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冬至寒

瑞羽见她不再执意要杀秦望北,松了口气,叩头道谢,退到千秋殿外,在殿前的阶前跪下。
 
 
 
    十一月,昭王巡弋新附诸镇的行程结束,王驾返回齐州。
    同月,长公主上书太后,奏报为免政出二门引发不便,军政庶政皆以昭王府为尊,翔鸾武卫三军原来所用的长公主印停用,换成昭王府的平声节度使太帅印。
    太后准其所奏,自此昭王虽然未被确立为皇统,却已是齐青的第一实权掌握者。
    昭王府上下人等个个扬眉吐气。公主府属下的将领则难免颇有微词。所幸昭王府名义上虽然已经接管了公主府的兵权,但帅印仍在长公主手里握着不变,连王府主簿陈远志谋划着新设的两淮军,也仍由公主席选择将领,招募新兵,一应军务,沿袭由公主府主理的故例不变。除去个人意味浓重的长公主印换成了帅印之外,似乎与过往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公主府的退让,齐青之地名义上已经政归一统,大大地安抚了许多犹自观望、迟疑不决的人心,招徕了大批士子投靠。甚至于有不少人上表奏请昭王早日自立为帝,以此为晋升之资,邀功请赏。
    与王府下属的欢喜之情相反,王府主人的神态却隐隐有些郁色.他以前虽然为了令臣属信任故作老成,但他眉目清俊,丹唇玉面,自有一股少年贵胄的飞扬神采,脸上常见笑容。而现在他的脸上却笼着一层莫名的寒霜,少见笑容,沉默寡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少惊少喜,沉静得仿佛一座绵亘于天地间的大山。他坐在王府的主位上,不必丝毫作态,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误会他承担不了重责。
    转眼已是腊月,冬至佳节临近。东应埋首于案牍之问,暖阁外脚步声渐近,陈远志推门进来,躬身道:“殿下,行人司回报,长公主车驾已抵齐州城外。”
    东应手执朱笔,在卷宗上钩决不停,淡淡地回应,“知道了。”
    陈远志见他说了这句就没了下句,又问:“如何迎接长公主车驾,还请主公示下。”
    以往瑞羽回齐州,  切事务都由东应亲自打点,旁人不得胡乱插手.但今日陈远志来问,东应却头也不抬地说:“应事务自有章程,按章行事便罢。”
    陈远志待要劝谏他几句,可东应近来威严日重,他不敢轻易地触怒他,转念又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应诺着退了回去。
    此时的太后官千秋殿内,包括常恃李浑在内的宫人内侍都被逐了出去,只留李太后和瑞羽两人,一坐一跪,沉默对峙。
    李太后怒色形于言表,瞪着瑞羽,良久厉声道:“你不是总告诉我,你行事自有分寸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分寸在哪里?你说话呀!”
    瑞羽抿了抿嘴,低声道:“王母恕罪。”
  “除了这句,你就没有别的话了?”
  “孙女无话可说。”
    李太后怒极,举起凤首杖杖打在她腿上,骂道:“我打你忤逆不告,私自成婚!”
    李太后这杖怒极打出,瑞羽不敢运功相抗,生生地接着了,痛得呼吸屏了一屏。她自小被李太后捧在手心里,爱得如珍如宝,今日骤然挨了这顿揍,疼痛也还罢了,心中的委屈却是难以言表,只是强忍着不肯出声求饶。
    她越强硬,李太后越是怒气攻心,劈头盖脸的两杖又打了下来.恨恨地骂:“我打你自作主张,上表让权!”
    打了这几杖,李太后自己也觉得憋屈,两行眼泪滚诵而下,又加上两杖,“我以为你已经羽翼丰满,再不必我操心劳神,我日后可以安享晚年,怎料你临到这种时候,竟然做出这么昏聩的事来!”
    瑞羽心中惨然,又不能将此事的原因明说,只得叩首请罪,低声道:“王母,我知道错了。您且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你知道错了,你可肯更改?”
    瑞羽无言,过了会儿才道:“王母,中原已经与我成婚,是您的孙女婿了。”
    李太后一口啐了出来,怒道  “为了这么个人,你背着我私自成婚,上奏让权给小五,又令你们姑侄不合,我们祖孙生隙……未经吾明昭天下,他顶多就算你闲时养的个面首,什么物什儿,也配为吾的孙女婿?”
