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情初萌
更让东应吃惊的是,瑞羽看到秦望北时的表情也十分奇特:尴尬、拘束,隐约还有些羞涩和恼怒。
东应顺着瑞羽的目光看过去,前面一座商铺的招旗下,有两个人正在说话。那两人身量差不多,肤色也都被阳光晒得发黑。左首那人五官分明,带着刀锋般逼人的气势,威武雄壮,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右首那人则长相清俊,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温文尔雅,看上去有隐士风范。
“水师将军元度,他身边那人是谁?”
瑞羽的表情有些奇怪,顿了顿才回答:“秦望北。”
就在他们看到元度和秦望北时,元、秦二人也看到了他们,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瑞羽的脚动了动,想到元度是她麾下的头号大将,自己若是明明看到他想过来打招呼,还转身就走,不免太伤人心,不是驭下之道。元度走到他们面前,拱手长揖,待要出声叩见,才想起这是大街上,不能直接道破他们的身份,于是踌躇了一下。
秦望北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拱手齐眉,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久未相见,娘子风采更甚往昔。”
“公子谬赞。”瑞羽干巴巴地回应了他一声,抬手示意元度免礼,“不必多礼。”
元度口中答应,神情却仍旧恭谨,叉手祝颂,“娘子千秋。”
元、秦二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瑞羽身上,他们虽然也向东应行了一礼,却并没有真正地在意东应。元度为一方主将,难免有些傲气,如此反应不足为奇。但那秦望北看东应的表情,与元度相差无几,这却让东应觉得奇怪。
更让东应吃惊的是,瑞羽看到秦望北时的表情也十分奇特:尴尬、拘束,隐约还有些羞涩和恼怒。这样的表情,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见她有过,甚至于根本无法想象她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在最艰难的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险阻,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她的表情都一定是平静而镇定的,哪怕真的害怕到了极致,她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导,也能让她不露丝毫异样,依然保持平静。
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能让她如此动容?
刹那间,东应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被人侵犯独占领域的危机感。在还未理清思绪之前,他的直觉已经促使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向瑞羽再靠近了一些,与她并肩而立,然后亲昵地用手碰了碰她,笑问:“这位秦先生是何方人氏?怎么认识你的?”
他这一步一问,清晰直接地向外人传递出一种信息——瑞羽是他的,有他在,别人休想靠近瑞羽。
秦望北不知他的身份,却清楚他所表露的意思,于是笑容里的笑意浅了许多,不等瑞羽回答他的问题,便主动拱手致意,先行了一礼,“海外之人,久闻平卢节度使治下安乐丰足,今日得见治境之主,荣幸至极。”
东应万万没有想到秦望北居然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虽然他的礼仪无可挑剔,但他的举动全无真正的敬意,他根本就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这一礼仅仅只是敷衍。分不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忽视,还是因为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东应满心的怒火腾地直冲上来,冷冷地道:“海外天地广阔,先生泛泛一句,含糊不详,莫非出身之处有什么不能告之于众的地方?”
他这番话着实出乎在场诸人的意料,不仅秦望北想不到,瑞羽也想不到,就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瑞羽眉头微拧,轻斥,“东应,秦先生祖上本是三辅百年世族,避五胡之乱而渡海隐居琉球岛。水师初次东去南海之国,多亏秦先生派出家臣领航,才得以顺利往返。及至以后水师远征扩张等诸般要务,都承蒙秦先生鼎力相助。秦先生虽不显名于外,却实是我水师的良师益友,你怎可如此无礼?”
她的声音虽不高昂,但口气却无比严厉。东应不由得脸色一变,十分难看——这十几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定护着他,极少对他疾言厉色,在外人面前这么严厉地指责他,她还是头一次。
东应顿时心里一阵焦灼,就好似被人捏了鼻子强灌了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他由喉至胃都火辣辣的痛。他看看瑞羽,再看看秦望北,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蓦然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小五!”
瑞羽叫了他一声,他却走得更快,竟是丝毫不加理会。瑞羽又惊又急,忍住性子对秦望北一笑,道:“舍侄失礼,秦先生勿怪!”
