侬只说了,联兵攻秦给楚国何等好处?晓得无?”
“好处可是大去了。”紫红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则,楚国可恢复中原霸业,楚王可成弘扬先王大志的中兴英主。二则,淮北入楚,秦国商於六百里并武关、丹阳、崤山东南一并归楚,拓地千余里,楚国岂非大大利市了?”
“侬说此话,不作数了。这要齐王说话,晓得无?”楚怀王精明的笑着,白胖圆润的脸上弥漫出无限的满足与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无边。”紫红斗篷者哈哈大笑着颂扬了一句,“齐王特使便在殿中,楚王不妨以国书为断了。”
“是么?”楚怀王转身便是高声大气,“齐王特使何在?”
甘茂使劲儿止住了笑意,上前几步躬身高声道:“齐王特使甘茂,参见楚王!”
楚怀王当真惊讶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这齐王特使说到便到了?”惊讶之余便立即绽开了笑脸,“特使请入座。你有齐王国书了?”
“有。”甘茂骤然悟到了说君窍门一般,立即心思顿开,捧出国书高声回答,“此乃齐王亲笔手书,许楚国分秦八百里土地财货也。”
“噢?好好好,还盖着王印,看来不假的了。”楚怀王接过国书一阵打量,“晓得无?那个张仪,当日许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就是因了没有王印国书,本王才吃了个大亏。这次有王印了,我就放心了。晓得无?要不她又说我木瓜了。”兀自嘟哝一阵,抬头问甘茂,“齐王之意,要我出兵几何了?”
“十万足矣!”甘茂也是高声大气,直觉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齐国呢?齐国出兵几多了?”楚怀王很是警觉。
“齐国出兵二十万,分地与列国等同!”甘茂又是高声大气。
“如此说来,这齐王却图个甚来?没利市,晓得无?”
此刻,甘茂已经对说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长策大谋对之,无异于对牛弹琴,只须瞄着那些对方感兴趣的纽结,一本正经地去说便是大道,底气一定,不禁便是拱手慷慨道:“齐王之利,便是与楚王携手,共图中原霸业!楚国得到千里之地后,齐国再灭宋。究其竟,定然使楚国利市落到实处啦。”甘茂也带上了些许楚音,显得亲和得一家人一般。
楚怀王频频点头,末了笑道:“还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变法,晓得无?要不呢,这兵就出不得了,晓得无?”
“晓得!”紫红斗篷者与甘茂竟是同声相应。
紫红斗篷者又道:“启禀楚王:齐国星相名家甘德预言:楚有将星在世,若得此人领兵合纵,大业可成。不知楚王晓得无?”
楚怀王又一次惊讶了:“是么是么?楚有将星?应在何处?却是谁啦?”
“甘德云:此人乃将兵之才,却是身居高位,久旷无用,愿楚王神目明察。”
楚怀王转悠着兀自嘟哝:“身居高位,久旷无用?那便是春申君啦。春申君么,整日聒噪变法,只怕他是心无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红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有一法可治。”
“噢?快说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了,晓得无?”
“此人念叨变法日久,便成痴心疯癫症,实则并非真要变法,无所事事而已。若让他带兵攻秦,便上合天心,发了将星之才,也自然克了他变法疯癫。若行此计,国中便无人聒噪变法。”紫红斗篷者竟是振振有辞。甘茂拼命咬住牙关,才没有笑出声来。
楚怀王惊喜点头:“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国有名将,利市可大啦,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便是大袖一甩,“本王不是木瓜,该进后宫啦。”便径自去了。
紫红斗篷者还分明憋着笑意,却没有理睬甘茂,转身大步便走。甘茂快步赶出,在车马场边遥遥拱手:“千里驹鲁仲连,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红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该当回程了。告辞!”
