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砺兵锋

 
  入城的翔鸾武卫分出几队在街道上高呼传令,“王师讨逆平叛,只问首恶!降者免死!百姓安居室内勿惊!”   
  雨收云散,博州城的四门外,翔鸾武卫已经排好攻城之阵。瑞羽手执帅旗,面向三军将士,一指博州城,提气高声问:“将士们,那屡受天谴的叛逆是谁?”   
  众将士齐声回答:“是李芳!李芳!”   
  瑞羽再问:“那逆贼的头颅,你们可愿为予取来?”   
  她治军严苛,制度明细,罚过极严,但赏功也极厚,众将士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她抚慰将士的后方家小也从不吝啬,在她麾下的将士只要奋勇杀敌,就能获取军功荣耀,即便战死也身后无忧,名字能够刻入石碑,牌位供入英烈祠年年受飨。她在军中极有人望,其形象堪称公正严明,加之她美丽非凡,高贵尊荣,全军上下的将士除去对她有畏惧之情外,更隐隐有种绝不愿被她瞧不起的争强念头。 
  
  她这句话一问出,三军将士的情绪顿时如水滴油锅,轰然炸开,呼声震天,“愿取逆贼头颅,为殿下寿!”   
  以人头祝寿,这场景自然说不上美好,但三军将士的士气之高,足以令博州城本就已经低迷的士气更受打击。   
  瑞羽微微一笑,帅旗一挥,下令道:“攻城!”   
  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呼传令,“攻城!投石!”   
  随着命令下达,数十台旋风炮旋臂一齐转动,无数圆石呼啸着飞上城头,登时将城头砸得砰砰震动。圆石密集如雨,四下飞溅,守卫砸着就死,挨着就亡。   
  城头的李芳等人躲在城楼里不敢露头,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东西,投石也能这么密集。”   
  普通的投石机威力虽大,却笨重难以控制,要很久才能投一次石,像旋风炮这样能够连续不断发射的武器,博州城上下从未见过。   
  魏博军与白衣教对峙十几年,各有胜负,临战的特点是魏博军武备精良,白衣教教众悍不畏死;博州城被围的次数极多,但像旋风炮这么厉害的攻城器械却从未遇到过。一阵炮轰,压得城头守兵连头也抬不起来,垛口、城楼垮塌无数,一时间博州城似乎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攻陷。 
  
  集国清心中骇然,一面指挥躲在夹道里的士卒架起床弩反射,一面令助守的百姓冒着石雨强行抢修城墙。   
  “兄弟们别怕,投石打制不易,不可能有太多石头让他们挥霍,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旋风炮将城头的垛口等掩护工事摧毁之后便停了下来。城头的守军刚松了口气奔上城头抢修工事,翔鸾武卫军中上万张长弓强弩便分批轮射,嗖嗖的箭雨又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五架梁桥也移到了护城河边,身着重甲的士兵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和礌石将桥段架开,搭上城头。 
  
  集国清连忙令士卒冒着箭雨探出头来试图将梁桥推翻,不料这梁桥是昭王府下工曹部特制之物,采临车等诸般攻城利器之长,坚固沉重,博州城备用的挠钩根本钩不动它分毫。待要泼油焚烧,却发现那梁桥上裹着一层铁皮,竟是烧不起来。 
  
  眼看守城卫士连受投石雨和箭雨所伤,损失惨重,集国清连连下令后备士卒上前将伤亡人员替下,并许以重金高位鼓舞士气。   
  李芳不敢再在城头待着,躲到远离战场的鼓楼里看着攻城战,骇然变色,“四门的攻城之战都是实打实的硬战,没有半点虚假,长公主难道竟想一战而得全功?”   
  翔鸾武卫甲胄精良,悍不畏死,攻城器械也大异于那种临时赶制的使用一次即废的粗糙器械,打造得犹如钢铁怪兽。攻城之战展开不过半个时辰,城头的守兵已经换了两茬。   
 
  照这样凶猛的攻势看,这博州恐怕一天都守不住!   
  李芳嘴里吩咐亲兵持令往博州城征召百姓上城助战,心里却惶恐不安:翔鸾武卫兵锋之利,实在出人意料,难道除了投降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连受重挫,骄狂渐去,畏惧大起,可这节度使之位是他弑兄杀侄才夺来的,要他交出去,却是终究不舍。他在节度使府抱着印绶犹豫不决,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里突然传出一阵清晰的大叫,“北门陷落,快去救援!” 
  