    李太后不明真相,只觉得切事由都因秦望北而起,不由得积怒成恨,越说越气,最后森然道  “吾未计较他孤媚惑人,离间天家骨肉之亲,已是瞧了你的面子,他还想做我的孙女婿,白日做梦!”
    瑞羽和秦望北相处时日已久,夫妻俩互相敬重礼让,就算她对他没有愧疚之心,也无法不因为他的知情识趣而心生维护之情。李太后骂得难听,她忍了一忍,终于忍不住轻声道:“王母,中原不是那样的人。”
    李太后见她还敢出声维护,心中怒火更炽,腾地站起,大声传召,“李浑!”
    幸浑候在门外,听到传召连忙奔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一指瑞羽,恨道:“拟诏,带人去把公主府那个姓秦的妖孽绞了!”
    瑞羽大惊失色,慌忙拉住李太后的衣裾,“王母,这些事真和秦望北没有关系,他是受孙女连累,有罪过的是孙女,不是他!”
    李太后未必不知秦望北担不起这些罪名,但这其中的蹊跷之处,瑞羽和东应既然都不肯说,那么适逢其会的秦望北便当遭此难。
    瑞羽苦苦哀求太后,见她都不为所动,而旁边的李浑已经奉命执笔写了手谕,过来请太后用印。瑞羽心知只要太后宝玺盖下,秦望北便只有死路一条,恐慌情急之下,扑过去抱着太后的双腿,不让她取玺用印。
    “王母,秦望北实在无辜,求你饶他条性命!”
    “闻说此事之初,你已经拒绝了他,是他借着昔日于水师有小恩强赖进公主府,仅此条,他已是死有余辜!”
    瑞羽利用秦望北阻断东应,对他已经满腔负疚,怎能再让他为自己丢了性命?她急得几乎流泪,急切地道:“王母,我求你饶了他!真的跟他全无关系,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的罪孽!”
    李太后见她情急恐慌,竟是前所未有的副可怜相,终究,心软生疑,顿了顿,道:“你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悖逆无耻之辈,此事内中定然别有隐情,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
    这内中的隐情若是能让太后知晓,瑞羽也不至于匆忙成婚,她这一问正中要害,瑞羽无言以对,唯有泪盈于睫,却倔强不落。
    李太后见她不答,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道:“好,就算内中别有隐情你不便让我知晓,我再给你条路,你立即回府将他逐出去,我便饶了你这一回!”
    此时将秦望北逐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王母,秦望北已经是我的夫婿,他替我受过,我怎能这种时候弃他不顾?”
    李太后气得直哆嗦,但见瑞羽对秦望北的维护态度坚决,情知此时要除他是不可行了,恼怒之下从李浑手里夺过已经写好了的诏纸,兜头砸在她脸上,
哽咽痛骂,“我只道你孝顺董事,怎料到最后居然这般不省心!你给我滚!滚到殿外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瑞羽见她不再执意要杀秦望北,松了口气,叩头道谢,退到千秋殿外,在殿前的阶前跪下。
    守在千秋殿外的官人内侍不知内里究竟出了何事,但知道瑞羽实是李太后酌心尖子,此时怒之下令她罚跪,过不了多久定然心疼后悔。红云等人眼见天空飘雪,赶紧给瑞羽拿来几层厚厚的垫席棉褥铺着,又在她头上撑开华盖遮雪。
    李太后气怒之下,冲李浑瞪眼,喝道:“这么心疼她,怎么不给她弄个暖炉?”
    李浑暗里嘀咕,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反讽之意,面上却惶恐赔笑,道:“娘娘有吩咐,老奴这就去办!”
    李太后气极而笑,  顿手杖,喝道:“好狗才!你敢!”
    一笑之后,她的气便消了许多,只是想到瑞羽的胆大妄为,仍日心里愤恨怒道:“把华盖撤了!不绐她点苦头吃,她不知道痛!”
    李太后在千秋殿内兜了几个圈,沉吟道:“此事蹊跷,李浑你去把经离先生请来……不,这老东西一味偏袒着阿汝,帮着她欺上瞒下,定不肯说。去,把公主府的十二个青给吾带来!”
