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春雨长

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风景如画,又有不拘世俗规矩的秦望北在侧解颐,瑞羽心中的烦闷消解了许多。每到心乱的时刻,她就刻意转开心思另寻欢乐,如此竟过去了十来天。此日,雨下得特别大,无法前行,一行人便在昨夜借住的杭姓富户家中逗留下来。 
  
  瑞羽一行七人,五名亲卫是军中精锐,自有一股威严气势。瑞羽和秦望北更是气度不凡,杭家虽然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细察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知他们必定身份高贵,有结交之心,难得天公留客,杭家便设宴请瑞羽一行赴宴。 
  
  席开玳瑁,筵设芙蓉,钟鼓罗列,舞伎下陈,杭家用心操办,宴会自也十分气派。杭家毕竟吃不准瑞羽的身份,便安排秦望北坐了正宾之位,却把瑞羽安排在了偏席,与待客的女眷相处。 
  
  瑞羽不愿露出行藏,对杭家所安的席位并不在意,见秦望北以目询问,便一笑摇头,让他去坐上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行礼过后,六名舞伎在堂下跳起了《胡腾》。   
  瑞羽和秦望北之间只有一道矮屏相隔,既利于观赏舞蹈,又方便他们说话。秦望北一面观舞,一面转头笑问瑞羽:“听闻京都教坊司舞乐分十大部,《胡腾》正是其中最受人追捧的舞乐。我观此舞风流雅致,仅是六人为舞都已经令人目眩,不知京都教坊司以一百二十人组成天魔舞阵时,究竟是何等恢宏大气?” 
  
  瑞羽看罢一舞,评道:“《胡腾》一舞人多人少皆可成舞,六人组舞虽不似京都教坊的天魔舞阵般规整堂皇,却灵动轻快,民风糅杂,也令人耳目一新。”说罢想了想轻叹一声,又道,“近十年阉权势大,为诱君王耽溺享乐,教坊司的天魔舞阵选取舞伎往往以貌美为先,技艺沦为其次,奢侈淫靡日盛,但论到舞乐水准,却是大有下降。” 
  
  激烈奔放的《胡腾》过后,便是纤婉柔丽的一曲《白》,此舞配乐以丝竹管弦为主,因连日阴雨,管弦受潮,乐声难免有些呜咽,转折关头不尽如人意。瑞羽听惯了高妙乐音,秦望北更是自身精通乐声,听到这种破音之声,都觉得刺耳。 
  
  杭家虽然请来最好的舞伎乐师招待客人,但终究是商人之家,这真正需要见识和修养来品鉴的细微妙处,他们是听不出来的,只看到舞女纤腰如素、折俯柔韧的舞姿便大声赞好。 
  
  瑞羽虽不会当面辜负主人家的盛情,形之于色地挑剔舞乐的不足之处,但听到乐师吹奏的尺八连破了几个音,连琵琶声也遮不住那刺耳之处,还是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摸了摸耳面。秦望北见状忍不住暗暗发笑,只是也不便当面安慰,只得冲她眨眨眼,以目示意。 
  
  觥筹交错,酒意渐酣,瑞羽知道若按男人聚宴的规矩,接下来就该由主人家的家妓上堂来向客人邀舞或共席了。虽说华朝民风开放,不忌男女杂处饮宴作乐,但女子在堂也有许多顾忌。秦望北已被她择定,也还罢了,她手下的几名亲卫却未成家,这样的机会不让他们轻松一下,殊为刻薄。 
  
  正待借口退出宴会,她的几名亲卫已经转了过来向她敬酒,俯首祝颂道:“为主上寿,愿主上千秋!”   
  瑞羽饮尽杯中酒,温声道:“这不是家中,你们不必拘束多礼。”   
  她御下虽然法度森严,但在日常生活中难免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体贴,她的臣属因此对她除了忠诚敬重之外,更有一种微妙的仰慕维护,虽知秦望北是她选择的人,却难以认同他的身份,就好像狮群里闯进一头老虎一般,虽然那老虎也同属一方之主,但种属不同,狮子们怎样也不能将之视为同类。 
              
