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错中误

第三卷 图南   
  瑞羽率三军将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誓灭逆贼,重复河山!”   
   
  瑞羽拂袖将他挡开,把心里最后一丝犹疑掐断,看着秦望北,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一生守在予身边?”   
  春风里,清水河边嬉戏的少男少女们在欢快地唱着情歌,仲春之月,奔者不禁,这样的定情佳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抒胸臆,表述倾慕之情。   
  她与东应自幼相伴长大,携手离开京都的诡谲风波,熟知彼此的性情,虽然近年来离多聚少,她没能及时察觉东应感情的变化,但在那日早晨他失控胡为之后,她对他的心意便有所了悟,只是拒绝承认,想继续欺骗自己。 
  
  今日今时,她于懵然中问出一句为什么,得到他如此清晰明确的回答,她心里没有意外,更没有丝毫欢喜,只觉得身上发冷,清晰地看见了东应那沉静的容颜下透出来的一股决绝的狠戾。 
  
  他不仅是在表露他的情怀,也是在逼她杀秦望北灭口!   
  眼前这个少年,她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她记得初见之时,他被宫人带到她面前,疑惑而畏怯地看着她;他在西内生活日久,依赖地跟在她身后,仰慕而尊敬地望着她;他长大成人,渐渐地站在与她并立的位置,信任而倚重地凝视她。 
  
  他和她一起长大,她看着他从小小稚童变成翩翩少年,在她的记忆里,他是可怜而可爱的,是顽皮而懂事的,是骄恣却沉稳的……他会在她面前撒娇使气,会向她耍赖纠缠,会对她温柔体贴,会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并且试图反过来保护她和李太后……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用这样简单直接的阴谋逼她杀人,她记忆里那顽皮可爱的小男孩,在此时已经化为鲲鹏,张开已然丰满的羽翼,露出掩在顺滑毛羽下的犀利爪牙,对她咄咄相逼,锋芒毕露! 
  
  他静静地看着她,瞬息之间,仿佛已经过了千万年。   
  却是秦望北悠长的一声叹息打破了令人欲窒的沉默,他轻声说:“昭王殿下,长公主一心盼你修德立身,成为一代英君明主,重振先祖伟业,再创华朝盛世,你却欲以一己私欲,陷她于不伦之地,你于心何忍?” 
  
  东应自幼磨砺心志,已达心若磐石、不为外物所动的地步,一旦认清所求,便不惧因此而要承担的责难与非议。任何人对他的责骂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件事他无法容忍,那就是他人因此将所有罪孽归咎于她! 
  
  秦望北这轻轻的一句,正中他的命门,登时令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瑞羽微微敛目,垂下袍袖,转过头来看着秦望北,目光如炬,慢慢地问:“你说你对予倾心爱慕,可是真的?”   
  东应与秦望北都未想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问这样一句话,都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东应霎时惊惧骇然,秦望北却是惊喜交织,当即朗声回答:“秦某对殿下之心,绝无虚假!”   
 
  瑞羽长吸了口气,又问:“予手持兵权,身份迥异于他人。所择相伴一生的人可以得高爵,却不可授高官;可以享尊荣,却不能握实权。你可知道?”   
  秦望北心中明悟,她虽然不可能回应东应的悖逆之情,但在她心中始终将维护东应看成第一要紧之事。哪怕是她未来的夫婿,她也不容许他有任何威胁东应权势的可能,故此未雨绸缪,早立规矩,不许他人逾越——甚至也不许她自己逾越! 
                 
  明明东应已经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不善的一面,她却仍旧维护他至此。秦望北心中酸涩的同时,却也深知这是一次极佳的机会,让他可以再靠近她许多。   
  “殿下,秦某虽然不是全不理世俗利益的世外之人,但对权势纷争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否则也不会弃置海外根基而随您西来。”   
  瑞羽双目不眨地看着他,目光如炬,直直地射进他的心底。她与他认识已非一日,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只是她此时要做的决定,委实太过重大,关系着她的一生,饶是她再杀伐决断,此时也不禁有些踌躇。 
  
  东应从她对秦望北的几句问话中猜出她的用意,心胆俱裂地扑上来,惊慌阻止,“姑姑!不可以!不可以!”   
  瑞羽拂袖将他挡开,把心里最后一丝犹疑掐断,看着秦望北,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一生守在予身边?”   
  秦望北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却化为了一片纯粹的欢喜,他深深地俯首,应诺道:“殿下,我愿一生守在你的身边,回报你的眷顾,绝无二心,誓不背离!”   
  东应逼她杀了秦望北,是他鱼死网破的一击,虽然他已经感觉到了秦望北的威胁,但他从不认为在她心里秦望北竟会比他更重要!看着瑞羽和秦望北定情立誓,他颜白如雪,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姑姑!你不能弃我于不顾!” 
  
