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长贵主
一念至此,她嫣然一笑,抬头道:“既然如此,就请皇兄将东海赐给我做汤沐邑吧!”
九月二十一日,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西内所有的宫殿都洒扫一新,空气中浮着浓郁的墀香,往来络绎不绝的宫人内侍个个穿着崭新的衣裳,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武皇帝嫡女,出生即有封号的靖康长公主今日十五岁,行及笄礼。凡其臣属皆有赏赐,天子与五位宰相亲临观礼。
李太后亲自充当她的笄礼正宾,拿着嫩白的牙梳将她的头发绾起,结为成人的发髻,为她拢上巾帼,插入脂玉凤首簪,然后引她起身脱去童子的彩衣,换上玄服。
她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唐阳林是李太后所指的承她父亲之嗣的天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嗣兄。唐阳林既是她的嗣兄,又是天子,便坐了正堂之位。
瑞羽出了东房行礼时,看到坐在堂上满眼赞叹等她过来行礼的唐阳林时,突然有股异样的酸楚——眼前这个人,自己没有见过几次,可他却是她名义上的嗣兄。虽然他承她父亲之嗣,是李太后为了巩固自己的身份地位趁势挑选出来的天子,但名义上他应该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
或是因为笄礼这样特殊的场合,能够让人感慨万千;或是因为他看她时,表情太过温柔,仿佛真的将她视为了手足。一瞬间她的心柔软起来,在他伸手扶起自己的时候,蓦然有些愧疚。
三加礼成,堂下歌舞陈列,唐阳林将瑞羽唤到身边,让她在他下首安坐,欣赏舞乐。就在大家评议曲艺优劣时,唐阳林突然轻声问:“阿汝,我昨天的提议,你当真不肯吗?”
瑞羽早猜到他今日必有一问,因此并不推辞他的召唤,坐到他下首,留神听他说话。他这一问为了避开近侍的耳目,几不可闻,她却听得清楚,涩声回答:“兄长,小妹力弱,不能担此重任,只想独善其身。”
她想着笄礼之后自己远走高飞,今生几乎不可能再与他相见,撇下这个因为西内的私心而被推立出来,孤据御座的嗣兄,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唐阳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问她一次,听她依然拒绝,虽不觉意外,但还是忍不住黯然,笑了笑低声说:“申生居内遇害,重耳逸外而安。你和小五在外,也好。”
瑞羽轻“嗯”一声,不再就此话题多言,转而指着堂下的舞伎笑道:“兄长观此舞甚为入神,若是喜欢,这二十一名伎人,我便送给兄长,如何?”
唐阳林看着堂下出神,却不是因为舞伎,而是另有所思。瑞羽的话说出来,他却呵呵笑道:“如此,我便笑纳了。”
目光在瑞羽脸上一掠,他暗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要离开,必有许多不便。若是需要用天子名义的话,你可以趁今日笄礼说出来。”
瑞羽顿时怔住了,西内的人要离开京都,只需太后一句移驾养病便可,但他们离开京都,落脚齐地,仅以李太后的名义下诏,没有执政事笔的宰相拟诏,终究在名分上还是有些勉强。他们落脚齐地,如果能由唐阳林下令,有执政事笔的宰相拟诏,却是再好不过了。只是瑞羽心中有愧,这个要求她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唐阳林也不催她,看着堂下的歌舞,饮了口酒,放下酒杯,拍了拍掌,示意歌舞撤下,满堂顿时肃静。他有天子的名义,在这种无关政事的典礼上,无人想故意落他的面子。当即乐止舞收,众人都整肃了神情,等他说话。
唐阳林展了展袍袖,道:“今日吾妹加笄成人,依本朝旧例,嫡长公主者,应加封号,授一州为汤沐邑。朕欲参照旧例,为吾妹加封号,授汤沐邑。”
堂中诸人自李太后以下,尽皆愕然,好一会儿安慧才急忙抗议道:“陛下,长公主出生之日即被封为‘靖康’,已有封号了。”
李太后正欣喜于唐阳林主动提出要给瑞羽加封号,赐汤沐邑,见安慧阻挠,便没好气地说:“阿汝的封号‘靖康’,乃是因她未生即失父,出世即失母,吾为求她平安康健而加的美号,并非朝廷所加!而今她加笄成人,正该按例授予汤沐邑,取其地名为正式封号,并以天子诏令公示天下。安卿家,你岁数不大,却已糊涂了不成?”
安慧无论如何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让瑞羽得到一州汤沐,见李太后支持瑞羽,他便恳切地望着唐阳林,沉声道:“陛下,嫡长公主曾得一州为汤沐邑,是因为太宗朝所封的长公主有大功于国,且当时我皇华天朝正当盛世,疆域辽阔,国土富饶。然而如今……”
他的话说到这里,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勉强道:“边境四面,西面诸戎、北疆狄族、东北诸胡蠢动;中原腹地则东有白衣教作乱,南有藩镇割据。朝廷诏令出了关东,便难以通行。当此危局,陛下应以重振我皇华江山为念,奈何存小儿女心态,只顾为妹求膏腴之地,添脂粉钱?”
这些隐忧就是在平日朝议,朝臣们也都尽量不提。瑞羽笄礼之日,安慧却明明白白地将这份遮掩撕去,以此来阻止唐阳林的提议。李太后不由得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待要发作。
唐阳林虽然也不高兴安慧阻止自己,但安慧肯出面将话说得这么明白,除了私心之外,总还存着两分公义。就为他这两分公义,唐阳林也不愿看见安慧被李太后记恨,当即开口道:“老宰相,朕孑然一身,并无嫡亲手足,及至承武皇帝之嗣,才有阿汝一妹。吾妹身份尊贵无双,但身世却颇为凄凉。无论天下之势如何,这封号与汤沐邑之事,朕决意不肯委屈她半分!”
