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复国志
瑞羽长眉一挑,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慢慢地浸染开来,冷笑一声,“我有的是时间,不怕难。”
外人只看到他们相对无言,秦望北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不容外人插足的无形牵绊,于是咳嗽一声,道:“殿下,世族作乱的威胁远比白衣教更大,你要早做打算。”
瑞羽醒悟过来,略一思忖,扬声唤道:“阿武,你即刻前往中军大营,传令五边备战!杨习,你往两淮,给南河水师将军传令,堵截海、楚、杭、润、泉五州海港,非经我昭王府批令的海船,寸板不得下海!安、郑、崔、应诸世族尚在海外的船只,尽数扣押,其子弟与主事者就地枭首!”
一干士子在侧旁观,通过他们的对话,对瑞羽和东应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震惊之余,听到瑞羽所下的命令,沐八傻乎乎地问道:“就地枭首,连罪也不问?这不合乎律法啊。”
诸世族都已经弑君谋反了,对他们的亲族,还需要问什么罪?
他问得傻气,但瑞羽对这种单纯的书生意气却没有多大反感,只见她目光流转,扫了他一眼,森然道:“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他们既然已经选择了谋逆篡位,就该做好流血的准备!这群乱臣贼子,杀我皇兄,毁我宗庙,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沐八愣愣地问:“如果有人悔过投降呢?”
瑞羽遥望天际青灰的雨雾,杀气一分分地浸染了她的眉梢眼底,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弑君篡位的大罪也能一降即免,还要军队何用?东应,你传檄天下讨逆,务必使人明了,凡附逆弑君者,枭首夷族,绝无赦恕!”
沐八无言以对,他身边一名世族士子却惊道:“殿下,若真如此传檄,便是斩断了与事诸族的后路,他们必然誓死抵抗王师,与他们声气相通的世族也因此而不敢归降,这岂不是一檄传下,便与天下诸世族为敌?”
瑞羽此时已经不再与他们说话,大步走出客堂,猛然想起应服国丧,不可艳饰红妆,便抬手将头上的簪钗环饰拔下,满头乌黑的长发霎时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风中如云飞扬,配着她刚健婀娜的背影,有一股迥异于常人的风情与戾气。
东应眼眸微动,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冷然回答那士子的话,“乱臣贼子,定诛不赦,若天下世族因此而附逆与王师为敌,尽管来!”
秦望北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相合相契,旁人万难插足其间。但这感觉在他心中也只是一闪,旋即展颜一笑:无论东应心中对她何意,但限于伦理大义,他们绝无可能;自己有一生的漫长时间去介入其间,而后取代东应成为与她相携的人,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杭宅之外,玄漆银纹四轮辂车停在驰道中间,披着蓑衣的马匹和御者都蓄力待发,等主人登车。
以前瑞羽和东应没有隔阂的时候,共乘一车都是一起坐在中间正位,阶下留给侍者,但今日瑞羽见东应上车,便推开车窗,冲外面骑马的秦望北道:“中原,你上来与我同乘。”
秦望北字中原,瑞羽以前对他礼遇却不愿过分亲昵,今天首次当面唤他的字,顿时让他喜上眉梢,笑道:“谨遵殿下教谕。”
东应瞥见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顿时如鲠在喉,黑眸微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凝睇着瑞羽,侧过身来,凑近她耳边轻声问:“姑姑,你这是……怕我吗?”
是怕吗?这是怕吗?
瑞羽的指尖陡然一颤,在她未来得及正视,或者说根本不愿正视的内心深处,她竟是真的在怕!
看过多少风云变幻,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面对多少生死难关,她都有勇气冲杀过去,唯有这次的心关,她竟不敢直视。
怕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与他咫尺相望,慢慢地说:“小五,我只怕你误入歧途。”
他的眸底墨色氤氲,深浓难化,口中却轻笑一声,“姑姑,你放心,我会选择最正确无误的道路。”
瑞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道:“那就好。”
秦望北登上辂车,便听到瑞羽温和地说:“中原,你坐到我身边来!”
是要他来阻隔东应在这狭小车厢里张扬出来的威胁感吗?秦望北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将东应隔开。
辂车辘辘行进,东应倚窗而坐,突然伸手拉开榻下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卷宗,目不斜视地看着,就好像车上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他摆出不纠缠于私情小事的姿态,瑞羽也不能示弱,起身打开另一个暗格,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微微抿唇,从中取出一样来,对秦望北道:“帮我把这张舆图挂起来。”
这辆车是她与东应的常用物具,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们的习性摆放,也不知多少次他们曾经一起挂起这张舆图,看着上面的疆域指点江山,然而今日再将它悬起,帮手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再是他。
瑞羽心里有瞬间的怅惘,旋即被她挥散,站在舆图之前,她用手指抚着上面的线条,轻声道:“世族豪强作乱,必然与重丈土地、禁止私买奴婢的元安诏令有关。大行天子已经笼络了宦官,且神策军在握,叛军绝不可能做到突然发难置陛下于死地。既然双方没能速战速决,那么大行天子在与世族豪强的叛军交锋时,应该有诏令下来召集藩镇府兵勤王,就算潼关被白衣教所围,召兵勤王的使臣绕了远道,此时也应该进了齐青,他们定然知晓乱起的详情……西面诸州县难道现在还没有接到使臣吗?”
