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败者寇

唐阳景明知大势已去,可事到临头却不甘不愿,拼力挣扎,“朕受命于天,你们谁敢动我?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唐阳景在紫宸殿里坐立难安,一个时辰不到,他已经连续三十几次向李敢询问万荣的战况。李敢心知西内城池高深,即使有内应在内城纵火,若是西内的主事者不自乱阵脚,西内的城门就不会失陷。万荣率领的那群杂兵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百个时辰也不可能攻下西内。知道归知道,李敢明说却是万万不敢,只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五更过后,天色微亮,唐阳景终于拂袖道:“不等他了。来人,给朕更衣着冠,准备车驾前往立政殿。李敢,你派人先去安排一下,朕今日朝议要撤换宰辅。”   
  立政殿里,担惊受怕的宰辅公卿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没有了乍遇宫变时的惊诧和恼怒,只有无奈和痛恨。此时他们被士兵紧密监视,就连说话也不方便,彼此只能以目传意,各自有着心中的盘算。 
  
  金字时牌,东内钟鼓齐鸣,声音震天。随着钟鼓声响,头戴绛色鸡冠头巾的绿袍鸡人执事走进殿内,在朝堂下首站定,开始模仿鸡鸣声报时,提示朝官时辰已到,诸臣肃立,静候天子驾到。 
  
  比起以往的朝议来说,今天的情况很特别——大多数朝臣的身边,都有武士“陪同”,还有几位老臣,更是被捆成了粽子,连嘴也被塞住了。   
  唐阳景走进殿内,本应诸臣一起俯身行礼,但典侍的提示已过,所以行礼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对这位天子只是怒目而视。   
  唐阳景目不斜视地登上丹墀,以最端正的姿势在御座上坐了下来,平静地开口,“今日朝议,朕要撤换凤阁鸾台的五位平章事。”   
  他也不按朝议的次序询问朝臣的意见,而是一连串地发布命令,然后毫无顾忌地提携皇后的外戚。他摆出的阵仗一干朝臣都看在了眼里,所以对他的命令并不感觉意外。须发花白的十几位朝廷重臣被武士押着聆听天子的命令,他们一直都很安静,直到唐阳景的声音停下来,才开口,“臣反对!”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一句话。这是唐阳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但此时亲耳听到,仍旧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他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这些朝臣,一直都瞧不起他,从不听取他任何意见,只拿他当傀儡,甚至直到今日,他们沦为阶下囚,仍然如此!   
  他才是天命选定的天子!这些人,应该在他脚下臣服!   
  恍惚中,他听到老宰相大声说:“陛下,臣已老朽,不堪驱使。然而,臣请问,樊亮何许人物,有何德何能执掌天下?”   
  “就凭他是朕的岳父!”         
      
  唐阳景隐忍四年,终于在自认大权在握的时候咆哮出声,说出了他很久以来一直想说却不敢出口的话,“朕要封自己的外戚和故交为官,几时轮得到你们来推三阻四?莫说朕只封他做凤阁鸾台平章事,朕就是封他为异姓王,那又如何?” 
  
  老宰相顿时目瞪口呆,一干老臣也哑口无言,望着这一夕之间面目迥异的天子,他们竟然说不出话来。   
  立政殿内一片寂静,越发显得殿外嘈杂,只是殿中人人都各有所思,没有留意这些。直到甬道上一群提刀执盾的甲士猛冲上来,与殿外守卫的禁卫战成一处,殿中诸人才发现情况有异。 
  
  唐阳景痛快淋漓地发泄过后,猛然看到殿外的混战,顿时面色苍白,指着李敢大吼:“你去!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四重宫城都没有阻挡住这群甲士的脚步,仅是立政殿外用来挟持朝廷重臣的五百禁卫,又怎么可能挡住他们的锋芒?这次兵变,真正一决胜负的地方,不是立政殿这方寸之地,而是陛下的眼前,因此这胜负之势早已明朗。 
  
  唐阳景内心深处未尝不知大势已去,但他既已放手一搏,不到最后关头输得一无所有,他是断然不会认输的。他也不能认输,因为他根本没有认输的余地——其实他一直都没有退路,也没有立足的余地。自他被宦官权臣们从穷街陋巷里找出来,推上那金碧辉煌令人头晕目眩的御座之日起,他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火山口。 
  
