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死决

瑞羽意识到其中的艰险,想到东应身处险境,不自觉地出了一身汗,惶然问:“老师,你没有让东应试试垂索下来,看能不能从岛壁上爬下来?”   
  落难贵人不需要她再出面安抚,她留在东内又有违李太后要她远避是非的本意,问了去打探立政殿消息的宦官,听说李太后有薛安之、柳望保护,又有四阉和一干老臣支持,完全控制了大势,她便放心地领了一众亲卫回到西内。 
  
  一早控制住东内的形势后,郑怀就带着胡良成借出的三千神策军回援西内。除去少部分无赖子见势不妙偷偷弃械逃跑之外,几乎所有攻打宫城的杂兵都被围困在内外两层宫城之间,被郑怀和黑齿珍里应外合尽数歼灭,万荣也被乱箭射杀。 
  
  瑞羽赶回西内,见武英殿外的沙场上捆了一串串的俘虏,顿觉奇怪:郑怀做事素来首尾利落,像这样把俘虏捆了扔在地上,任得胜之后的神策军打骂的潦草事却不像他的所为。  
 
  她心中忧虑,急忙催马进了内城,扬声问守门的令丞:“黑齿珍将军和回援的经离先生现在何处?”   
  那令丞见瑞羽率着数百鸾卫精锐回来,便一喜又一忧,苦着脸低声道:“殿下,昨夜内宫有奸细作乱,逆贼明攻城门,暗里却派了精锐潜入御河,他们与内奸合力打开了西南角的拦河栅……” 
  
  御河自西内西南角流入,从东北方向流出,正好将东西两宫分隔开来。相对于坚实高厚的宫城来说,御河虽然有三重栅栏,但却是防御工事最薄弱的地方,且北人多不习惯水战,这个薄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忽视。内奸能够想到偷袭这里,说明指挥者颇有眼光。 
  
  瑞羽初闻此讯吃了一惊,但又一想如果敌人这偷袭之计发挥了大作用,此时西内早已易主,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想来即使有些意外,却也无关大碍。   
  “战况如何?”   
  “六百名叛军从御河泅入,夺取宫门不成,就转而攻打东海珍岛。黑齿珍将军和经离先生歼灭敌人后,唯恐珍岛有失,于是就率兵赶去救援了,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   
  珍岛不过是豢养珍禽异兽的地方,毫无作战价值,如果上面没有重要的人物,断然吸引不了叛军。陪同李太后进立政殿废黜唐阳景,她并不紧张,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场并不精彩的较量,但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惊问:“昭王在珍岛上?” 
  
  不待那令丞回答,她已经挥鞭猛催坐骑,往东海方向急驰而去。还隔着几座院落,她就远远地听到了珍岛上传来的厮杀声。参战双方因为都没有充足的水战准备,所以用不上器械,只能短兵相接,拼的是双方将士的勇猛。 
  
  瑞羽遥见军中大旗所在,便奔了过去,身后的鸾卫连忙举着帅旗护着她直入军中。郑怀此时正皱着眉头观看湖面上的战事。   
  瑞羽急步走过去,问道:“老师,战况如何?”   
  郑怀叹了口气,道:“若是论战,我军必胜。”   
  瑞羽心一紧,“那小五呢?”   
  郑怀轻轻展开手里握着的珍岛地图,送到她面前。珍岛是由奇石为基垒构筑的人造岛,为防异兽逃逸,也为了增加岛上的奇趣,便把岛造成了盆地的形状。除了珍禽异兽放风的地方是缓坡和平地外,四周都是怪石嶙峋,临海更是石壁高悬,只有两个长长的石阶连接着渡口,供人出入。 
  
  此时东应正率领得力的宦官守在石阶上端,正面抵挡敌军,郑怀派去的援兵正从背后袭击敌军。从渡口入珍岛的石阶长不过二百多步,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敌我双方五六百人,这阵势活似夹心馍。 
  
  仅从大势而言,敌军两端都是我方的人,敌军必败无疑;但以实际战斗力而言,岛上的宦官根本就不是敌军精锐的对手,他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一旦石阶入口失守,珍岛内便无反抗之力,东应立刻便要落于敌手。 
  
