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定风波
东应不急不慢地走到山腰上,目光从宫人侍者惊惶的脸上掠过,等他们停止窃窃私语后,他才缓声说:“孤在这里,天塌不了。”
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将士们身上的铁甲兵器相撞的金声。由薛安之护送的李太后一行人没有经过被人围困的七门,走的却是一道将北面堵塞封闭了十几年的旧门,他们穿过西内苑的一条荒芜小径,迂回出城。走得远了,灯火长龙也变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小点。
东应目送李太后一行远去,思绪万千。他在宫门口沉默良久,才回到承庆殿,让宫人尽数引燃殿中的灯火,然后招来明经博士给他读书。
这是一决胜负的政变之夜,西内上下留守的宫人想到主力已经尽数调走,而他们现在还要防守空虚的宫门,不禁都暗生寒意,紧张不已。
东应静静听着明经博士的朗读,遇到自己不明其义的地方,便开口询问,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因为宫变而生出的紧张恐惧。这一刻,他半点也不似在瑞羽面前那个撒娇的小童,更像一个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少年王者。
黑齿珍留守西内,由于兵力不足,便收缩兵力,将西内的外城守卫内调,布置在内城的城墙处。换防完毕,他来承庆殿向东应回禀防务,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安排?”
东应想了想,笑问:“将军自觉防务可有疏漏之处?
黑齿珍向东应征询意见,不过是表明一个效忠的姿态,却不认为东应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意见。东应这么直白地一问,倒让他愣了愣,略觉尴尬地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末将自己感觉怕是做得不周全。殿下目光开阔,或许另有看法。”
东应坐直身体,笑道:“将军乃是沙场宿将,善于守城,既然将军认为没有疏漏,那定是没有疏漏。”
黑齿珍低头道:“谢殿下信任。”
东应笑道:“将军,太娘娘和长公主虽然出去了,但她们很快就能回来。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黑齿珍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的疑虑和烦乱竟被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在了眼里,便更觉尴尬。尴尬过后,再见东应一脸从容坦然,全无半点忧虑恐惧,心里微觉惭愧:这么个未经阵仗的黄口孺子面对大事尚能面不变色,相形之下,自己却无能。
“末将惭愧。”
“将军的才干出众,素得太娘娘赞誉,孤也久仰。”宫人将夜宵奉上,东应挥手让宫人给黑齿珍在旁边设了一席,道,“将军辛苦了,请用。”
黑齿珍忙碌了大半宿,也早已腹中饥饿,当即道谢入席,大快朵颐。东应待他吃饱,才问道:“将士们一夜不避风雨地守城,不知可曾吃过宵夜?”
黑齿珍忙道:“末将换防时,辎重营已经将肉粥滚汤等物送上了城头,将士们衣食充足。”
东应细问了夜宵的样色和将士的食量,判定黑齿珍并没说谎。想到刚才赐食时,黑齿珍进食的样子,他不禁笑了笑——守城的将士都吃过宵夜了,黑齿珍却没吃就跑来回禀军情,虽说此人临变时紧张不安,胆色不如薛安之,但也算得上忠心勤勉。
这念头打了个转,他的口气不觉温和了许多,道:“城防大任有将军在,孤放心得很。”
东应本身资质就不俗,历大难而不死,更是平添了两分气度,此时东应临变不乱,说话的口气虽然老练,与年龄不衬,却不显张狂。黑齿珍看到东应那从容自若的神态,心中的忧虑尽消,然后俯身告退。
