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生志

瑞羽仰望着天边的云层,眼底也有风云涌动,“即使不承先人的遗志,我也当乘风破浪,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负此生!”   
  她惊惧呼救,却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焦急呼唤:“姑姑,你醒醒!你做噩梦了,姑姑!”   
  是做了噩梦?她恍然醒悟,睁开干涩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东应焦急的脸。   
  东应正拉着她的手使劲摇晃,见她睁开眼睛,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姑姑,你怎么了?”   
  瑞羽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脑门更是嗡嗡作响,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她勉强起身,开了开口,声音粗哑,“有点不舒服,可能昨晚没睡好,受了凉。”   
  东应望着她,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说:“姑姑,你睡了两天……”   
  瑞羽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两天,怔了怔,笑着安抚他,“哦,大概是前几天累着了,一觉才睡这么久。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不躺着多休息?”   
  “我已经躺了六天,大夫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只要不用力触及伤口,就可以随意走动了。”东应虽是由李太后抱入西内的,但并不是由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因为李太后体弱多病,真正与他朝夕相处,时刻照顾他的,反而是瑞羽这个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姑姑。孩子心性,因此他对照顾自己的瑞羽总是依恋倚仗,瑞羽不声不响地睡了两天,怎么叫喊也不醒转,他不由得恐慌忙乱。虽然此时瑞羽说自己无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姑姑,要不要传医生看看?” 
  
  瑞羽揉了揉额角,颔首道:“也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进来以后,便开始望闻问切。瑞羽一面任他们诊断,一面问:“我睡了两天,王母那边可知道?”   
  东应摇头,“太婆这几日忙着召见老臣,大夫说她的身体也十分虚弱,我不敢惊扰她。”   
  瑞羽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再问:“老师可曾入宫?”   
  提起郑怀,东应却隐隐有些不悦,抿了抿嘴才回答:“昨天来过,看了看你又走了。”   
  “哦?”   
  瑞羽蹙眉,“老师没有留下别的话?”   
  “他说你这几天要决定一件重要的事,让我们不许来打扰。”   
  东应见她一脸倦色,心里不觉难过,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轻劝说:“姑姑,现在西内没有什么事,您累了就好好休息,别再费神了。”   
  瑞羽低头看着东应——他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晚,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小男孩儿,圆脸大耳,秀眉杏目,翘鼻丰唇,一脸的天真稚嫩,正满眼依恋地望着自己。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有胆量挺身拔剑,血溅五步?为的只是心中一个痴傻的念头:他要保护他的姑姑和太婆,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哪怕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也要尽力而为。 
  
  郑怀让她慎重考虑,再选择以后要走的路,可实际上,她何曾有选择的机会?   
  大夫劝她少思虑,她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仍在想着郑怀的话,想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见东应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伸手理了理东应有些凌乱的童子髻,温言道:“小五,姑姑无事,倒是你身上有伤,天色尚早,你半夜跑来也够累的,快快回去安歇吧!” 
            
  东应因为担心她而半夜都不得安寝,一察觉她被噩梦所魇便跑来将她推醒,但他自己的伤却没痊愈,身上困顿,安下心来便觉得疲累,她一劝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只是这时候依恋心理发作,加上担忧,便不肯回去独卧,“姑姑,我就在你这里睡。” 
  
  “后寝离这里也不过二十几步,你要不想走,让青红他们抬你回去也就是了。”   
  “我不回后寝,就要在姑姑这里睡。”   
  瑞羽见他撒娇扮痴,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轻嗤,“多大的人了,还腻着姑姑,不怕被别人笑话。”   
  东应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我爱腻着姑姑,这关别人什么事,谁要笑话谁笑去。”   
  说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安,抬眼注视着瑞羽,满目的担忧恐惧,以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姑姑,你会不会嫌我烦?不要我跟着?不许我跟着?”   
  这样一个孩子,面对生死大劫,尚能无所畏惧,却唯恐被她厌烦抛弃。   
  他在她面前天真敏感,温柔得似乎有些懦弱,仿佛一只本性凶猛的幼兽在经历了残暴的厮杀之后回到巢穴,在至亲面前不设防地将自己全部的脆弱袒露无遗。   
  听了他的话,瑞羽忽然觉得气息一窒,胸口闷然生痛,鼻梁间蓦地有股酸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他搂住,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柔声说:“傻孩子,这世间我只有你和王母两个亲人,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我怎么会嫌你?你爱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 
  
  她这样对待东应,不免有失分寸,只是她自己却不曾察觉。凡是东应有所求,她必会应允。   
  东应看她对自己百依百顺,便满足一笑,依靠着她躺下,很快鼻息绵长沉重。他睡得很沉,瑞羽却无法再入睡,轻轻地将熟睡的东应放下,起身加了件披风,慢慢地踱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 
  
  天空漆黑如墨,此时正是漫漫长夜里最黑暗的时刻,夜空深邃广袤,无际无涯,只有启明星孤悬高照,这更显出了夜空的沉重。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却似乎被黑暗吸了进去,没有半分回响。青碧领着侍女端着大夫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站在窗边不言不动,连忙劝告:“殿下,您已经受了凉,怎能站着吹风?” 
  