  瑞羽意识到其中的艰险,想到东应身处险境,不自觉地出了一身汗,惶然问:“老师,你有没有让东应试试垂索下来,看能不能从岛壁上爬下来?”   
  “行不通,岛壁高峭,又长满青苔,加之珍岛边缘假山怪石林立,难以攀登。若不是有此地势,敌军也不至于被困在石阶上进退两难。”   
  郑怀见瑞羽忧心忡忡,又道:“人虽然上不去,但方才我已经让岛上的人吊了甲胄兵器上去,想来对昭王殿下有所帮助。”   
  他们援兵虽多,但受地势所限,却偏偏对夹在石阶上的敌军束手无策,只能期望岛上的宦官勇武,能再拖延些时间,或者敌军见大势已去,弃械投降。   
  瑞羽心中焦躁,自然无法静候,便唤人备船,想靠近些观战。郑怀皱眉道:“殿下,你是主帅,责在坐镇中枢,掌控全局,怎能涉险阵前?”   
  瑞羽笑道:“敌人全被堵在了石阶上,我远远观望不会有危险。何况现在有老师亲自主持战事,我前往阵前鼓舞士气岂不正好?”   
  她说的是歪理,郑怀正待反驳,但转念一想此战的大势已定,战局只限于一小部分地方,远远观望并无危险,身临其境能让她体会到环境对战争的影响,于是便没再阻拦。   
  瑞羽上了船,掌舵手便来问:“殿下,岛上的迎曦港和夕照港都在混战,您要去哪一处观战?”   
  “哪一处我军将胜,我就去哪一处。”   
  这船给自己的战士送过补给,所以舵手对基本的战况也略知一二,闻言回报:“夕照港那边的敌军弱些,想来胜他们会比较容易。”   
  船刚驶到夕照港外,便听到破阵的鼓声和欢呼声,夕照港石阶上的敌军鏖战半日,早已饥渴疲惫,最终被尽数歼灭。援兵上岛增援,瑞羽担心东应的安危,也随军登岛。   
  万荣不知李太后早已离开了西内,并与瑞羽合兵反围东内,所以他对经过水门并且有内奸接应的军队,寄予了擒王的厚望。他挑选的都是东内禁卫和左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很强。 
  
  珍岛的两条石阶上,攻防之战都异常惨烈,污血从最上一阶淌了数百台阶,一直流入东海里,染得港口暗红一片,敌我双方的伤亡人员和断枪残刃、破甲烂盔、石头木块满地都是。相对石阶处的惨烈而言,珍岛内却秩序井然,没有被抽调去守关的宫人内侍仍旧按照原属的宫殿分片安置,他们遵照命令往关口运送各种重要的守关之物,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 
  
  见到援兵上了岛,一众宫人内侍都忍不住欢呼出声,自动让路,好让援兵畅通无阻地往东边的迎曦港增援。瑞羽往人群里一望,不见东应,不禁皱眉问路边的宫人:“昭王何在?” 
             
  那宫人忙答:“迎曦港战事吃紧,昭王殿下亲自前往督战,鼓舞士气,一直没有回来。”   
  瑞羽闻东应竟然自陷险境,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拔腿便往迎曦港方向飞奔。刚跑到岛中的坡地上,她便听到迎曦港内传来一阵异样的欢呼,不是己方击溃敌军,而是敌军终于攻破了由宦官把守的岛上关口,正在大叫:“生擒李氏,活捉昭王!” 
  
  守迎曦港的宦官们面对敌军孤注一掷的强攻,能支撑到此时已是奇迹,关口一破,宦官们顿时士气大泄。此时东应身边的五十名亲卫皆已死伤殆尽,难为这些宦官狼狈逃命之时,竟还有几人记得拥着东应一起跑。 
  
  瑞羽远远地看见东应被十几名宦官拥着逃命,而在他们身后,数十名敌军正穷追不舍。瑞羽连忙拔出腰间的横刀,举刀下令道:“接应昭王!”   
  溃逃的宦官也看到了援兵,纷纷向这边奔来,寻求庇佑,可他们不懂作战的常识,不知归队时切不可莽撞地往前冲,他们杂乱一团地奔过来,竟将援兵本来排好的阵势冲散了。这时追兵借势猛冲,穿阵而出,竟然咬住了东应一行人的尾巴,眼看就要将他们屠杀殆尽。 
  
  瑞羽见东应势危,惊骇至极,顾不得自身安危,一面急令所有亲卫上前救援,一面大叫:“小五,到姑姑这里来!”   
  东应此时也见到了瑞羽,赶紧向她这边狂奔,瑞羽的亲卫让路放东应过来,然后径直去迎战东应身后的追兵。瑞羽见他已经被自己的亲卫护在了身后,不禁松了口气,岂料她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却又憋住了——追杀东应的敌军中,竟有一员身着明光甲的敌将异常骁勇,一杆长槊肆意横扫,她手下的亲卫竟无一人能敌。 
  
  那敌将挥槊直前,连杀十余人,竟又赶到了东应的身后。瑞羽此时离东应尚有五六步远,眼见亲人相聚就在眼前,却发现亲人命悬一线。一刹那间她无暇思索,猛地扑过去将东应护在身下,然后顺势侧倒,避开锋芒,挥刀挡住追击而来的长槊。那敌将力大无穷,一槊震得她虎口出血,半边身子发麻,横刀几乎当腰折断。 
  