  攻打北门的是鸾卫老将黑齿珍,翔鸾武卫经过这近五年的磨砺虽然已是百战雄师,却长于野战,对于攻打博州城这样的坚城经验不足,到底还是没能夺得破城首功,让老将军麾下拔了头筹。 
  
  北门陷落,集国清连忙将手里备用的精兵往北门调遣,想将北门再夺回来。可他自己所守的东门由柳望指挥攻城,瑞羽亲自坐镇,翔鸾武卫士气比西南二门更是高昂,没能得破城首功,将士们个个肚子里都憋着气,不计伤亡地往前冲,已从重重封锁里撕开一道口子,抢上了城头,立稳足跟去夺吊桥绞盘。 
  
  集国清手里已无备用之兵,眼见事急,只得亲自驱赶临时征召的新兵去堵缺口。双方在狭窄的城头夹道上对面相遇,那些弩炮弓箭等远程射击武器便都用不上了,短兵相接,杀成一团。 
  
  魏博军的武器装备放在与白衣教对阵时,占有绝对优势,但与翔鸾武卫相比较则差了几筹。且瑞羽治军严苛,翔鸾武卫军心之齐可说天下无双,绝无临战相疑之事,越是狭路相逢的战局,越是配合默契,日常训练的已经习惯了的节奏使他们临阵不乱,长枪远刺,横刀近劈,节节进逼。 
  
  集国清所驱的新兵其实就是临时抓来的充数的壮丁,一群刚放下锄头连操练也没经过几次的农夫,短兵相接又怎是百战之师的敌手?集国清连砍了十几名转身逃跑的新兵,强压着新兵往前与翔鸾武卫交锋,但城头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并向吊桥绞盘处逼近,终于有人砍断了绞索,放下吊桥。 
       
  城下浑身包着铁皮裹着烂泥的撞车蓄势待发,一见吊桥落下,躲在撞车两翼下的劲卒立即推动撞车往前冲,奋力撞向城门。城头还未完全溃败的守卫急忙往下泼滚油,可推车的劲卒个个满身烂泥,外套铁衣,内着皮甲,连眼皮上也护了一层突檐皮抹额,又躲在撞车舒张的两翼之下,滚油下来能烫伤的地方有限。城头守卫又扔下火把引火,火势旺不起来,偶尔有人身上着火,便在烂泥地里打几个滚,将火苗压灭了又继续往前冲。 
  
  雨后攻城,这遍地泥泞让翔鸾武卫吃亏的同时,也给城头守军的火防带来了巨大的不便,在天时地利上双方算是战了个平手,但论到人和,士气萎靡不振的博州军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翔鸾武卫的。 
  
  双方鏖战至申时末,博州城北门、东门尽陷,大军入城,先夺了四门控制权,而后各按计划奔袭节度使府、州府、军营几大要害之地。   
  入城的翔鸾武卫分出几队在街道上高呼传令,“王师讨逆平叛,只问首恶!降者免死!百姓安居室内勿惊!”   
  往返传令安抚了半个时辰,惶恐不安的博州百姓见翔鸾武卫果然没有破户劫掠之迹,逐渐定下神来,虽然不敢外出,却忍不住好奇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窥视。   
  战事进入尾声,整个博州城除去军营里还有一队魏博老兵死战不降以外,连节度使府也已被攻破。瑞羽在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而行,巡视着博州城的官府民宅,心有感慨,叹道:“魏博节度府昔日乃是国朝有名的富庶之地,鼎盛之时有户近百万,却不想破败至此。” 
  
