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雏鸾引

   
  她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抬头怒视唐阳景,责问:“皇兄,御座之前,何人胆敢如此妄为,欲置小五于死地?”   
  唐阳景踞坐在御座上,看到满座宗室亲王竟然因为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而悚然失语,心里又惊又怒又深觉挫败,不禁暗骂草包。骂归骂,他一想到东应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原本对东应只是小小的忌惮之意,顿时变成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杀心。 
  
  东应身受重伤,对唐阳景的心思却前所未有地明白,只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对唐阳景却再无畏惧。他昂首看着唐阳景,虽然身体摇摇欲坠,却不肯倒下,更不肯向他低头哀告求饶。 
  
  现下华朝宫内宦官势力强大,以至于他们可以对不合己意的天子、后妃、皇子女明杀暗害;朝中大臣结党相争,操控政务,以己意喜恶妄议天子废立;各地藩镇割据,骄横无礼,全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唐阳景本就是宫中各派宦官和朝堂大臣为了互相牵制而推出来的天子,从登基之日起就毫无大权,仅是御座上的摆设,各方势力对他也只不过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他虽有自知之明,但像今日这样,被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怒目而视,却还是从未有过。他一时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东应,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心狠手辣,竟敢悖乱忤逆,意图置尊长于死地!” 
  
  东应扬声回答:“分明是唐阳辉对本朝国母、长公主出言不逊,悖乱忤逆,东应出剑,不过是维护孝义纲常,以肃不正之风。陛下这等言语,东应不服。”   
  唐阳景以天子之尊,叔父之长,在宗室游宴上,众目睽睽下,竟无法驯服一个冲龄童子,何止颜面大伤,更感觉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耻辱。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维持表面的威仪,厉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 
  
  “毙”字尚未出口,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朗笑,“今天这芙蓉宴好热闹呀!”   
  花拂柳处,一个白衣红裳的人影闪了出来。只见她袅袅走来,很快就到了游宴的坡地上,人尚未靠近,目光已先落在唐阳景的脸上,盈盈笑语,“听说皇兄与诸王兄的游宴向来百戏罗列,歌舞升平,热闹得很。瑞羽久慕盛名,今日不请自来,果然在太液池边听到了岛上丝竹流转,欢歌笑语,不负这满池芙蓉繁华盛绽之景。” 
  
  她声气高扬,字字清楚圆润,轻重缓急如山涧清泉的流落,又似风过花树的摇摆,隐然又有金玉交击的铿然,让人听了耳目清明,胸怀舒畅。   
  这芙蓉宴以歌舞升平开端,却以血溅五步收场。与宴诸宗室亲王,都是唐阳景近年拉拢的亲信,虽对此早有默契,但也有预料不及的惊骇,他们面对东应毫不示弱的高傲姿态,此时又听到瑞羽的声音,不禁羞愧恼恨。明知瑞羽此来,必是要救东应,坏唐阳景今日之计,他们却生不出多少排斥,反而隐隐有种为东应松了口气的欣慰。 
  
  唐阳景把东应从西内强行带出来,也是情势所迫。他在宗室亲王游宴时兵行险招,就是想借宗室一干亲王的名义来成事,却没想到东应外相怯懦,内里却刚烈不屈。他一招失算,便应对失措,陡然看到瑞羽坦然行来,在座宗室亲王却无一人声援自己,满腔的怒火顿时被堵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瑞羽远远望见东应站在宴会中心,她面上虽然含笑,心中却关切担忧,口中说着话,脚步却不停,“如此盛景佳会,皇兄怎的却面有恼色?”   
  东应背她而立,她走到近前,才看清东应满身血污,胸插利剑的模样,顿时骇然变色,冲上前来扶住他,“小五,你何以如此?”   
  唐阳辉那一剑自上而下刺入,虽未刺中东应的心脏,但已伤及内腔。她伸手想将剑拔出来,却又唯恐加深他的伤势,看到他血流不止却仍然不屈的样子,她心痛如绞。   
  东应身受重创,屹立不倒,全仗胸中一口气撑着。此时见到瑞羽,顿时觉得有了依仗,一口气松懈下来,唤了声:“姑姑。”便颓然倒进她怀里,昏迷过去。   
  瑞羽万分震惊,她身后的青红赶紧上前帮着她扶住东应。青红一面叫随行的军医来救人,一面低声提醒,“殿下镇静!镇静!”   
  瑞羽强闯东内,就是怕会出现眼前这般景况,心里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眼见自己素来呵护的侄儿身受重伤,她哪里还能镇静?她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抬头怒视唐阳景,责问:“皇兄,御座之前,何人胆敢如此妄为,欲置小五于死地?” 
  
  唐阳景眼见瑞羽连军医都有随行,显然她是有备而来,早已洞悉了他的图谋。唐阳景真是羞怒惭恨交加,顿时一张脸涨得紫红,满面狰狞地厉斥,“阿汝,此事我正要问你!东应在西内一向跟随你,你是如何管教他的?竟教得他丝毫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罪无可赦!” 
  