  瑞羽点了点头,转身悄悄地走进书房,生怕惊醒了东应。青碧见她已无睡意,便将汤药送上,又传宫人给她准备洗漱用具。   
  汤药入口苦酸,一股怪味直冲脑门,她喝了一口,便眉头紧皱。青碧怕她不肯吃药,早准备了漱口水和霜糖,待正要相劝,却见她只稍微停顿,便又举起碗来,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与以往嫌苦不肯吃药的情形大相径庭。 
  
  青碧顿感诧异,直到她拿起杨枝齿梳擦牙,吐出漱口水时,方醒过神来,忙道:“殿下,让奴婢侍候您梳洗。”   
  瑞羽目光一凝,摇头道:“不用,让我自己来。”   
  她出身皇家,自幼便有侍从环绕左右。除去为了孝敬李太后特地学习的侍疾技艺外,何曾自己穿过衣,梳过头?此时不用青碧等人服侍,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将衣冠头饰整理好。 
  
  青碧等人不知她为何突然执意如此,只能在一旁提醒,待到她整理完毕,才嘀咕着抱怨:“殿下,若让奴婢服侍,早就已经收拾停当,却也不用磨蹭这么久。”   
  她身边十二个名字里有“青”的婢女都是自她幼时就贴身服侍她的内使,因此主仆情谊深厚。随着她的年纪见长,权威日重,这令她们不敢再像从前一样随意地与她嬉闹。但关于这种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她们对她却没有多少客气。 
  
  瑞羽也不以为意,微笑回答:“虽然有你们服侍,但我自己也该会做这些事。莫成了那种离了侍者,就衣不会穿、饭不会吃的废物。”   
  青碧一愕,瑞羽低头将腰间的环佩理了一下,喃了一句,“平日里四体不勤,倒不知道原来穿衣着冠这等小事居然这么麻烦。”   
  一时穿着整齐,天际也浮出了一线鱼白。瑞羽抬脚出了书房,沿着殿外的抄手游廊徐徐慢行。曙光初现,花草树木上还凝着厚厚的夜露,偶尔清风拂过,露水自叶尖滑落到地上,发出滴滴幽静柔和的清响。庭院一角的几丛水横枝郁郁葱葱,于深浓欲滴的绿色枝叶间开出几朵柔润如玉的白色花朵,花香幽幽飘散,沁人肺腑。 
         
  瑞羽驻足欣赏,却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骚动,回头一看,却是郑怀踏阶而来。   
  此时宫门未开,瑞羽看到郑怀,却并不意外,微笑道:“老师来得好早。”   
  “不及殿下起得早。”郑怀口中说着话,脚下却不停,待走到瑞羽身边,看了看她面前的水横枝,才笑道,“此花清香可以除汗,晒干能添茶香,根茎入药能解热消炎,熟果可为染料,妙用极多。殿下若能莳花弄草,修身养性,却是极佳。” 
  
  瑞羽俯身闻着花香,道:“瑞羽随老师学习已近十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师不止精通武艺和诸子百家的经典要义,还对农耕医药等杂学也广有涉猎。”   
  郑怀笑道:“诸子百家,农耕医药等各类学识,若要精研,足以令人穷尽一生的精力,我也只是略通一二。不过,教殿下识别草木的本性,我还是行的。”   
  瑞羽伸手握住花枝,指尖一用力,将花朵摘下来,凝视着郑怀平静温和的脸良久,突然道:“自从应德二年,王母携我赴终南山将老师请来,令我拜在您的门下,我就一直疑惑王母深居宫内,并非是擅长谋划布局之人,所知有限,又怎么会突然去终南山,并在见到您之前,她就笃信您是一位好老师?您入宫之后,她对您的信任,竟超过了率领鸾卫守护我们十几年的薛安之将军,这又是何缘故?” 
  
  郑怀怔了怔,对瑞羽此时提出的问题也颇感意外,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语调依旧温和,“殿下既然有疑惑,想必也会有猜测,却不知殿下心里,对我是如何猜测的?”   
  “老师,我自幼失去双亲,由王母抚养长大。宫内一向少有待我和善的男性尊长,您教导我,陪伴我,扶持我走到今日,在我心里……”说到这里,瑞羽的声音顿了顿,脸上的神态似伤感,似悲哀,又似无奈,过了会儿,她才低低地说,“您是我尊敬的长辈,我虽然疑惑您的身份来历,却不愿对您多做猜测。只因当此时机,我心中戾气大盛,若做猜测,必然有失偏颇,多半于您不利。不当面询问,却以己心胡乱猜测,暗存偏见,对您太不公平,也不是弟子之礼。” 
  