  大殿内外,十丈之遥,步步皆血。李敢身边的禁卫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他一人踉跄倒在了殿内。至此,唐阳景身边的最后一个守卫也被彻底击垮,只剩下唐阳景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丹墀上。 
  
  这一刻,没有人挡在他面前,即使忠诚的纳言卫辉,亦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挟持之举而心灰意冷。   
  甲士兵戈森森,直入大殿。他们放开被捆的十几名老臣,绑了大殿中唐阳景新任命的外戚及故人,又将所有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此地再无威胁,才收起横刀,恭请诸位朝臣各归其位。 
  
  自始至终,他们不曾多看御座上的唐阳景一眼,也没有将他拉下来,更不曾对他挥刀相向。然而,唐阳景坐在御座上,却感觉到了比被人直接打倒更深重的侮辱!   
  这一刻之前,他大权在握,对那些瞧不起他的朝臣生杀予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荣耀。他本来以为,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真正成为天之骄子,九五至尊。   
  他忍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终于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荣耀,终于握住了至尊的权柄,然而就在他飘飘然的时候,他所有的荣耀、快活,就像那充气皮囊被刺了一个洞一样,噗的一声干瘪下去。 
  
  原来他所有的光辉与荣耀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别人铺路,为别人添加一抹异样的鲜亮。   
  他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宦官将战死将士的尸体拖走;看着宫人将殿外的污血冲刷干净后,又在地上铺上厚厚的锦绣地毡;看着甲士在立政殿内外分列肃立,等待他们的主人。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不是真的!是幻觉! 
  
  殿前广场的宫门层层打开,鲜艳的五彩飞凤旗,素锦丹红翔鸾旌,映入眼帘,而后便是骑着毛色光亮的白马,身披坚硬盔甲的威武卫士。行障坐障绵延,华盖幢幢,重翟宫车辘辘而来。 
  
  一夜宫变,天阙之下,多少人血肉模糊,这一行人马逶迤走来,却光鲜夺目,华彩非凡。   
  立政殿外侍立的宦官侍女匍匐于地,立政殿内犹疑观望的朝臣拜伏于地,立政殿内外戍守的甲士拱手于胸,他们全都对这次兵变中的胜利者恭迎欢呼,“太后娘娘千岁!”   
  重翟在殿前停下,女史撩起翟车的重重垂帘,瑞羽扶着李太后慢慢地走出车厢,在胡良成等人的簇拥下,他们踏着地毡一步一步地走进立政殿。这一夜亲率鸾卫出征,承担生死存亡的重任,瑞羽眉眼依旧,只是在那绚丽的颜色中,她猛然生出一股有异于寻常女子的决然戾气。 
  
  李太后面含微笑徐徐行进,摆手示意诸臣免礼,当看到十几位须发凌乱,形容憔悴的老臣跪在地上时,她连忙快行几步,亲自将他们扶起来,温声安慰,“老爱卿受委屈了。”  
                
  一干老臣一夜担惊受怕,直到此时见李太后稳占了上风,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想想阴沟里翻船,竟然栽在唐阳景手里的屈辱和家眷被挟持的煎熬,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娘娘,您要为老臣做主!” 
  
  李太后脸上的皱纹深刻得仿佛霜刀划过,一夜之间,她仿佛又老了几岁。她秉性善良软弱,即使在宫廷中沉浮了数十年,仍然未改,虽然起意要废了唐阳景,但此时一想到唐阳景落败之后,必然性命难保,突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瑞羽看见祖母的神态,知她有不忍之心,便踏前一步,疾言厉色地质问踞坐在御座上的唐阳景:“祖母驾临,陛下却踞坐不迎,轻慢至此,难道这就是天子的孝道?”   
  唐阳景面如死灰地看着瑞羽,冷笑,“你们要来抢朕的大位就明说,何必到了现在仍遮遮掩掩,用孝道来做借口?你们已经暗里筹谋要逼朕,难道要朕在老妖妇面前做出一副恭顺之相,你们就会善罢甘休?” 
  
