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雪夜梦
刹那间她惊骇欲绝,脚下一个不稳,砰然倒地,终于自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满额冷汗,一身潮湿。
瑞羽夺门而去,见他并未追上来,才松了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站在庭院里,镇定了一下才往寝殿走。
被她呵斥退下的青碧等人不敢跟在她身后,一直在秦望北的居所外提心吊胆地等着,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去高举华盖,张开雨伞替她遮风挡雪。
青碧一眼看见她的集羽氅没穿,本想开口询问,却又想到自己上午刚触怒她,心里惶恐,终究不敢直问,低眉顺目地说:“殿下,青红遣人来报,经离先生在东暖阁等您。”
“老师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
“经离先生未时二刻就来了,没说什么事。”
瑞羽微觉不悦,道:“你们怎么也不进去通报一声,老师偌大年纪了,让他冒着风雪来却空等这许久。”
青碧细声细气地说:“青红说这是经离先生吩咐的,若是您在与秦先生叙话,那就不必惊动。”
既做这种吩咐,想必是没什么要紧事的。瑞羽心念一动,突然想到:老师吩咐青红等人若见我与秦望北叙话,就不必惊动,看来他对秦望北的印象极好,不仅仅是乐见他跟我在一起,甚而是支持的。
她心里想着,快步走到锦成楼,见楼内灯光甚暗,郑怀正半眯着眼坐在灯下打谱,便嗔怪服侍的青红,“光暗了坏人眼睛,你怎的也不多点几支蜡?”
郑怀摆手道:“殿下勿怪,这是老朽自己的意思。闲来打谱,光太亮了叫人看着扎眼,反倒失了轻松之意。”
瑞羽轻应一声,走到棋盘前帮着他一起将黑白子分装入匣,笑问:“老师可是在等我回来手谈?”
郑怀笑道:“天晚了,且用膳之后再战。”
青红连忙令人端来盥洗用具,摆上饭菜,师生二人吃了饭,以茶漱了口,才重新摆开棋枰,对坐手谈。瑞羽的棋势一贯凌厉进取,郑怀却是绵和柔韧,双方缠斗不休。
郑怀抢占上风后,看了瑞羽一眼,道:“殿下今天落子略显散乱,却是为何?”
瑞羽所有的烦忧都源于东应的非分之想,这是根本不敢对人言只能自己苦恼的死结,压得她心事万千,却无一字可说,叹了口气,道:“老师似乎对秦望北很是看重?”
郑怀轻“唔”一声,道:“这孩子胸襟广阔,有隐士风范,处之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在同侪中出类拔萃,确实不错。”
郑怀自身胸怀丘壑,眼光自然也就高,能得他一言之褒的人已经很少见,得他满口赞誉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秦望北能得他这么高的评价,连瑞羽也微觉吃惊,沉默了一下。
郑怀落下一子,提了她几枚断了生路的棋子,又道:“更难得的是这孩子遍历红尘,精通人情世故,机巧擅变,竟还有一颗至情之心。”
他说着笑了起来,“虽说他缠在你身边的做法有些无赖,但他对待你的心态却是俗人所不能及,颇令人感动。”
瑞羽一怔,脱口问道:“老师此话怎讲?”
郑怀望着她,认真地说:“殿下,你身份尊贵无双,世俗男子或是仰望你的风采却不敢靠近;或是怀着攀龙附凤之心献媚求进;即使偶尔有人既不贪图功利,又敢接近你,但在你图谋大业的胸怀之下也难免局促不安;或是因为你重公事大过私情而心生怨恨。这秦望北竟能将你的权势视若平常,坦然自若地接近你,既不怨愤,也不气馁,屡挫不退,这份韧性,我此前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
瑞羽愣了一下,略带不解,“老师是说,秦望北可以……那个?”