黑齿珍退走后,东应面上的微笑依然,心却不经意地沉了下来。黑齿珍为一军统领,都不免对瑞羽和李太后的主动出击心怀疑虑,看来抽调了精锐之士的禁卫将士,也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散乱超出了他原来的预料,整体作战能力也要比原来降低了不少。恐怕西内再生大变的话,所能倚赖者不多。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正想叫人准备蓑衣斗笠,亲自巡视宫城,鼓舞士气,便听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声音,那声音夹杂着风雨声,模模糊糊,让人听不真切。
东应侧耳倾听,那模糊的声音逐渐清晰,原来敌军在宫城外一面击鼓鸣金,准备攻城;一面齐声叫喊,劝降西内的守城将士献门。待到东应镇定,听到这连风雨声也遮盖不了的诸多声音时,不禁心惊。
他正犹疑不决,青红已经和三名传令兵冲了进来,脸色难看地回禀:“殿下,外城的重玄门失陷,唐阳景的人来攻打内城了。”
西内将兵力内缩布防,致使外城守备空虚,外城被攻陷是意料之中的事。东应初闻异声时忍不住心惊,但看到宫人内侍个个面色发白,他反而十分镇定,于是点头向青红等人示意自己知道了,问:“是何人领兵?兵力总数多少?战斗力如何?他们是包围了内宫,还是集中兵力主攻哪道门?可有哪道城门告急?黑齿珍将军令你等回报军讯时又有何吩咐?”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青红和三名传令兵都敛了惊慌的表情,顿了顿才回答:“敌方主将姓名不知,兵力约有二万,旗帜甲胄杂乱不堪,看上去像左神策军和囚犯无赖混编的杂军。他们没有包围内城,而是兵分三路攻打阳明门、日华门和承庆门。黑齿珍将军亲自督战,令我等回禀殿下:敌军虽众,但内城稳固,又有天时相助,请殿下安心坐镇,不必惊慌。”
东应闻言一笑,朗声对两名传兵道:“知道了。告诉黑齿珍将军,孤应允的:所有守城将士,赏赐千钱;若杀敌一人,则另赏万钱;若有将士奋勇作战以至牺牲,则按其功勋重赏眷属,其父母妻子都由孤建忠良祠加以抚恤。”
“诺!”
青红在一旁看着东应有条不紊地应对,颇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汗颜,接过宫人送来的斗笠给东应戴上,细声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去巡视各宫宫禁。”
青红听东应说要去巡视宫禁,不禁皱眉,“殿下,外面攻城正急,也不知各宫各殿究竟谁是奸细,您去巡视实在太危险,还是不要去吧。”
东应摇头,“西内的宫人内侍从未经历战事,现在听到外面攻城正急,加上又有人以高官厚禄引诱,恐怕他们免不得疑忌慌乱。若我不巡视宫禁加以安抚,否则真让他们乱起来,必会多生事端,这于战不利。”
若是大雨不停,攻城者迎面而上,必会多方不利,于西内却大有益处。可天公不作美,东应刚出了承庆殿,大雨竟然停了。这夏末秋初的雨来得猛烈,去得也爽快,晚风一吹居然又是晴空明月。
东应大皱眉头,攻城的万荣却高兴万分,大叫:“上苍庇佑天子,所以才拨云现晴!兄弟们,我们受天命庇佑,必然大胜!”
天晴得及时,攻城的左神策军大受鼓舞,仗着人多,将撞车、云梯等器械一一用上,攻势顿时猛烈起来,守城的将士压力大增。
内城城墙高七丈,厚三丈,各个城门都设有哨楼以及武库,滚木、礌石、弩炮、钢钉、铙钩等守城器械,准备充足。虽然守城的人数少,但城池坚固,居高临下,足可以一敌十,因此内城不易攻克。
东应的脚步停了一下,想到黑齿珍既然胸有成竹,料那敌人再强也攻不进来,于是他又坦然往东园行去。
不料他刚刚巡视完两宫,便见东北方向冒出一股浓烟,紧跟着火光大亮,竟然失火了!
青红算了一下方位,大惊失色,“佛堂失火了!”
佛堂位于西内东北角,乃是李太后常驻之地,陡然间起火,让东应措手不及。他连忙吩咐一个小黄门,“快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内上下的宫人内侍足有五千余人,各司其职,如果是失火,自然有司掌此职的典侍组织救火,倒不用东应亲自前去。怕只怕这不是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
奉命查看佛堂失火的小黄门尚未回来,西南角的三清殿又起了火。这一左一右西内两个供奉之地接连起火,显然不是意外。
东应心中大怒,索性停下脚步,冷然道:“孤倒要看看,除了这两个地方,宫里还有哪些地方会‘失火’!”
