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闲读书

  
  瑞羽潇洒地再饮一杯,笑道:“以前我不知市井之间原来还有此等精彩好看的传奇故事,倒是我见识浅薄了。”   
  秋去冬来,小雪时分,虹藏不见,天气变寒,翔鸾武卫在邯郸古城暂驻整顿。不必领军出征,瑞羽的日子悠闲了许多,天气晴好便与郑怀或秦望北出游,天气不好便召集诸将会宴游乐。 
  
  这一日,天气阴沉,近午时分,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青碧见她有外出之意,赶紧取出斗篷给她披上,又替她正了正腰间的玉玦,抱怨地说:“这集羽氅还是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少府送上的,穿了近十年,两肩的翠羽都有些脱落,边角也磨损不少,早该送新的。织造司是怎么回事,天都下雪了,还不把新氅送过来。” 
  
  瑞羽拢了拢发髻,笑道:“天下未靖,不是奢靡浪费的时候。这氅一件要集上万只翠鸟绒羽和上百织户五年之功,奢华太过。有旧的穿着就好,换新的就不必了。”   
  青碧反驳道:“殿下富有四海,节俭也不在一件大氅。再说了,您节俭不用新衣,固然是好意,可您不穿这衣服,那些捕鸟的、织造的又该去干什么?那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吗。您不缺穿这衣服的钱,何妨赏他们一口饭吃?” 
  
  “满口歪理。”   
  “歪理也是理。殿下,您想啊,禁绝奢侈之物,使匠户多去种田虽然也可稳固国本,但我们现在农耕之技大进,五口之家种五顷地还有余暇,算起来其实已经地少人多了,且我们又有海运可以用匠户所造之物去东海、南海诸国换粮。逃到我们这里的匠户无地可种,如果不能靠一技之长挣饭吃,那不是又要出乱子了吗?” 
  
  她的话一串一串的,这些话虽然“歪”,但也真有几分道理。瑞羽微觉诧异,笑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就休息了一天,居然能有这般见识,好得很啊!”  
 
  青碧吃吃一笑,“奴婢可没这么多见识,这都是听人说的。”   
  “说这话的人很有见识,在任什么官职?”瑞羽笑问一句,心中一动,转头问道,“是东应说的?”   
  青碧点头,笑道:“是呀,奴婢也觉得昭王殿下的话很有道理。”   
  瑞羽眉梢微动,漫不经心地问:“你一向在我身边,何时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昭王殿下每十日便有一封信来。”   
  每旬一封信件往返,正是她与东应没有嫌隙之前通信的频率,只是自她清明节离开齐州,除去公文,他再有私信传来,她便不拆看也不回复。   
  压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信已经不再递到她面前了,却没想到居然是拐了弯,写给了青碧。瑞羽怔了怔,问道:“他给你写信?干什么?”   
  “昭王殿下来信吩咐奴婢留意照料殿下的饮食起居,也问您的近况。”   
  瑞羽不悦皱眉,“东应来信问我的情况,你怎么回答的?”   
  “奴婢不敢擅自透露殿下的近况,是按照您日常给太后娘娘请安时的内容告诉昭王殿下的。”   
  瑞羽轻“嗯”一声,淡淡地再问一句:“你当真没有私自向东应透露我日常生活起居的详情?”   
  青碧听到她轻淡的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难测的意味,突然身上一寒,连忙道:“殿下,奴婢自幼服侍您,知道轻重,绝不敢背主擅传,确实没有将您的生活起居告诉过昭王殿下。” 
       
  “没有就好。”   
  青碧偷偷擦了把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多事。瑞羽受她提醒,才想起东应这些日子以来给她写的信,心念一转,问道:“东应给我寄的信,你可收着了?”   
  “收着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她将东应这半年所寄的信件取来,瑞羽低头打开装信的锦囊,里面的信件整理得十分齐整,已是厚厚的一叠,一封封按照来信日期依次叠放,信封上的笔迹锋利如剑,遒劲张狂。 
  
  青碧见她摩挲着信封,眸底光芒明灭,脸色阴晴不定,便问:“殿下可要坐下来看信?”   
  瑞羽摇头,示意青碧把信收起,然后转身出门。青碧打起油纸伞替她遮雪,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轻声道:“殿下,您与昭王殿下从小亲厚,奴婢也不知道您现在为何生他的气。但奴婢想家和万事兴,您与昭王殿下和气,奴婢这些下人也好做事;您和昭王殿下生气,奴婢等人都心中惴惴,不知如何应对昭王殿下的好意。上行下效,恐怕军中与昭王府也难免生隙,于大局不利。” 
  
  瑞羽冷哼一声,“我是不是和东应生气,几时轮得到你们费心猜疑了?”   
  妄自揣测上意投其所好,是十分犯忌的事,青碧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奴婢绝无此意!”   
  瑞羽心中烦躁,转头盯了她一眼,冷声道:“予虽不愿日常对下属多加苛责,但若有谁敢妄自揣测上意,对外泄露一丝我与东应不和的风声,使翔鸾武卫和昭王府不和,可别怪予不留情面。” 
  
  青碧弄巧成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多话,连忙道:“敬诺。”   
  瑞羽胸中烦闷,疾行两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青碧愕然,惊慌问道:“殿下?”   
  “退下!”   
  她厉喝一声,也不管一群惊慌求情的侍者,扔下他们向秦望北的住所快步走去。   
  秦望北正在屋里拥炉看书,见她满面郁色地走进来,微觉诧异,却也不出言询问,只是笑道:“殿下莫非有‘千里鼻’,我这里刚得了两坛好酒,正准备雪再下大一些就请你过来对饮,还未下帖相邀你就过来了。” 
  