  他们将秦望北撇开,上前向瑞羽敬酒,正是出于心底对他的排斥。好在秦望北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人等的排挤他都不放在心上,准备以后慢慢再说。   
  瑞羽虽然心事重重,却也从几名亲卫的举动中看出了其中的隔膜,避席回应了他们的礼敬,道:“主人殷勤待客斗酒,秦先生独自一人恐不是敌手,你们且过去一同饮酒作乐吧。” 
  
  几名亲卫虽然心里仍有不愿,却只能遵命行事。   
  瑞羽是凤子龙孙,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天生威仪,终究无法完全隐没,杭家女眷与她相处本就十分不自在,待见几名亲卫对她的态度,更是惊疑敬畏,语无伦次。瑞羽不愿见她们难受的样子,当即借口离了宴席,拒绝了她们的陪伴,自去客院休息。 
  
  淫雨霏霏,天空阴暗,室内更显得压抑。瑞羽靠在窗边转腕弄枪,沉浸于所习枪术的精妙之处,于身外无染,倒也自在。   
  秦望北借醉离了主人的宴会,远远地见到她在窗边傲然孤立的身影,整理了一下衣裳,沿着走廊来到她面前,笑问:“殿下,又在苦练武艺?”   
  瑞羽摇摇头,道:“我现在根基稳固,欠缺的是突破境界的契机,不是苦练能够达成的,只是要多体会枪意。”   
  秦望北并非潜心学武之人,体会不了她的境界,只是觉得她沉浸于武道时脱出尘俗,分外柔和,让他在她面前本来就已经柔软的心更加绵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子从来只知承担责任,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无忧无虑,我当待她好,好到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待她好,让她一生想到我,便会敛去身上的刺,抚慰心间的伤。 
  
  瑞羽不知他心中所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善意,抬头笑问:“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杭院公没有令家妓陪你?”   
  秦望北哑然失笑,道:“殿下,我曾在你面前立誓,一生陪伴你的左右,绝无二心,怎能与杭家的家妓鬼混。”   
  他们这些天相处,一直都避免提及与上巳相关的事,这还是秦望北第一次提到当日的誓言,瑞羽怔了怔,心一紧,又有一股抗拒之意升起。   
  秦望北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却当做无知,从袖中取出一支箫来,笑道:“刚才见你听那乐师的箫声听得耳朵发痒,我特意把箫带了过来,帮你洗洗耳朵。”   
  他的话风趣,瑞羽忍俊不禁,点头道:“好吧,那你就吹奏一曲《听雨》来洗洗耳。”   
  秦望北哈哈一笑,以箫就口,试准了音,便吹奏起来。他精琴擅箫,箫管受潮污声之处被他轻易掩过,竟然半点也听不出来,听在耳里曲意清明,令闻声心弦放松,融进这春雨箫声里,陶然忘我。 
  
  瑞羽沉迷曲意,一曲听毕,竟忘了喝彩。秦望北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欢喜,便又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温润柔和,幽幽咽咽,如丝如缕,令人为之神醉。   
  一曲《春江花月夜》之后,瑞羽心境平和,目光更加柔软温煦。秦望北含笑凝睇,在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也不躲避,而是坦然与她四目相对,指下按孔,又变了一调,却是她在水师海船上常听船员们唱的一曲俚俗小调。 
  
  “我心爱的人儿坐在身边,我想把心里的话儿对她讲,又怕她怪我轻薄浮浪;可不对她说,我心里又堵得慌。我心爱的姑娘,我想送上珍珠珰给你添妆,请你收下莫嫌……”   
 
  这支曲子盛行于海船上,由于海上远航的船员比陆上军营里的将士还要寂寞清苦,歌词也就格外大胆奔放。瑞羽为了加强对水师的控制,每年必有一两个月前往水师水寨检阅居留,这首歌是她从水师将士嘴里听熟了的,初闻秦望北所吹奏的曲调时没想起来,后来想起这首曲子顿时便记起了那大胆奔放的歌词,心弦一震,微羞带恼。 
  
