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苦肉计

东应将身上的薄衣脱了,趴在床榻上,不耐烦地说:“孤令你执笞竹打孤十下!”   
  东应延揽林远志入幕,对其礼遇有加,处理完节度使府的政务后,亲自将林远志接到王府旁的紫气东来院安居,并待之以师礼,又陪他一起吃过晚膳,才告辞回太后宫。   
  东应本来以为瑞羽必然在陪李太后闲聊解闷,不料到太后宫一看,李太后却是在和常侍李浑等人猜谜。李太后见东应进来,连忙冲他招手,“小五快来,红云这丫头出了个怪谜,我猜了几次都没猜中,你也来猜一次看看!” 
  
  李浑等人陪李太后猜谜,无非是想讨李太后欢喜,出的谜当然也不会太难,东应略微一猜,便中了。东应陪着他们玩了几次,见李太后心情极好,便忍不住问:“太婆,姑姑没来你这里?” 
  
  “阿汝呀,午时来了我这里,报了晚膳不在这里用,想来她有什么事吧。小五,你用过晚膳没?”   
  东应连忙道:“吃过了。”   
  李太后看看他的脸色,笑道:“瞧你这样子,是不是昨天跟阿汝赌气了?难怪你们两个没有一起来我这里。小五,你也真是的,你是男子,阿汝又是你的姑姑,就是有什么事,你也要多让让她才是。” 
  
  东应垂头听训,好在李太后也不啰唆,说了两句就挥手道:“你要去找阿汝,就去吧。晚了,我也要安置了。”   
  东应只恐她详问二人究竟为何闹脾气,见她不问,便连忙请了安置,去找瑞羽。瑞羽不在公主府,东应问了周昌,才知道她下午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再问到秦望北居然是和瑞羽一起出的门,东应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周昌见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话。他踱了几步,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姑姑去哪里了?”   
  “殿下没说,不过殿下叫了府里的两名文书,带了两箱纸,料想是要去抄写什么东西。”   
  东应心中一动,令周昌给他备车,带了乔狸径直往外走,边走边问:“那个秦望北在没有赖进公主府之前,住哪里?”   
  “这秦望北曾借住在善见坊长安巷一户姓孙的人家,据消息称,那孙姓人家并非秦望北的亲友,秦望北只是在那里租借。”   
  乔狸早有准备,回答得十分详细。东应点头,挥手道:“去善见坊看看!”   
  齐州城没有宵禁,夜里人来人往,店铺也开张,很是热闹。善见坊离太后宫和节度使府都不远,正处于繁华地带。他们找到那户姓孙的人家时,只见院门紧闭,透过门缝看见院子里停着辆油壁车,一看就知不是这样人家用的东西。正房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人影绰绰,说话的声音却还不如隔壁那家响亮,显然说话的人有所顾忌,怕吵到别人。 
  
  乔狸先下了车,然后去叩门,叩了许久,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东应踏前几步,亲自走到院门前,扬声道:“院公,听说秦望北先生在此借住,我是慕名拜访他来的。劳烦院公通报一声,就说城东林远志来访。”   
  老院公拿了盏灯出来,望了望东应一行人,略带歉意地说:“小郎君有所不知,秦先生昨日就已经不在我这里借宿了,现在西厢住的是他的四个从人。”   
  东应皱了皱眉,指着院中的油壁车问:“院公,既然秦先生不在此居住,那车是何人所乘?”   
  老院公呵呵一笑,道:“这是两位来抄书的先生拉纸的车。”   
  “秦先生今日没有回来?”   
  “他带着两位抄书的先生回来了一趟,但没有停留,很快就走了。”   
  “他去哪里了,老院公知道吗?”   
  “秦先生没说。”老院公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道,“不过秦先生与一位光彩照人的小娘子同行,想来去了东市一带吧!”   
  东应愣了一下,拱手谢过老院公,便转身离开。   
  乔狸小步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主上,这里去东市路途遥远,您还是乘车吧。”   
  东应“嗯”了一声,御者于是把车赶了过来。东应没入车厢,而是直接坐在了御者的旁边。   
  那御者知道他在找人,便放慢了车速,驰车悠悠地驶着,转过了几条街道,来到了临近东市的南湖。东应的目光还在湖边来往的行人身上打转,旁边的乔狸突然叫道:“停!停车!” 
  
