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询意
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
危急之间,突闻殿外的内谒者突然拖长了嗓音大叫:“经离先生到!”
剑拔弩张的当口,如此悠长的一声通报,衬得两下的气氛无比诡异。双方士卒不禁都愣了愣,那股锐气都指向随着那声通报走进来的人身上。
承庆殿内外近百名卫士的敌意尽聚一点,森森杀气直冲过去,宫人内侍都被这杀气吓得尽量缩小了身形,躲在荫蔽处。那人却对眼前的紧张局势视若无睹,只见他手提书箱,青须直垂,面容清癯,灰袖飘飘,一派儒雅风范。他步履从容,拾级而上,穿过刀枪剑阵,进入寝殿,直走到唐阳景面前,才揖首行礼,微笑道:“郑怀见过陛下。”
他的嗓音虽然温和低沉,但在静得连风吹刀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承庆殿内外,却显得十分清亮。唐阳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道:“经离先生免礼!”
郑怀欠身致谢,直起身来,这才转向瑞羽,温声道:“殿下,你已经逃课两日,请随我去清凉阁继续上课。”
郑怀教导瑞羽近十年,虽然严厉,但其教学一向中规中矩。瑞羽对他虽然敬畏,但却始终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今日,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赶来,面对刀剑林立,面不改色,依旧从容自若地请她就学,瑞羽这才觉得这位老师与众不同。
因为这份意外,她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温意,虽然此时情景诡谲,她却仍然执礼回答:“老师,陛下驾临承庆殿,弟子现下恐怕不能随您就学。”
郑怀“哦”了一声,又转向唐阳景,拱手道:“陛下,老朽忝为长公主殿下老师,不敢令殿下荒废了学业。想来长公主殿下尚未及笄,并没有多少在御前侍驾的要事,还请陛下令长公主殿下以学业为重。”
做老师的要求学生亲眷劝勉学生勤奋好学,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唐阳景呆了呆,干笑一声,道:“经离先生所言极是。”
他虽然无数次地假想自己发动宫变,夺取大权,真正地君临天下,但到了真正能够发动宫变的时候,他的胆子却又倏地变小,纵使满腹怨恨,他也不敢真的在瑞羽的承庆殿里跟瑞羽翻脸,不如借郑怀介入之机抽身后退。他又看了一眼扭过头去的瑞羽,勉强端着天子的架子道:“阿汝,你用心读书,朕过些时间再来探视小五。”
瑞羽已不愿再与唐阳景周旋,绷着脸道:“恭送陛下。”
唐阳景怒哼一声,示意随从禁卫全神戒备,迅速离开西内。
郑怀直到唐阳景走远,才看着瑞羽轻叹一声,道:“殿下鲁莽了,无论如何,当他全副武装驾临西内时,在承庆殿内与他刀剑相向,都不是明智之举。”
瑞羽心中躁怒,所以对郑怀的批评很不服气,忍了又忍,还是冲口而出,“老师,您不知道!唐阳景听说小五伤重,竟然敢笑!”
假装昏迷的东应也连忙睁开眼睛替瑞羽辩解,“老师,这不关姑姑的事!”
瑞羽见东应情急之下坐起身来,就赶紧压住东应的胸膛,急道:“小五,你莫乱动!”
郑怀听了二人的辩解,也不再多说,对东应的假装昏迷却颇觉意外,坐到榻前,挽袖准备查看东应的伤势。
其时学者多精读《黄帝内经》等医学名著,其理论知识远较普通医者丰富,他们只是自矜身份,怕经验不足,很少给人问诊下药。瑞羽不担心郑怀不懂医术,只是担心他少见外伤,见他来查看东应的伤势,忍不住问:“东应受的是外伤,老师可有比宫中太医署更好的药方?”
郑怀一面唤宫人端了盥盆,一面令宫人将蜡烛移近,净了手后,他仔细查看了东应的伤势。瑞羽提醒他没有把握就不要胡乱诊断下药,他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温声抚慰道:“武皇帝征讨南荒时,我曾在南荒游学,救治过那里受伤的士卒和百姓,对外伤治疗颇有心得,你无须担心。”
瑞羽不知他曾有这样的经历,但见他沉着稳重,有条不紊,瑞羽不觉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质疑汗颜。
郑怀低下头,将东应伤口敷的金创药轻轻擦去,然后闻了闻药味,分辨出了药物,点头道:“用药是对的,只是有几味主药,本应用南荒所产,却用了北地的。药方虽好,但药力不足。”
这件事瑞羽听过大夫的回禀,心中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低声回答:“南荒节度使鸡毕溪自我父皇驾崩后,便不再听从朝廷的号令,前些年他又自立为王。南北久不相通,宫里存的南药都已陈年,不堪使用。大夫虽知南药效力更佳,奈何却搜寻不得,只能以北药代替。”
郑怀听她声音里大有凄凉之意,温声道:“不必担心,要用的这几味药,我已经带来了。”
瑞羽又喜又惊,“老师这几天没入宫,原来是给东应寻药去了?”
