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相看厌

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事,瑞羽的心突然一软,温声道:“中原,待到大业成功,王母百年之后,我就和你一起走。”
    东应这一日处理公务的速度极慢,直至申时乔狸进来提醒他用膳,案头犹有许多未处理的公文。乔狸手脚利落地摆上食案,见他寥寥吃了几口就停箸不用,想到他近日食欲不振,今日又是如此,心里焦急,连忙问道:“殿下夜间吃什么宵夜,奴婢好叫膳房准备。”
    东应皱眉道:“最近怎的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样菜,吃得人腻烦。”
    “近日大雪封路,海运也耽误了,南方诸州的新鲜果蔬都运不过来。且暖房菜还没熟,只能吃些冬季里的常菜,就简单了些。”
    东应推开食案,一句话未经思索便冲口而出,“什么大雪封路,菜运不过来!她从西面更冷的地方回来,怎么也没听说她回不了?”
    他虽没明说“她”是谁,乔狸却也知他究竟在生什么气,讪讪一笑,不敢答话,只在心里嘀咕道:长公主所用马匹俱是东胡所贡的耐寒良马,随行之人又都是百战精锐,寻常商家哪能比得了?”
    东应发了句牢骚,不再说话,就茶漱了口,突然道:“这暖阁顶子上有一窝麻雀,整日叽叽噬喳吵得人心烦,你叫几个人上去捕了。”
    乔狸连忙应了,心念一转,道:“殿下,您坐了一天,也该舒散舒散,要不您亲自动动身手,捕了雀儿下酒?”
    东应一怔,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去拿网子来。”
    大雪纷飞之际,麻雀都躲进人家的阁楼或暖檐下避寒,往往一个阁子里聚着一大群,若是地方狭小些,便是用手抓也能抓上一两只。一众内侍为了哄东应开心,轻轻地在阁楼外架了梯子,先把窗缝檐洞之粪的空隙堵了,这才跟着东应去捕雀。
    阁子里的雀子受惊乱飞乱窜,慌不择路,居然有几只自投罗网。东应哈哈大笑,兴致勃勃地拿网上前捕雀,过不多时使捕了十几只,只是仅他一人动手,这兴致难免打个折扣,“你们也动手啊!呆站着当人桩子?”
    一干内侍赶紧上前张网捕雀,可这阁楼顶空间本就狭小,又要顾忌着别抢了东应看准的雀儿,败了他的兴,他们怎么敢真的张开手脚击捕雀?于是一阵忙乱之后,东应看看几名缩手缩脚跌成团的内侍,当然知道这些人无论是玩耍还是陪他,都不可能真的放开,所谓给他解闷,更多的时侯只会让他添闷。
他不禁叹了口气,放了捕网,“罢了,孤累了。乔狸,让膳房把雀炙了送来。”
    乔狸连忙应诺。他将炙雀送过去时,见东应拿了张条陈看了又看,却迟迟不下笔钩决,明明是在做事,眼神却很空茫,连忙堆着笑容提醒,“殿下,这么晚了,歇一歇用过宵夜再处置公务也不迟。”
    东应倦怠至极地打了个呵欠,却是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乔猩见状心里一紧,惴惴良久,终于赔笑问道:“殿下,您今天还没给太后娘娘请安置呢,要不要奴才唤人备车起行?”
    东应看了一眼书房左侧的莲花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怅然道:“都酉末戍初了,太婆应该已经安寝了吧。”
    乔狸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因为……千秋殿的灯火至今未熄,想来太后娘娘也还没睡的。”
    他知道东应与瑞羽离心的前后因果,心知“长公主”三字实是主上心里的刺,谁敢主动去碰一碰,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他虽然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却不敢明着说,到要出口的时候也兜个弯拐过去算了。
    东应如何不知乔狸的顾忌,他心头梗着一股浓浓的恨意,猛地将手里的象箸扔了出去,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备车!”
    太雪扯絮般飘落,落雪已经没了人腿,从节度府往太后官的路不远,走的时间却不短。
    太后宫的宫门早已关了,但今目的宫门外却还影影绰绰的有几条人影。看上去似乎迹有什么人在外面候着,等太后召见。
    东应推开车窗,候在宫门外的几人听到了他的车驾行驶过来的声音,纷纷转身对他行礼。东应定睛细看,行礼的几人竟是瑞羽的亲卫阿武等人,不禁一怔,道:“阿武,这么晚了,你们守在宫门外干什么?”