  东应拿不准乔狸究竟是什么意思,叫住车后,乔狸才压低声音说:“主上,长公主在那边的船上。”   
  仲春时分,南湖新柳疏影,湖光潋滟,在东应等人对面不远处泊着的一艘画船上,瑞羽和秦望北相对而坐,正欣赏着歌伎的舞乐。灯光灿烂,灯下对坐的二人,男的儒雅潇洒,女的风神隽秀,恍若一对相映生辉的璧人。 
  
  春风拂过瑞羽的鬓角,只见她丹凤回首,金步摇颤颤悠动。水面倒映的湖光从步摇的滴水圆晶坠上流过,在她光洁如玉的面庞上欲走还留,光影明灭不定,却更显得她沉静巍然。即使她不言不语,也没有人能够忽视她的存在。 
  
  无论是谁看见她,都会有压力,只要她在,没有人不看她,没有人不为她怦然心动。   
  远远的,东应看见瑞羽好像听了句什么话,眉梢微动,明眸略弯,红唇上翘,宛如春光、春色、春意、春情都浓浓地聚到了她的眉梢眼底,唇边靥上。这满湖的风景,天地的精华,好像都被她占了去。 
  
  秦望北凝视着她的笑脸,也灿烂地笑了。他执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然后举杯相邀,她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浅浅地抿了一口,笑着和他继续说话。   
  东应看着看着,胸中一股灼热开始蔓延开来,仿佛要将他灼伤。他猛然握紧双手,闭上了眼睛,低声下令道:“回府!”   
  驰车掉头离去,经过公主府门口时,东应却又令人停下,乔狸惴惴不安地问:“殿下,是不是今晚借住公主府,等长公主回来?”   
  东应摇摇头,沉吟片刻道:“你去把长公主身边的女史青碧给我请来,说我有事相询。”   
  青碧自幼跟在瑞羽身边,知道东应在主人心里的分量,听到东应的召唤,她不敢怠慢,连忙过府请安。   
  东应把青碧叫来后,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问:“青碧,姑姑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肯理我?”   
  青碧心里早有准备,立即回答:“殿下,您与长公主是至亲,情急斗气只是一时,她怎么会不理您?”   
  东应心中烦躁,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道:“那个秦望北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好像跟姑姑很熟悉的样子,而且姑姑对他似乎也跟对旁人不同?”         
 
      
  青碧随瑞羽从军也有三年有余,深知军法严苛,所以不敢妄自揣测主上的心意,向别人透露。东应得不到答案,索性便问得更直白一些,“那个秦望北,究竟是不是姑姑的……姑姑的心上人?” 
  
  青碧吃了一惊,“殿下,奴婢身份卑微,如何知晓这等私密之事?”   
  东应连连被她搪塞,得不到一点有用的消息,不禁勃然大怒,吼道:“你只说你看着像不像!别在这里假模假式地敷衍孤!”   
  他在人前一向温和谦让,极少当众发怒,此时怒吼一声,把青碧吓了一跳。此事涉及她主上的隐私,在没有得到主上允许之前,她不敢外泄丝毫,虽然挨了东应的斥责,青碧诚惶诚恐,却依旧硬着头皮说:“殿下,奴婢如何敢擅自揣测主上的心意,然后四处乱说?” 
  
