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乐还家

瑞羽待营中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完毕,也按捺不住迫切回家的心情,当即纵马出营,直入齐州城。   
  春风掠过柳梢,初绽嫩芽的柳条随风婀娜起舞,迎送从身边经过的路人。   
  青州通往齐州的驰道上,一彪骑兵向北奔驰,错落有致的蹄声在田野里传出很远。农田里忙活的农人循声望去,看不清将士们的面容,却能看得出将士们个个肩宽腰直,坐在马上沉稳非凡,身上的青唐甲反射出黑亮的光芒,腰间悬着一长一短两柄刀,马鞍两侧分别挂着长矛、长弓、箭袋、备用横刀等物,坐骑匹匹油光发亮,一起一落间平稳异常。 
  
  这队骑兵恐怕有两千人,除了节奏平缓的马蹄声外,没有发出一丝嘈杂之声。这样整齐有序、沉稳异常的军队走在驰道上,竟然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威慑力,令人感觉到一股杀气正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慢慢弥散开来,不管前面有什么样的阻碍,他们都能一举扫清。 
  
  队伍前面迎风招展的旌旗上书着“四海镇东军”五个字,中军力士高举的素白色筒细布底大旗上,以金丝银线绣羽,八宝嵌眼饰边的一只青鸾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在农田一角给耕牛套笼头,装犁铧的两个少年看着这队骑兵走过,不禁生出敬畏之意。其中一个少年虽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低声啧啧称赞,“听说他们用的一把横刀,就相当于咱们辛苦一年的收成,贵重得很呢!那他们这一身的打扮,那得要多少钱才够啊?” 
  
  同伴也啧啧称赞,“我要是有这么一身兵器甲胄,那可真不知有多威风!”   
  起头的少年此时听到同伴的这声感叹,鄙视地瞄了他一眼,嗤笑,“能穿这样的甲胄,佩这样的横刀的将士,据说都是长公主身边的百战精兵。这些年,白衣教四处劫掠,将士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征战,这身打扮是要用百战不死的荣耀才能换来的。就你那胆量,叫你打条狗你都不敢,还想这个?” 
  
  在沿途百姓的窃窃私语声中,军队不疾不徐地靠近齐州,在营盘前的校场上停了下来,然后井然有序地列成方阵。   
  这些士兵多是当初从京都招募来的青壮,他们的营盘和家就在齐州城内外。这次大军返乡,正是大战之后的休整。因为白衣教势力猖獗,将士们连去年过年也在外面征战,此时回到齐州,想到就可以见到阔别的亲友,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一身铁骨刚强,也不禁动了儿女心肠,急着回家一探亲友。 
  
  瑞羽何尝不是如此,但仍旧沉静微笑。她策马而出,朗声道:“清明节的卯时三刻全军聚集,往英烈祠祭祀战死的袍泽。现在,大家回营,解下甲胄,领取功赏钱财,各自归家,去和你们的亲人至友团聚,好好地享受你们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清平安乐吧!解散!” 
  
  这正是将士们的心头所盼。大家当即轰然应诺,欢呼声震天。不过瑞羽治军纪律严明,将士们虽然个个急不可耐,但归营解散仍旧井然有序,不见杂乱。         
      
  瑞羽待营中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完毕,也按捺不住迫切回家的心情,当即纵马出营,直入齐州城。马蹄轻疾,不多时便到了城东的太后宫。   
  李太后名分尊贵,太后宫本来应该是要按祖制大造的。但创业之初,万事艰难,李太后心疼孙女和曾从孙,宁肯让公主府和王府造得富丽堂皇些,也不愿自己占用过多的钱财人力。因此这太后宫便由李太后亲自选址,依山傍水而建,景致虽好,但宫室却很朴拙。李太后还在自己的寝殿后开辟了一块田地,闲来无事种些庄稼花草,以此来修身养性。 
  
