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芙蓉宴

他张目四顾,对着满座各有居心的宗室亲王,慢慢地问:“还有谁,敢玷污我曾祖母和姑姑的清誉?”   
  嘉宾胜友,良辰吉日。太液池里芙蓉芳菲,红花亭亭,碧叶玉张,荷香脉脉。如此绮丽的风光,本该丝竹管弦弄乐,霓裳羽衣起舞,然而此时蓬莱岛上的盛宴上,却没有丝毫欢愉的气氛,而是一派肃杀。 
  
  九五尊位上,此时唐阳景正用左掌轻轻地叩着圈椅上的龙头扶手。他一面微仰着脸,似乎在闻着空气中的荷香,一面紧闭着眼,对下首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   
  今日是皇室诸亲王聚宴之日,长安城里得唐阳景信任的诸王分坐在东西两侧的席位上。他们的表情或恼怒,或冷讥,或微嘲,或笑谑,诸般神态虽不一而足,但他们的目光却一致投向了东西末席上争执的两人身上。 
  
  东席着紫金蟒袍、满脸络腮胡子的临阳王唐阳辉,正不屑地看着坐在他对面满脸怒色的垂髫少年,嗤笑,“西内李氏,出身卑贱,以教坊宫妓之身窃居肃宗皇帝后位,却不思回报君恩,反以蛇蝎心肠,谋杀肃宗皇帝诸子,令皇室血脉凋零。在西内,李氏声称抚育武宗皇帝嫡女瑞羽,然而嫡公主自降生之日起,便多病多灾,早有薨逝传闻,却不知西内现下的那位‘嫡长公主’到底是真是假。李氏将一身份可疑的小女子当成嫡公主,居心叵测,又怎敢自称太后?” 
  
  他对面的垂髫童子,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寻的昭王东应。东应虽为冲龄,却是由李太后亲手教导长大的。三次皇位更迭时,他亲眼目睹由于权力之争而掀起的血雨腥风,所以他并非无知小儿。自被唐阳景强行带来东内参加诸王宴,他就一直装作懵懂无知,唯唯诺诺,以避灾祸。直到唐阳辉出言不逊,辱及李太后和瑞羽时,他才忍不住开口反击。 
  
  唐阳辉是有备发难,故怎能容他反驳,于是越说越毒,渐渐说到李太后根本不配为国母,瑞羽根本就是李太后不知从何处抱养的假公主。东应一听,又惊又怒,明白这是唐阳景在为铲除西内造势。 
  
  李太后一生无子,又无后戚,自身实力有限,能稳据西内,最大的依靠便是她的分位尊崇。瑞羽身为武宗皇帝唯一血脉,在朝中名望极高,若是任由唐阳辉这般诋毁,身为由李太后亲自抚养,与瑞羽一同长大的小王,他却无一语反驳,等于是变相地证实了唐阳辉的流言。那么唐阳景褫夺李太后和瑞羽的尊号大位,就师出有名了。 
  
  唐阳景将他带出来,根本就是欺他年幼,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故而有意放纵甚至指使唐阳辉出言诋毁李太后和瑞羽。   
  东应想通之后,又惊又怒又怕,举目望去,满座亲王独欺他一个。再看唐阳辉手按剑柄,一脸自以为得计的高傲,东应一股心火直冲上来,只见他倏然起身,奔到身后侍立的禁卫身前,趁其不备,刷的一声抽出禁卫的佩剑。 
  
  诸王不想东应会如此反应,顿时举座哗然。好在东应年纪尚幼,不过是个五尺童子,那三尺长剑握在他手里,犹如儿戏,倒也不至于让人以为他想行刺。哗然之后,便是一片呵斥指责之声,并没有人下令禁卫缉拿他。 
  
  唐阳景被这哗然声惊动,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东应满面通红地提着剑奔过来,心中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喝道:“东应,你这是在干什么?”   
  东应料定自己今日断无幸理,面对天子之怒,他反而无所畏惧,“陛下,自古以来,孝道为人立世之本,为圣天子治世之基。西内太娘娘为华朝国母,贤德仁厚;瑞羽姑姑身为武宗皇帝嫡长公主,血统尊贵,焉容轻侮?唐阳辉忝为太娘娘孙辈,瑞羽姑姑从兄,却在此对祖母泼污,对从妹诋毁,忤逆之言,神鬼共弃。东应身为太娘娘曾孙,与瑞羽姑姑一同长大,怎能坐视曾祖母和姑姑被他所辱而无所作为?” 
  
  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上去木讷愚笨的童子,较起真来,竟是如此伶俐,话里话外,竟把他也讽刺了一番,唐阳景一时微怔。   
  唐阳辉受了指使,等的就是东应的反抗,随即应声问道:“你要怎样?”   
  东应昂然挺立,剑锋直指唐阳辉,厉声喝道:“拔出你的剑!我要用你的血来洗刷你对太娘娘和嫡长公主的污辱!”   
  唐阳辉最好击剑,故而连赴天子之宴也不解佩剑。东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然还拔剑向他约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唐阳辉无法容忍,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拔剑出鞘,厉声喝道:“竖子无礼至此!” 
  