瑞羽见两方争执,心念一动,笑着离席道:“皇兄莫急,宰相休恼,既然是定瑞羽的封号与汤沐邑,还请容许瑞羽说句话!”
唐阳林听她出声,脸色便缓和下来,望着她温和地说:“吾妹但说无妨。这封号与汤沐邑理当由你自选,无论你选择何处,朕都准。”
安慧气得胡须都吹了起来,怒道:“陛下怎可视国家大事为儿戏?此举已然超乎国法,即使长公主选了,臣也不敢奉诏!”
另外四位宰相深感唐阳林此举出乎意料,大违常理,便一齐离席道:“臣等亦不敢奉诏!”
照正常的程序,天子诏令应当由执政事笔的宰相手书,由与议的门下省宰相附签姓名,再加盖玉玺后,才算合法,才可以告示天下。现在五名宰相一齐出列反对,以不奉诏相要挟,李太后气得把手里的金杯当的一声掷到他们的面前,就待开口大骂。东应连忙劝道:“太婆,且息怒,且息怒!姑姑还没有说话呢!”
那边的瑞羽看了一眼五位宰相,然后又望向唐阳林,笑道:“皇兄,五位宰相都反对,您还要任小妹选吗?”
唐阳林笑了笑,慢慢地说:“朕一言九鼎,岂能悔改?”
他的表情诚挚温和,瑞羽看在眼里,呆了一呆,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动,暗想:无论你这番言语是真情还是假意,你能在宰相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都承了你的情!
一念至此,她嫣然一笑,抬头道:“既然如此,就请皇兄将东海赐给我做汤沐邑吧!”
“咦?”“呀?”……
殿内一片怪声,正准备力谏的宰相呆住了,连唐阳林自己也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阿汝,你要哪里?要东海?”
瑞羽含笑肯定回答:“正是!”
唐阳林皱眉道:“海上纵有岛屿,也少子民,能有多少出息?且地属蛮荒,海域相隔,来往不便,怎能以此为汤沐邑?阿汝,你另择富州吧!”
瑞羽摇头,“皇兄,我就要东海!”
海上的岛屿因为不便管理而没有赋税收入,又不与陆上诸方势力冲突,她要东海为汤沐邑,却是没有哪位宰相再反对了。
唐阳林怔忡片刻,想到瑞羽在东京收拢的水师,蓦然一笑,叹道:“好,吾妹既然有此志向,朕岂能不成全?”顿了顿,他又道,“吾妹妙想绝世,岂能只做东海公主?应当四海成凤!”
瑞羽一愕,他已经一拂衣袖,对安慧大声道:“拟诏,以四海为吾妹之汤沐邑,东京水师随吾妹驾前,为其邑卫!”
封瑞羽为四海公主,安慧绝无异议,但把水师也送给瑞羽做邑卫,他却犹豫不决,想要反对,但抬眼看到李太后冰冷的脸色,又想到瑞羽其实已经控制了现在的东京水师,只是差个名分。而这名分天子不给,太后也会给,于是他便苦笑一下,不再吭声。
瑞羽谢过龙恩后,唐阳林目光在东应身上打了个转,招手示意他,“东应,你过来!”
东应不料唐阳林突然叫自己,好生奇怪,连忙起身上前,疑问:“陛下?”
唐阳林看着他还略显稚气的脸,道:“男儿功名只在马上取。我皇华高祖起于草莽,十一岁冲龄即随父兄征战沙场,才创下我唐氏二百年基业。你今年已经十二,不知有无胆量上马征战?”
他这一问,好生突兀,东应惊讶至极,眨了一下眼睛,迷惑地“啊”了一声。
安慧等人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好静候下文,却听他道:“百年来,皇室子弟沉溺于安逸,早失了高祖英武之气。朕少年不肖,及长仍一无是处,朕只盼后辈子弟中,能有人承先祖之志。”
东应愣愣地回答:“是。”
瑞羽唯恐唐阳林设什么圈套,哄了东应去钻,插口道:“皇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唐阳林微微一笑,仍旧看着东应道:“青齐等十二州连年干旱,赤地千里,百姓流亡,白衣教趁火打劫,肆虐两道。平卢、横海两大节度使战败身亡,贼势猖獗。朕问你,你有无胆量当此乱世远赴青齐,为平卢节度使,招募当地忠义之士,替朕扫清妖孽?”
此言比刚才他让瑞羽自选汤沐邑,更令人惊愕。安慧等人惊愕,是因为唐阳林一直以来骄奢淫逸,好享乐而厌朝政,不料今天却迭出非常之令,竟意图让一个才十二岁的童子领节度使之职,去朝廷早已失去控制的青齐之地,募兵镇压乱党。
李太后和瑞羽、东应惊愕,却是因为青齐之地,正是他们原先预定的落脚点。李太后本是齐地女,故此他们本打算以奉太后回乡省亲休养为名,到青齐落脚。却不料唐阳林竟然出人意料地主动提出让东应为平卢节度使,这样东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十二州。
一刹那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感觉眼前这位素来表现一般的天子,其实深不可测。
众人无言,唐阳林又问了一声:“东应,你可愿去青齐之地?”
东应被他的目光逼着,一瞬间心潮澎湃,踏前应诺,“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