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枰天下
既然如此,我们一局决胜负。你若胜了,我全力助你经营你的世外桃源;我若胜了,你反过来助我经营天下,如何?
若以天下为局,落子中腹,正可比如今的京都;落子边角,正可比瑞羽图谋离都落脚的齐地。
唐阳林的话,实在出乎瑞羽的意料,但瑞羽又不是十分意外,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顿悟:唐阳林原来是个有心人,居然看出了她取道东京的用意。
“陛下为天子,自然可以天下为局。瑞羽是一个小小女子,却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无意谋求非分之势,无非是想与至亲谋一处世外桃源,苟全性命于世罢了。”
唐阳林也不反驳她的话,轻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局决胜负。你若胜了,我全力助你经营你的世外桃源;我若胜了,你反过来助我经营天下,如何?”
瑞羽诧异无比,放下手中的棋子,作色道:“陛下,这天下是男子的棋盘,却不是女子能够立足之地。臣妹自顾不暇,岂有余力他顾?您高看太多,令臣妹不胜惶恐。您若是闲来无事,要臣妹作陪,臣妹当尽力而为;但若以天下为局,臣妹却万万没有这等胆量与您对决。”
唐阳林呵呵一笑,执子落盘,道:“阿汝,你执黑先行,已占了先;你取了星角利地,又占了一次先。反观我只能坐困中腹,四面环敌,处处受制。这样棋局,你胜算已经占了七成,为何还如此谦让?”
瑞羽不再答话,一展袖袍,将棋盘上落的棋子拂乱,道:“陛下大量,臣妹无能,不敢对局。”
唐阳林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叹道:“阿汝,你若不愿,我也不能强求,何必如此?”
瑞羽不喜欢与人接触,唐阳林与她只见过几面,并无深交。唐阳林唤她的小名,都已经让她觉得这样的亲昵太过于怪异,此时唐阳林伸手来拉她,更让她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自禁地将手腕一翻,五指翘张如兰,指尖扣在唐阳林拉着她衣袖的指节上,劲力透处,唐阳林痛得闷哼一声,但却仍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开。
唐阳林毕竟是天子,瑞羽一击,他仍不退却,瑞羽再出手,显然不行。她猛然抬眼,便见他满眼恳切,甚至于哀求。
这个人,跟他之前的四任天子,都不一样!他最初的时候隐藏很深,但此时在她面前,却似乎只有坦诚。这是为什么?
她看看他的眼,再看看他拉着自己的手,便在他前面又重新坐下,轻叹,“陛下的言谈举止,真令臣妹如坠云里雾里,茫然不知所措。”
唐阳景松开她的衣袖,一颗颗地将棋子照原样摆好,笑道:“其实说明白了,什么事都很简单……”
“嗯?”
唐阳景望着她,温柔又果断地说:“我只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改变这天下的格局,还我唐氏江山清明,再现华朝盛世!”
什么事明白说,果然是很简单。当他把意愿清楚地告诉瑞羽时,瑞羽愣住了,只觉得荒谬绝伦,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对她说出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来。
“陛下何出此言……”
唐阳林打断她的话,沉声道:“阿汝,我坦诚相待,你也不要虚言!立政殿之变,足以让我认识你在西内的地位;东京之行,足以让我知晓你的胸襟与能力。你不是没有能力帮助我,而是你不愿意帮助我!”
他顿了顿,脸上浮上一抹凄凉之色,摇头苦笑,“你有东应,就有回圜转折的余地,故此你不愿帮我,是吗?”
他的话完全剥去了一切的遮掩,再次让瑞羽措手不及。无论她怎样成长,终究年龄还不足,脸皮还没有厚到剥去一切遮掩,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刹那间瑞羽呆了一呆,勉强地道:“陛下,小五根本无意问鼎,否则太娘娘也不会拥立陛下……”
“他不是无意问鼎,而是因为此时的帝位聚集天下凶险,他自忖暂时没有能力化解这些凶险,所以避开锋芒,积蓄力量,谋取将来!”
瑞羽陡然一个战栗,指尖的黑棋落在了她想落子的地方。
唐阳林跟着她落下一子,轻轻地说:“阿汝,东应还没有成人,他的将来有太多的不可预测,于你未必有利。与此相反,我已经立位于此,不会再变。你将来从小五那里能得到的尊荣与权势,我现在都能给你。”
瑞羽暗笑一声,轻嗤,“天道尚有沧桑,东应将来有所变化,也是理所应当。而陛下说自己将来绝不变化,却是虚言。”
唐阳林摇头,“阿汝,你明知我说的不是此意。”
瑞羽一笑,扫开心中阴霾,笑道:“陛下是在说禅吗?可惜臣妹愚钝,无此慧根呢!”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陛下有志于此,瑞羽自然盼您能遂心所愿,大展宏图。然而瑞羽资质平庸,实不堪供陛下驱使。纵观天下,雄才济济,无数豪杰欲求君王垂青,满朝俊杰亟待为天子效忠。陛下放眼天下,奈何为难瑞羽一介小小女子?”
“天下雄才济济,不是欲求君王垂青,而是时刻想翻覆我皇华江山,取而代之;满朝俊杰亟待为天子效忠,怎奈道路壅塞,无法近身。阿汝,我虽为天子,却不得自由,只有你一人能救我,救我唐氏二百年基业啊!”