东应为宗室亲王,少年亲领平卢节度使之职,实是治下十二州至尊王者,有些脾性也是理所当然。莫说他只是暗里讽刺秦望北一句,就是他再嚣张几分,在齐州府城里秦望北也不能将他如何。瑞羽肯代东应说一声得罪,已经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娘子无须如此。”秦望北对东应的反应一笑而过,全不在意,道,“娘子今日出来,想必是为了探访市井风情。望北和衡平兄月初就已经抵达齐州,对州城内的风物人情十分熟悉,愿为娘子马前行走。”
元度对秦望北当面邀请瑞羽同行的举动颇感惊讶,但他并不反对,拱手道:“主上年余没有检阅水师,今日难得偶遇,属下恰好回禀一二。”
秦望北满面含笑地凝视着瑞羽,元度也以公事为借口极力邀瑞羽同游齐州府城。瑞羽待要说话,却感觉后背被人狠狠地盯着,如芒刺在背。她专心武道已久,若是谁对她怀有恶意地偷窥,她都能有所感应,何况东应就站在不远处,光明正大地盯着她,满眼的怒火仿佛都要喷出来。
“多谢秦先生美意。不过齐州是我平卢府根基所在,风物人情我极为熟悉,不敢有劳先生。”
她拒绝秦望北时表情有些僵硬,声音也略带羞涩,但转向元度时,她却从容了许多,“我虽年余没有检阅水师,但衡平的邸报和水师的移文我却一直细心阅读。这一年来,辛苦衡平亲自率领水师航行于南洋诸国,文报上不能尽言的事且等明日述职再说吧。”
元度虽然失望,却也只能应诺。秦望北不是她的臣属,还曾施恩于她,因而在她面前举止甚少约束,笑道:“娘子今日无暇也罢,不知何时有空闲,能容望北觐见芳驾?”
秦望北紧逼不舍,令瑞羽尴尬万分,然而她被秦望北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感受到来自异性直接而热烈的爱慕之意,恼怒之余,又有一种异样的羞涩,光洁的面庞上不禁微微泛起一片桃红,怒道:“秦先生若肯为我效力,我幕府之中虚位以待。”
秦望北闻言,朗声一笑,道:“娘子有大志,望北岂能不全力相助?然而相助可以,入幕府为宾友却万万不可。”
他的五官俊朗,有温柔敦厚之气,隐然超尘脱俗,但这一笑一答,眉目间尽是狂放不羁的洒脱,举止间尽是笑傲王侯的风流。
瑞羽几度延请秦望北入幕府为谋友,都被他拒绝,再次受拒也并不意外,哼了一声,也拒绝了他的请见,“我在齐州俗务缠身,没空。”
秦望北被她拒绝,却毫不沮丧,笑吟吟地长叹一声,“望北年余出海南行,航程上万里,写就航程志近百卷。此来齐州,本是为求知音赏识。不料娘子吝惜时间,遗憾之至!”
茫茫大海中,无论怎样庞大的船队,都不可能逆天而行,须看天气和大海的脾性行事。因此对于水师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便是前人留下的关于航道、水文、气候等方面的各种航船经验。
这些经验关系着船队的生死存亡,一般由父子师徒口口相传,绝少外流,更别提有相关的文献航志了。放眼四海,也只有秦望北一人,是秦氏数百年航海经验的集大成者,他整理汇集了关于海上航行的所有知识,自成一家,俨然是海上无冕之王。
昔日水师入海,为求稳妥,只敢走皇室有记载的,航行者比较多的,离神州比较近的东、南诸岛国的航道。再远一些的航程,便是折损了三分之一的海船及许多水师将士的性命探索得来的。及至瑞羽听闻秦望北之才,便亲自登上琉球岛求贤,得秦望北之助,瑞羽重新整编水师,才避开了这种血泪斑斑的探索方式。
秦望北胸中所知,手中所持,正是瑞羽想要的,此时他虽有诱逼之嫌,却也令人无可奈何。元度在旁边听得大为恼火,不禁对秦望北怒目而视,道:“秦兄,你这做法,也太令人不齿了!”
