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针锋对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四目相对,满是浓浓的憎恶与刻骨的仇恨。
唐阳景来看东应和瑞羽,进得承庆殿,却被药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此时承庆殿中的宫人内侍正在忙碌,竟无一人主动向他行礼,直到他走近侍黄门,拦住一名女史喝问:“陛下驾临,长公主何在?还不叫她出来迎驾?”
那女史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惊讶惶恐,连声道:“奴婢这便去向殿下通禀,陛下恕罪,恕罪!”
承庆殿上下人等对唐阳景貌似恭顺,但唐阳景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疏离冷淡甚至仇视,心中自然十分不快。但他此次来西内的目的是为了跟李太后和解,而不是再生嫌怨,所以明知对方故意冷落,却还强笑着坐下,等瑞羽出来见驾。
直到他吃完一碗茶汤,瑞羽才由女侍扶着,走一步停一步地从后殿转出来,满面倦色地说:“陛下远来,有失远迎。”
她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参拜大礼。唐阳景等久了,心中恼怒,本想就让她跪下去,可转念想起当日她强闯东内带走东应时的情景,以及今日自己此行的目的,到了嘴边的话就硬改成了另外一句,“一家人闲暇见面,不必多礼。”
瑞羽本来也只是做个样子,他的话一出,她就顺势起身,在他左侧的座席上坐了下来,然后掩嘴打了个呵欠,倦倦地说:“陛下请用茶!”
唐阳景见她神情怠慢,听她直呼陛下,连兄长也懒得叫一声,可见她全无敬意,无意与自己交谈。想到这里,唐阳景不禁讪然,只得借摆弄调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阿汝,前几天那事,是廿六郎失了分寸。不过廿六郎毕竟是长辈,小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还敢对他拔剑相向。廿六郎教训一下小五,也是应该的。”
不说东应与唐阳辉的争执起因,单说长辈教训晚辈,是拔剑见血的这种教训法吗?唐阳景这话,说得真是轻巧。瑞羽冷笑一声,“小五横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廿六哥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言?”
唐阳景没想到她竟是半点都不客气,强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瑞羽顿了顿又道:“以廿六哥的煞气,不可能将小五这样的孤儿放在眼里,就是我这武皇帝嫡长公主,甚至是千秋殿的敏惠太后,在廿六哥的眼里,恐怕也不值一提,大可以拔剑‘教训’!”
唐阳辉所为,若真是唐阳景背后指使,她这番话说出来,无异于当面甩了唐阳景一个耳光。霎时唐阳景的脸色发白,他愣了一下,才强撑着笑容道:“阿汝,你这话可过了。你是先皇叔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叔王母是我朝太后,母仪天下,谁敢轻慢半分?廿六郎不过一时糊涂,说了些混账话。小五年纪小,下手却狠毒,这才逼得廿六郎失手伤了他。此事虽残酷,但是非难以分辨,你何至于此?”
东西二宫的矛盾由来已久,两宫以前还能相安无事,可东应的事一出,两宫之间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事已至此,不是东内压倒西内,就是西内压倒东内,和解是没有可能的了。唐阳景一击不中,还想着先暂且缓和一下两宫关系,容后再图谋划。瑞羽却压根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思,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唐阳景误以为她肯服软和解,当即振奋了一下精神,温声细语,将上至权臣结党营私,下到地方藩镇割据,再到盗匪流寇横行霸道等种种事情对瑞羽一一道来,晓以宗室团结的利害关系,再说到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总之唐阳景是想请瑞羽多多体谅,请瑞羽帮他在李太后面前进言,进而协调两宫的紧张关系。
瑞羽并非擅长词锋的人,又不愿和他再争辩,坐在他下首,他说什么,她只一副唯唯诺诺点头应承的样子。唐阳景啰唆了半晌,她也没主动说过一句话。唐阳景开始以为她是小女子容易心软,到后来咂摸出味道不对,才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阿汝,朕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
瑞羽依旧没出声,脑袋却一上一下地点着。唐阳景心中怪异,起身走到她面前一看,发现原来瑞羽坐在那里,哪是应承点头,根本就是在打瞌睡。
这世间,比自己低声下气,对方却完全无视更沉重的屈辱实在不多。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瑞羽对他竟敢如此放肆,气得脸色青紫交织,胡须颤动。
瑞羽身边的两名侍女虽知瑞羽是有意轻慢唐阳景,但她们也知道唐阳景毕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们还是不太敢完全放纵主人的性子而不予补救,见势不妙,赶紧伏身请罪,“陛下毋怒,因昭王殿下重伤昏迷,生死未卜,长公主殿下日夜守护,五日五夜未曾安眠,才会在陛下面前失态,实非有意。”
她们也算一片好心,却不想唐阳景此来西内是为寻求瑞羽的原谅,于他本身而言,这已是大失身份的无奈之举,甚至都羞于被人知晓,更别提寻求谅解不成,反被刻意冷落的尴尬。她们这份体贴,反而被唐阳景当成了一种羞辱,顿时唐阳景的一腔怒火便都迁怒到了她们的身上,只听他怒喝一声,“小五卧病,居然让阿汝五日五夜不眠不休地亲侍羹汤,难道你们都是死人?”
