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京都乱

她的声音高亢明朗,极富感染力,穿透杂乱的夜空,随着鸾卫将士的出击而响彻宫禁深墙,“保卫家国,平定叛乱!”   
  瑞羽首次掌兵,李太后退开了,郑怀退开了,连东应也退开了。只有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点将台前,手握兵符,面对数十名鸾卫将领怀疑担忧的目光。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这年龄尚幼的金枝玉叶会给他们下什么样的命令,她有没有与手中握着的兵符相衬的智慧和胆魄。   
  临阵作战不是她的强项,但调兵遣将却是对她决断能力的一次考验。假如连一次考验她都无法通过,她就只能是他们誓死保护的金枝玉叶,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誓死效忠追随的统帅。到那时她即使握着兵符,也统率不了鸾卫。 
  
  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来说,这样的考验也许并不公平,但对皇家的公主来说,这样的考验,已是一份难得的机会。至少,她因为祖母、父亲的遗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机会,而不是随意地被别人安排。 
  
  那些试探的、怀疑的、忧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刺得她心里不由自主地乱成一片。郑怀望着她,满目鼓励;李太后望着她,满目担忧;而东应望着她,却是面带微笑,坦荡明朗,满心满脸全都是信任。东应始终相信,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姑姑只要下定决心做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在他心中,无所不能。   
  他那种绝对的信任,让她倍添自信。瑞羽握着手中的翔鸾符,镇定了一下,轻轻地咳了一声,沉声道:“将士们浴血奋战,不能没有人记录功勋。令,解孝贤为行军记室,详细记录将士们的功劳过错,务必明察秋毫,不得有误!” 
  
  她第一道命令,不是分派何人出兵,而是安排记录功劳的行军记室,大出众人的意外。解孝贤本是鸾卫的掌书记,以耿直闻名,虽人缘不佳,却颇得将士们的信任,瑞羽任命他做行军记室,确是恰当至极。 
  
  解孝贤怔了怔,才出列应命,“诺!”   
  这道命令顺利颁下,众将士的抵触情绪便少了许多,不约而同地生起一个念头:调兵之前,先立行军记室记录功勋,说明瑞羽不是一个辜负将士热血、松弛军纪的人。如此看来,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倒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将臣属视为蝼蚁的纨绔子弟。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出于她的本心,还是受人提点后的虚情。 
  
  一念至此,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她身后的李太后等人。李太后听到瑞羽头一句话既不是示恩,也不是示威,而是设定行军记室,便大惑不解,满脸纳闷,东应也觉得好奇。郑怀却是实实在在地吃惊:以设立行军记室为第一要务,锋芒半露,恩威俱在,既不凌于人,也不弱于人,这一道命令,可谓是妙到极致。 
  
  瑞羽一道命令下毕,见解孝贤欣然领命,心里的紧张顿时消除不少,唤道:“西宫中尉薛安之。”   
  薛安之踏前一步,拱手回应:“末将在!”   
  “你率领三千鸾卫保护太后娘娘,若见银汉台起火,即护娘娘圣驾前往含元殿,不得有误!”   
  薛安之本来担心瑞羽年幼言轻,压不住众将,本想守在她身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若不遵命才会坏事,连忙领命,“诺!”   
  薛安之担任鸾卫统领十几年,在军中威信极高,他不置一词地领命,给其余将领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瑞羽手执令箭,点将下令,心头的惶恐不安逐渐消失,李太后和郑怀往日的教导一一浮上心来:
阿汝,你要学会镇定,遇到任何让你吃惊害怕的事,都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即使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宁可下一道乱命,也要让你的臣属觉得你高深莫测,这样他们才会对你敬畏服从。 
  
  殿下,军中将士都是粗人,你跟他们相处,要多用俚语,少用雅言,传达命令务必清晰明了,不能含糊迂回。你可以多听听将领们的建议,但在需要下令的时候,你必要果断,切不可首鼠两端,迟疑不决。 
  
  阿汝,你要懂得人心,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要做不同的处理,只有人心所向,才能使臣属敬服。   
  殿下,与人谋事,须知其习性而加以引导,明其目的而加以劝导,知其弱点而加以威吓,察其优势而加以用之……   
  瑞羽身在权力争斗的旋涡中,祖母和老师都教给了她许多处世、处事的道理。这些道理繁杂纷乱,涉及了方方面面,其中有的甚至互相矛盾,这让她有时无所适从,她不知究竟哪种才是正确的。 
  
  究竟哪种说法正确?有一种最直接的办法可以验证,就是处事时将它用上,看它带来的后果。   
  可是她囿居西内方寸之地,一直没有机会将所学用于实处。直到今日,安危存亡之际,她终于可以将她的潜质尽数激发,把所学用于实践。她处事之妥当,让李太后和郑怀这两个教导者都大出意料。 
  