  生死攸关的当口,她陡然生出一股异乎寻常的蛮力,尽管如此,她仍不撒手,横刀顺势沿槊杆前推,去削那敌将握槊的手指。那敌将应变灵活,当即回兜槊锋,大喝一声,槊杆弹甩,将她手中的横刀震开,刷的一声,又是一记直刺,向她的面门袭来。 
  
  瑞羽学习武功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她再怎么有天赋,也不可能胜过沙场悍将。那一槊刺来,她根本无法挡开,只得拼尽全力将手中的横刀掷出去,意图阻止敌将。   
  那敌将眼见横刀横空而来,却并不避让,只将槊杆微侧,便将横刀扫落,而槊锋的方向不变,只是顺势由直刺化为了横扫,向瑞羽的脖颈抹去。   
  “姑姑!”东应心胆俱裂地尖叫,猛扑过来,想将她撞开。   
  “殿下!”公主的亲卫也吓得失声惊呼,连忙挥动兵器,想将敌将打退。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瑞羽除了看见长槊袭来带起的青黑影像,听见锋刃划破长空的轻微嘶啸,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瞳孔猛然收缩,脖颈气流逼近的一块地方,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出生至今,她一直生活在危机四伏的权力中心,时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受着威胁,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她如此亲密地靠近死亡,真切地体会临死的恐惧。 
  
  原来直面死亡,怕到了极致,除了害怕脑中便什么都没有!   
  槊刃锋冷,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倏地换了方向,刃脊击在瑞羽的颈上。东应也在此时扑到瑞羽的身边,将她撞倒在地,公主亲卫也赶到,将那敌将逼退。   
  瑞羽颈间剧痛,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闪烁。直到东应大声哭叫,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死。   
  东应趴在瑞羽身上,一面尽力地张开手臂想护住她,一面哭叫:“姑姑!姑姑!”   
  瑞羽虚弱地叹了口气,惊魂未定的她却不能不开口安慰看上去已经吓坏了的东应,“小五,别哭!姑姑没事,没受伤!”         
       
  东应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哭声一时收不住,仍旧哽咽着问:“姑姑,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瑞羽用手摸了摸脖颈。除了耳珰被击碎,耳后一片头发被削断之外,脖子上就只有一条肿痕,伤得并不重。   
  那敌将为何在将要杀死她的时候,又放过了她?想活捉?   
  瑞羽抬头看去,那敌将正与公主亲卫混战成一处,那杆长槊左挑右刺,横扫竖劈,每一式都简练有力。那敌将虽然被数十名亲卫围攻,却是越战越勇,毫不畏惧。   
  瑞羽怔然间,远处突然一支破甲锥飞入战团,正中那敌将左臂的手肘,紧跟着第二箭射中了他的右臂。那敌将的关节要害连中两箭,终于拿不稳手中的长槊,被众亲卫一阵攒刺,仰天倒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瑞羽和一干亲卫与其较量,不禁暗生佩服,见他倒地,竟也没有再扑上去补两刀。   
  瑞羽见敌将受制,这才觉得被吓飞的魂魄落回了原处,想到射中敌将的两箭竟能恰好射在甲胄连接的关节间,一举重创敌人,她不禁对那射士的准头也好生佩服,于是便向来箭处张望。 
  
  对面的缓坡上,郑怀手持长弓,正疾步向这边赶来,看来刚才那两箭竟是他所射。郑怀虽然也教她武艺,却一向做文人打扮,在她心里实在没有他能上阵杀敌的印象,乍见他身披甲胄,手持长弓的样子,她不禁呆了一下。 
  
  郑怀是在听到瑞羽由夕照港上了珍岛的消息后,才匆忙乘船赶过来,恰好当时迎曦港的石阶口被敌军攻陷,己方的援兵也很快杀退了敌军,郑怀于是就率兵从迎曦港登了岛,正好看到瑞羽受伤。他两箭将那敌将解决,便往这边急赶,一把将坐在地上还没有醒过神来的瑞羽拉起,急问:“伤势如何?” 
  
  他待瑞羽和东应一向严厉,瑞羽对他又敬又怕,今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直白浅露的表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连忙道:“只伤了些头皮,没事。”   
  郑怀的目光在她脖颈处扫了一眼,确定她所言不假,这才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瞪着瑞羽和东应,厉声怒斥:“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你们身为人主,怎么连这点自觉性也没有?” 
  
  他这一骂倒比平日里不愠不火地否定更让人觉得亲切,东应忙道:“对不起,老师,姑姑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郑怀也远远地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恼怒之余,心里也颇为欣慰,顿了顿才道:“你们姑侄知道长慈幼孝,很好。但救人应该仔细判断形势,切不可如此莽撞,否则救不了人,还会伤了自己。” 
  
  师生三人话毕,一齐去看那逼得他们险象环生的敌将。那敌将已经被亲卫绑成了一只肉棕,其人经过一夜苦战,满面血污,已是难辨五官。瑞羽隐约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仔细端详片刻,才想起他是谁,“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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