  他的神态悠闲,自有一股安详平稳的气质,风趣开朗,逗得她笑问:“什么好酒?”   
  “这酒是我的属下用两担盐跟黎人换来的,也没个名字。我尝了尝,味道却是真的不错,甘芳醇厚,别有一股异香。”   
  他口中说着话,伸手自然地接过她解下的集羽氅挂在屏风檐上,把她让到炉边坐下,令人准备下酒菜。   
  瑞羽看了一眼他刚才撇在炉边的卷册,见封面上写着“传奇十记”几字,微觉好奇,笑问:“似乎前阵子听我几个侍女也在说什么传奇,难道就是你看的这个?”   
  秦望北哈哈一笑,将书递给她,“殿下以前没看过这种市井传奇吧?不妨看看。”   
  瑞羽自开蒙学习的就是经史子集,极少接触这类市井俚俗的传奇小记,便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看着,笑道:“这是人物传?可比不得太史公所记人物传精简凝练,写这东西的士子穷极无聊吧?” 
  
  “这是消遣用的杂记,自然比不得史官家言,不过闲暇无事,也可以据此下酒。殿下看看,是不是颇有意趣?”   
  “语多粗俗,文理不通,于人物渲染过分,虚假可笑。”   
  瑞羽初时一面与他闲话指摘传奇中的毛病,一面翻页,看得极快,渐渐地却被其中精彩的故事吸引,凝神细看,将一篇看完之后,又翻到前面被她刚开始时跳过去的部分重看了一遍,而后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叹道:“竟有人能编出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来,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秦望北斟了一杯酒,笑问:“殿下看到书中的随五郎向游侠儿习得一身武艺,报仇雪恨之后,心中有何感觉?”   
  “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瑞羽接过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胸中血气犹未平息,大叹了口气,“提三尺剑,斩仇人头,跨飞云马,共美人游,真可谓恩仇快意,人生极乐。” 
  
  秦望北击节举杯,笑道:“殿下的点评酣畅淋漓,亦当浮一大白!”         
   
  瑞羽潇洒地再饮一杯,笑道:“以前我不知市井之间原来还有此等精彩好看的传奇故事,倒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些传奇故事说到底都是不得志的文人为解心中不平气编造的,殿下尊贵无双,睥睨天下,平日里忙得连观赏雅乐的时间也没有,哪有空闲来看这种市井传奇?就是有时间,你的属下也不敢进献。” 
  
  瑞羽点头赞同。二人围炉共话,品评优劣,以文下酒,不知不觉天已近黑,瑞羽舒了口气,完全忘记了最初的郁闷,转头问正在吩咐侍者传膳的秦望北:“你这里还有什么好看的传奇故事?” 
  
  “还有《黄须侠传》《牡丹记》《柳五娘》……邯郸古城风流,市井间不少这些传奇,我这两个月闲来无事常去游荡,搜罗了上百本,就放在暖榻旁边的矮柜里,殿下可以自己找找。” 
  
  瑞羽按他的话走到矮柜前,打开柜子翻看里面的书籍。这些书都是秦望北从市井间收罗来的,大多数是手抄本。瑞羽选了几本字写得漂亮的书搬到火炉旁,信手选了一本打开。  
 
  秦望北吩咐了侍者,转回炉边,笑问:“殿下选了些什么书?”   
  瑞羽一面翻页,一面道:“《妩十一娘》……”   
  秦望北一听她说的书名,脸色一变,连忙快步上前,叫道:“殿下,这书不行!”   
  瑞羽瞥见他神色古怪,一脸急切地想阻止她看书,不禁奇怪,“这本书辞藻浓艳,细腻富丽,比刚才的在《传奇十记》更胜一筹,有什么不好……”   
  秦望北满面尴尬,伸出手来想将她手里的书夺走,可论到身手,这天下能胜过她十年苦练的人还真不多,她轻轻一避便让他伸手莫及,然后翻开了第二页。   
  秦望北见她翻页,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徒劳地叫道:“殿下,这书当真是……是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两句,也没说出那个究竟是什么。瑞羽一目十行,早已将翻过来的那页书扫视了半页,脸上的表情也顿时凝滞住了。   
  秦望北一见她的表情,便知她已看到了书的内容,简直是无地自容。原来这本书是坊间新兴的淫书,除了第一页介绍人物,从第二页起便描写青年男女偷情合欢的种种淫乱场面。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他自己看了这本书,居然在书上注了眉批!评道:“男女交欢,当以情为先。若是无情而为,便是禽兽之举,虽然畅快,却终究只是一时之欢,无甚余韵,寡淡少味。” 
  
  瑞羽太过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手里如同捧了团烧红的炭火,掷之不迭,满面羞红,尴尬得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出现过,又羞又急又气又怒,瞪着秦望北想痛骂他两句却又说不出话来。 
  
  秦望北慌忙将那本闯祸的书一脚踢进角落里,手足无措地干笑着道歉,“殿下,这……这……对不起……实在是……”   
  瑞羽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转身就走,秦望北连忙追上去,拦在她面前连连躬身行礼,赔罪道:“殿下,这真是意外,你原谅则个!”   
  瑞羽羞窘至极,一掌把他推开,怒道:“你不是好人!”   
  她虽然常年统军,也曾与秦望北有过拥抱亲吻的亲密之举,不似寻常女子对男女之事扭捏,但那书中描写的场面委实太过淫乱,且又是两人相处时看到,也由不得她羞愧无比,落荒而逃。她这一声嗔骂,有五分是怒,更有五分是羞,一刹那间竟流露出一种于她而言极少出现的女儿娇羞之态,让秦望北心中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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