  命令一道道地传下去,领命点兵的将领一一离开城楼,瑞羽这才回过头来,问李太后和郑怀:“王母,老师,我所下命令,可有差错遗漏?”   
  李太后不通军事,也就不予评议。瑞羽又将目光投向郑怀,郑怀满面笑容,这一刻他是真的完全放下心来,便欣然回答:“殿下所有命令,恰到好处。只要你亲自压阵,鸾卫这样的精锐之师不会出现太多意外。” 
  
  李太后听他话里提到了让瑞羽亲自压阵,面部不禁抽搐了一下,她用力攥紧掌中的佛珠,才忍住没出声反对。东应却大吃一惊,失色问道:“姑姑,你要亲自出马?”   
  瑞羽轻轻点头,温声道:“小五,今夜宫中大变,你有伤在身,不能随我们一起奔波。王母走后,你独守西内,恐怕有不少异事,你定要沉住气,不可轻信谣言,误涉险地。直到我或者王母亲自叫门,你才可以打开宫门。” 
  
  东应用力点头,“姑姑,我明白。如果太婆和薛安之走了,我会立即紧闭宫门,守住西内五库,等你们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拉紧瑞羽的手,又恳切地问:“姑姑,行军打仗是将士们的事,怎么需要你压阵?你不要去!”   
  李太后的嘴唇也动了动,也想劝瑞羽不要涉险。瑞羽俯身理顺东应童子冠上悬的绒球,肃然道:“小五,若仅是行军打仗,自然是将军们的事。但今夜之战,关系九五大位的归属,若是没有皇家子弟亲自率领,三军将士谁敢动手?” 
  
  她这句话,既是对东应说的,也是对李太后说的。   
  东应沉默了一瞬,突然大声说:“姑姑,让我去!我是男人,兵戈之事,本应是我承担的责任!”   
  他因心情激动,满面通红,又因努力抬头挺胸,牵动到了肩腰处的伤口,痛得他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瑞羽连忙按住他,低斥:“小五,你身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养到如今,怎能功亏一篑?安危存亡之际,西内上下,唯有戮力同心,各尽其职,才能渡过难关。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好好守住西内,让我无后顾无忧,才是你应做之事。” 
  
  东应自四岁被李太后抱进西内抚养,就一直和瑞羽同寝而居,直到他七岁时,两人才守礼分殿。尽管如此,他和瑞羽仍旧同食、同学、同乐,极少分离。今夜瑞羽独自领兵,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和他分离。他不由得泪流满面,突然间扑到瑞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瑞羽的腰,低声说:“姑姑,你要等我,等我长大!长大后,我来保护你!” 
  
  瑞羽一道道命令发出去,她外表看似成竹在胸,实则对情势的发展并无十足把握,心里惴惴不安,只是不露于外。东应这句话,虽然是句空话,她却能感受到东应心里的那份真诚,于此时的她来说是一种难言的安慰,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不禁俯身轻轻地回抱了东应一下,“好,姑姑等你长大。” 
        
  太极门下的广场上,三千名身着甲胄的将士驻马横枪,佩刀悬弓,站在金青底色的大旗前。已经装备好的战马也感觉到大战之前的紧张,焦躁地喷着鼻息,刨着地面,却发不出多大的声响。寂静的广场上,旌旗招展的猎猎风声清晰可闻。 
  
  瑞羽在五十名亲兵的簇拥下,由郑怀陪着,骑着青骢马缓缓而来。她望着火光处肃然凝立,等候命令的士兵,掌心不自禁地渗出一层汗。她挺直了腰身,目光从左到右,自前而后在骑兵队列里一一扫过,当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没有分散时,才扬声道: 
  
  “三十年前,洛王作乱,祸及关中,端敬皇后选拔精壮忠义之士,组成鸾卫三军出征,十战皆胜,一举击溃乱军,安大业于危时;十七年前,西州、南州五大节度使拥兵自立,武皇帝以鸾卫为先锋,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挽狂澜于绝境。鸾卫自成军以来,扶持皇统正业,是我祖母、父亲信任倚重的精锐之师。今日,宦官何宽率兵作乱,纠集地痞无赖围困天朝,追杀公卿,抢掠百姓,焚烧民居。天子流失于乱兵之中,下落不明;宰相公卿被流匪所拘,生死难料;百姓受强盗劫杀,生灵涂炭;民居被无赖纵火焚烧,满城凄声。这是天朝的存亡之际,也是诸君的亲朋好友遇难之时,诸君可愿随我出战,扶大厦之将倾,救亲友于水火?” 
  