  在京都时,身处险境,李太后时刻都悬着心,唯恐一时照应不周,让人算计了瑞羽和东应。到了这齐州,再也没有了能够威胁瑞羽和东应的势力,李太后这才放下心来。日常饮食供奉虽不如在京都时,但心情舒畅,远非以前在西内时可比。 
  
  瑞羽走进太后宫时,李太后正在闭目午休。李太后的常侍李浑远远地迎上来,看见瑞羽风尘仆仆的样子,两眼就红了,匆匆行了礼,然后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瑞羽一番,既欢喜又埋怨地说:“小祖宗,您这一去一年有余,可把太娘娘想坏了!” 
  
  瑞羽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王母呢?”   
  “太后娘娘午休未醒。殿下远道归来,是让老奴立即去叫醒娘娘,还是您先休整一下,用过午膳,沐浴更衣后,再来相见?”   
  瑞羽久不见祖母,思念极深,本想立即进去见她,转念想到自己一身戎装满是灰尘,对于见惯清平繁华的深宫富贵人来说,形容着实狼狈,不如梳洗一下再去见她,让她看了少一些心疼和担忧。 
 
 
  “我先去沐浴更衣,用过膳食后,再去见王母。昭王呢?你派人去节度使府问一问,如果他没有公事,就请他来和我一起用膳。”   
  李浑派去请东应的人直到瑞羽用过午膳也没有消息,更不见东应来。瑞羽猜想东应必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她也就不多问,便独自去了千秋殿谒见李太后。   
  李太后年老血亏,夜里睡不踏实,白天却十分困倦。瑞羽蹑手蹑脚地走近,撩起帐幔一看,李太后卧在云榻上睡得正香,她睡容安详,显然在做着好梦。   
  瑞羽轻轻地将李太后脸侧的一缕花白的头发撩开,细细端详祖母的面容。见祖母面色白皙红润,比她记忆里的模样要略胖一些,显然她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祖母的生活甚为舒适。想到这里,她不禁一笑,轻轻地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李浑和一干内侍候在寝卧外间,她走过去轻声道谢,“这一年多,多谢诸位精心服侍王母。”   
  李浑等人如何敢邀功,连忙谦逊地说:“不敢当,不敢当,这本是老奴等人的分内之事。”   
  寒暄过后,李浑问:“殿下是不是照幼年的习惯,在前殿做做女红等娘娘醒来?”   
  瑞羽闻言怔了怔,不自禁地走到前殿那架挂着线的纺车旁,摸了摸已经织成的半匹白布。匆匆几年,她感觉仿佛已经过了一世。十四岁前,那依在祖母身边,跟着祖母一起纺线织布,学做女红的深宫女子,跟此时的自己相比,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阿翁,这纺丝抽得比麻还细,却又不像生丝,王母从哪里得来这么奇异的织丝?”   
  李浑笑道:“殿下不是爱穿筒细布裁成的衣裳吗?这是娘娘为殿下纺的筒细布啊。”   
  岭南种有木棉树,木棉树春季开花,所结果实裂开后有五瓣棉毛,从棉毛中抽出极细的丝棉,以此丝织成的布细密柔腻,有丝绸的柔软,着之于身熨帖舒适。这样的布多为进贡之用,非大富大贵者穿不起。瑞羽自幼习惯穿这筒细布裁成的衣物,但东行到齐之后,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要艰难创业,她不敢再带着以前的习性,于是有什么就穿什么。怎知李太后却还一心惦念着她的穿着,竟亲自动手替她纺布。 
  
  瑞羽既心酸又高兴,摸摸这织着祖母一片爱心的柔软布料,轻喃道:“难怪我去年所着衣裳与前些年不同,我竟没留心。只是齐青北地,怎么会有木棉的棉毛?”        
        