    李太后一腔未尽的怒火便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先令内侍把他们拖下去笞了十杖,然后再令他们上前问话。
    青红被打得背脊火辣生痛,却依旧不敢多言,伏地求饶,“娘娘所询问的事,长公主事前已有吩咐,谁敢泄露,定斩不放。求娘娘垂怜,饶奴才一条小命!”
    李太后冷声道“你说了长公主事后要你的命。但你不将此事首尾道来,吾现在就要你的命!”
    青红两股战战,连连求饶,但对于李太后所问的事情,却是句也不敢答。李太后便不废话,下令将他拖到殿外行刑逼供,接着问下个,“青碧,你素来聪明伶俐,知道进退,说吧!”
    青碧听着殿外青红受刑的凄厉哀号,吓得魂飞魄散,但知道此事的隐情涉及礼教伦理,轻则累瑞羽和东应姑侄二人声名扫地,重则毁灭复国大业,干系勾连,不说还有可能侥幸存活,说了却是唯有死路一条,故而只敢求饶不敢多话。
    李太后连问十二人,却没有个人敢对她说真话,统统都被她下令拖到了千秋殿外的广场施刑。
    她口气梗在胸口,更觉得此事古怪,喝了口茶,对李浑道:“让掌刑使好生掂量,打痛他们,别打坏了。”
    李浑知她这是怕事后不好向瑞羽交代,连忙应诺,“娘娘放心,奴蜱知道了。”
    因为要青红等人招供,十二个受刑人都不曾堵嘴,千秋殿外惨叫连连,瑞羽听在耳里,心中不忍,涩然道:“王母,青红他们都是无辜受累,实在不干他们的事。”
    李太后眉毛一横,冷笑道:“你若真心疼他们,就赶紧给我说实话!否则你就顾着自己吧!”
    瑞羽哑然。
    李太后剜了她眼,吩咐红云过去传令,“有谁肯招的,吾饶他不死,赏百金,否则打死了事!”
    青红和青碧等几个近身服侍瑞羽已久的人,知道事情轻重,虽被打得惨叫连连,却仍旧咬牙不说。只是十二个青里有几个是新补上来的,熬刑不过,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大叫:“娘娘饶命,小的招了!”
    他这叫刑杖之声立止,千秋殿内外所有人齐望过去。那人又痛又怕,痛得直哆嗦,但停刑看到瑞羽就跪在离自己二十余丈远的殿阶前,又不敢招了。
    李太后见他不招,冷哼声,挥手示意掌刑使继续用刑。那人吃痛不过,终于又叫了起来:“娘娘,我说实话!”
 
    话音未落,雪花里金光闪,一枚金簪自瑞羽掌中飞出,电射而至,从他太阳穴插八。簪到气绝,他哼也未及哼一声就倒毙于地,唯有四肢余有战栗。
    这侍者背主,隔了二十余丈居然被瑞羽簪夺命,堂堂长公王当真是不出手则已,出手便雷霆万钧,定人生死。余者不由得骇然惊恐,战粟不敢言。就连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见她这般手段,与她的目光触,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突然的变化犹如火上浇油,给本来就已经非常紧张的气氛再添了一层杀
气,刹那间千秋殿内外一片寂静。李太后已经惯于瑞羽和东应代她行使大权,倒也不恼她僭越,只是怒她居然真下了死决心要将内中情由隐瞒到底的态度,心知有她这样在一旁虎视眈眈,今天的口供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了,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瑞羽喝道:“去给我把这泼皮重重打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这般放肆!”
    瑞羽是李太后的心尖子,李太后这刚的气话,又没个章程,谁敢真上前来打?连几个逼供的掌刑使也面面相觑,不知经这番变故,还要不要再对青红等人行刑。
    李太后的性格本就软弱,见瑞羽宁愿亲手杀人,也不容属下泄密,便知她觉不会让自己知道详情。虽然仍旧气恨,却不愿真为了这么件事继续威压逼迫,弄得祖孙二人没了转圜余地,大伤感情,于是跺了跺脚,摆手令人把青红他们也放了。
    李太后自己要杀秦望北不得,让瑞羽送走秦望北也不得,连向她的近侍逼供亦逼不得。李太后这一口气真是梗在胸口难受至极,本来见到天下大雪还心疼瑞羽罚跪挨冻,此时却是半点叫她起来的心思也没有了,指着她怒斥:“你有能耐,有能耐就在这里给吾好好地跪着!吾看你能犟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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