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帝星晦
如今政局飘摇,山河震荡,天下皆反。京都是非之地,不宜久居。我欲寻一处桃花源安置王母和小五,遍数天下州郡都不可得,老师有何指教?
李太后和权阉朝臣互相妥协,立淄博王唐阳林为天子,即日登基。
李太后的权威大盛,虽然她依旧以养病之名长居西内,并不参与朝政,但朝野上下无不对她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违逆。
四大阉没能如愿扶立他们满意的人选,瑞羽也放弃了最初约定的右神策军的兵权。作为补偿,四大阉答应从少府中拨一批钱粮、甲胄、器械,支持瑞羽组建一支三千人的亲卫。
每个人几乎都遂了心愿,只是政局越发动荡。被唐阳景纵容的犯人和无赖子,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京都此时因为缺粮而闹起了饥荒,令天下各道往京都输粮的命令刚下,便传来西北伊吾诸郡自立为王和安西都护府被攻破的消息。朝廷诸公刚支出十几万钱,勉强打发走前来寻求补给的西北边军,关东又报旱灾,南荒也报大涝。灾情尚未查清,蛰伏的白衣教又揭竿而起,衣食无着落的灾民纷纷响应。刚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天下十道,乱了五道,另外五道也摇摇欲坠。
天下处处着火,朝廷便是被火烤着的一只铜炉,天子后妃、公主皇子也好,宰辅公卿也罢,都只是铜炉里煮着的豆子。
李太后虚弱不堪,一次废立之事,便已耗尽心血。大局初定,她就旧病复发,卧床不起,虽然没有性命之忧,精神却越发不济,所以需要安神静养。不过经此一役,她对瑞羽和东应信任有加,尽数将西内的事务交付下来,从此不再操劳。
瑞羽在东应重伤归来后怒气交加,既对自身的处境心焦,又对整肃宫禁之事急于求成。情急而不能静心的时候,她经常觉得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到此时大局在握,缓下气来,平心静气,反而觉得顺心如意,眼前一片晴朗。
直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因为自己历练不足,虽然从小就被教导要临变不乱,但一遇挫折,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找出了毛病,放宽了胸怀,她的眼界也就自然广阔起来,开始真正地掌握了身处权力中心而静观风云变幻的窍门,并学以致用。
这一番蜕变,让她的恐惧慌乱尽去,举止间带出的从容镇静,无声无息地安抚了西内上下人心。
她此时眼界已然与过去不同,应对西内的风云变幻她已游刃有余。再看看这左右天下大势的宦官、权臣、世家、地方藩镇、白衣教匪,看看这天灾人祸,便不再心存畏惧,而是觉得身处这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之中,实在难以独善其身,倒不如退出局外,全盘放弃,而后再重整河山。
这样做的风险极高,但什么样的风险能比时刻处在权力中心、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更高呢?
她志在天下,可是若长期处于诸方势力逼迫挤压的地方,情况稍好不过方寸转身之地,情况差点则仅容侧身,自保都难,只能顾着一身安危,化解来自各方的凶险,没有一个能够切实倚靠的根基地来舒展手脚,哪有机会一展心志?
然而,若要退出这盘迷局,她就应当先有个稳定的立足之地。这纷乱的天下,到哪里去找一处可以让她立足的地方?
她展开舆图,目光在舆图上巡视,从北而南,自西向东,一点一点地扫过:陇州、梁州、庆州、洛州等地离京都太近,地虽富庶,却仍在是非之中;延州、并州、云州等地处北疆与诸胡交界处,连年交战,士卒虽强劲,民生却艰难;矩州、姚州、袁州等地藩镇割据,绝不可能容她入驻,且地方偏僻,不足为倚;魏州、兖州、寿州、光州等地有白衣教作乱,盗匪流寇四处为祸。
她在舆图前站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如意之所,正拧眉沉吟,殿门被推开,郑怀走了进来,拱手行礼,“请殿下安置。”
瑞羽见他进来,眉头松开,微笑还礼,“请老师安置。”
行过安置礼,郑怀便道:“殿下,新招募的五千青壮之士已经安置在灞上,由镇护将军柳望负责安抚。老朽已将花名册及一应粮草甲胄的账册带来,请殿下过目。”
瑞羽错愕无比,“征召令颁发至今不过二十日,消息最远只及关东,怎的就能招募到如此多的青壮之士?据闻父皇征召天下志士讨伐割据的藩镇时,招募十万将士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难道这皇位几度更迭的十几年里,民间青壮之士反而比我父皇在位时更多?”
