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鸾初啼

她需要一个机会,来摆脱鸾卫上下将士对她“一介弱质女流”的偏见。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四阉苦求李太后出手而不得,失魂落魄。他们有一手遮天的权势,但那份权势说到底还是倚仗君权才能获得。如果君王被他们束缚在深宫之中,昏聩懦弱,他们固然能骄横跋扈,目下无尘,可一旦君王摆脱了他们的束缚,誓要将他们铲除,那他们的权势顿时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转瞬成空。 
  
  四阉虽然还有右神策军五万兵力,兵营却在长安城外,在城门已经被唐阳景和左神策军控制的情况下,他们就是调动了右神策军,也无法在瞬间攻破京都那高深的城墙,进而扭转乾坤。 
  
  唐阳景已经对他们举起了屠刀,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时候斩断了他们的半条臂膀,眼看着就要直取他们的项上人头,他们不由得惶恐哀哭,踯躅难行。对李太后,他们既恨她胆小如鼠,又恨她见死不救。再想想,他们也恨瑞羽破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于是他们一路走,一路哭,一路暗骂,许久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太极门前,正要请守门的将士开门放他们出去,却听得身后蹄声雷动,一彪人马飞驰而至。 
  
  四阉见来的人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只以为李太后变了心意,意欲拿他们的人头向唐阳景示好,顿时都变了脸色,连连呼叫陪侍的卫士和小宦官护卫。   
  那彪人马拦在他们面前,兵分之处,一匹青骢马驰出,鞍上端坐的人貔甲鹰盔,正是瑞羽。她一眼看见四阉全神戒备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带着一抹焦急之色,扬声喊道:“四位阿翁且住,予有一事相询!” 
  
  她单骑过来,显然并无恶意。四阉暗里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瑞羽凝视着四阉身周护卫的二十几名小宦官和卫士,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胡良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笑什么。西内乃是李太后的根基之地,如果瑞羽追来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向唐阳景献媚,她只需一声令下,兵士齐出,凭他们身边这几个护卫者难道还能保得住他们?她现在有事跟他们商量,他们还摆出这样一副防卫之态,不敢亲近,实在是可笑。 
  
  四阉能以卑微出身侧居帝位之畔,封侯弄权,无不是聪明伶俐至极的人物。虽然因为大变而一时头脑混乱,但稍微清醒一下,他们便知瑞羽哂笑的因由,都觉得有些尴尬,忙示意从人退开。 
  
  瑞羽这才下马走到四人面前,目光与他们一一相对,然后敛去脸上的笑容,凝声问道:“四位阿翁,东内那位的屠刀已经架到了你们的脖子上了,你们这般颓然离去,可是甘愿引颈就死?” 
  
  四阉原是恼怒她反对东应为帝,对她其实也颇为怨恨,此时被她这句话一激,忍不住发作,“殿下应当自醒才是。殿下当日在芙蓉宴上好威风,压得东内都抬不起头,却不知东内得势后会怎样对您?” 
  
  瑞羽把玩着手中镶嵌着八宝的马鞭,微笑,“有太娘娘在,东内那位再怎么得势,也不敢不守孝道。何况他要收拢天子权柄,面临重重阻碍,满朝皆敌,他自顾不暇,何来空闲对付我这样一个不涉朝政的公主?阿翁替予担忧,却是多虑了。” 
  
  她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四阉虽然不信,却又不得不信。宋平哼了一声,正想讽刺她几句,谭清刚却已经拉了他一把,沉声道:“殿下此来,不是为了与老奴们斗口吧?”   
  瑞羽侧首一笑,“当然。”   
  她回答太过爽快,倒让谭清刚愣住了。瑞羽脸上的笑容如风过湖面涟漪漾开,明媚娇艳,眉间的神情像稚童嬉闹玩耍,新奇好动,在这满城风雨的时节,分外显露出一股无畏无惧的沉着稳重。她的眼眸明明清澈见底,却又幽深无边,令人捉摸不定。 
  