  郑怀道:“魏博底子虽厚,奈何这十余年来旱涝灾害不断,又有白衣教为乱,加之李芳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有今日之景,不足为奇。”   
  说话间已经靠近了节度使府,柳望迎上前来,拱手道:“殿下,李芳投降,请求叩见殿下。”   
  虽说战前瑞羽就有言,不奉诏投降者就地格杀,但李芳在战败后又投降就缚,情况特殊,柳望不愿背了专权擅杀一方节度使之名,以后落人话柄,故此特意前来问一句。   
  瑞羽知他的用意,一皱眉头,道:“也罢,把他提上来。”   
  节度使府的正厅也遭了刀兵之灾,中堂绘着猛虎下山图的壁面还插着几枝羽箭,青碧率人上前把乱箭拔了,草草打扫了一下,请瑞羽上座。   
  瑞羽的目光在节度使府正厅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上转了一圈,掸了掸衣裳,问绑得如同粽子般扔在堂下的李芳:“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芳挣扎着叩头哭道:“殿下,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小人谗言,做下了这等糊涂之事,悔之不及,还盼殿下看在臣父、兄两代忠良的分上,恕臣这次罪过。臣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瑞羽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道:“是哪个小人?”   
  李芳抱着侥幸心理着脸皮前来求饶,早编排好了一肚子腹稿,连忙道:“是行军司马集国清,押衙师明,军马使李二流……”   
  瑞羽看着帅案上摆着的一枚羊脂玉如意,淡淡地问:“七年前你弑兄杀侄,篡节度使大位,也是他们唆使的?”   
  李芳一时哑然,瑞羽一拍帅案,厉声喝道:“无耻之尤!弑兄杀侄之后,竟还敢用父兄的忠义来博予赦免你的谋逆之罪!你这种狗彘不如的畜生,活在世间天理难容!拖下去斩了!” 
  
  李芳吓得魂飞魄散,体若筛糠,尖叫:“殿下,您说过降者免死!您欲成大业,不能失信于天下!”   
  瑞羽冷笑,“予初临博州之际,便已传诏明令:奉诏投降,虽除镇帅大位仍可保一家荣华富贵;敢藐视君威,拒诏谋逆者,夷其九族!你抗拒王师,谋逆叛乱,累我无数子民枉死,竟还敢怀侥幸之心图个降名谋生,你以为予软弱可欺?” 
  
  李芳还想求饶,瑞羽一摆手,刀斧手立即将他的嘴堵上拖走。柳望犹豫了一下,又问:“还有李芳的家小,是按军法从事,还是入狱待昭王府接管魏博后明正典刑?”   
  “自然是军法从事,警示诸镇!”瑞羽眉梢一挑,冷声道,“昭王府发兵勤王,奉诏传檄天下,诸镇或战或降,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若是谁以为能够在顽抗王师杀伤我部属子民之后,借口投降免除一死,那就大错特错。招降诏令,是命令,不是给人讨价还价的商书!”       
  临阵招降,最怕碰到降反无常的事。若是开了宽口,难免有人仗着投降即能免死这一条,打不过的时候就降;休养整顿后,又树反帜,反反复复,拖得翔鸾武卫和治下子民受之连累,多增枉死。 
  
  瑞羽一战攻破博州之后,立即将李芳枭首示众,并夷其九族。翔鸾武卫略加整顿,待昭王府派出的文官抵达博州接收了节度使府后,立即挥师西进,扫荡魏博其余州县。   
  翔鸾武卫选拔武卒时,以士卒能负全副盔甲、五斤食物、持枪佩刀,且半日急行军能走七十里为基本条件,此段时间虽然天气不好,但每日行军仍有三十里以上。一个月下来,便将魏博十七州尽数拿下,直逼成德节度使。 
  
  成德节度使府辖下只得五州之地,势力远不如魏博,但其倚着身后与东胡相通,认为昭王府必然有所顾忌,竟也桀骜不肯奉诏。   
  殊不知翔鸾武卫出击博州之前,鸾卫老将薛安之早已亲率五万大军,由水师运载过海,直取幽州安东都护府故地,捣东胡心腹要害。东胡面对老将军的锋芒,又被水师沿岸袭扰,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驰援成德?其鼓动成德与翔鸾武卫对抗,不过是指望他能拖拖昭王府的后腿罢了。 
  