  瑞羽漠然道:“东应,你错认亲情依恋是男女之思,这都是我长年不婚误导你所致。既然是错误,那今日我便纠正它!”   
  她胸口阵阵闷痛,心乱如麻,待要再说什么,瞥见东应苍白的面容,竟说不出来,猛一咬牙,转身就走。东应伸手想将她拉住,却只触摸到她袍袖光滑的绸面,未及抓牢,她已拂袖离去。 
  
  瑞羽纵马一阵急驰,远离了清水河畔嬉戏的人群,毫无目的地沿着驰道游荡,直到马力虚脱,不能再前,她才跃下马来,心中一阵空茫的酸痛,脑中一片混乱,喉头仿佛哽着什么东西,令她窒息生痛,似乎胸膛都要炸开一般。 
  
  秦望北骑术远不及她,落后许久才近到她身后。他这一个时辰里从生到死,又由死而生打了转,危急之中竟得瑞羽相许一生,虽知她此举权宜多情爱少,但终究表明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他暗里欢喜无限,赶上她后,见她惆怅孤寂地立马荒途,背影大有惶惑凄凉之感,心里不禁一紧,沉吟片刻后才下马轻轻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道:“殿下。” 
  
  瑞羽神思游离,被他连唤两声才恍惚回神,见他跟在身后,大感诧异,微微一怔,拧眉问:“你有什么事?”   
  她当着东应的面允诺下嫁秦望北,一是为了断绝东应的不当之思,二是因为不忍杀秦望北灭口,虽然于内心深处对他有些异样情思,却没有真正认为他是伴自己一生的人。   
  秦望北对此心中有数,因而对她的话也不觉得难过,笑了笑道:“我来陪殿下散心。”   
  瑞羽愣了愣神,摇头道:“不必如此。”   
  秦望北轻叹一声,“殿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瑞羽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纠缠不去,正好让她找到了出气的人,于是怒骂:“谁稀罕你在这里?滚开!”   
  她近年杀伐之气太重,为了不给身边侍者造成太大的压力,只要不涉正事,她都会尽量和颜悦色。秦望北得她礼遇,更是从未直接承受过她的戾气,虽然被她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却不肯此时离开,苦笑一声道:“殿下心情不好,我怎能弃你不顾。” 
  
  “不退?”瑞羽震怒之下不假思索摘下马鞍旁挂着的长枪,抬手便是一枪直刺他的面门。秦望北反应也极快,抬手横刀挡住。可她此时含怒出手,力沉枪重,他手中的横刀只略挡了一下便被磕飞,眼前红缨闪动,又是一枪反兜下刺,直取他的小腹要害。 
  
  瑞羽所习武艺皆是军中搏杀之技,起落之间便分胜负生死,秦望北一刀脱手,大骇躲避,却终究无法完全避开,好在那枪的尖刃囊袋未取,这一枪侧掠过去,只将他腰间革带上的玉钩击得粉碎,却未伤及肚腹。 
           
  瑞羽两枪刺出,怒气略消,才想起不可乱伤人命,猛地将手中长枪一掷,枪势汹汹,当的一声插在路边一棵百年古树上,将树扎穿,树上的枯枝俱被震落。   
  秦望北当此威势之下,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毕竟常年出海与惊涛骇浪为伍,见惯天地自然之威,初时的惊惧过后便恢复坦然。若是常人见瑞羽以长公主身份发作的一怒之威,只怕立即便要对她敬惧而不敢亲近,但秦望北毕竟不是俗世凡人,又曾得她亲口允婚,待她的心思自然比旁人多了许多温柔体贴,虽然她满面戾色,令人不敢平视,他却只觉得她此时伤心孤寂,无人堪与其为伍,亦无人堪与其为伴,其实形单影只,令人怜惜。 
  