    啊武苦笑声,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东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发现宫门前的雪地里跪着一个人,只因大雪将那人的衣裳全都盖上了一层,不认真看竟发现不了。
    东应看清那人的面目后,顿时脸色铁青,连阿武他们回了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杀意,手一抬,几乎就要下令亲卫将之擒杀。
    乔狸一眼看见主上眼光不对,吓了一跳,赶紧用力一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殿下,那是长公主自己选的驸马……”
    东应的手已经举高,但乔狸这一声提醒,却将他所有的底气都泄得一赶二净。他的手颓然垂了下去,又无力地坐回车中,闭上了眼睛,问:“他怎么在这
里?”
    他这句话却不是问车外的阿武,而是问明显早知事由的乔狸。
    乔狸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太后娘娘因长公主私自成婚大怒,欲杀秦望北被长公主所阻;太后娘娘令长公主驱逐他,长公主又抗命不遵。太后娘娘因此怒打公主常侍,罚长公主在千秋殿外长跪。这个人听说消息后,就赶到太后宫外跪着了。”
    “太婆也要杀他?”东应哈哈一笑,心中快意无比。眼看宫门守卫验了令牌,
打开了宫门,马车辘辘前行,经过秦望北身前时,东应心中怒气难平,于是探头出窗,笑盈盈地问雪地里跪巷的秦望北:“好雪风光,佳景无限,滋味如何?”
    秦望北得知瑞羽在宫中罚跪后匆忙赶来,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冻得脸青唇黑,只那双眼睛仍旧清亮明透,虽然笑容僵硬,却全无示弱之意,
笑道:“我与长公主夫妻同心,些许风雪冰寒尚不足惧,有劳昭王挂怀。”
    他一语双关,正刺中东应心头之痛。东应指节用力抠住车窗,面色不变,冷笑一声,“什么风雪寒冰,若你不在,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纷扰。你酿了恶因,自受恶果也罢,却平白无故连累我姑姑!”
    二人相看两相厌,各刺对方一句,马车驶人宫中,直驱千秋殿。
    积雪反光,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千秋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除去沙沙的雪落声,再没有其他声音。远远地看过去,跪在殿阶前的瑞羽周身早已被白雪厚厚地盖了一层,变成了一个雪人,连眉毛上也结了一层冰霜,乍一眼看过去,完全没有生气。
    东应心一慌,握紧了瑞羽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狸早知东应难免会问事情的始末,早早地便派人来探听清楚了,待东应一询问就连忙回答:“长公主午时二刻就被太后娘娘罚跪,这一下午雪不停,下了六七寸,娘娘又勒令宫人内侍不得暗里照拂。”
    “跪了近四个时辰,太婆居然都没叫起?”
    “太后娘娘旧疾复发,被大夫针灸定神睡着了,怕是忘了时辰,又在气头上,所以没叫起她。”
    乔狸怕他紧张,连忙安慰道:“殿下放心,奴可使人探听了,雪虽然大,可
长公主并没有冻着,一切如常。”
    东应气结,瞪了他眼,“这么大的雪冻了四个时辰怎么可能切如常?混账!”
    乔狸赔笑道:“是真的无事。般下,雪下得厚,盖在长公主身上,只要不化
水,就能挡着新雪和风寒,这就跟雪窝下面的麦子也冻不着是个理。”
    东应明白过来,心中的焦急退去,惺慢地却化成了熊熊妒火——她在这里罚跪,是因为秦望北。只是因为秦望北。是因为秦望北啊!
    念至此,他本来急切向她走去的脚步缓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踽踽走到她面前。
    她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看着他走近。他的手指落在胸前的斗篷扣环上
指节动了动,却在最后刻放弃了脱袍的想法,冷笑道:“为了个海外蛮夷受此责罚,你可后侮了?”
    她眉梢牵动,眉上积着的雪簌籁落了下来,眼里掠过缕几不可察的怅惘,转瞬却又微笑,“我受了责罚,心里却比以前好受了很多。”
    东应脚下踩的雪下陷了几分,瑞羽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动容,温声道:“外面冷,你进去吧。”
    东应心中一喜,旋即一阵凉——这样的亲切关怀,宛然只将他当成了普通的侄子,温和中又带着疏离,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体贴人微、温暖柔软的感觉。
    东应胸口又一阵疼痛,血腥气在喉头翻涌,面上却笑容灿烂,点头道:“好。”
    太后额头上搭着镇痛的药包,躺在床上双目被闭,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在想心事。东应走近前去。轻轻地在她床下的足踏上坐了,低唤:“太婆?”
    李太后睁开眼睛,见他坐在床前,笑了笑,道:“难为你了,这样的大雪,又这么晚了,还赶过来。”
    东应摇摇头,问道:“太婆哪里不舒服?”