郑怀脸上不无苦意,摇头道:“殿下,不是民间多添了户口,而是北旱南涝,白衣教又作乱,劫掠关东,逃荒者众多。灾民听闻征兵,踊跃报名,以图温饱。”
瑞羽哑然,接过郑怀递来的花名册和账册,默默地看了起来。那账册的精细之处自有专人处置,她只需看缺损盈余的大概数目。少时她便看完,合上账册问:“钱五万,马二百匹,甲胄兵器的缺损替换略少罢了,怎么军中余粮只得二千石?这还不够五千士卒十日之供。是没去五坊处领取,还是五坊使不肯给?”
郑怀欠身回答:“殿下,军中原有钱十万,米二千五百石。只因所招募的士卒多是灾民中的青壮,尚有家小需要供养,因而不少人恳请柳将军恩典,先支些钱米养活家小。老朽以殿下之名,拨了五万钱,五百石米分发给士卒。当时情急,未及向殿下请示,请殿下降罪。”
“老师说的哪里话,新军筹建是我托付给您的事,您便宜行事,也是应该的。”
瑞羽也知郑怀是在避收买士卒之嫌,一语既毕,有所感触,又道:“赈灾抚民,实是朝廷职责所在。难道朝廷就没有一个稳妥的赈济安抚之法,以致灾民现在只能靠投军来养家糊口?”
郑怀叹了口气,“殿下身在宫中,不曾目睹。”
瑞羽惊怔,“老师言下之意是灾情比我想象的更重?”
郑怀点了点头。瑞羽呆怔片刻,强笑道:“西内不闻朝廷政事,罢了。老师,军中钱粮马匹等物资短缺,是没向五坊处申领,还是他们不给?”
“柳将军四次派人到五坊小儿处领取钱粮,内知使皆以京都粮荒没有余粮为由,拒绝了。”
瑞羽轻哼,“五坊小儿历来打着天子的旗号,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不知积了多少财富。纵是没粮,钱必是不缺的。四阉答应助我筹建长公主亲卫,如今又不肯出钱,这是欺我王母不理事呢!”
郑怀不答话,瑞羽却也没有再发作,先将账册放下了,对他道:“只要五坊小儿在,要钱倒不难。只是眼前却有一件极难抉择的事,弟子深感惶然,想问问老师的意见。”
她说得郑重,郑怀不禁整肃了脸色,认真对待,“殿下请讲。”
“如今政局飘摇,山河震荡,天下皆反。京都是非之地,不宜久居。我欲寻一处桃花源安置王母和小五,遍数天下州郡都不可得,老师有何指教?”
郑怀霍然抬头,吃惊问道:“殿下在这等时机,竟舍得放弃权柄,隐逸世外?”
瑞羽道:“细察天下之势,如今就算真有人能掌握京都至尊权力,那也不过是沙上垒塔,海中筑楼,翻覆只在顷刻。与其大难临头时惊慌逃窜,不如在风平浪静时从容抽身。”
郑怀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道:“时局艰险,殿下心生畏惧了?”
“不是。”瑞羽凝视着宽大的舆图,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不破不立。”
郑怀这一下,却是真的悚然而惊,腾地站起身来,失声道:“殿下,你竟预备放任天下大乱,而后再重头收拾?”
瑞羽颔首,反问:“难道不可以吗?”
“这太大胆了!实在太大胆了!”