  瑞羽长枪脱手,见他仍旧不退,也不再驱逐,瞥了他一眼,望着天边变幻无常的云朵发呆。她鬓边的一枚华胜经过这番颠簸有些松脱,滑落下来,正打在她的手背上,她下意识地反手一抄,将它收在掌中。 
  
  这枚华胜,加上她公主府里的所有服饰,都是东应令人精心制作的,当世无双,每个细微处都透着赠与者的心意。放在东应没有挑明他的心意时,她只当这是他的孝心,但在他已经挑明心意的情况下,她再看这些华服美饰,分明能从每个细微之处看到他小心讨自己欢喜的慎重与紧张。 
  
  他与她自幼相依相持,亲密无间,她只以为那是亲情的依恋,岂料他却别有情思。   
  怎会如此?怎可能如此?   
  她用指尖细细地摩挲华胜上的镌刻纹,一股深隐的痛楚深深地渗进她的心底,痛得她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握紧指间的华胜,发出一声压抑沉郁的低咽。   
  她这声叫喊声音不高,但其中的郁结愤懑之意却让秦望北听着心生酸楚,他想了想,踏前一步,柔声道:“魏晋政乱之时,贤士多遭困厄,郁郁寡欢。故此雅好谈玄,饮酒聚啸。殿下若还觉得不快,何不学学这些魏晋贤士,扫涤胸中积郁?” 
  
  瑞羽自出生便循规蹈矩,偶尔才敢稍稍放松,像秦望北这样的提议,却是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秦望北见她拘束,便对着辽阔苍茫的大地纵声长啸了一声。他常年在海上远航,海船再大也只有几层船舱,长时间不着陆地难免郁闷,站在甲板上纵情啸叫以抒胸臆之事他是常做的,这一声长啸起伏悠扬,张舒弛缓有致,合乎韵律,极为动人,又别有一番抒发胸臆的情意。 
  
  瑞羽本就想大喊大叫一番抒发心中抑郁,只是恪于修养强自压抑,此时受他鼓动,也纵声长啸。初时她还有些拘谨,渐渐地放开拘束纵情于声,将胸中抑郁心结借这一声长啸吐出。直到一口气吐尽,她才收声,脑中一片空白,眼眶却酸涩难当,泪水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胸中一片空虚,再没有丝毫伤心难过之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不伤心难过了,却会突然泣下如雨。   
  秦望北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远远跟在后面的一干护卫的目光,任她无声地哭泣,既不近前看她,也不出声劝解——像瑞羽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有其傲然风骨,并不需要谁的同情,更不需要有人看着她哭泣并自以为是地劝解。 
  
  许久,瑞羽站起来,自袖中取出手绢抹去脸上的痕迹,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平复了心境,才略略侧首,对秦望北道:“谢谢。”   
  秦望北笑了笑,问道:“想来清水河边的高媒祭祀也该开始了,我们回去吗?”   
  瑞羽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摇头,道:“祭祀高媒自有王母和……他主持,我就不回去了。”   
  “那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对远远跟着的几名亲卫招手,让他们近前听令,“洪业,予不欲回去参加上巳祭祀,恐太后娘娘担忧,你且回去报奏太后娘娘,就说……”   
  她沉吟一下,咬了咬牙,道:“就说予已在上巳之日自行择取了驸马,欲趁军中无事,外出游玩数日,请太后娘娘万勿担忧。”   
  一干亲卫都大吃一惊,忍不住看了秦望北一眼,不过瑞羽治军极严,无人敢质疑上官的命令,那名叫洪业的亲卫愣了一下,立即领命打马离去。   
  秦望北心里暗暗欢喜,但这种时候自然不敢外露,只是镇定地问:“殿下想去哪里游玩?”   
  瑞羽举目四顾,看看路途,道:“且沿着驰道前行,寻个地方安宿,其余事情明日再做打算。”   
  她不愿此时回齐州去见东应,索性信马由缰,毫无目的地漫游。这一路燕往莺来,蝶舞蜂鸣,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然而瑞羽心中再也没有当日与东应同游时的欢快,所幸秦望北在侧作陪,此人能诗能文亦能谈,雅时有出尘气,俗时有诙谐心,可以令人解颐忘忧,又不至于太过烦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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