瑞羽闭目养神,一半是佯睡,一半是因为疲累。唐阳景这一吼,却真将她本来已经涌上来的睡意驱走大半,她睁开眼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何事如此愤怒?”
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对唐阳景本来就心存畏惧,此时被唐阳景一骂,便吓得惴惴不安,不敢多言。唐阳景对瑞羽满腹怨气,却只能另找他途出气,冷睨二女一眼,森然道:“阿汝,你身边的侍从办事不力,连服侍小五这样的小事也要你亲自操劳,真是无用之至!这等无用之人,留着何用?”
瑞羽虽对两名侍女的懦弱表现不满,但她们到底是西内的人,更是她的近身侍女。纵然她们再不成器,该打该罚,那也是西内闭上宫门以后的事。唐阳景当着她的面责骂她们,无异于在西内的宫人内侍面前替自己树立威信。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竟有余暇关心我身边的侍女是否得力,我十分感激。”瑞羽将身体略坐直了些,慢条斯理道,“不过,这些侍从当不当用、留与不留,却不敢劳陛下过问,她们终究是我身边的人。”
唐阳景是由宦官权臣互相妥协,迎立出来的没落王孙,没有受过正规的帝王教育,骨子里其实有些欺软怕硬。瑞羽的两名侍女在他面前示弱,他便能端着架子呵斥;一旦瑞羽强势,他却反而心生畏惧。一口气哽在胸口,好一会儿他才脸色铁青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朕能过问的?”
他这句话,大有悲愤之意,因为瑞羽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拒绝,勾出了他那份傀儡天子的无奈与屈辱,这实在令他憋屈难受。
只是他这份悲愤,瑞羽却无法体会,面对他的反讽,瑞羽仍然没有示弱赔罪之意。瑞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悲愤地说:“小五重伤昏迷,至今不醒。小辈幼童命在旦夕,陛下此来西内,除了要替廿六哥开脱,向小五问罪,难道竟无一言抚慰?”
她的话一出,顿时将唐阳景满腔待发的怒气堵了回去。唐阳景一时愣愣无语,好一会儿,方讷讷地问道:“小五现在何处?”
“就在承庆殿后寝。”
当日他们欺东应年幼,这一口气,瑞羽一直替东应憋着。此时瑞羽却真的是想逼唐阳景到东应病榻前赔礼道歉,纵然他不赔礼道歉,到东应病榻前说两句软话,也能让人心里的气顺一些。
唐阳景正待真要去探视东应的伤势,可转念一想,却先转头吩咐身后侍立的銮仪卫使道:“摆驾承庆殿后寝!”
承庆殿的后寝离前殿,不过七十余步,直走过去便是,何必摆驾。他这样,其实不过是狐疑之心作祟,唯恐后寝会有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埋伏,因此派銮仪卫使前头探路。
对于他这样的小心思,瑞羽无言之余,不禁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颜面无光——这种行事时而武断、时而多疑、时而无常、时而又弱智的人,居然是华朝的至尊,居然是她的兄长,怎不令她这身为公主的妹子感到羞愧?