  无论东应如何动之以情,诱之以利,青碧总归还是不敢开口多说一句有关瑞羽私事的话。东应无可奈何之下,更感觉到了在他与瑞羽之间横亘的沟壑,那几乎是无法跨越的距离——无论幼时他曾经与瑞羽多么亲密,而如今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终究要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他们也会越走越疏远。 
  
  此时青碧已经离开很久,乔狸悄悄地走进来,轻声回禀:“殿下,长公主殿下回府了,您要不要现在过去一趟?”   
  东应指尖一颤,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连忙握紧了手,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不去!”   
  乔狸偷看了他的脸色,又道:“殿下,夜已深了,您也累了一天,让人侍候您沐浴就寝吧。”   
  几名内侍准备好了兰汤,请他宽衣沐浴。他自当年西内宫变,侍女背叛他之后,对侍人的戒心就重了许多,所以他不喜有人时刻在侧窥视,便只留下乔狸一人给他按摩。他心绪悠然飞出很远,喃道:“我还记得我被太后领养的前几年,虽然她们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她们待我的好都不可靠,因此我经常故意做些出格的事,看她们会怎么样。” 
  
  乔狸已经习惯于在给东应按摩的时候,听东应说说烦心的事,因此他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我和姑姑一起去珍岛看鸵鸡,回程的时候,我们刚好遇上海里的鱼群溯流产卵,我想去看,姑姑不同意。于是我就趁侍从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不曾想岸边的石头都长满了青苔,我一脚滑进了湖里,差点淹死。好在姑姑发现得早,赶紧跑过来,跳下水救了我。那时候我八岁,她十一岁,她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背我上岸?何况我又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当时两个人一起往水里沉,如果不是侍从来得及时,我们就没命了!” 
  
  乔狸是在东应十一岁时被调来服侍东应的,所以他对东应以前的事不是很清楚,这件事他是头一次听东应说。主上回忆往事,他不敢插嘴,连呼吸也放轻了些,听到东应继续喃道:“事后两人都生了场病,姑姑怕太后怪我,只说是自己贪玩,不小心才落水的。等她病好以后,她藏了笞竹,然后骗开我的侍从,狠狠地在我背上抽了十下,并且勒令我不许胡闹任性。” 
  
  东应说着,又叹了口气,脸上不自禁地浮出一抹幸福的微笑,轻声道:“我那时候被打得睡觉都只能趴着睡,心里却不恼怒,反而觉得欢喜。欢喜的是有个人不计个人的安危,在生死关头,能够救我。我知道,她打我是关爱我,这说明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了至亲,而不是……而不是……” 
  
  东应说了两句“而不是”,就再也没说出后面的话来。乔狸这些年近身服侍他,得到他的信任,对这位主上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他知道东应城府深藏,表面待人温和,实际上极难信人。 
  
  当年东应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皇权争斗,所有亲族无一幸免,大难之际,李太后没有出手援救,却在全家仅剩东应一人时,才将他带入西内抚养。恐怕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李太后未必没有别的想法,这句“而不是”,实际道出了他真正的内心感受。 
  