  “这不是木棉的棉毛,而是娘娘偶见棉花的果实裂开,里面丝细绵密,跟木棉的棉毛差不多,便试着以它纺线,织出来的布果然细密柔软。这布虽然比不上进贡的筒细布,但贴身穿着也十分舒适。娘娘织好后,这才让人给殿下送了去。” 
  
  李浑见瑞羽有懊悔之色,笑着摇头,轻声劝解道:“殿下在外征战辛苦,哪能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何况娘娘最初之意虽然是为了殿下一人,但棉花的妙用被发现后,却恩泽十二州。” 
  
  瑞羽轻轻地嗯了一声,道:“王母年纪渐高,做这些事难免吃力,于身体有损。阿翁是王母的心腹近人,日常还请多劝劝她,莫让她劳累了。”   
  “殿下放心,老奴省得。”李浑应了,又笑道,“其实殿下也不用太担心,娘娘日常做这些事,想着能照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您,也很是开心。”   
  瑞羽在纺车前坐下,本想动手纺布,等李太后醒来,不料她久不为此道,纺布不成,还差点把线碰断了。   
  虽说她以前只是略懂女红,也并不擅长,但此时的笨拙,还是让她不禁讪讪。她当即撇开手去,自嘲地笑道:“术业有专攻,我现在做不得这个了,还是不做了。”   
  李浑也忍不住发笑,温声安慰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在外建功立业,本也不是做这闺阁之事的人。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这就去给殿下煮茶,顺便拿几本书过来给殿下消遣。” 
  
  正说着,他刚才派去请东应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回报道:“殿下,昭王今日卯末时分,就被招贤馆的舍人请了去。昭王正与一个应招而来的贤士对席而谈,连午膳也是在招贤馆用的。” 
  
  招贤馆是东应亲自设立,用来招募贤能之士的驿站,常年有各方贤士到此展示才能或者寻找学术同道。近年来,天下大乱,各地动荡不安。独青齐等十二州安若磐石,不仅仅是因为瑞羽领兵在外,征讨乱匪流寇,保一方太平,也是因为招贤馆招徕了大批各有所长的人才,能够安抚百姓,稳定人心。 
  
  招贤馆设立不过三年,招徕的人才却近千,能令东应抛下节度使府的一应事务,清早就跑去造访,并且与之对席相谈,过午不散的人才,这却是头一个。   
  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大才!瑞羽也不禁兴起,问道:“那位贤士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士?”   
  小黄门一脸惭愧地说:“奴才打听了许久,只听说那人雅言纯正,像是两都人士。请殿下恕罪。”   
  “不要紧,想必那位贤士为了引人注意,故作神秘,未曾告诉馆舍人他的名字。”   
  瑞羽被挑起了兴趣,极想去见见东应和那位贤士,却又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内寝。李浑察言观色,笑道:“娘娘午憩,多半要到未时三刻后才起,现在还早着呢,殿下若想去招贤馆见昭王殿下,就去吧。” 
  
  他这提议正中瑞羽下怀,她嘱咐了他一番后,便让人备车,往城北招贤馆赶去。薛安之待要安排一队禁卫护送她,却被她摇头拒绝了,“薛公,平卢节度府仿秦制治城。齐州为府城,是州内首善之地,若是这里能出现什么刺客杀手,那才叫怪事。我有两个亲卫随侍,就足够了。” 
  
  薛安之细想也是,齐州城安定,有两名亲卫跟着瑞羽,就已经足够了。   
  齐州重建已经四年,因为地处交汇要地,且太后宫、公主府、平卢节度使府都建于此,所以齐州城已经相当繁华。且东应有感于里坊制太过封闭,多有不便,因此建市时便不再建坊墙,任凭人们往来,街道上的行人自然也就极多,俨然一派清平安乐之象。 
  
  瑞羽到了招贤馆外,下车步行。馆舍虽有童子侍立,但却大门敞开。两名童子不认识瑞羽,见她下车往里走,便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上前道:“这位娘子,招贤馆是节度使招纳贤能之士的地方,不是旅舍。” 
  
  瑞羽笑问:“招贤馆建立之初,并不限定贤能者的性别。难道明里虽然没有限制,但暗里却不允许女子入内?”   
  两名童子呆了呆,其中一人挠头犹豫道:“说来本馆确实没有限定贤能者的性别,不过这几年却极少来女贤者……而且看娘子您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招贤馆毛遂自荐的呀?”   
          
