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休相负
他的吻,很柔软,很温暖,她不反感。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是件能让人放松心情、忘记忧愁的事吧?
水师雄踞海上,虽不能远侵关中内陆,但沿江水、河水逆流而上,能凭借强大的水上作战能力运送兵马上岸,威胁沿岸重镇,以此稳立不败之地。在战场上能够稳立不败,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若说五年前瑞羽一意孤行苦练水师、大兴水运还不为大多数人理解的话,现在海运给齐青带来的富足,以及水师给昭王府带来的军事优势,则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筹划之长远。
瑞羽在整顿陆军之后,便将元度召来赐宴,闲述水师上下的琐事。水师如今已经拥兵六万,招揽的海外水手、船员等奇人异士十万有余,海船和江河航船近万艘,在海上纵横无敌,比起翔鸾武卫在神州的实力甚至更胜一筹。
水师实力如此强大,却几乎全被元度一人掌握,全无制衡,不是件好事。
瑞羽在神州大变之际将元度召来,就是想从他手里分权。只是他这些年来对她唯命是从,尽心竭力,为水师立下了汗马功劳,手握一方重权,年过而立却因为全心任事,无暇他顾,以至家也未成,称得上是忠心耿耿,绝无错处。
这样的人,要从他手里分权出去,她真有些说不出口,几次话到嘴边都吞了回去,转而笑谈,“上巳节那日未婚女子倾城而出,往清水河边戏水,据闻不少将士都在那日结了良缘。衡平人才出众,料来必多受青睐,可有结缘之人需要我奏请太后娘娘赐婚?”
元度怔忡一下,摇头道:“殿下,正值国丧期间,怎好谈婚论嫁?”
“国丧守制臣子守三个月就可以了,不必连婚姻大事也搁置。”瑞羽摆手笑道,“你是水师大将军,不比常人,婚礼马虎不得。若是真的要成婚,应由太后娘娘下旨赐婚,方显隆重。”
“末将的婚事,不敢劳殿下操劳。”元度的声音带着冲口而出的暴躁,瑞羽一愕,不明所以。
元度放下手里的酒杯,脸色有些僵硬,顿了顿才缓和过来,道:“殿下,末将暂时没有家室之念,此事不提也罢。您召末将前来,除了询问这些琐事,还有什么吩咐吗?”
瑞羽此时情窦已开,霎时间从他倏然转变的神态里窥见了他的心意,大吃一惊,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原本犹豫不决的心意顿时下定,望着他道:“衡平,我欲将水师分成北海、东海、南海三部,各主一方。你往后只领北海水师,东海水师给钟季洋,南海水师则由郭涛统率。”
元度几疑自己听错了她的话,身体晃了晃,脸色难看至极,好一会儿才涩声问:“殿下,你疑心我会拥兵自重?”
他问得直接,瑞羽也就答得直接,“不,我这是在断绝我怀疑你的任何可能,也让别人没有机会中伤你。衡平,水师在海上纵横无敌,出入沿江沿河诸镇如入无人之地,实力已经太厚,我若再不将你一手所握的权力分出一部分来,日后就是伤害你。”
水师的实力太过强大,若大权长久握在一个人手里而没有任何制衡,纵使他自己没有野心,他的手下也难免因为这特殊的环境而别起心思。元度不是不明白他手里的权力太大容易招人疑忌,将水师权力分开进行约束制衡,的确算是对他的一种爱护,但这样的关心并不是很快就能让人愉悦接受的。
他拉着脸,咬牙道:“殿下,末将对您忠心耿耿!”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怀疑你的忠心,我只是怕你太过忠心!”
元度愕然,瑞羽突然问道:“衡平,若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办?”
元度不假思索地答道:“末将自当誓死护卫,将敌人斩尽杀绝。”
“倘若他人要杀我,是因为我有害江山社稷、纲理伦常呢?”
元度愣住了。
瑞羽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轻轻一笑,道:“衡平,你对我的忠心高过了你对国的忠心,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元度的目光与她一触,电光石火的刹那倏然明白,原来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心意,故而才有此说。
“殿下!”