唐阳林目光灼灼,望着她幽幽叹息,“阿汝,东应的未来还有无数的选择,并非帝位不可;而我已经处在这个位置,却只能选择你帮……不,这不能说是选择,只能说是唯一的能够解开死劫的救赎。”
他的表情悲哀而无奈,带着一种如临深渊的惨烈。瑞羽也不禁动容,勉强笑道:“陛下,您登基不过三个月,来日方长,何至于此?”
唐阳景握着棋子苦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筹谋。可水师已经被你掌控在手中,随时可以远航千里。明日你及笄礼后,怎会还留在京都这是非之地?”
瑞羽顿时语塞,有种心底私密尽被看透的窘迫,只好闷头下棋,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您既然已看出我准备离开,就当明白我已无他意。京都凶险苦闷,远不如外地逍遥自在,我只顾惜自身的性命,实无余力再来助你。”
她说着,陡然又想起自身的性别,拒绝的话便流利起来,“何况千秋大业,本是丈夫之事,陛下奈何将之托于妇孺?我无意亦无力,砥柱之责,实不敢当!”
匆匆数语毕,她投子认输,推盘而起,敛声告辞道:“陛下,臣妹明日及笄,按理今日就当开始准备。王母还在等我选择笄簪,臣妹这就告辞了。”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离开,她做好了避开唐阳林阻拦的准备,召集了亲卫,转身就走。孙建仁本想献献殷勤,但看到瑞羽身边亲卫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又有些心虚害怕,只远远地行礼恭送。
瑞羽回到西内,李太后满怀焦躁,看到她回来,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阿汝,事情如何?”
“无碍,唐阳林和四阉准了我对东京留守的弹劾,执政事笔平章事安慧已经写了诏令,罢免了应氏东京留守之职。”
瑞羽安抚了李太后,一眼看见东应在旁边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脑海里陡然想起唐阳林刚才说的话,不禁怔了。东应见瑞羽望着自己发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饰,并无不妥,不禁莫名其妙,“姑姑,你怎么了?我身上有何不妥?”
瑞羽这才醒过神来,笑道:“没事,我想到了驻扎东京的新军和水师,所以有些走神。”
李太后信以为真,点头道:“不错,你不在东京,新军和水师无主,必然有人觊觎。好在有经离先生代为照看,你及笄礼后就回去,倒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东京留守的弹劾既然不足为惧,李太后也就不再关注,叮嘱了瑞羽几句,便回千秋殿继续清点离开京都要带走的钱财。她于政治上的才能实在不足,但敛财理家的手段却着实了得,西内的藏甲、收粮、敛财库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分别散布在京都和京辅行宫,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钱财。
贪财爱货这是很多老人的通病,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攒些家底留给后辈子孙,李太后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财,到现在准备和瑞羽一起离开京都时,自然舍不得交给唐阳林和少府,是要一起带走的。这批钱财数额惊人,从瑞羽前往东京之日起就陆续发送,至今仍然没有运完。
瑞羽及笄之礼在即,钱财的运送便显得急迫,她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打点。东应这些天一直都在协助李太后清点钱财,安排运送,此时他见李太后要走了,便也想跟去帮忙。
瑞羽心里有事,冲东应一使眼色,示意他留下来。东应会意,落后李太后几步,又转回来找她,问:“姑姑,你有什么事?”
瑞羽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沉吟一下才问:“小五,这两个月你是不是常去东内和……陛下一起下棋?”
“我没怎么去东内。不过我在弘文馆学习的时候,陛下倒是常来找我下棋。”
东应目光一闪,反问,“姑姑,陛下找你说了什么?”
瑞羽待要如实告诉他,却又止住了话,拍拍他的头,笑道:“也没什么,反正我们都要走了,管他打什么主意。”
东应有些不高兴地躲开她的手,瞪着眼睛,恼道:“姑姑,我是大人了,你别再像拍小孩子一样拍我的头!”
此时的东应白净红润,浓眉大眼,翘鼻丹唇,俊俏异常。鼓嘴瞪眼的他躲避着瑞羽的手掌,一脸又恼又羞的表情,就像只被人惹怒了的小青蛙,让人又怜又爱,又觉好笑。
瑞羽一愕之后,忍不住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重重地在他头顶上揉了两下,哧哧笑道:“小鬼,还没长到我胸口这么高呢,有多大?有多大?哈哈哈!”
瑞羽最近专心学武,武功已经略有小成,东应怎么躲也躲不开,鼻尖都被她捏红了。东应很是恼怒,气得直跺脚,“我很快就会长高的,高到比你高!长到比你长!你不许再像哄小孩子一样来哄我啦!”
一干宫人内侍亲卫眼见两个少主人嬉闹,都暗觉好笑,但他们调转目光,却不敢看。瑞羽逗了东应两下,突然想起东应最近都在主持西内上下的庶务,不宜在人前这样戏弄他,便赶紧收了手。
东应逃出魔爪,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跑出十几步远,才回头冲瑞羽大嚷:“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哼!”
东应一个大大的鬼脸扮出来,让好不容易收了玩心的瑞羽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心情顿时愉快起来,被唐阳林勾起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