郑怀这一生也算大起大落,但陡然听到瑞羽这样的打算,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喃了两句,方正色问:
“如今世族豪强兼并土地,大阉权臣把持朝政,西北自立,西南、北疆、东北十几大镇的节度使也久不听号令。关东大旱,南荒大涝,白衣教又兴风作浪,趁火打劫。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倒悬只在顷刻之间。太后和鸾卫若在京都,皇室尚有最后的名分大义和武力倚仗;若是太后和鸾卫退出京都,就相当于从本已倾斜的皇室中再搬走一根栋梁,这会使无能鼠辈更加肆无忌惮。‘不破不立’四字说来好听,然而殿下有何倚仗?你以为退出京都,放弃大部分权柄之后,仍然能够重新得到权柄,再立宗庙?若是你撒手之后,有人以经天纬地之能,翻转乾坤,夺了华朝帝位,那么你退出京都之举,就无异于背弃了祖宗社稷,大华江山。殿下,你异想天开,可想到了这些吗?”
祖宗社稷在恪尽孝道的瑞羽心中,分量之重,非同一般。其实她早在有了退出京都的心思时就已经想过社稷江山,当郑怀再次说起,她脸色仍不由得白了白。
在这如山般的重压之下,她的腰身始终不曾弯曲半分,仍然笔直秀挺,她轻轻地说:“老师,您说的我都想过了。尽管这个念头有些疯狂,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别的好办法。”
她站起来,指了指书房内的书墙,道:“这些天,小五和我翻看从弘文馆借来的本朝史书,发现货殖志里的记载每况愈下。自我父皇晏驾,朝廷对藩镇软弱,对北方诸胡妥协,已经十五年未有州郡大战。然而我父皇在世之时,天下十道,有八百六十五万户,田亩六千九百万顷,盐铁岁入四百万缗。十五年太平盛世,户口田地不增反减,如今只有四百万户,田亩二千一百万顷,盐铁岁入二百万。那些户口、田地、盐铁岁入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突然发了一次瘟疫,变没了不成?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田地被权阉、官宦、世家等豪强兼并了,失去田地的百姓或是成为游民,或是变成了他们的奴婢。这些豪强有一部分免除赋税的特权,在他们名下的户口田地是他们的私产,为了逃避向官府纳税,他们隐瞒了户口田地。
“他们因为隐瞒户口田地的数量,因而获取了巨大的财富和权势,而这些财富和权势又为他们继续兼并田地提供了更有力的保障。因此这些豪强盘踞一方,个个不是皇帝,却形如皇帝。官府收取的赋税还需要用来支付官吏的俸禄、将士的军需等种种开销,地方豪强的财富却仅用来安闲享乐。
“更要命的是,明知他们的种种作为已经践踏了法纪纲要,皇家却偏偏还不能动他们。因为这已经不是某一处的弊病,而是天下的惯例,如果天子按律令去约束他们,山河立即就会震动,御座立即就会不稳。
“放任他们下去,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纵使皇室还想再容忍他们,当土皇帝当久了的世家,也难保就不想尝尝当九五至尊的滋味。”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激动起来,霍然转身看着郑怀,“户口、土地、盐铁收入减少了,而朝廷每年收取百姓的赋税却仍旧是二千五百万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百姓现在承担的赋税,是我父皇在世之时的三倍!赋税如此沉重,老百姓能吃饱饭吗?有寒衣穿吗?养得起妻儿老小吗?遇到生病或者灾年,他们有余粮余钱熬过难关吗?”
郑怀轻轻地摇头,道:“若是能熬,白衣教也乱不起来。”
瑞羽嘿嘿一笑,面色中却有股异样的严厉,轻声说:“老师,我不似我已故嫡祖母般有耐心,肯用二十几年时间去慢慢改变政局。在我看来,这天下的腐败已经深入根本,用汤药来治,是怎么也不可能治好的。天下早晚都要乱,那还不如让这些乱民拔了旧根,再建新朝。”
“殿下,既然你心念百姓,就该知道当此危局,你其实也是弃天下子民不顾。朝政的糜败与天下的混乱,必然使世族豪门越发肆无忌惮,贪官污吏更无约束,地方劣绅豪强鱼肉乡里,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于心何忍?”
瑞羽咬了咬牙,尝到了齿间的一缕血腥味,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反问:“老师,如果我们仍然留在京都,那我们对天下子民能起什么作用呢?至尊的权力虽握在王母手中,但如果王母下令孙建仁他们那样的大阉将神策军的兵权交出来,这份诏令行得通吗?王母要撤换政事堂的宰相,提拨庶族才能上位,这份诏令行得通吗?减免赋税、释放奴婢、重量土地……这些都能行吗?”
