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少年游

姑姑,我只怕你突然抛下我,不管我了。至于随你一起漂泊,我却不怕!无论到哪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不怕!   
  靖康长公主笄礼日,天子诏令,以四海为长公主汤沐邑,东京三万水师为其邑卫,侍奉左右;同日,以昭王东应为平卢节度使,统治青、齐等共十二州,可自行招募忠勇义士,征讨白衣教乱匪。 
  
  两诏一出,朝野一片哗然——一则海外蛮荒,二则齐、青早已陷落,皆属绝地。朝廷上下均感天子此诏看似恩厚,实则等于放逐了最有资格问鼎的宗室亲王。   
  就在各方都在揣测西内必然对此诏不满,会废帝重立时,李太后的反应却又出乎众人意料。李太后不仅没有斥责天子,反而下诏,以自己年老多病,愿归故乡休养为名,携长公主及昭王同往齐地。 
  
  李太后年纪已大,离开京都前往齐地,以后几乎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相当于将西内的权势尽数让出,彻底远离皇权中心的纷争。   
  她这决定,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对于京都所有的权势人物来说,名分大义最高的太后彻底放权,无疑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于她离开以后怎么分配她留下的权力,让自己沾上一点利益,那又是以后的事了。 
  
  西内众人离开京都,除去鸾卫、新军和水师及其家眷之外,还有许多侍从、匠户随行。与此相应,兵器、甲胄、钱粮、布匹等物也必须逐渐分批东移。   
  这些庶务,东应此前已经领着一群文书整理了两个多月,并且从往东京派匠户起,就开始慢慢地运送。随他们一行最后出发的多是将士及轻便之物,因此他们离开的时候,队伍繁而不乱,整齐有序。 
  
  天子携百官亲送太后鸾驾至东郊,李太后屏退一众宦官和臣属,招手示意唐阳林近前,轻声道:“陛下,老身别无所求,一生只求平安。离开京都,将西内在京都的势力留给你,不使你在名分大义上受制于人,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他昨日对瑞羽和东应和善,李太后对他也就温和了许多。   
  唐阳林拱手应诺,“我虽不敏,也当竭力不使祖宗蒙羞。”   
  瑞羽在旁边听到他的话,陡然有种遗憾:在她父亲去世后,各方挑选继任天子时,为何没有早早地选中他?若是早选了他,今日的政局,应该不会败坏至此。然而她的念头闪了闪,又变成了无奈——十来年,若不是围绕皇位的争斗剧烈,宗室亲王死伤惨重,血脉凋零,又怎么轮得到唐阳林? 
  
  唐阳林别过李太后,转向瑞羽和东应,道:“阿汝,小五,此去青齐,万事艰难,你们要好好保重。”   
  瑞羽和东应点头应道:“陛下在京都风云变幻之地,也要珍重。”   
  李太后进入京都时,正值豆蔻年华;今日离都时,却已经是满头白发。她一生最落魄、最光华、最尊荣的岁月都消磨在了这灰墙黑瓦间,许多次她午夜梦回,都想离开这令人压抑沉郁的地方。但到今日,她真的要离开了,不禁回首西望,怅然若失。 
  
  不止李太后惆怅,就是随行的数万臣属一想到要离开熟悉的京都,远走陌生的齐地,也满怀离愁,心中惴惴不安,其中不少女子已经忍不住心酸抹泪。与此相比,倒是瑞羽和东应以及一干将士,虽然也有离愁,但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京都的束缚,却也雄心勃勃。 
  
  一行人先到东京与水师和新军会合,然后分批登船,顺流而下。水师船坞所造的新船大大小小有三百多艘,加上水师的旧船及雇用的民船、商船,上千只船在河面上穿梭,一时蔚为壮观。 
    