銮仪卫使先去后寝打了个照面,这才回来恭请圣上移驾。唐阳景进了后寝,走到病榻前,看见东应面色蜡黄,嘴唇灰白干枯,胸腹间的起伏几不可见。几日工夫,东应就已瘦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唐阳景迟疑了一下,低声叫道:“小五?”
东应一动不动,唐阳景走近榻前再叫:“小五?”
东应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瑞羽在他身后道:“小五自那日昏迷后,至今未醒,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她说着别过脸去,掩住脸上的泪痕。东应至今未醒固是谎话,但她眼里的泪水与心中的痛惜却不是虚情假意。
唐阳景再看寝殿内侍奉的大夫和侍从个个都面有戚色,料定瑞羽伤心果真不假。想到自己虽然一计不成,但能把东应除去,也算断了李太后这老寡妇废帝重立的念想,心中不禁暗自欢喜。
他一时不慎,没将喜色掩住,让瑞羽看在眼里,瑞羽心头生出一阵凉意,胸中掀起万丈怒火,身体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唐阳景惊喜之后,又掩饰般地咳了一声,道:“阿汝,小五的伤也许是未遇名医,有所延误。朕此次前来,倒是有一名医随行,不如让朕随行的大夫给小五看看,或许有转机。”
瑞羽此时对他满心厌恶,再也无法忍耐,便上前两步,将他拦在病榻之外,冷冷地道:“小五身在皇家,受这身重伤,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不劳陛下多费心。”
唐阳景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如果说她先前的冷落,有与自己赌气的意味,那么现在她却完全是一副在对外敌说话的语气。她不留丝毫情面,唐阳景心知必是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顿觉窘迫。不过窘迫也只是片刻,他立即提了精神道:“阿汝,你说的是什么话?小五既然伤重,自当召集名医会诊,岂有赌气不看病的道理?”
一面说,他一面冲他带来的大夫使眼色。如果东应伤得不重,这个大夫自然是他带来表达歉意的;如果东应当真重伤不治,这名大夫却是他带来确定东应是否有救,能活多长日子的。
那大夫虽然也知此行的危险,但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只能听从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对瑞羽赔笑道:“长公主殿下请稍微让一让,容卑臣替昭王殿下诊脉。”
瑞羽岂能让唐阳景如意,挡在东应榻前,寸步不让,怒道:“谁稀罕你替小五看病?”
那大夫被瑞羽拦住,进退两难,不禁回头去看唐阳景的脸色。唐阳景一脸木然,狠狠地剜了那大夫一眼,那大夫被唐阳景阴狠的目光刺得脖子一缩,额头隐隐出了一层汗,只得继续上前劝说瑞羽:“殿下,卑臣专攻外伤,对昭王殿下这类伤有些独到的心得,或许能为殿下排忧解难。”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去摸东应的腕脉。瑞羽见他竟敢欺身上前意欲强来,不禁羞怒交加,厉声喝道:“你敢!”
那大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连顿足,哀叫:“殿下,卑臣只是奉命行事,求您行个方便。”
瑞羽也不多言,指向寝殿门口,喝道:“滚!”
那大夫已经明说是奉命行事了,瑞羽的话还这么不客气,这让唐阳景想装聋作哑也不行。只见唐阳景的脸色又难看起来,道:“阿汝,小五既然伤重,就该让大夫看病下药,你这是干什么?”
瑞羽冷笑,“小五受不起陛下这份恩赐。”
唐阳景的面部抽搐了两下,终于忍不住怒喝:“阿汝,你好大的胆子!”
瑞羽亢声回答:“胆子不大,怎配做唐氏子孙?”
唐阳景羞怒交加,终于直接对那大夫下令,“你上去,给昭王看病!”
瑞羽跟他针锋相对,“我看谁敢动手!”
唐阳景一听,当即火冒三丈,一甩衣袖,厉吼:“你上去!我倒要看看,你就是过去了,她敢拿你怎样?”