没让他等太久,安仁殿、咸池殿、甘露殿先后起火。宫内建筑多是木材构筑,数百年沿用下来,风吹日晒,木头早已干透,被人泼油纵火,再加上西北风一吹,火势便轰然蔓延开来。火势太猛,加之又有人暗中唆使宫人内侍四散逃窜,一时间场面混乱。
此时火光冲天,宫人四散逃窜,守城将士的军心也为之一乱,连黑齿珍也怔了怔,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派兵去救火或者去救昭王。他念头方起,便听到当当的击锣救火之声,跟着又听见内侍舍人四方奔走大喊:“昭王殿下有令,将士们各司其职,守卫宫城,切莫误信流言,自乱阵脚。所有宫人内侍,由各自的直属首领约束编排,入东海珍岛避火!”
黑齿珍验过内侍舍人诏令上的印鉴,心中大定:昭王殿下年纪虽小,可行事却条理分明,轻重缓急拿捏得不差分毫。有主如此,后顾无忧,前程定会大有希望。
西内有东、南、西、咸四大湖以及一条御河,其中东海汇集三湖之水,水域最大,海中心的人造珍岛十分开阔,用来豢养珍禽异兽,其间建筑皆以青砖条石构筑,因而难以起火。只要将宫人内侍都送到珍岛上,奸细即使放火将立政、万春、千秋等主殿尽数烧了,也伤不了人,也就无法制造恐慌,这西内也就乱不起来。
东海共有两条道通往珍岛,一是浮桥,二是大小三十一条船舶。所有宫人内侍在各自的直属首领安排下排成两列,或走浮桥,或上船。此时东应一脸沉静地坐在五牙大船的甲板上,数十名精锐侍卫刀出鞘、箭上弦地在他身后侍立,偶尔有人想占先抢前,立即被侍卫兜头痛打,挨了打的宫人内侍既觉得害怕,又觉得心安。
对于大部分宫人内侍来说,最怕的不是有人用铁腕手段对他们从严管理,而是没有一个主人让他们值得依靠。宫中这种大变,若是东应不出现,他们难免会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逃窜。东应出现了,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唯他马首是瞻,丝毫不会因为被那些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而怨恨他。
过不多时,所有宫人内侍都尽数转移到了珍岛。东应又命人驾船将浮桥的桥板抽去,等船尽数入港停妥,他才下船上岛。宫人内侍密密麻麻地站在渡头旁边的山坡上,惊惶地等着他上岸。
东应不急不慢地走到山腰上,目光从宫人侍者惊惶的脸上掠过,等他们停止窃窃私语后,他才缓声说:“孤在这里,天塌不了。”
大火蔓延之际,他当机立断,传令撤退,他俨然已经成为宫人内侍的主心骨,此时这句话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种气势,山坡上惊慌失措的宫人内侍听得真切,便有人大呼:“殿下千岁!”
那人一喊,便有人跟着高呼,霎时间珍岛上下齐呼千岁,声音响彻云霄。欢呼了数十遍,人人的惶恐都大消,虽然困于一岛,前途未卜,他们却不觉得害怕,反而对东应生出一股崇敬之意,觉得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东应待他们欢呼过后,才开始安排众人暂时的居住。因珍岛上的建筑多是用来圈养异兽的笼舍,除去供贵人观赏异兽后歇脚的停云馆和饲兽侍者的居所外,都不宜住人。东应首先将伤、病、老、残安置进了停云馆,其余人等依旧按原属的宫殿编排,由直属首领管束,在岛上长长的步廊里暂时休整。
五千宫人内侍中必然有奸细,当此时机,东应宁肯认错,也不肯放过。他先令各宫首领、宦官、女史将衣服鞋袜上沾了油脂等引火之物的宫人缚了,押到鸵鸡苑看管,而后他又挑选了八百名健壮有力的宦官,遍寻各种铁器兵刃,把守两个渡头,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