东应回答:“没有。不过使臣如果绕过潼关前往诸藩召兵勤王,则必是走西南方向的路,我已令捉不良司前往西南各要道查找。”
瑞羽轻轻点头,看着舆图,根据军情司历年打探来的消息,在脑中估测了一下各方世族的动态,叹了口气,“关中以西是世族盘踞之地,勤王诏下之后会有多少人应诏而起,不得而知;关东世族势力较弱,但诸藩镇在朝廷诏令围剿白衣教时,都养兵自重,不肯出力。如今世族已经弑君篡位,大行天子的勤王遗诏我真想不出有谁会奉行。”
华朝立世三百年,面临国破君亡,竟无忠义之臣誓死为君复仇,遵大行天子遗诏勤王,未免太令人寒心。
秦望北见她神色凝重,便问:“你若接到勤王诏,怎么办?出兵勤王吗?”
瑞羽抬头和东应对视一眼,良久,东应才道:“这是自然!”
当初他们离开京都,就是因为朝政已经被各方势力架空,政权摇摇欲坠,覆灭只在旦夕之间,他们觉得居于皇权中心向各方势力妥协,修补已经四处漏水的堤坝,还不如索性放任它垮塌,借垮堤之势将沉积水底的重重污垢尽数冲洗一番,破而后立。
华朝必败是他们早在五年前就达成的共识,但真的到了国倾君丧的一日,他们才发现,无论他们原来有过多少设想,对混乱的政局有多少怨愤,都比不过他们对华朝的依恋。
国仇家恨,不能不报,就是没有勤王诏,他们也必然会让那些乱臣逆贼付出代价!
秦望北虽然很少参与陆战,但也不是一窍不通,他看了一眼舆图,道:“齐青与关中相距万里,诸藩镇阻隔,又有白衣教盘踞东京,前往勤王,殊为不易。”
若不将白衣教彻底剿灭,压制住各有异心的藩镇,要前往京都勤王,岂止不易,那是一不小心就会被群狼撕咬吞噬的艰危之局!
瑞羽长眉一挑,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慢慢地浸染开来,冷笑一声,“我有的是时间,不怕难。”
瑞羽和东应自那日同车而归之后,也不再避而不见,虽然为了不让李太后担心,在人前仍旧和气相处,却再也不复过往的亲昵。纵使在他们心里仍旧将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人,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纯粹了。
郑怀改变他前往青州学院讲学的行程,令军情司全力打探京都政变的始末和详情。
清明时分,安氏篡权弑君自立为帝的消息终于传出潼关,在白衣教有意的宣扬下遍传十道,无人不晓。
当乔装打扮穿越重重藩镇阻隔的使臣在军情司的护送下,将勤王诏送到齐州时,瑞羽正在给牺牲的英烈奠酒。郑怀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确切的消息时,她放下了手中的酒觥,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来,对看着她的三军将士道:“近日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想必兄弟们也听说了。”
堂下站着的将士们见她表情肃穆,也自凛然,倾耳听她说话。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传言里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安、崔、郑、应诸世族豪强互相勾结,弑君篡权,谋害了陛下,已经自立为帝。皇子公主,宗室亲王,共二千七百五十三人被逆贼所杀。我华朝天家子弟,几被屠戮一空!”
三军将士早在坊间听过相关的传言,但听到瑞羽亲自证实传言,仍感震惊不已,纷纷呆怔立在当地。
瑞羽举手将忍不住溢出眼眶的眼泪拭去,身体挺立如松,沉声道:“我翔鸾武卫将士受先帝倚重,立军之初就以卫国保家为首诫,忠君任事,从无懈怠!逆臣贼子作乱,我军竟然不及勤王救驾,致先帝在京都被逆臣贼子所弑,这是翔鸾武卫最大的耻辱!”
翔鸾武卫训练有素,又久历战阵,荣誉在他们心中高于一切,在听到君亡国倾后都有强烈的耻辱感,瑞羽此话一说,他们更是热血沸腾,纷纷高呼:“诛杀乱臣逆子,为先帝复仇!”
“勤王卫国,以血耻辱!”
瑞羽率三军将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誓灭逆贼,重复河山!”
山河翻覆,国倾君亡,天下震动,齐青遍地缟素,子民同悼国丧。郑怀、薛安之、柳望、水师诸将及平卢节度州治下十五州太守等真正主事者都齐聚州城,下令急征民间适龄男子入伍,应对将至的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