  秦望北口中吹箫,未对她多说一语,但他目光里的坦荡温柔,箫声里的诚挚爱慕,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婉转缠绵,令人为之心动神摇。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许久,箫声停顿,他也走到了窗下,与她隔窗相对。春雨蒙蒙的水雾在他们身边萦绕,传递出一片异乎寻常的旖旎情思,秦望北轻轻地握住她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她指尖轻轻一吻,虔诚地仰望她,轻声道:“殿下,随我走吧!天地广阔,大海无垠,神州之外,还有无尽异域风光,可以任你纵横驰骋,无拘无束,肆意开怀。”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生于天家,目睹朝政败坏,国朝大势每况愈下,曾经立下誓言,此生必要澄清玉宇,看到天下海澈河清,重现我朝天华盛世。为此之故,我劝王母和东应离开帝阙,抛弃祖宗,背叛子民之望,东来齐青。若不重掌大权,扶持东应君临天下,我就抽身后退,与临阵脱逃何异?我自幼习武,耻于偷生。” 
  
  她抬眼望着他,又道:“我幼承庭训,纵是枪林刀阵,我处身其间也不能有半分退却。秦望北,你若真伴在我身边,少不了忧思苦楚,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真愿一生追随于我?” 
  
  秦望北望着她清明的眉眼,潇洒一笑,“殿下,我已立誓不改。”   
  瑞羽轻叹一声,虽然仍未对他完全放开,却比过往更多了几分情意,两人隔窗相对,连厌人的春雨此时也变得柔婉缠绵起来。良久,客院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摘下楼门前挂着的蓑衣斗笠,相携出了客院,沿小路走到杭家的院门口,只见外面的道路上,一溜十余辆马车排着,当前的两辆车辕断裂,马儿受惊乱窜,伤了乘车的人。 
  
  那十几辆车式样不一,看上去杂乱无章,已经下了车的十几名乘客倒是个个正值弱冠之年,衣冠楚楚,文人打扮,看上去像是游学天下的士子,只是车队中间的几辆车里却传出女眷的声音,一时倒令人难以断定他们的来历去意。 
  
  行人在自家门口断了车辕,杭家的家丁已经上前帮忙把伤者抬了进来,只是那受惊乱窜又被绳缰拘着跑不远的马儿他们却是无法驯服,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十几名士子与车上的女眷都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瑞羽看清门外的混乱情形,又见她的几名亲卫也走出来探热闹,便令他们过去帮忙。他们骑术精湛,安抚几匹驽马自然不在话下,过不多时便连折了车辕的车厢也被他们抬进了杭家。 
  
  那群士子也很有礼貌和眼力,对杭家道过谢后便来谢瑞羽。瑞羽抬手虚扶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既然相逢,出手相助也是应当。”   
  那几名士子终因她是女子,不便多做交谈,拜谢之后,便与秦望北搭话,“小可姓沐,行八,乃颖川学院游学士子,未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颖川自古出贤士,自秦汉以来孕育了无数才高德勋的士子。这士子名不见经传,但颖川学院却是极负盛名,秦望北虽然偏居海外,闻得这士子的出身也不禁震撼,拱手道:“原来是沐兄,某姓秦,行二。” 
  
  他气度翩然,潇洒出尘,一干士子也乐于与他结交,当即纷纷过来自我介绍。瑞羽好奇他们此来的目的,便暗里冲秦望北使了个眼色,让他探听一下关中的消息。秦望北对她的眼色十分受用,做了个明白的手势,对那群士子稍作示意,索性过来邀她一起听他与众士子交谈。 
  
  众士子多是儒家出身,对陌生女子坐于尊位听他们谈话内心多少有一些排斥,不过瑞羽清华高贵,秦望北言谈见识不凡,他们初时略微有些不悦,再一想也就算了。只不过看看仍是未婚女子打扮的瑞羽和对她温存体贴的秦望北,难免在心里奇怪他们的关系。 
  
  秦望北也不介绍瑞羽的身份,与沐八等人攀谈一会儿,便问:“这么大的雨,沐兄还冒雨赶路,不知将往何处?”   
  提起行程,沐八等人都不禁苦笑,道:“我等听闻经离先生近日在青州学院公开授课,欲往听闻,因恐消息滞后,迟了不能面见前贤,故此冒雨赶路,岂料欲速则不达。若非杭院公和这位女公子相助,几乎困在途中,进退维谷。” 
  