他失声惊呼,心中五味俱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胸臆。他胸中热血滚涌流窜,难堪羞赧之余,却又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期望得到回应的痴想。
风华正茂的男女,若知自己被一个并不讨厌的人所仰慕,不管有没有回应其心意的准备,羞赧之外都很难说没有一丝自得的欢喜。
瑞羽和元度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她轻轻移开目光,低声道:“衡平,世间人情有难制之处。若是对一个人怀有了别样的心思,那么无论对方是否回应,都难免有将之视为禁脔的占有之心,由此心态失常,若临大变很难再以平常心应对危机。”
元度见她移开目光,便知自己期望成空,登时如同身置冰窟,满怀苦涩,颤声低喊了一声,“殿下……”
他素来正直严肃,刚强硬朗,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这一声低喊,却是声音转折,虽未有哭泣之音,却委实有苦楚之情。瑞羽纵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多年主臣情谊深厚,闻声也不禁怅然,好一会儿才说:“衡平,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竭力,忠诚无二。水师能有今日之局,你功劳巨大,我感激得很。”
元度满心苦楚,惨然一笑,回答:“元度身为殿下臣属,得主上器重,委以心腹,自当戮力尽效。”
瑞羽沉默片刻,心里暗叹一声,道:“水师虽是我四海公主名下的私军,但我的愿望是要让它成为戍守神州大地的国之干城,而不是沦为个人私器。你对我的忠心,我很欣慰,很满足,也不忍伤害分毫。然而人总是要受一些规则约束制衡才好,不然就容易失去理智,变成以私欲祸乱天下的暴主。我不愿自己变成暴主,就只能事先给自己定下不能破坏的规则。”
元度只觉她的话有些古怪,于是皱眉不语。瑞羽又道:“衡平,你仍是水师大将军,东海水师与南海水师应该如何分立,你可以现在就去筹划。等你把大略理出来,我才下谕。”
风雨交加之际,瑞羽处理了水师事务之后,就带着秦望北去太后宫觐见李太后。
李太后曾在上巳节见过秦望北,今日见瑞羽把他带来正式觐见,心里便有几分明白她的用意。但于李太后私心而言,这个引起东应和瑞羽不和的人,并不是最佳选择,因此她对秦望北的态度便不冷不热,问过他的家世和喜好后,便懒懒地说:“你且去安置吧!”
秦望北受此冷遇,虽然表现得很洒脱,但心中难免微郁,含笑告退,望见瑞羽的目光,则隐去了苦意。瑞羽也觉得歉然,正待随他一起告退,便听李太后发话,“阿汝,你留下。”
瑞羽只得对秦望北投去一道歉意的目光,示意他先归公主府,而后回身坐在李太后身边,轻声问:“王母,你讨厌秦望北吗?”
“算不上讨厌,只是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引得家庭不睦的外人,是吧?”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略有些歉意地问,“阿汝,你很喜欢他吗?”
瑞羽低头道:“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对他亏欠甚重。”
李太后自然知道世间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沉默了一下,才问:“你带他来是想嫁给他?”
瑞羽心中惴惴,反问:“王母,您不同意吗?”
李太后眉头一皱,道:“阿汝,只要你喜欢,任那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但眼下正值国丧,你的婚事恐要延后。”
少年情切,急于成婚,兴头也就那么一阵。待过些日子,情淡了,那婚事就算李太后不阻止恐怕也难办成。至于说瑞羽自己将来会不会找到如意郎君,那自然是无须担忧的事。天家女子,手掌实权的公主,几曾见过有喜欢的人却得不到手的?