  这样的真实感受,乔狸就算听了,也会恨不得自己没听到,听到东应居然自己住嘴不言,不禁暗中庆幸,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水凉了,您快起身吧。”  
  东应不动,却道:“你去拿根笞竹进来。”   
  乔狸奇怪问道:“殿下要笞竹干什么?”   
  “你去悄悄地拿来,莫惊动了旁人。”   
  乔狸联想到他刚才说的往事,暗猜他必是为了让瑞羽消气,所以才准备负荆请罪。乔狸连忙答应,退出去寻了个借口,悄悄地找了根笞竹,回来复命。   
  待乔狸回来,却见寝殿门窗大开,所有宫人侍者都被逐得远远的,而东应只披了一件单衣,正站在风口里吹风。仲春的夜间寒意犹重,东应已被冻得脸青唇紫,连打喷嚏。   
  乔狸大惊失色,慌忙将殿门掩上,一个箭步扑过去,取下屏风旁挂着的大氅,想给他披上,“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呀?”   
  东应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推开乔狸的手道:“你先去将窗户关了!”   
  乔狸连忙奔过去,将大开的窗户关紧,道:“殿下,奴婢先去叫人烧两个火盆!”   
  “不用,东西拿来了没有?”   
  乔狸这才想起他刚才的任务,连忙将笞竹拿出来,道:“拿来了!”   
  长二尺、宽寸余的笞竹是府中用来惩罚犯了过错的侍者的,用的时间久了,表面的竹纹也变得光滑起来。东应看了眼那笞竹,吩咐道:“你过来,在我背上打十下。”   
  他这吩咐令人匪夷所思,乔狸傻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道:“什么?”   
  东应将身上的薄衣脱了,趴在床榻上,不耐烦地说:“孤令你执笞竹打孤十下!”   
  乔狸这次听得真切,顿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东应瞪了他一眼,怒道:“这是孤的命令,你有什么不敢的!大惊小怪的,想让殿外的人知道?起来!”   
  乔狸虽知东应这是在向瑞羽施苦肉计,要他配合,但他实在没有胆量,便哭丧着脸道:“殿下,奴才宁肯自己挨板子,也不敢对您动手!您就饶了奴才吧!”   
  东应知道乔狸的顾虑所在,冷哼一声,道:“你随侍孤这几年,知道孤多少私密之事,若孤是那种只为自己谋算,不肯饶人的人,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早没了!今日要你做这么件小事,比之你听闻孤的私事又算得了什么,起来动手!” 
  
  乔狸心下一寒,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自己随侍他这么些年,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侍者,也已闻他许多私事,若他真是那种杀人灭口的主,自己即使有十条命,也早就没了。   
  昭王之尊身遭笞责,那是极损威严的事,当然要秘而不宣,除去他之外绝不会再让任何侍者目睹耳闻,他既然参与了,想不沾手,那是在做梦。   
  “殿下,奴才……奴才……实在……”   
  东应见乔狸还在畏惧犹豫,大怒喝道:“狗才,你也敢不听孤的命令?”   
  乔狸见东应动怒,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道:“奴才不敢!不敢!”   
  “不敢就起来动手!”   
  乔狸无奈,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个响头,哭道:“奴才遵命!”   
  他虽然迫于东应的命令,拿了笞竹在东应背上打了一下,但此时心惊胆战的他哪敢真用力,他那一下跟挠痒痒差不多。   
  东应恼怒,厉声低斥:“你没吃晚饭是不是?给孤用力点,十道印子,事后要看得清楚!”   
  “是……”乔狸狠了狠心,抹了把眼泪,执起笞竹,用力地打了下去。   
  东应背上吃力,不自觉地抽了口气,但他咬紧牙关,将那声痛呼咽了下去。   
  瑞羽随秦望北外出,尽兴回到公主府时,已近未时,她摘了首饰,沐浴更衣,然后正准备就寝,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什么人在外面吵闹?”   
  青碧连忙进来回报,“殿下,是昭王的近侍大黄门乔狸,看样子昭王殿下似乎出了什么事。”   
  “快让他进来!”   
  乔狸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只见他满头大汗,汗水滚滚下来,将衣领都打湿了,眼眶发红,嘴唇煞白,满脸惊慌地叫道:“长公主殿下!”   
  叫了一声,他涕泪俱下,竟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   
  瑞羽一见乔狸那神态,心一沉,霍然站起,迅速穿上挂在床头的衣裳,一边束腰着履,一面冷静地吩咐:“乔狸,你慢慢说!”   
  乔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抽抽噎噎地叫道:“殿下,昭王殿下突发急病,您快去看看他吧!”   
  “可传了大夫?大夫如何诊断?有没有禀告太后?”   
  瑞羽虽然还能冷静地询问详情,但见到乔狸这等情状,不禁吸了口气,也顾不得梳妆打扮,便大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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