  这童子在这招贤馆门口迎来送往的,倒也有识人的几分眼力。他话说得还算顺畅,瑞羽也不欲为难他,示意亲卫拿出腰牌给他看,又问:“听说昭王今日会见大贤,不知那位贤者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氏?这招贤馆的试题他选的是哪一家?” 
  
  两个童子见亲卫拿出来的腰牌是太后宫的,以为瑞羽是太后派来看东应的女官,倒是知无不言。不过他们所知也很有限,只能惊叹地说:“那位贤士未报姓名,但他选择试题,可不是哪一家,而是一日连走六院,把法、墨、儒、兵等十几家的题目都做了一遍。据他自己说,诸子百家,他都有涉猎。昭王殿下若是还想考他,尽管出题。” 
  
  瑞羽这下真的是吃惊不小。这招贤馆诸院的考题分门别类,涉及方方面面,乃是郑怀亲自手书,力求务实致用。若是真有人连走六院,十几家的题目做一遍下来,都能切中要点,惊得馆舍人清早就去告诉东应,那这人一定是非同一般。 
  
  “昭王和那位大贤现在哪院对谈?”   
  那童子迟疑一下,才回答:“引凤台。”   
  瑞羽二话不说,直取东路,往后院引凤台走去。引凤台位于招贤馆的后山,山道上守着几名东应的亲卫,见瑞羽上前,连忙现身阻拦,“这位娘子留……”   
  一句话未完,那亲卫已然认出了瑞羽,便跪下行礼,“卑臣叩见长公主殿下!”   
  瑞羽挥手请起,含笑问道:“昭王何在?”   
  那亲卫指了指山上花团锦簇之处,道:“殿下正在那里和贤士席地而坐,畅谈经济之道。”   
  “可要散了?”   
  “难说,不过卑臣方才上去送茶时,殿下正和那位贤士相对大笑,谈兴正浓,料想这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散。”   
  瑞羽正想上前看看东应和那位贤士,那亲卫却一脸难色,讷讷地说:“殿下,昭王殿下有令,他与贤士对谈,任何人不得打扰。”   
  瑞羽一怔,这才想起东应如今乃是一方主政大员,可不是以前那个跟在她身前身后的小小童子,要在人前替他树立权威。于是她当即止步,笑道:“嗯,你尽忠职守,这样很好。” 
  
  不过到了这里,若不上去看看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她想了想,又道:“我上去,不过我只远远地站着,听听他们的谈论,不去打扰。”   
  她这提议合情合理,几名亲卫也没有反驳,对视一眼,便引着她上了山。沿着青石阶转了几个弯,亲卫轻声道:“殿下,这块山石视野开阔,位于下风,正合您用。您且在此稍候,卑臣下山去为您准备锦垫和饮食。” 
  
  瑞羽摆手挥退那亲卫,还未站好,就看到了东应。接着她便听到风里传来一阵轻松愉悦的笑声,那声音略有些深沉,听来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   
  循声望去,海棠花一枝一枝繁密地横斜,簇簇盛艳,仿佛春光都已被它占尽。花树之下,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年长身玉立,正开怀大笑。他弯眉黑眸,直鼻丰唇,一举一动都鲜活灵动,仿佛一簇正在欢快跳动的火焰,灿烂夺目。 
  
  暖阳、花色、春光,每一样都是夺人耳目的天地灵秀,他站在那里,却似乎变成了天地灵秀的根源,仿佛只有他才能主宰万物春生。   
刹那间,瑞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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