“上等南药虽不易得,但找它倒也不用几天,我只是去找别的事物了。”郑怀细细看了东应伤口的脓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太医署的大夫们虽医术高明,却太过于循规蹈矩。”
太医署的大夫都是给贵人看病治伤,一向中规中矩,他们轻易不敢脱离成例,擅自下药,唯恐有个闪失,因此获罪。这样行医虽然慎重,但也有遇到疑难重症束手无策的时候。东应也知道其中的弊端,一听郑怀的话,便心中一喜,问道:“老师对我这伤别有治法?”
郑怀心中颇为忧虑,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问道:“你不怕我治伤的手段惊人?”
东应一怔,顿时明白他的治疗之法定然跟常人不同,这也许能让他的伤好得快些,但也有一定的风险。
瑞羽闻言也是一惊,正踌躇着让不让郑怀给东应治伤,只听东应已经大声回道:“我不怕,老师尽管动手吧。”
少年心性大多如此,哪怕明知有危险,也仍然愿意尝试。这样的冒险心理,与人的性格沉稳无关,只与年龄有关。
瑞羽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老师可要太医署派人协助?”
郑怀略一沉吟,道:“可以叫几名值得信任的大夫进来看我治伤。”
瑞羽应了一声,亲自出去叫了五名大夫进来。一时东应榻前有些拥挤,瑞羽怕会碍了他们的手脚,自己便连忙退开,郑怀一眼望见,便叫住了她:“你守在旁边,也看着些。”
她微微错愕,郑怀又道:“医道虽属杂学,你无暇细研,然非常之时,多看些事物,也能让你多些应变之能。你细细看着,不懂便问。”
瑞羽随郑怀学习已经三年有余,他日常教导虽然也算仔细,却循规蹈矩地慢慢教来,态度温和而略带疏远,像今日这样倾心相待,却是前所未有。瑞羽怔了又怔,方道:“是,老师。”
她凝神望去,只见郑怀拿出一小药丸,然后劈成两半,给东应服下,等药力散开,东应开始昏睡。这时五名大夫按郑怀的吩咐,洗去东应伤口上的金创药,露出脓肿腐烂的伤口。郑怀用手指量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然后从书箱里取出一只石青瓷瓶,打开软木瓶塞,用小银勺探入瓶中,从里面勾出一个肥肥白白的物什,放在东应的伤口上。
瑞羽以为那物是郑怀带来的灵药,正因其形状古怪而感觉奇怪时,却见那物突然蠕动一下,居然一下子钻进了腐肉里。原来那不是什么药,却是一条活的虫子!
这一下,旁边潜心观摩郑怀行医的众大夫不禁大惊失色,连瑞羽也不禁“啊”的一声喊出声,便想上前阻止。走了两步,又想到郑怀先前就已经说明这医术有异常之处,于是就强自忍下,看着郑怀继续从那瓷瓶里取出一条一条的虫子放在东应的伤口上。食腐的蛆虫在东应伤口的腐肉里进出了几次,身体便大了一圈,而脓肿的腐肉却越来越少,伤口随即露出里面的鲜肉来。
过不多时,腐肉食尽,群蛆便在伤口上徘徊攒动,情形颇有几分恐怖。瑞羽虽知这是医术,却还是忍不住恶心,有些着急地问:“老师,现在怎么办?”
郑怀不慌不忙地又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扁瓷瓶,将瓶口贴近东应的伤口。也不知那瓷瓶里装着什么,在伤口上徘徊的群蛆开始慢慢地向瓶口这边聚拢,鱼贯而入,过不多时伤口上的蛆虫便尽数被收入瓶中。此时再看东应的伤口,洁净异常,腐肉已然尽除,肉色鲜活似乎马上就能结痂。
这治疗之法果然怪异无比,看上去却真是神奇。郑怀一面重新包扎东应的伤口,一面道:“这是南荒夷人治伤的法子,那里的人以养蛊之术培育当地的一种蝇子,这种蝇子以腐为食,遇鲜则退之长,当地人用它来治疗腐烂化脓的创伤。夷人蛊术虽不为中原人所喜,但对治伤有独到之处。中原人若能不存偏见,采其之长,却是大善。”
瑞羽怔了怔,明白了过来,郑怀此举,不在于教她医术,而在于教她处事之道:在面对诡谲之事时,不要急于下定论;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异术时,不要心生畏惧,要有足够开阔的视野与宽广的胸怀;在面对任何自己不懂的事物时,不要心存偏见,要取其长,用其善。
“老师,我明白了。”瑞羽释然道。
郑怀点了点头,净了净手,然后让几名大夫和侍者守着东应,自己起身示意瑞羽跟着他走。
瑞羽料想他必是有话对自己说,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来到了偏殿的书房。郑怀见几名宫人侍者端着银炭炉过来煮茶侍奉,便摆手让他们退下,他自己坐到炉边,亲自烧火。待壶中水声作响,他从小案上的铜盆里取了一柄银勺,舀出小半勺雪白的精盐放进水里,然后微微搅动,水声便转而低沉。郑怀舒臂将壶盖重新合上,望着身边的瑞羽笑问:“殿下懂得几种煮茶法?”