  “我虽然不怕人家找我的麻烦,但如果被人家盯着,要时刻提心防备,终究不是件痛快的事。”   
  四阉怔了怔后,笑逐颜开,“正是如此。若让人时刻盯着,岂不是如刺在背,令人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瑞羽甩甩手里的马鞭,含笑道:“故此,予虽不赞同昭王继位,但对其余之事的心意却与四位阿翁一般无二。”   
  四阉不禁互相以目示意,对她拱手行礼,“老奴等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但有所命,老奴等人无不遵从。”   
  瑞羽侧身笑道:“予年龄尚幼,却不敢受四位阿翁大礼,更不敢对阿翁有所指令。不过予和四位阿翁既然立场相同,不妨立一盟约,互为支援,如何?”   
  四阉只要她出面,便肯拥着她起事,这样既能借太后的名分大义行事,又不怕瑞羽日后独断专行。四阉一听瑞羽愿意与他们互为支援,正中下怀,便齐声问道:“愿听殿下玉言。” 
  
  此时斜阳晚照,东内的大乱显然已不能用宫中偶然不慎失火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京都上至权臣世家,下至小民百姓,都纷纷猜测宫中必然出现了大变,人人惴惴惶恐,惊惧忧虑。 
  
  各里各坊本该一遇事变就关闭里坊大门,可坊中的无赖地痞望见东内燃起滚滚烟火,可能是早有准备,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吵吵嚷嚷,阻止里坊关闭门户。趁京都人心惶惶之机,浑水摸鱼,大行盗窃哄抢等发财勾当,一时间京师鸡飞狗跳。京兆尹派出的衙役捉了这边的小贼,又接到那厢的报案;压住东边的斗殴,西边的群架又开了场;此处火头刚刚扑灭,彼处又喧闹着走水。眼看乱象频生,京兆府的人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府尹便紧急往南北二衙报信求援,恳请抽调京师守备军或者左右二军的将士帮忙。 
  
  岂料此时南衙的宰相要臣或是休沐,或是早被唐阳景诱入了东内,或是见事不妙早早返家另做打算,偌大一座政事堂除去几个勤勉忠良的小官杂吏之外,连一个能做主的要臣也无。而北衙的守备军将士也被一道乱令拘住,放空了南北大狱、提点刑狱、诏狱等几大监狱的犯人,正分成十几股四处搜杀宦官,逮捕要臣,劫掠府库。 
  
  唐阳景因目前手中直属的兵权只有左神策军的五万将士,且号令不畅,不足以压制右神策军和西内鸾卫禁军,便在控制了京都十二门之后,连颁乱令,放出犯人,勾结京师游荡无赖子一同举事。 
  
  只是这犯人、游荡无赖子和禁卫混合编成的队伍,却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因为人数众多而战斗力倍增,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也就罢了,反而被那些只贪眼前小利的游荡无赖子带得军纪大坏,不少兵痞也借机大行劫掠之实,局势一时根本无法控制。 
            
  此时京师已然喧嚣震天,被乱兵祸害的百姓的惨叫声,抵抗乱兵的喊杀声,纷乱救火的锣鼓声,慌乱逃亡的百姓尖叫声,追来逐去的脚步声等诸般嘈杂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仿佛烈火烘炉化钢的咆哮,也带出铁锈般的腥气。 
  
  大乱虽然没有波及东内,但已经透过宫门传进来,每个人听在耳里,都不禁暗中变了颜色。瑞羽心中焦急,但她眉梢轻扬,笑容温柔,望着四阉的表情诚挚无比,“我助阿翁打开光化门,阿翁助我除去何宽,夺取左神策军兵权,安稳京师,如何?” 
  
  除去何宽,安稳京师,算是两方的心愿,但把左神策军兵权也交给她,合上鸾卫、西内禁军,她就掌握了大半的京师总兵力。届时她纵使仍旧不出现在朝堂上,可谁又敢轻视她分毫?谁又敢妄图夺取西内的大义名分? 
  
  胡良成掌管着右神策军,对左神策军早已有了得陇望蜀之想,他本想反对,但孙建仁却抢在他前面回答:“好!殿下取得左神策军兵权,支持老奴等人拥立博陵王孙,如何?”  
 