她再洒脱也没办法主动将婚姻之事提在嘴边,以“那个”二字支吾过去便罢。好在郑怀也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此人能令殿下在抑郁不快时忘记忧愁,老朽以为他可以。”
瑞羽沉默不语,闷声下棋,一局终了,双方数目,瑞羽竟输了足足十一目半。她心有不服,一挥手,道:“老师,我们再下一盘!”
郑怀却是见好就收,哈哈一笑,道:“晚来大雪,若是回去晚了,路不好走。殿下且安置吧,不劳远送。”
瑞羽送走了他,回头再看室内,虽然侍者丛立,却寂寥满室。
青碧坐在她身后轻轻替她除去钗环,梳理头发,柔声问:“殿下是早些安寝呢,还是再看看书?”
“把床头的灯留着。”
瑞羽的目光从放在她床前装信的锦囊上滑过,突然问:“青碧,你想不想出朝为官?”
青碧一怔,摇头道:“奴婢能在您身边服侍,已经是旁人一生难以企及的荣耀,不想出朝。”
“可你机灵通变,博闻强记,仅在我身边服侍起居,不免屈才。”
青碧大惊失色,急道:“殿下,可是还在为奴婢早晨的胡言乱语生气?奴婢说错了话,殿下要打要罚都可以,可别驱逐奴婢。”
她越说越急,眼泪如泉涌,只是知道瑞羽的脾气而不敢大声哭叫,抹泪道:“殿下,奴婢虽然一时胡言,但内外有分还是时刻谨记于心的,并不敢心向外人。”
为仆者自然应该极力维护主上,因为主上的权柄利益安泰,他们自身才能安泰。青碧不过是自忖长公主与昭王合则两利,破则两败,因此一见他们有所嫌隙,便忍不住想弥合他们的裂缝,却不是真的有背主求荣之心。
她毕竟是从小就在瑞羽身边服侍的人,虽然用错了办法,瑞羽如果对其太过苛责,却也易使臣属寒心。
瑞羽抚额道:“罢了,你不愿出朝为官就不去,何至于哭成这样。我只是问你一问,免得你有所愿时我没留意,却误了你的前程。还有,青翠、青蓝、青橙你们几个可有谁对前程有什么念想的,也可以明说。我的空闲时间不多,忙起来怕是顾不着你们。”
她身边近侍的十二个青这几年增补轮换,宦官以青红为首,侍女以青碧为首,听说她要给各人赐个出身,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名叫青苍的宦官上前问:“殿下,若是奴才外放,也能去地方为官吗?”
瑞羽对服侍她的众人有什么才干了如指掌,见他出列询问,便点了点头,道:“你精于案牍整理,处事亦颇有眼光。如果外放之后,能够勉强任事,虚心求教,好生历练一番,日后为一州刺史还是可以的。”
青苍喜道:“那奴才愿外放为官。”
瑞羽摆了摆手,道:“且慢,我说你以后可以为一州刺史,却不是说放你出去立即就让你去当州刺史。你自幼长于宫中,出任地方官难免有眼高手低的毛病。我若放你出去,最多只能给你一个小县的民曹主簿之职,此后要你自己好生历练才能升职。”
小县治下人口不过五万,任一县的民曹主簿,对他们这些离权力中心极近的人来说,官职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青苍略觉失望,但转念间又精神一振,道:“奴婢明白,想为一州刺史,得先做好民曹主簿,学会了治一县之民,才好谋一州,不能连一县都治不好,却跑去祸害了一州百姓。”
瑞羽见他明智,不禁一笑,又肃然道:“青苍,还有件事你要明白。宦官自国朝中宗以来,为祸天下甚剧,朝野上下难免对之有抵触情绪。你出任地方官,恐怕要被同僚另眼相看,多吃苦头,你想过没有?”
“奴才想过了。”
“出去以后,无论吃什么样的苦头,都不得倚我欺人!”
青苍肃然答道:“奴才身体虽然残缺,可并非心气也缺了。奴才离开殿下正是想磨砺自己,也谋个为官一任,留名一方,哪有仗殿下之势欺人的道理?”