  这次是她亲自点的将,随她出战的鸾卫统领正是柳望。柳望是一干将领中最年轻,跟她接触时间最多,也是心底对她最为服气的一个,当即大声回应:“愿战!”   
  将士们跟着他齐声大叫:“愿战!愿战!”   
  瑞羽一挥手中的马鞭,指着宫墙外升腾的火光与浓烟,高声道:“拿起你们的刀枪,挂上你们的弓弦,随我一起去保护你们的亲友,去猎取你们的战功和荣耀,去诛杀乱臣贼子,剿灭强盗流匪。平定叛乱,保卫家国!” 
  
  她的声音高亢明朗,极富感染力,穿透杂乱的夜空,随着鸾卫将士的出击而响彻宫禁深墙,“保卫家国,平定叛乱!”   
  火光照着铁甲,流淌出一股异样的肃杀冰冷,铁骑洪流般地涌出了宫门,奔腾前进,向光化门扑去。   
  把守光化门的五百左神策军将士三五成群地或立或坐,高声谈笑,因为天气炎热,全挤在城楼内未免气闷,不少士兵贪凉快,不见城外有什么异动,便索性跑到城楼下的空旷地上,将甲胄衣裳都解开,将兵器放置一旁,安心地纳凉。 
  
  其实不怪他们懈怠,京都的城墙实在是太高太厚了,墙外又有一条护城河隔着,平日只需百来名士兵把守就足够。倚着这样的雄城,若真有人攻城,等哨兵报敌来袭,他们再着甲执戈也不迟。现如今调来五百人防守这里,人数实在是太多。 
  
  他们主要防外面的敌人攻城,故此哨兵的目光很少往城内放。当歇凉的左神策军望见春宁街那边的一溜火光时,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是敌袭,只是有些诧异。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漫天的箭雨已经飞射及体。 
  
  来袭敌军的阵势与左神策军的喧嚣截然不同,他们不发一声呐喊,便已经奔袭而至。双方纠缠并不多久,他们便直奔城楼,去夺取控制城门的绞盘。   
  旷地上的左神策军士卒待要摆脱这队夺门敌军的后尾追杀,身后的春宁街雷霆万钧,一彪骑兵奔袭而来,雪亮的横刀仿佛劈破乌云的闪电,肃肃砍落。只见马势、刀阵狂卷而过,将左神策军士卒本就散乱的队形冲得七零八落。 
  
  步卒为前锋,骑兵作后援,不做过多纠缠,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瞬息间,便大挫左神策军的士气。守城的将军本是宦官何宽的远房亲戚,素无才能,胆小如鼠。他一见势头不对,竟然连半点反抗之意都没有,顾不得衡量双方的实力,竟未发一声,弃楼而走。 
  
  除去把守绞盘的士兵之外,城楼左右还各有屯军,再加上城头的守兵,足有二百余人,他们本可倚楼作战,阻止敌军夺门。可主将一跑,他身边的亲卫也就跟着跑了,城头守军见状自然也跟着撒腿就跑。偶尔有几个壮着胆子想指挥士兵作战的将领,奈何军心早已涣散,便也坚持不住了。 
                
  顷刻之间,偌大一座城门,数百守军,无一人领兵作战,竟将城门拱手相让。瑞羽初次领兵,本以为要有一番苦战才能攻下城门,却不料有如此便宜之事,惊愕之余,又觉得好笑,勒马下令:“步兵校尉关世安率步卒留守光化门!” 
  
  关世安应诺。瑞羽想到刚才左神策军弃门而走的狼狈相,难免又有些担心关世安等也不当大用。于是她越过亲卫的护卫,走到关世安面前,郑重地道:“关校尉,这光化门是我军最重要的据点,城门在我军控制之下,则西内便可进退自如。城门若失,则我军首尾不能相应,近万袍泽兄弟和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将为逆贼所害,江山社稷也会就此倾覆,你我都将成为华朝的千古罪人!你把守城门务必用心,不可懈怠!” 
  
  关世安心中凛然,肃立应答:“殿下放心,末将和兄弟们定当戮力同心,誓死护卫城门,人在城安!”   
  数百位步卒同声大吼:“誓死护卫,人在城安!”   
  鸾卫本就是百战之师,虽然因为长久闲置而有些迟钝,但步卒刚才见了血,骨子里剽悍勇猛的士气又被重新激起。他们同声誓词,精气、神气、杀气交织在一起,厚重凛冽,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倚仗。 
  
  瑞羽心中满意,展眉赞道:“好,你们守好城门,予回师之后,再论功行赏,予定不负你们的忠义勇武!”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