瑞羽将秦望北带来正式拜见李太后,只不过是向东应表明态度,并非此时真有下嫁之意,于是点头赞同李太后的说法,“王母说得是,眼下举国服丧,同仇敌忾,岂有主帅战前成婚之理。”
过了一会儿,瑞羽突然想起一件她一直疏忽了的事,抬头道:“王母,小五已经快二十岁了,也应该给他订门亲事。”
李太后没好气地挥手,恼道:“这小鬼借口大业未成不肯成家,连我送给他的几名侍婢也先后被他打发走了。一会儿说他的嫡妻之位虚席,在日后可以有大用,一会儿说他要找个容貌品性、风华气度都当世无两的绝代佳人,总之我怎么安排他都不肯听。”
瑞羽一愣,李太后顿足叹气,道:“儿大不由娘,你和小五都长大了,主意一天比一天大,我管不着你们了也懒得去讨你们嫌,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辞别太后回到公主府没有见到秦望北等她,瑞羽微觉奇怪,问过周昌,便向东内苑的敛珠亭走去。
东内苑是瑞羽亲自选地方造的院子,倚山构势,虽然也以人力造了些景,但更多的是保持了自然野趣。敛珠亭因它临瀑而建,瀑布宛如飞珠敛入湖中而命名。正值春末雨多水急之时,瀑布倾泻而下,水声隆隆,震耳欲聋。
瑞羽还未到敛珠亭,就看见秦望北倚着竹靠闭目养神,衣衫不整,垂在竹靠上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秦望北生于海上,长于海上,自幼与水为伴,养成了心中不快便下水潜游的习惯。瑞羽也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料想他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日子着实过得委屈,心中微觉惭愧,走到他身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望北睁开眼睛,看到她的瞬间,脸上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笑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呢。”
“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瑞羽凝视着他清瘦了不少的脸,终于忍不住道,“委屈你了,对不起。”
她生平极少有说对不起的时候,这句话说出来着实有几分生涩。
秦望北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怔了怔,才笑着摇头,“殿下,你这样说,客气了。”
瑞羽回想他当日纵横大海、乘风破浪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怅然低喃,“你待我极好,我却负你良多。”
秦望北看到她为自己发愁,心里十分欢喜,微微一笑,问道:“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那时水师初下南洋,不识当地水文,遭遇风暴损失惨重。我为了寻找熟悉航路的老船员十分忧愁,听说秦氏在海外称雄百年,立即前往琉球岛拜见求助。时光易逝,转眼已近五年了。”
秦望北忆及往事,也顿生感慨,笑叹一声,“殿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在你去琉球岛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
瑞羽微讶,“什么时候?”
“殿下初临舟山群岛检视水师的时候,曾经坐在祥庆号的船头看着大海发呆。”秦望北双唇上扬,悠然道,“我那时正从石头城出来,远远看到殿下坐在船头,好生好奇,这是谁家的女郎,为什么对着大海发愁?”
他说着抬头,柔声道:“殿下,我当时就想,像你这样的女子,应该拥有天下所有的珍宝,坐在绮罗丛里,笑点胭脂,快乐无忧,而不应该眉宇锁愁,眼隐重忧。我若有机会,理当倾尽所有,让你展颜。”
瑞羽心里感动,情不自禁地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中原!这些年来你对我所做的,我很感激。”
秦望北摩挲着她指间的薄茧,微笑着道:“殿下,能为你做些事,减轻你眼里的忧愁,我很高兴。而我之所以不远万里追随你直到齐州,是想给你带来欢乐,而不是增加你的忧愁。你无须因为太后娘娘和昭王殿下对我的态度而心怀忧虑,那不是我的意愿。”
瑞羽因为他的温柔体贴更怀内疚,叹道:“中原,无论如何,我对不起你。”
“但殿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是真心对我,并且已经尽力。”秦望北看到她脸上有飞瀑流溅的几点水珠,便神态自若地伸手替她抹去,悠然道,“殿下,不能得到太后娘娘青睐,我也很难过,但那并不是很重要,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就好了。”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鬓发滑下,轻轻地抚过她的眉梢,眸子上也笼了一层迷离之色,凝视着她低声喃道:“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就好了。”
他缓缓地向她靠近,仿佛害怕惊动了树梢上停着的那只黄莺,一举一动都柔和得像是花间轻轻拂过的微风。
瑞羽看着他靠近,近到一个除去李太后和东应再也没有人如此近的距离,她却没有抗拒,而是微微瞑目,让他靠近,直到他在她眉梢落下一个吻。
人与人之间,如果离得太近,会给对方一种侵略感,秦望北在靠近她的时候,她却很奇异地没有这种侵略感。
他的吻,很柔软,很温暖,她不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