身为宦官还能有这种抱负,让瑞羽宽慰地一笑,道:“你有这心气,好得很。”
有青苍的前例在,有意离开的人便都上前说了所愿,瑞羽也不多言,当即用印给他们写了手谕。
十二人中走了五人,还有七人留下。瑞羽看了看青红,“你不出仕?”
青红欠身道:“奴才只会伺候殿下,且年纪也大了,就不出去和年轻人一起凑热闹了。何况想要留名史册,没有比留在殿下身边的机会更好,奴才还是跟在您身边比较好。”
他是瑞羽身边功名之心最重的宦官,却不想他居然不愿出仕。瑞羽一笑,收了纸笔大印,挥手将他们屏退,然后环顾四周,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装着东应信件的锦囊拿在手里,把信取出来。
信中东应仍旧用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语气问她的饮食起居,絮说他最近读了什么书,接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政务,遇到了什么烦恼,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争执,也从来没有什么芥蒂。
他这种写信形式,她是惯见的,以前她只当他是出于对亲人的依恋才事无巨细都写信告诉她,也要求她同样将自己的生活起居告诉他。到现在她才明白,这种没有丝毫保留的亲密,是怎样的一种暧昧——他是在竭尽全力地束缚她啊!
这样的亲密,让双方无论相离多远,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从而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就在身边,充满了她的生活空间,让她即使努力抑制,仍旧不可避免地将他时刻记在心里。
信笺一张张从她指间滑过,直到床头的蜡烛熄灭,她才停止看信,放开信封,闭上眼睛。
这一夜睡梦深沉,所梦者光怪陆离,奇诡无比。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似乎是在看传奇故事。心头沉甸甸的,在重重压抑下却又有股异样的燥热涌动,从小腹蔓延,散到四肢百骸,变成一种源自本能的渴望,令她辗转反侧,想抓住什么舒解心中的饥渴,却又因为陌生不解而不知所措。
在这令人难受之极的燥热中,她似乎看到前面有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那个人的面目模糊不清,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压力,还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是谁呢?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的吸引力?
那人慢慢地向她靠近,站在了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似乎在说什么,但在那迷雾似的梦境里,她却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上燥热难忍。她想将他驱逐,却伸出手去将他拉住,在他张开双臂时,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地迎上前去,和他紧紧相拥,亲吻,爱抚,抵死缠绵……
这是做梦,赶紧醒来!可是明知是梦,她却偏偏醒不过来,甚至于沉醉其中。她想看看那个入她梦来的人是什么模样,却一直看不清,急得她大叫:“你究竟是谁?是谁?”
像是回应她的斥问,重重迷雾倏然散开,露出那人的面容,他靠在她身边,似笑非笑,轻声低语,“……我也是,倾心爱慕你呀……”怎么是他?怎么能是他?怎么可以是他?
刹那间她惊骇欲绝,脚下一个不稳,砰然倒地,终于自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满额冷汗,一身潮湿。窗外白雪皑皑,雪光明晃晃地透进屋内,床头银镜荧荧反光,照着她的面容,颊边春情萌动的红潮犹未褪尽,双唇却煞白无色,满目惊慌恐惧。
外间侍候的青碧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惊问:“殿下,您……做噩梦了?”
瑞羽侧目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干涩冷冽地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滚!”
她一向认为控制情绪是修身养性的基础,怒形于色已经是静气功夫不足,至于控制不住情绪,无缘无故对臣属恶言相向,则更是她所不齿的事。因此她约束臣属纪律严明苛刻,却极少因为自身的缘故而对臣属发泄恶气。青碧陡然听到她这一声斥骂,惊愕无比,愣愣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瑞羽厉声呵斥:“滚!”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她床头的银镜、妆台、几案统统被她拂袖一扫,轰然寸断,碎屑迸溅,粉尘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