  郑怀眼中光芒一闪,笑意慢慢地溢了出来,望着瑞羽,温和询问:“殿下如此胸怀,已经远胜无数世间庸俗之辈。可你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胸怀,本不该纠结于心,却为何还要执著追究我的身份来历?”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老师若只是教我读读书,写写字,我本来是不想对您的身份来历追根究底的。”   
  瑞羽抬头望着郑怀,抿了抿嘴,静静地说:“然而,这两天我仔细想来,才发现原来这几年里,老师您虽不动声色,但潜移默化中,已经教给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道理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推动着我往您希望的方向发展。您前天有意诱导我去选择一条危险且光辉的道路,最后却又劝我放弃,前后模棱两可,这让我迷惑,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或者说,您教导我,诱惑我,到底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清晰明了,“老师,若这皇权中心是个万丈深渊,我在未得到你的教导之前,可以是个遵循权力规则安排、庸碌走过一生的瞎子。而如今您令我清醒过来,让我看到了前面的危险,却还驱使我前进,那我总该知道您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何如此作为?您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 
  
  郑怀笑了,目光有些复杂,然后感慨万千地道:“殿下,你很好,比我能想象中更好。”   
  瑞羽不说话,等着郑怀回答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殿下,我想要你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人生充满变数,一个人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能决定的,有时候甚至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取决于一个人的性格、能力,以及他所遇到的时机。所以我对你并没有确切的希望,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心里的抱负,好因材施教,尽我所能把你希望学到的知识全都教授给你。” 
  
  瑞羽静静地听着他清朗柔和的声音,既觉得他的话不可思议,又恍然有所悟,忍不住再问一句:“老师,您仍然没有告诉我,您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待我。”        
    
  郑怀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晨曦中初露轮廓的万春殿,无数旧时往事都随着那飞檐的勾画与瑞羽的询问涌上心头。   
  西内自敬宗后就被君王弃置不用,除去历代太后偶尔在这里居住,一直以来都被后宫嫔妃视为阴森恐怖的冷宫,失宠的宫妃宁愿囿居东内狭小的斗室,也绝不愿到此地来独居一殿。 
  
  然而在四十七年前,却有一位皇后自愿搬到西内的万春殿里,决然与天子别居。这位皇后虽与天子别居,却未被废黜,当时的天子反而视她有乾坤相合之德,竟然做出同立两后的荒谬之事。那位皇后,生前尊号为“端华”,死后谥号为“端敬”,不是别人,正是英年早逝的武皇帝之母,也就是瑞羽的嫡亲祖母,章竞华。 
  
  万春殿因为这位传奇的皇后而在寂静百年后熠熠闪光,又随着这位皇后的逝去而重归沉寂。雕栏玉砌,彩绘金漆,都已在沉寂中留下了斑驳的旧痕,一如岁月划过人的脸,带走了昔日英雄的气概,骚客的风流,剩下的尽是沧桑沟壑。 
  
  “我是端华皇后的故人,四十年前,我曾经答应过她,做她后人的老师。我游学海外回来,你父亲已经成人,已经不需要老师。于是当年的约定,便顺时后延,落在了你的身上。” 
  
  “原来如此!”   
  难怪李太后不出西内,就能请到他教授她的课业;难怪李太后如此倚重信任他,连鸾卫中的老人也对他礼让三分。   
  瑞羽轻喃一声,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她没有与嫡亲祖母相处的记忆,可从李太后那里,宫人的闲谈中,她听过关于端敬皇后太多的事。西内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馨香兰芳,似乎都浸染着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留下的味道,这味道经久不散,历时弥新。 
  
  她虽不能由嫡亲的祖母亲自抚养,却能在诡谲的风波里平安长大,原来这都源于祖母恩泽的庇佑。   
  “殿下,我受端华皇后所托,做你的老师,这十年的教导,只算是启蒙,你学的是为人处世的经验,却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而今你已长大,理当正式入学,诸子百家、医药杂学、武艺兵家等,你想学哪一门?” 
  
  瑞羽静默了一会儿,抬头问:“老师,您对我说实话,您游学天下几十年,是不是觉得这世道就要乱了?”   
  郑怀皱了皱眉,“早在几十年前,这世道就已经乱了啊!只不过,先有端华皇后,后有你父亲武皇帝,修修补补,皇家帝业才没有崩溃。然而他们却英年早逝,余泽能庇佑后世十几年,这已是极致!” 
  
  “那么,我要学能令这天下太平清明的治国之道!”   
  郑怀轻叹,“殿下是准备选择那条无法回头的艰辛路途了。”   
  瑞羽将指尖握着的柔嫩花朵举到眼前,却又将它抛开,“我这样的选择,不正是老师之意?”   
  她隐有指责之意,但郑怀却没有反驳她。瑞羽望着这个教导了自己十年的老师,良久,突然一笑,“老师,我出身皇家,自小看透权力纷争。站在这样的高度俯视天下,自会有自己的判断。您以为需要暗示引导,才能使我明白前面面临的深渊,才能逼迫我立定志向,那您却是看轻我了。我身为端敬皇后孙女,武皇帝嫡长公主,岂能一生碌碌,困于牢笼,庸然如众?” 
  
  天边的白云鱼鳞般地排开,正好将初升的旭日遮蔽。瑞羽仰望着天边的云层,眼底也有风云涌动,“纵是不承先人遗志,我也当乘风踏云,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负此生。”   
  说话间风过长空,红日一跃,倏然挣出重云遮蔽,光临晴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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