  十几万人丁、钱粮、马匹挤在东京,必须要有人坐镇东京,因此李太后到了陪都,并不急于东下,而是领了鸾卫入驻洛阳宫,安镇全局。   
  瑞羽掌兵权,东应领平卢节度使,他们都是要早到齐地,使军民齐心的要人,因此登上了第一批东去的船。   
  河水滔滔,江风猎猎,瑞羽和东应站在五牙大舰的甲板上,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东京城墙,两人心里各有所感。良久,东应长叹一声,道:“终于离开京都,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惆怅与失落,瑞羽听在耳里,忍不住问:“小五,离开最容易取得至尊权力的京都,随我东去荒芜而战乱的齐青之地,你怕吗?”   
  东应脆声回答:“不怕!”   
  他顿了顿,望着瑞羽,认真地说:“姑姑,我只怕你突然抛下我,不管我了。至于随你一起漂泊,我却不怕!无论到哪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不怕!”   
  瑞羽看着他充满信任与依赖的明眸,蓦然间心头微酸,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小五,你放心,我将你带出京都,也会将你带回来!我此时让你放弃的东西,以后也会重新帮你拿回来。” 
  
  东应反握着她的手,摇头道:“姑姑,我放弃什么,这是我自愿的!而我想要什么,我也会自己去争取,并不需要你为我劳累奔波,我不愿坐享其成。”   
  长风拂过,少年的衣袂飘动,眉目间的神情坚定而沉稳。他骄傲地挺立,望着两岸如画的江山,大声说:“姑姑,你不用把我当成孩子,别顾忌着我,尽管往前走!我很快就会跟上你的脚步,赶到你的身边,与你并肩而战!” 
  
  瑞羽惊诧,看到东应认真的表情,心神为之一动,展眉一笑,道:“好!”   
  齐青一带的干旱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赤地千里,百姓能逃走的早已逃走,没逃的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沦为流寇乱匪。   
  干旱之初,各地还有世族大户结盟抗旱自保。但随着旱情的持续与白衣教的日益强大,连平卢、横海两大节度使府都相继被攻破,这些世族大户便再也支持不住,或者从贼以保全性命,或者被尽数屠戮。连绵千里之地,除去或大或小的贼匪,绝少再有人烟。 
  
  朝廷收到的当地奏报,还是当地官府还能维系时官员所写的,距今已经大半年,实情比之当时更糟。   
  瑞羽和东应来之前,就已经无数次地翻阅过这些州县的黄册和地方志,猜想过当地的模样,但当他们第一次踏上这片寂静无声的焦土时,仍然深受震惊。   
  郑怀俯身捡起一土块,黄褐色的土块本来应该是庄稼地里最肥沃的泥土,如今却已经被太阳晒得酥脆,他拿在手里,只是轻轻地一握,土块立刻化为了碎粉。   
  “沿海靠河之地,水汽充沛,应该绝少出现持续的干旱,像这种近三年不下雨的气候,更是前所未闻。”郑怀慨叹一声,回头看到瑞羽和东应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禁笑问,“怎么,二位殿下怕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口气,瑞羽摇头道:“不是怕,而是看到这样的情景,突然间觉得有无数事情要做,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东应赞同地点了点头,叹息,“不是亲临此地,我们是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还算富足的齐青之地,居然会荒芜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收拾!”   
  郑怀轻笑,“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再往下做,就好了。”   
  瑞羽和东应齐声问:“那该怎样开头?”   
  “派出游奕侦查四方风物,择地扎营,埋锅造饭。”郑怀呵呵一笑,拍拍手里的泥尘,接着又认真地说,“大旱之后,当防大涝,先安下身来,然后兴修水利。”   
  在几乎已经旱成绝境的地方安身,是件艰难至极的事。所幸他们这一行早有准备,青壮多,老弱少,妇孺大多跟随李太后驻扎在东京,暂时不会过来。没有拖累,他们先度过了最初的几日,往后便习惯了许多。 
  
  过不久,天气变化,秋雨潇潇地下了起来,旱情暂时得到了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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