行不通的,天下败乱的根源在于百姓的困苦,百姓困苦的根源在于由以世族豪门为代表的上位者的盘剥,要减轻百姓的苦难,就不能不触动这些人的利益。但他们层层勾连,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掌政密网,牢牢地把持着朝政。即便是至尊之人,在没有足够的雄厚实力的保护下,触动他们的利益,也必然会被这股强大而恐怖的势力反扑绞杀。
西内至今仍然能得到这股势力的认可,是因为李太后处处小心,没有踏过界限,偶然的些许利益冲突,尚在彼此的控制之内,没有触及根本。一旦李太后不顺从他们的集体意愿,伤及他们的根本,他们必然会露出锋利的爪牙,绝不会害怕在废帝之后,再操纵一次宫变。
李太后此时看似尊崇荣耀,但她的命令实际上只能及于两宫,她任何对政事的干预,说到底都必须倚重早已尾大不掉的政事堂来施行。政事堂的宰相个个出身世族,代表着庞大的势力,不仅能当面驳回太后诏令,也能将之搁置不行,甚至暗里曲解太后诏令,为祸天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平和地利用帝王之术理顺朝堂上的关系,使百姓得以休养,没有五年以上时间,绝无可能。而以当今天下的大势来看,根本不必等到五年,高举反旗的百姓便会遍布江河南北,因而他们是否留在京都根本无足轻重。。
郑怀细察天下大势十几年,也知瑞羽所言不虚,但对于她这个想法,他虽然衡量利害觉得不无道理,但仍不情愿。沉寂半晌,他方道:“殿下,天下百姓困苦已久,盼明君治国惠民如婴儿之盼父母。你若决意冒险离开,或许真能进退自如,得到大利益,但于情理上,你却是深负天下之望,非君子所为,也不是我教导你文韬武略的初衷。”
瑞羽低下头去,指甲划破案几上的漆,刻下一道深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眉目间虽有惭愧,却无悔意,慢慢地说:“是,老师,弃天下子民而走,自寻一个能够扎稳根基让我进退有据的地方,是只顾我的至亲和少数臣属的安危却没有真正爱民如子的做法,很自私。但西内势力有限,自保有余,若不量力而想庇佑天下,却是徒然将王母和小五、西内诸臣属推向刀尖之上,这不是我愿为之事。我必先爱护我所亲爱者,而后再爱护余力所能及者,最后才是天下子民!虽然有负天下之望,但若没有将实力积攒到足以庇佑天下子民的程度,我,绝不会贸然如此。”
她的声音平静,冷静,仿佛有一股血腥气自她齿间一丝丝地渗出来,冰冷,残酷。
郑怀心中百感交集,良久无语,半晌才道:“中枢之权让出,只需一退,再想夺得,却艰难至极。殿下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涉险之法,只怕置之死地容易,后生却难。”
瑞羽笑了笑,一指身后的舆图,“正因为艰难,所以才要请教老师。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何处可供我和小五暂居休养?”
郑怀震撼犹存,但他看天下大势的目光仍在,目光在舆图上巡视片刻,他便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地方,道:“此地甚好!”
瑞羽大惑,“这里?”
“正是。”郑怀点头,徐徐道,“殿下既然已经放弃中枢,就当取边角之地安身。然而细察如今天下之势,四角之地虽富,但不足以为根本;民虽殷,但不足以供军资;地虽险,但不足以遏兵锋,只可暂居一时,却不足以积蓄殿下他日再取天下的力量。唯有此地,虽然看似荒芜不堪,却可以安居;西望中原,又可以新立城郭,且正合殿下心意。最重要的是,此处……”
师生二人正对着舆图指点江山,外面的青红急促敲门,禀报:“殿下,昭王殿下遇刺!”
瑞羽大惊而起,匆忙道:“劳烦老师替我在此值守,便宜理事,我去看看小五。”
郑怀近期因为将全部心神都放在瑞羽身上,不定课时,随时教导,因而也就没有再充当东应的老师。但他与东应过往的情谊也不薄,听到东应遇刺的消息,二话不说便应诺,“殿下自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