“且慢。”甘茂高声道,“鲁仲连国士无双,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谢意。另者,在下尚受人之托,为国士带来一件礼品相赠。”
“得罪。在下从来不受礼品。”紫红斗篷者竟是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说来,孟尝君有眼无珠,在下却是多事了。”说罢回身便走。
“先生且慢。”紫红斗篷者拱手一礼,“先生果是受孟尝君之托了?”
“然也。”
“恕鲁仲连唐突。敢请先生交付与我便了。”
甘茂拱手道:“请国士移步,随我到驿馆便了。”
“先生但上车先行,在下随后便到。”鲁仲连一拱手,便大步走向那匹神骏胡马。
甘茂本是敬佩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车前往,如今见这位齐国才俊竟是不屑与自己同车共道,便叹息一声登车去了。到得驿馆门口,果见鲁仲连快马从对面另一条道飞来,甘茂思忖也不能强求,便先自进得驿馆捧出了那口吴钩递上:“此剑乃孟尝君特意相赠,请国士收好。”鲁仲连接过吴钩一打量,竟大为惊讶:“先生识得此剑否?”甘茂摇头笑道:“在下不通剑道,唯尽人事而已。”鲁仲连目光炯炯的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剑从越国流落于楚国王室。若是孟尝君托先生向楚王讨得,相送在下,便是与国无益,恕难受命。”甘茂不禁笑道:“你这说法却是奇了。纵是楚王之剑,如何便与国无益了?”鲁仲连神色肃然道:“楚吴越三国王室,历来多有剑痴。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视为国宝之恨,流入齐国便是楚齐之仇。鲁仲连如何能以一己之好恶使邦交成仇?此剑尚请先生收回,妥为奉还王室。鲁仲连告辞。”将剑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转身便走。
“国士且慢!”甘茂肃然拱手,“在下敬佩国士气节。实言相告:此剑确实不是王室得来,而是孟尝君托在下从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尝君有言:宝剑赠于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脱过甚,岂非造作了。”
鲁仲连突然一阵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从甘茂手中接过吴钩,竟是一句道谢也没有,转身便翻身上马去了。
甘茂一阵怅然,便回到驿馆,休憩片刻用过晚餐,便向春申君府邸来了。到得书房,却见春申君踱步沉思,长案上竟赫然放着那口吴钩。甘茂惊讶道:“这个鲁仲连忒般死板?一具剑器也做得如此较真了?”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鲁仲连便是这般品性,高洁如白云,志节如松柏了。否则呀,如何孟尝君要拐这个弯子了?然则,也是他说得对了。”甘茂不以为然的笑道:“志节高者,往往少机变,他能有甚个谋划来?”春申君大摇其头:“噢呀,上大夫差矣!鲁仲连之机变谋略,你我无法望其项背了。他要我将此剑归还楚王,表我无为心志,我便是合纵上将军了。上大夫以为然否?”
甘茂原是为此事而来,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气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见略同,那便是如此这般了。”春申君大为高兴。
三日后,楚怀王在大殿正式召见甘茂,当殿回复齐王国书:发兵十万,合纵攻秦。楚怀王换了个人一般,竟是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说了一番中兴霸业向秦国复仇的雄心壮志,当殿授春申君合纵上将军兵符印信,并亲自发令:旬日后立即发兵北上。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齐。此时孟尝君与苏代也先后归来,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魏赵韩同仇敌忾,三国各出兵八万,旬日后会兵伊阙。只有燕国借口国穷兵少,只答应派出两万人马,还没有说定确切日期,苏代觉得很是惭愧。
“燕国大胆!”齐湣王大为震怒,当场便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胜了,接着便是燕国!”那气势分明便已经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几位大臣却是无人应和,孟尝君便道:“我王还是先定策攻秦为上。”
“好,燕国回头再说。”齐湣王当殿下令,“田轸为灭秦上将军,率三十万大军会兵伊阙!孟尝君率上卿、上大夫等,总司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巨野守边!”
“臣等遵命!”殿中轰然齐应,竟是分外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