  华朝治世近三百年,皇室弟子惯于奢靡,少有勇武之辈,唐阳辉爱好击剑之戏,乃是宗室亲王中的异类。其人相貌粗犷,身材高大,与东应一比,他显得伟岸英武,顿时叫旁观者都生出一种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感觉来,连唐阳景也怔了怔,连忙摆手,“御前言争端,岂有动武之理,廿六郎,退下……” 
  
  唐阳辉虽然一时盛怒,却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个身小力弱的童子太失身份,他提剑跃了出来,却只是在恫吓,“竖子还不速速弃剑……”   
  可东应在洞悉了唐阳景的用意之后,怎肯再与唐阳辉周旋,自知无法幸免,已然存了死志。所以唐阳辉一出来,东应便大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直线进逼,刷地一剑刺向唐阳辉的胸口。 
  
  唐阳辉哪料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防,赶紧退后,闪过他的剑锋。   
  唐阳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本就于心有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被东应一剑刺退,顿时感觉失了面子,羞恼之下,厉喝一声,反手回击。   
  东应蓄势待发,一剑不中,又是两剑削刺。可他一向喜好文章,不爱武艺,加上身小力弱,习剑日子又短,虽然此时满腔热血,但论到剑技,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唐阳辉的对手,等到唐阳辉留神出手,便把他逼得手忙脚乱。好在唐阳辉虽然胸怀不见得宽广,但忖度一下,也觉得双方的年龄辈分悬殊,他受激出剑已经很不好看,若下手太毒,不免大坏名声,因此出剑颇留余地。 
  
  东应恼恨唐阳辉出言不逊,又剑剑紧逼。唐阳辉眼角余光觑见唐阳景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不禁一寒,定下神来喝道:“东应,你再不知好歹,可别怪廿六叔手狠!”  
       
  一言既毕,他看准了东应回剑的空当,刷地一剑平削,剑脊抽在东应的手背上。趁东应吃痛之际,他振腕一挑,两剑相交,铮的一声,东应掌中之剑被他挑飞。   
  唐阳辉虽不愿背负众目睽睽之下毒手杀侄的恶名,但一口气不平,得势之后,仍忍不住重重地踹出一脚,将东应踢得跌出几步,倒在地上,差点闭过气去。   
  众人只当东应吃这一踢,总会记痛,不敢再倔强,不料东应在地上一滚,捡起地上的长剑,又爬了起来。虽然他脚步有些不稳,却满脸的倔强,叫道:“再来!”   
  唐阳辉见他还敢邀战,恼他不识好歹,于是二话不说,便提剑又是一轮抢攻,又将东应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东应的力气远不及唐阳辉,他本想避开两剑硬碰,可唐阳辉几剑逼近,又以剑脊挑飞了他手中的剑。 
  
  东应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迅速地躲过了唐阳辉紧接着的一脚飞踢,然后抢过去重新拾起剑,转身再战。   
  唐阳辉怒极,破口大骂,“竖子自寻死路!”   
  他一边骂,一边挥剑直刺,这次却是真的准备让东应受伤见红,免得东应死缠不休。   
  岂料东应眼见剑光逼来,竟不避闪,反而和身前扑,嗤的一声,长剑自他肩臂处透体而过,鲜血喷涌而出,将他半边青裳都染成了一片不祥的黑红。   
  唐阳辉惊骇之间,东应已趁着剑刃透体,两者距离拉近的瞬间挥剑上撩,直取他的脖颈,眼见就要取他的人头,以血耻辱。   
  生死关头,唐阳辉终于反应过来,无暇收剑,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本能地护住脖颈。   
  东应这一剑乃是竭尽全力而为,剑锋过处,嚓的一声,已将唐阳辉的手臂齐肘削断。经此一挡,唐阳辉剑上的力气变弱,肩臂处的伤口也因为剑的反震之力而剧痛入髓,长剑只在唐阳辉手中一划,便脱手落地。 
  
  这一下变故如兔起鹘落,众人目不暇接,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齐齐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再看宴席中心,断臂血剑,一大一小两个血人相对而立,景况惨烈无比。   
 
  唐阳辉也不知是惊骇过甚,还是痛得已经麻木,此时他满面呆滞地捂住伤口,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呆立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那惊叫只发到一半,又倏然回落,一时鸦雀无声,静得连鲜血落在地上的滴答声都清晰无比。 
  
  他虽然自号勇武,喜好击剑,实际上却仍是个胭脂堆里长大的娇贵亲王。他学得剑技,却从未受伤见血,而且早已被身边的侍从吹捧为天下无敌。他没想到自己会输,也没想到东应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勇气,竟然这般狠厉决绝。此时东应以命搏命的暴烈一剑,令他心胆俱寒,他惊恐万状地望着自己的残臂和浑身是血的东应,却生不出半点报复的念头,他连退了十几步,砰的一声被自己慌乱的脚步绊倒,昏死了过去。 
  
  东应满身鲜血,摇摇欲坠,但仍咬紧牙关,屹立不倒。他张目四顾,对着满座各有居心的宗室亲王,慢慢地问:“还有谁,敢玷污我曾祖母和姑姑的清誉?”   
  他本来虚弱至极,连说话的中气也不足,然而此时此刻,他低低的一问,竟凛凛生威,这小小的五尺童子气度非凡,令满座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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