  瑞羽听沐八说他们竟是要去青州学院听郑怀授课,微觉讶异。近年齐青之地从海外迁来的人口甚多,这倚海称雄的藩镇没有前例可循,她为了使海陆相接无碍,在青州设立学院,专授海外之事。郑怀在主持军情司和长公主幕府之余,也偶尔前往授课,但所授多是海外风土人情或商航之事,一向为文人士子轻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丝毫没有轻蔑之意地要去听他授课。 
              
  “经离先生所授商航之事,素为贱业,想不到诸位竟然还有意前往听课。”   
  瑞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回答的却是沐八身边的白姓学子,“齐青近年因商航而雄踞虎霸,足见商航之事于国有益。既然于国有益,则无论贫贱富贵,我辈都应该悉知其中之理。难得经离先生肯公开授课,我等自然应该前往聆听教诲。” 
  
  他说的话虽然不免自恃清高,但有眼光看到海外商航对齐青的作用,又不以人言废事,也算是有些涵养肚量的,瑞羽不禁含笑点了点头,道:“经离先生博闻强记,实为天下难得良师,诸位能有求教之心前往,此行定然不虚。” 
  
  她对自己的老师难免偏爱推崇,一句话便透露出了她与郑怀熟知的事实,沐八等人都不禁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女公子与经离先生相熟?”   
  瑞羽笑而不答,秦望北在旁边岔开话题,又问沐八他们:“听闻关中最近形势不妙,白衣教的大教首王衣锦集结了五十万大军,在潼关与朝廷对抗,可是真的?”   
  二十几名士子的脸色都黯淡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叹道:“是真的。王匪在关东劫掠百姓养兵,官兵屡战屡败,龟缩潼关不敢出,东京虽然还未陷落,但也是早晚之事。东京若陷,则朝廷的半壁江山尽入匪手了。” 
  
  瑞羽虽然十几天不闻政事,但军情司消息灵通,这个消息她早就知道。她神色不动,镇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含在嘴里久久没有咽下去。   
  秦望北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听闻朝廷的神策军和三辅郡兵、东京周围诸节度使麾下都兵精将勇,怎会不敌白衣教那些乌合之众呢?”   
  沐八摇头,满面苦涩地说:“秦兄有所不知,你所提及的诸军各有其主,谁也不肯自损实力为君分忧。关东之败,与其说是匪徒横行,不如说是各方豪强拥兵养贼,为了一己之私坐视朝政溃败。” 
  
  秦望北虽在海外,但也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不禁长叹一声,“一姓之利,重于一国之利;一家之私,先于天下之所急。朝廷百年来优待世家大族,世家大族却未必肯在艰难之际破家为国啊!” 
  
  十几名士子里就有几人出身世家大族,秦望北的话令他们赧然低头,但这些正当热血的少年们,虽然知道世家的生存要旨,且未必完全赞同,但秦望北的话直斥其家人做法,也有人硬着头皮强辩,“秦兄所言差矣,朝廷百年来沿袭科考取士,立于朝堂上的人,未见得全是世族大家。比如今上信宠,孤意提拔的门下平章事曾浮就是庶民出身。” 
  
  唐阳林这几年深感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之害与宦官难分高下,但相对于御座上的人来说,宦官为家奴,欺凌天子、把持朝政的欲望是有的,但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野心却是没有的。故此在李太后他们离开京都之后,他就努力拉拢宦官,大胆擢升科考取士的官员与世家大族争权,试图重量土地核查人口,限制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和人口。 
  
  限制兼并土地和人口的行为,打击世家豪强,这确实是治本之法,只是在政局已经糜烂的情况下,却是猛药成毒,反而使朝政更加混乱。   
  秦氏昔日移居海外,一方面是为了避战乱,另一方面也是受了世族豪强排挤,因此秦望北虽然也算世家子弟,但对关中大世家的好感不多,于是轻哼一声,不与他争辩。   
  一时间座中沉默,幸好杭家好客,令几名与诸士子同龄的子弟出来招待客人,活络气氛,他们见气氛不对,赶紧邀众人举觥畅饮。   
  瑞羽慢慢地咽下口中所含渌酒,突闻左侧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向她发问:“那位女公子,吾等在关中听闻平卢节度使有招贤令,不限性别,允许女子入仕,不知可是真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关于本站 SSLV(qq4228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