  瑞羽怒极反笑,“皇兄,小五在西内侍奉祖母一向恭谨纯孝,待人亲切有礼,温和善良,循规蹈矩,怎的今天到东内不过几个时辰,便得了个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的罪名?却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竟惹得皇兄龙颜大怒,要他血溅当场!” 
        
  唐阳景以往与瑞羽见面,都有李太后在场,只觉得她乖巧柔弱,今天见面他大有欺她懦弱之意,想先声夺人,没料瑞羽对他的盛怒恐吓没有丝毫畏惧。他心知这如意算盘打不响,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才指着军医正在救治的东应,怒道:“他突然狂性大发,持剑行凶,廿六郎一条手臂就断送在他剑下,若不是拦得快,廿六郎今天性命休矣!” 
  
  瑞羽看了一眼地上犹存的血迹和昏迷不醒的唐阳辉,怒笑,“皇兄,廿六哥勇武之名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五只是个年方十二的童子,身量不足五尺,那三尺长剑他怎能拿动?他又怎敢‘持剑行凶’,对廿六哥无礼?” 
  
  唐阳景强行把东应带出来,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东应痛下杀手,无非是害怕自己在以后的权力争夺中因为落人话柄,有损威名而陷入被动,所以他想方设法给东应罗织罪名,让自己占尽先机。面对瑞羽的质疑,他一声冷笑,“东应悖乱逆上,在座宗室亲王都可以见证。阿汝,你这般放肆咆哮,难道以为朕金口玉言,还有虚假?” 
  
  瑞羽听他竟以天子身份压自己,一扬双眉,眼里顿时有了几分讥诮,“皇兄虽然贵为天子,但也不能言出法随。况且以小五的年纪身量、秉性人品,要给他安上这‘持剑行凶,悖乱逆上’的罪名,恐怕宗正府那边未必过得去!朝野上下未必过得去!史册汗青上也未必过得去!” 
  
  她娓娓道出唐阳景身为天子却没有大权,加罪于人却又找不出借口的尴尬,句句刺中唐阳景的要害。这些话让唐阳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暴怒之下,唐阳景大喝一声:“阿汝,你莫胡闹!来人,将东应拿下!” 
  
  他登基近四年,虽然被宦官权臣压得抬不起头来,但还是有三五心腹听令左右。其中一名卫士果然多了个心眼,若不将瑞羽打晕,想拿东应必然受阻。当下这名卫士冲同伴一使眼色,两人随即去拦瑞羽,另外六人则扑向东应。 
  
  瑞羽眼疾手快,早已退后几步,站到了东应面前,以身相护,喝问:“予乃武皇帝嫡女,你们谁敢动手?”   
  她的父亲武宗乃是华朝近百年来唯一一位以武功名垂青史的天子,曾经亲自率军清剿作乱的七州地方藩镇,后来虽然英年早逝,但在军中威信犹存。而今他的女儿瑞羽以身蔽着东应,几名卫士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远处公主的卫士便又逼近了十几步,齐齐地发出一声,“候!”   
  瑞羽随身带的卫士虽然不过二十人,但个个都是精锐。这待令的声音整齐威武,响彻云霄,有着东内卫士所没有的剽悍猛烈,听得游宴座中诸人脸色大变。   
  瑞羽带了全副武装的卫队前来,只是为了防万一,并不想就这么与唐阳景硬拼,因此她只让卫队停在远处的岸边形成威慑。此时她见拿人的卫士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唐阳景也面色如土,瑟瑟发抖,于是她见好就收,当下放缓声音,软语道:“皇兄,小五自幼失怙失恃,年纪又小,我们作为他的长辈,理应垂怜爱惜。纵然他偶有小错,也应好言劝勉,怎能一怒之下,就对他兵刃相见?” 
  
  瑞羽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诸位宗室亲王。虽然明知这些人幸灾乐祸,都等着看东西相争的热闹,她却不能将他们的居心说破,反而要示弱拉拢他们,给唐阳景找台阶下,“近百年来,皇家连遇剧变,人丁单薄。孝宣皇帝本有八子、十九孙,如今只剩下小五一根独苗。诸位兄长平日对他也一向关爱有加,今日眼见他触怒皇兄,何以不出言替他求情一二?” 
  
  华朝皇家日渐衰微,稍有眼光的宗室亲王都能看出其中的危机,以眼前的境况,皇室实在经不起大规模的内耗。他们纵然对东应没有多少情分,可一想到唐阳景竟然能打东应这样童子的主意,也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瑞羽一番挤兑,便有几个宗室亲王开口求情。 
  
  唐阳景本就不是什么英明善断之主,再加上少有遂心之事,个性不免添了几分阴沉懦弱。本想利用宗室亲王会宴之时,把东应带来以立威名,这已是他近年来少有的大胆之举。此时他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自己势单力薄,瑞羽若铤而走险,他未必能独善其身,于是当即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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