瑞羽无奈苦笑,摆手示意元度住嘴,转而对秦望北道:“先生大作每每有独到见解,我若能早见佳作,不胜荣幸。请问先生哪日有空?我定当登门拜访,请先生赐教。”
“望北今年春夏,都将在齐青游学,只要娘子召见,都有空闲。”秦望北笑得很灿烂,接着又温柔又狡猾地补充一句,“望北必不让娘子失望。”
瑞羽隐约觉得手脚有些发痒,真想将眼前这人狠揍一顿。忽然听见身后的嘈杂声有异,是东应在说话,便转头看去,只见东应去随行的亲卫那里夺了匹马,扶鞍上马,一鞭打得那马撒蹄狂奔。虽然他这几年着意练习,骑术极佳,挑的又是人少的僻静街道,但马嘶声仍旧惊得附近的行人惊呼连连。
瑞羽料想东应必是不忿自己与秦望北说这么久的话,却不理他,因此他任性发怒。瑞羽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对元度道:“我还有事,衡平替我好好招待秦先生,若有不便之处,往公主府找……令丞周昌支应便是。”
她这一句话却是亲疏内外有别,元度虽然隐约羡慕秦望北在瑞羽面前的地位,但听到这种肺腑之言,却又高兴,叉手应道:“诺!”
瑞羽别过二人,转身再看东应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干亲卫除了两人还牵着马在等她,其余人都已经策马尾随东应而去。
瑞羽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扬鞭向东应所去的方向追去。
元度和秦望北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表情各异。秦望北沉吟片刻,收回目光问元度:“衡平兄,听闻长公主与昭王是姑侄关系,不知这亲缘有多近,可出了五服不曾?”
元度心头一愣,横眉作色,怒道:“秦兄问这话,意欲何为?”
秦望北笑看他一眼,“这位昭王殿下在长公主面前的举止可不同一般,难道衡平兄当真全不放在心上?”
元度对他话里所蕴涵的深意却丝毫不予理睬,盯着他厉声说:“非议尊上,不是军人应该做的事;守卫尊上,才是军人应尽之责。长公主是四海至尊,我水师之主,秦兄若能得到她的垂青,自是大好。秦兄如果不能凭自身的能力得到她的垂青,却想走什么偏路,一旦伤及长公主分毫,我水师上下必将踏平四海,扫清妖孽。”
秦望北听着他的警告,脸上的笑容却依旧不变,扬眉道:“我秦望北要获得她的青睐,自然是要与她真心相待,怎会有失礼之举?”
顿了顿,他望了一眼元度,又笑,“衡平兄虽是军人,却也是君子,说话简单直白,不见丝毫私情。只不过,若有一日,我当真能得到她的眷顾,不知衡平兄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正直?”
元度握在腰间横刀上的手不自禁地收紧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却更显冷漠,冷声道:“秦兄,秦氏在海外虽有名声,但论到真正的实力,却远远不能与朝廷堂堂水师相提并论。你现在能有这么非凡的地位,说到底不过是长公主对下属怀有悲悯之心,所以才对秦氏如此礼遇,并非我水师就真的要靠你成事!你可别太过得意,主动挑衅生事。”
一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走。秦望北笑眯眯地喊道:“衡平兄,你往哪里去?贵上可是说了,要你好生招待鄙人的呀!”
元度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发青,回头道:“你这段时间不是在康乐坊住得好好的,每日会饮,十分快活自在?还要我怎么招待?”
秦望北摇头,“那是因为贵上没有回来,现在既然贵上要盛情款待,我怎能辜负美意?”
“不知秦兄要我怎么招待?”
“劳烦衡平兄带路,往贵上府第走一遭,我好借住!”
元度琢磨一下,大惊失色,“你要借住在我主上府第?这怎么可以!”
秦望北慢条斯理地反问:“怎么不可以?刚才贵上不是说有什么事可以去贵府找令丞支应吗?”
元度郁闷,大声道:“我主上只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令丞支应,却没说你可以去府上借住!”
“可她也没说不可以借住。”秦望北弹了弹衣袍上那看不见的灰尘,笑道,“既然如此,我到贵上府第借住,想来她是不会反对的。”
元度的一张脸从本来的略黑变成了黢黑,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赖!”
秦望北脸不红,心不跳,依旧一派从容不迫,仙风道骨的样子,谦逊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