  唐阳景骤然发难,损失最大的当属孙建仁,所以瑞羽只要肯与他共谋,助他渡过难关,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胡良成等人本想反对,但听到孙建仁提出拥立博陵王孙的主张,却又闭上了嘴,想看瑞羽答不答应。 
  
  博陵王孙正是四阉意欲废帝后互相妥协提出的继任人选,才十四岁,性情懦弱缺少主见,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失父,由宦官养大,对宦官集团很有好感。四阉游说李太后时,他们就提出拥立博陵王的意见,可这意见不称李太后的心意,他们才被拒绝。如果此时瑞羽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以左神策军的兵权来交换,也是可以的。 
  
  四阉的权势是依附天子而生的,天子是谁与他们有很大的关系。反过来,李太后的权势是由以鸾卫为首的军队支持的,瑞羽只看重手中掌控的军队,至于天子是谁,她并不过多留意——反正都是傀儡。 
  
  四阉以天子人选来换兵权,瑞羽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可!”   
  双方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当即击掌立盟。商定行动细节之后,四阉会合了他们留在太极宫外的护卫,而瑞羽则和薛安之、黑齿珍等将领坐在太极门的城楼里展开京都的地图,推演出兵的各种可能。 
  
  隔着宫门,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晚风吹进城楼里,靠近窗子的黑齿珍抽了抽鼻子,望了眼天边的云彩,突然道:“殿下,今夜有雨。”   
  闻风分辨气候变化,观测天象是许多将士都有的本领,黑齿珍曾随瑞羽的父亲御驾亲征,在这方面的才能尤其突出。瑞羽虽然在此之前不曾亲自统领鸾卫,但她知道鸾卫是西内立身之根本,所以她对统率鸾卫的各级将领的长处短处都了如指掌。黑齿珍的话虽显突兀,但她却不加怀疑,问道:“何时?” 
  
  黑齿珍暗暗计算片刻,道:“停风聚云生雨,大约子末丑初吧。”   
  这正是他们计划出兵的时辰,在场的将领听了都重新振作了精神,其中一人道:“雨夜行军,另有讲究,须得重新布置。”   
  瑞羽初涉军事,所以没有多言,只是坐在主席上静静地听一干将领对出兵的种种调遣安排,以及他们推演将会发生的各种状况。   
  她在等待,等待李太后准许她出兵的旨意。李太后已经老了,而东应又还小,她要支撑起西内这片天,就必须要掌控以鸾卫为首的这支劲旅,获得鸾卫将士对她的认同。   
  她需要一个机会,来摆脱鸾卫上下将士对她“一介弱质女流”的偏见。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大危难有大机遇。唐阳景对西内动武,对西内来说既是一次大危机,也是一次大机遇。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她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做出正确的决断,她就可以作为领导者站在鸾卫的翔鸾旗下,对外平定战乱,对内收拢鸾卫军心。   
  虽然她稳坐不动,但她的心里其实很紧张。不仅因为宫外的大乱,不仅因为她做出的决定,更因为她不知道李太后会不会同意她领军出兵。         
     
  这份紧张交织着对未知的害怕,对未来的向往,对战争的天然恐惧,对建功立业的迫切希望……种种思绪,不一而足,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对眼前这场战事的渴望!   
  渴望——确实是渴望!   
  她渴望通过这场战争,消除被郑怀勾起的那种与世为敌的压力,抹去那种看不到前途的恐惧,同时证明自己有不输于男子的能力,确认自己有可以保护亲人安全无虞的信心,坚定自己选择这条路的信念。 
  