  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已经不耐烦再做遮掩,竟当面直呼李太后为“老妖妇”。胡良成等四阉早已拟好了请求废帝的奏折,正在寻找宣之于众的机会,此时听了唐阳景的话,当即吵吵嚷嚷,和一群朝臣一起对唐阳景痛加指责。 
  
  胜负已分之际,这一番口舌,是每个参与者都不得不极力投入的表演。那篇指责唐阳景失帝王礼仪,乱皇家制度,当被废黜的奏章,骈四俪六,宫沉羽振,华丽非凡。   
  废帝的奏折读完,立政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象征最高权威的李太后,尽管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在等待结果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因为紧张而屏息凝视。   
  李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和不忍,道:“除其印玺冠冕,废为隐王。”   
  四阉手下的宦官一拥而上,去抢唐阳景的印玺冠冕。唐阳景明知大势已去,可事到临头却不甘不愿,拼力挣扎,“朕受命于天,你们谁敢动我?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他大杀宦官,与宦官集团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宦官们借此机会,对他绝无半分礼让,当即拉手的拉手,按脚的按脚,把他身上的天子印玺强抢了来,并且扯下他的九旒冕、大裘、玄衣,然后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冷诮道:“太后有诏令废黜天子,哪来的天子!” 
  
  瑞羽为李太后废帝寻找借口,但后面的一切她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生出一种世事荒谬绝伦的惆怅,她对唐阳景陡然生出一丝同情。其实,站在唐阳景的立场来说,他不甘做傀儡天子,想收拢皇权,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根本无所谓“错”。他唯一的错误,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成王败寇,他所有的过错,仅仅在于这一仗他败了!   
  她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横刀把手,感觉就像握住了自己一生的平安——唯有手里牢牢地握住天下无敌的兵权,自己才是安全的!这个念头她早已有,但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认识得都深刻。 
  
  唐阳景和他的党羽被拖出了立政殿,李太后坐上了御座,她轻轻地摸了摸摆放在案上的玉玺,感慨万端,良久没有说话。瑞羽看了眼朝臣们的脸色,俯身轻轻提醒道:“王母,据说宰辅公卿的亲眷都被隐王投入了诏狱,是不是该将他们放出来?” 
  
  李太后轻啊一声,“正该如此。阿汝,你执我诏令,前往诏狱将被隐王所害的人放出来。”   
  瑞羽犹豫一下,见李太后面含微笑,目光里别有深意。她怔了怔,刹那间明白了李太后的用意:李太后让她去释放朝臣们的亲眷,是要让这些朝臣记着她的人情,也是要故意支开她,以免在等会儿商议继位人选时,她因涉入过深,会被其中的利益纠葛伤害。 
  
  “诺!”   
  她本来也不愿在朝臣面前多露面,李太后既然做此安排,她也没有拂逆的道理。当即退出立政殿,持了诏令去放人。   
  唐阳景骤然发难,宰辅公卿的家眷毫无防范地被拘入了诏狱,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沾,个个饥肠辘辘,神情沮丧。         
        
  既然做了好人,自当把事情办得妥帖,瑞羽将一群落难贵人领到了弘文馆稍做休息,又令周昌去东内的库房领取米、粮、布、帛等物,给客人准备衣食。周昌去了片刻,便转了回来禀报:“殿下,东内几座库房里的东西,都被隐王昨日犒军用得差不多了。” 
  
  瑞羽皱眉,“难道唐阳景挥霍了一下,库房就空虚到连请宰辅公卿的家眷吃一顿饭都请不起的地步?”   
  “那倒不是。贵客们的膳食,臣已经令人准备了。”周昌向瑞羽靠近了些,轻声道,“殿下,经过昨夜这一乱,恐怕不只宫中库房空虚,宰辅公卿家中也难保就有余粮,还有被乱兵流匪祸乱的普通百姓……恐怕京都很快就要闹饥荒。” 
  
  瑞羽的心思都围着政变打转,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陡然被周昌提醒,她霍然一惊,转念又想到此时民间已经收了夏麦,仓廪尚足,长久的饥荒倒还不至于。只是眼下京都缺粮,颇令人头疼。 
  
  宫廷政变固然攸关生死,但比宫廷政变更棘手的事情,却是京都闹饥荒。瑞羽心头一闪,抬头对周昌道:“周昌,安置宰辅公卿亲眷的事,还是交给孙建仁去办。你管束好我们的人,莫让他们在东内乱走乱动。除了接太娘娘回宫之外,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周昌愕然不解,“殿下,若是此时撤回我们的人,无异于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四阉。这一番政变于我们而言,岂不是全无益处?”   
  瑞羽笑了笑,“这种明面上的好处,我们占着无益,让别人占了去吧!”   
  周昌心中不甘,迟疑了一下,问道:“殿下,要不要向太娘娘禀告一声?”   
  瑞羽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娘娘知道了也会赞同。去吧,别耽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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