  成德与东胡来往亲密,马匹极多,又学了胡人的骑马战术,骑兵在诸镇中称得上一方雄军。成德节度使谭九功也知若像李芳那样守城,纵然能守得镇州不失,但若节度府治下所有州县都被她扫平了,自己的这一座孤城又能济什么事?因而他不愿踞守死城,听闻翔鸾武卫将至,便亲自统率骑兵主动出击,准备与翔鸾武卫野战分胜负。 
  
  翔鸾武卫有水师经海路自诸胡部落运得马匹,骑兵自也不弱,完全可以与成德铁骑对战。   
  谭九功见翔鸾武卫阵式严整,毫无破绽,便下令骑兵变阵,准备以楔形阵强闯敌阵,将之分割切开。   
  不料他大军之阵一动,对面的翔鸾武卫的阵势也变了:骑兵分于两翼却露出中间一座雪亮的刀阵来,正是自华唐中期便因为太过耗钱而废弃不用的陌刀阵。此阵正是骑兵的克星,当日北胡全盛之时骑射之精天下无双,遇到陌刀阵却是屡战屡败,绝无胜例。 
  
  谭九功一见此阵,顿时目瞪口呆,“不说翔鸾武卫的兵器甲胄,就仅是这陌刀阵……昭王府哪来这么多钱把它堆出来?”   
  骑兵作战分出胜负的速度比攻城战还要快,前后不过个把时辰,便大势已定。在陌刀阵和翔鸾武卫骑兵的配合冲击下,成德节度使军溃不成军,谭九功被一队亲兵拥簇着落荒而逃。 
  
  翔鸾武卫分成南、北、中三路,北路由老将薛安之率领,收安东都护府,拒东胡于檀州之外;南路由刘春及南海水师郭涛配合,取淮南两浙诸临海藩镇;中路则由瑞羽亲自统率,连克魏博、成德、义武等几镇,连战皆捷,挡者披靡。 
  
  太行山以东十几镇,初时皆有自立之心,不肯轻降,但随着翔鸾武卫战无不胜及李芳拒诏不降、大旗连遭雷击、败后九族尽诛的消息遍传诸镇,诸镇主事者的骄妄气焰大受打击,义武、宣武等几镇都奉诏而降。 
  
  为了表示对降者的优待,凡肯奉诏归降者,东应都亲自前往受降,以太后诏封以高爵,赐象牙、香料、珠宝等海外奇珍近百万缗。   
  拒诏者受雷霆之谴,有灭族之祸,绝无赦恕;受诏者得高爵厚禄,有百万之资,荣宠不衰。两相比较下,昭王府和翔鸾武卫尚未正式投书问降与否的诸镇内都人心浮动,不少人自忖不是翔鸾武卫之敌,暗中思量,只等昭王府投书询问立即归降。 
  
  偏偏就在翔鸾武卫兵锋正锐、临近之镇有降意之时,兵分三路的翔鸾武卫不约而同地暂敛兵锋,以太行山为界,停下了征战的脚步。   
  被翔鸾武卫的凌厉兵锋逼得心惊胆战的诸镇,见其收兵过冬,都松了口气。与临近诸镇的侥幸欢喜相反,远在洪州的江西观察使韦宣在听到翔鸾武卫收缩兵锋的消息,再看了一眼儿子韦岭秀游学齐青带回来的游记后,悠悠地舒了口气,道:“我只道昭王少年得志,突然有此机遇,难免得意忘形,贪功冒进。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坚忍心性,能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忍得住不出手。” 
  
  韦岭秀道:“翔鸾武卫士气正旺,河阳等诸镇可一檄而定,昭王在此局势之下,竟收缩兵锋,错失良机,谨慎有余,开拓不足,终究不是大器量。”   
  “不然,昭王此际收兵,正是恰当时机。齐青虽富,不足以支撑扫平天下的大战,若是不稍作休息,继续向西与白衣教交战,虽然仍可获胜,但在潼关外便师老兵疲,易为安氏所乘。且……”这个“且”字之后是什么话,韦宣却不再说了,沉吟一下又道,“昭王年纪虽轻,却稳健老练,当为唐氏光武之主。大郎,为父修书一封,你与二郎亲自前往昭王府投信。投信之后,昭王殿下若留你在幕府听用,你就留下,让二郎回来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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