“让老师见笑了,弟子平素极少烹茶。”
宫中女子闲暇无事,除去女红以外,平日便以栽花种草,烹茶放鸢为乐,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女史侍婢,无不精通茶道,像瑞羽这样不好烹茶的人实为少见。
郑怀听了她的话,不怒反而喜,“殿下平素做何消遣?”
“猜拳斗戏,博弈投壶,与东应射猎游玩。”
郑怀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常生活,颇为单调。”
说话间,壶中的水声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另拿了柄银勺,揭开壶盖,撇净水中冒出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铜壶。直到壶中水沸如滚珠,他才用一把紫金勺舀出两大勺沸水,倒入旁边的瓷盅内,然后再用一根竹夹子轻轻搅拌沸水,边搅边将碾成碎末的茶叶投入沸水中。
他精于茶道,舒腰展臂间煮水烹茶,一举一动犹如舞蹈,仿佛燕采新泥,鹊停柳梢,韵味全在其间,一时殿中茶香氤氲,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瑞羽看着郑怀煮水烹茶,早已陶醉,本来满腹的怨怒,也渐渐地消散。
师生二人吃着茶,悠然地闲聊,郑怀这才切入正题,“休课一日,便闻宫变之讯。历来宫变,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凶险隐于微处。不知殿下能否将今日宫变之事,细细说来,让我也听一听?”
语毕,他看着瑞羽,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虽老朽,却未必不能为殿下稍解心中的烦忧。”
瑞羽自决意与唐阳景一争权柄以后,便觉得有许多地方筹措不开,难大展拳脚,既需要有人倾听她的心思,又需要有人为她解惑指路。可是李太后抱病周旋于朝臣之间,无暇安抚她的惶恐;薛安之对她寄予厚望,却不能见她示弱求助;东应年纪尚小;青红等人都依靠她,却不能让她依靠。因此这几日时间虽短,但于她而言却漫长如年月,分外难熬。
这样艰难的时刻,郑怀突然到来,打破了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险僵局,治愈了病重的东应,而后又坐在她面前,对她温言抚慰,充当了抚慰她的惶恐、让她可以依靠的仁慈长者。想到这些,她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多谢老师关心!”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莫说郑怀此来是真的替她分解忧愁,即使不是,他能这么从容镇定地靠近她,陪她说话,倾听她的烦恼,她也已经感激万分。因此,虽然这一场宫变涉及皇家宫闱的隐私,但她直言不讳,详细地说到自己强闯东内抢出东应,说到夜审安仁殿,再说到禁卫军中的异动,直至说到唐阳景刚才的到访。
无论她自幼受过什么样的教养训导,在面临危乱时,她竟然可以在人前保持镇定,已实属难得。说到底,她还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当她说到唐阳景在看到东应伤重不治时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了,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对皇家骨肉之间人情淡薄的伤心,还是为唐阳景的狠毒而悲愤。
郑怀静静地听她述说,偶尔在她需要的时候柔声抚慰,温言劝解。如此半日,瑞羽胸中所积块垒尽吐,情绪也平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倾诉。
郑怀温和地看着她,柔声道:“殿下这几日辛苦了。”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觉得辛苦,而是觉得惶恐。”
“嗯?”郑怀微微侧首,问,“殿下因何惶恐?”
瑞羽闭了闭眼,神态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好一会儿方道:“老师,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然而,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得偿所愿。”
郑怀目光闪动,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叹息道:“殿下,你所立之志听起来简单,实则关乎家国天下。你不过是一介弱小女子,家国天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需安居西内,享受荣华富贵,何必自寻烦恼,意欲图谋天下?宫变至今,不过短短数日,殿下操劳心碎,已深知其中的艰辛困苦。如果当真立志图谋天下,则这样的困苦疲倦,将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缠绕着你,除非你死去,否则无法摆脱。殿下,你确定你能承受这样的压力,而不会被击垮?”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充满怜惜,但一字一句却如利刃凌厉无比,直刺人心,这让瑞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的身体紧缩了一下,便又舒展开来,望着郑怀笑了笑,“老师,我出生于宫廷,明白权柄对人心的困锁,知道走了这条路,将要面临的最终结局。然而,这是我深思之后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担着所应负的责任一直走下去。”
郑怀深深地看着她,又问:“你不怕前途艰险,有朝一日后悔时也无法退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怕。”瑞羽深吸了口气,望着窗外遥远的晴空,轻轻地说,“但我更怕有朝一日,我连这样后悔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