两个人都是掌控这大夫生死大权的人,得罪了谁都没有好结果,这大夫一张脸皱成了核桃皮,他欲哭无泪,却又不能不按唐阳景的吩咐走上前去。他的左脚刚抬起来,一步尚未踏出,瑞羽一扬手掌,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寝殿中的众人都被这一记清脆的耳光惊得呆住了。
这记耳光,打的不是这名无辜的大夫,而是唐阳景,瑞羽将唐阳景已经所剩无几的天子威严打得粉碎。
那大夫蒙了,顶着五条指印傻站在那里;护卫天子的銮仪卫使蒙了,目瞪口呆;瑞羽身边的青红等人蒙了,不知所措;唐阳景也蒙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也想不到,瑞羽居然敢伸手一掌打出去!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四目相对,满是浓浓的憎恶与刻骨的仇恨。
他本来只是一个已经没落的皇族子孙,权臣与大阉看中他的卑微无依,将他扶上大位,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傀儡,因而他与瑞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兄妹情谊。
他恨李太后,李太后占据了太后的名位,令他的生母只能以藩王母的身份避居甘泉宫。子为皇帝,母却当不得太后,也参加不了正式的祭奠。他不能让自己母亲享受太后的尊荣,却要对不是自己母亲的李太后俯身下拜,恭敬行礼;他恨东应,因为东应是宣宗皇帝嫡孙,由李太后在西内抚养,拥有问鼎帝位的资格,时刻威胁着他的地位;他恨瑞羽,因为她尊贵显赫,朝野上下对她都礼让三分,连那些宫人内侍对她也有一种敬畏,反而他这天子因为出身寒微,每每被宫人内侍背地里指点耻笑。
若是他没被推上帝位,他也不会恨,也轮不到他来恨,可偏偏他被扶立成为天子,却又得不到天子应有的权柄与尊重。他也认真地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然而他面前的障碍是那么多:像山一样压在他头顶的是权臣世家,像火海一般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大阉藩镇,还有那虽不张扬却时刻侵蚀他意志的西内。
他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但这些障碍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藏头露尾、缩手缩脚的拙劣倡优。
西内脱于朝政之外,却因为手握鸾卫大权而拥有特殊的尊贵与矜持,它就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银镜,将他所有的狼狈落魄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即便想躲,也无处可藏,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对西内的恨,甚至于远远超了他对权臣大阉的恨。对那些权臣大阉,他只是恨和怕,但对西内,他除了恨和怕以外,还多了份妒忌。
他对西内怀有恶意,瑞羽对他又何尝有半分好感?
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受过帝王教育的没落皇孙,只因出身寒微而被权臣大阉选中,扶为天子。他明明没有什么能力,却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妄图用那些市井无赖的小手段来夺取至尊权柄。在发现自己无法从权臣大阉的手中夺得权力以后,竟以为西内相对来说软弱可欺,屡次犯忌试探,对西内的宫人内侍收买拉拢、恐吓要挟,意图夺取西内大权。
他欲为他的生母谋太后位,对李太后屡屡不敬,多次暗里勾连宗室、朝臣、宦官,意图废李太后为庶人;只为东应具有问鼎的资格,让他感觉危险,他几次趁祭祀大礼时毒手暗杀;瑞羽对他本来不具备危险性,他却连她也不能容,夺了她的封地,裁了她的汤沐邑,削了她本来拥有的入太庙祭祀先祖父母的权力,支使他的后妃对她多方刁难。
这四年来,她们一直在忍让,他却一直在紧逼。如今他竟设下毒计,想将她们一举歼灭,这使得东应不能不用血溅五步的激烈方式来维护她们的名分。
而今,唐阳景站在东应病榻之前,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而因为东应危在旦夕而喜形于色。这样浅薄狠毒的豺狼根本没有给她们留下分毫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如果说,瑞羽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还在半分和解与完全决裂之间犹豫,那么现在那半分犹豫,也因他的毒辣而消失殆尽。
满室寂静,连空气似乎都因为他们的对峙而凝固。
好一会儿,一名銮仪卫使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尖叫:“护驾!来人,护驾!护驾!”
唐阳景带来的禁军闻声哗然,向寝殿围拢过来,与此同时,承庆殿内外的鸾卫也闻声冲入内寝,霎时间两边的禁卫刀剑相向,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