  她在这里等待,其实一干将领也在等待。尽管等待的心思不尽相同,但将领们的目的,却与瑞羽一般无二。他们也渴望有一场战争!   
  鸾卫禁军,百战之师,当年他们曾在武皇帝麾下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这样的军队,本该由睥睨天下的王者掌控,执之横扫不平,荡尽妖气,澄清玉宇。而不是握于老朽妇人之手,蜗居禁宫,蜷缩不出。   
  守卫他们的少主,确是他们的应尽之职,然而既然需要他们守护,就不该磨平他们的锋矢利刃——面对挑衅不奋起反击,忍受逼迫而不加以反抗。   
  十五年来,鸾卫深隐西内,纵使外人没有对他们做出评价,军中的将士自己却是知道:如今的鸾卫,比起当年全盛之时,战斗力已经下降了许多。因为蜗居西内,久不挥戈,将士们已经失去了当年那种百战雄师的锐气与锋芒——刀藏久了,是要生锈的,军队久不打战,也是要颓废的。 
  
  虽然目前的鸾卫比左右神策军和宫中的禁军仍旧要强很多,但如果再没有战事,继续倦怠下去,再过十年八年,恐怕堕落得与神策军也就差不多了。   
  鸾卫需要一场战争来磨利兵锋,士兵们需要一场战争来激励曾经的斗志,将领们更需要一场战争来唤醒曾经的雄心。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城楼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浑前导,郑怀作陪,东应相随,李太后翟衣钗钿,盛装而来。   
  城楼内诸人都在等她的旨意,见她亲临,齐齐起身行礼。李太后双手微抬,谢过众将之礼,望了惴惴不安的瑞羽一眼,道:“阿汝,你且出去。”   
  瑞羽怔了怔,缓缓摇头,望着她道:“王母,此事因我而起,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想当面听着。”   
  李太后略微沉默,室内便一片寂静,却是东应踏前一步,拉住瑞羽的手打破沉寂,“姑姑,老师说你力主出兵?”   
  东应的双眸明亮,清澈如水。瑞羽被他温软的小手拉着,陡然间觉得平添了一份勇气,忍不住问:“小五,你反对吗?”   
  “不!”   
  “为什么?”   
  东应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她清秀却肃然的脸庞,朗声说:“人立于世,应当负重致远,有所作为。怎么能任人百般欺凌,仍然委曲求全,不予反击?”   
  他的嗓音还是童子声,此时清清脆脆地说来,竟别有一股铿锵之气。瑞羽满腹心事,被这充满朝气的声音一冲,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禁笑了起来,握了握他的手,欣然道:“正是如此!” 
  
  李太后看着这一双小姑侄,静默片刻,终于轻吁一声,拉着瑞羽的手,重新站到一干鸾卫将领面前。她的目光从薛安之、黑齿珍、柳望等人面上一一掠过,然后轻轻地把瑞羽推到前面,怆然道:“诸位卿家,吾今日将端敬皇后之血脉、武皇帝之嫡女托付给你们了!” 
  
  以薛安之为首的一干将领齐齐肃礼应和,高声道:“末将等誓死护卫长公主!”   
  瑞羽听得真切,他们会誓死护卫,却不是唯命是从,誓死效忠。这些骄兵悍将虽是在她的祖母手里成军,但想让他们承认她的统领资格,也不是易事。   
  李太后对他们颔首致谢,望着瑞羽继续道:“长公主有端敬皇后之遗风,自幼聪慧,有青云之志,不输须眉。你们随吾困守西内,不是长久之计,自今日起,便随她一起建功立业去吧!” 
  
  这次一干将领却没有回应她的话。李太后老了,应该进行权力交接了,她一定会把鸾卫交到自己选定的人手里,这是鸾卫将领心中早就有数的事。瑞羽和东应二者,他们私下不是没有衡量过,以感情论,要让他们决定,自是瑞羽无疑;但以前程论,自然是选择男儿身的东应。 
  
  李太后要他们保护瑞羽,他们绝无二话,但李太后要他们承认瑞羽的统率,他们却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排斥她的年龄,而是排斥她的性别。   
  尽管刚才她召集他们讨论出兵事宜时,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他们可以看出她并非是那种一味娇嗔懦弱、全赖人保护的无能女子。但仅凭这一点,她就想获得他们全部的信任,操纵他们的命运,不可能。 
  
  李太后这次,却不管他们的反应,直接从李浑捧着的乌檀匣里取出一只展翅飞翔的赤金鸾凤,放到瑞羽手上,凝声说:“你既然决定出兵,吾就把翔鸾符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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