 
    “都是陈年宿疾,发作发作便过了。”李太后心中烦恼,问道,“你从外面来,见着阿汝了?”
    “见了。”
    “跟她说了话?”
    “嗯。”
    李太后整颗心都扑在瑞羽身上,也没发现东应言辞间的异常,又问  “她可有悔意?”
    李太后虽与瑞羽倔着不松气,但着实担心她会冻坏,只耍瑞羽肯稍微低头示弱,李太后就会顺着台阶饶了她。
    东应自然知道李太后的用意,但这时候他突然不愿给这个台阶,低下头去慢慢地说:“姑姑行事杀伐决断,从不后悔。”
    李太后笑,拍着床榻的边沿,又闭上眼睛,长叹声,道:“是啊!她做事从来都是三思而行,绝不反悔……长大了啊!”
    东应默不作声,李太后突然翻身坐起,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他,严厉地说:“阿汝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虽然胆大包天,但并非那种忤逆不孝之徒。此次她突然私自成婚,成婚之日又与你抵达邯郸的日期相符。这桩婚事处处透着古怪,你恰逢其事,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东应从邯郸回来后并未将瑞羽成婚的消息告诉李太后,此后的两个月里,为
了避免她接到瑞羽的奏报后垂询,便惜口节度府有事尽量减少面见太后的机会。
    李太后察觉他的回避态度,却不疑其他,只以为东应是受瑞羽暗中嘱托之故,竟也按捺住了不问他。直至今目瑞羽回来,她询问不出内中缘由,才直接向东应发问。
    东应自然明白瑞羽仓促成婚的根由所在,但他如何敢说?
    他在向瑞羽表达爱慕之意时.自以为绝不惧于昭告天下,但今夜在李太后面前,看到她蜡黄憔悴的脸和花白发灰的头发,当日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突然泄得干二净,身上阵阵地燥热发汗,一句话已经到了舌尖,却怎么也冲不破最后一道心防,将之喊出来。
    仅是因为瑞羽私自成婚,李太后都已经焦虑至此,若真让她知道了内里的缘由,明白他的心事,她会气成什么样?
    无论如何,他是她养育大的,他怎能往她心窝里捅这致命的一刀?
    李太后见他脸色青紫交替,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汗珠子从小变大,从眉头眉梢滚滚落下,但他仍日没有说话,心里更是着急,猛地捶被衾,厉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衷应内心挣扎不已,终于咬牙,道:“我要杀秦望北,姑姑不让,为了保他的性命,就赌气跟那姓秦的私自成婚了。”
    他这番话基本上都是真话,李太后也能理解他对秦望北的厌恶,加之他话里又颇有让人猜疑的余地,李太后想了一想,竟然没有怀疑,对瑞羽的怒气便分了一半到东应头上,甩手将掌中握着的佛珠掷到他头上,恨声道:“那秦望北就是再有不是,可他是你姑姑的意中人,你也该容让一二,就算反对他们在一起,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要他性命,引得你姑姑做出这种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来!”
    东应额头上被她串佛珠打得咚咚响,却不敢呼痛,恨道:“那姓秦的本是海外蛮夷,对姑姑死缠不放,连姑姑行军他也要跟在身边,实在让人见生厌,怎不恨得人心生杀机?”
    李太后怔然一叹,隐约觉得这其中定然还有别情,但无论瑞羽还是东应,都不是事事都会向她回禀的人。她一是对二人信任宠爱,二是只贪享清福,三是能力也有限,绝少起意要钳制他们。到这时明知他们定然有事相瞒,却无力追根溯源,一股失落与无力感涌上心来,一腔的精力都泄得干干净净,倒头便睡,喃道:“我是白操心了!你们个个都自有主张,哪里还用得着我问一问?我是白操心啊!”
    东应慌忙叩首请她息怒,低声恳求:“太婆,此事之错的根源在我,您要打
要罚,我都领着。您别生气  姑姑在外面跪的时问已经很久了,恐怕会冻伤,您还是先饶她这一次吧。”
    李太后嗔怒良久,终于还是爱孙之心强过了其他,吩咐李浑把瑞羽叫起来。
    瑞羽习武经年,血气活跃,寒暑难侵,虽然跪的时间长,但身上并不冷,叩首谢了恩,起身摇头甩去鬓间的积雪,想去看看李太后。
    李浑连忙拦住她,劝道:“殿下,娘娘现在正恼着不肯见你,你且让她歇
歇,气消了再来就好说话了。”
    瑞羽想想也是,想问问东应在里面干什么,转念想又闭了嘴,在殿外遥遥行了礼,然后转身出宫。
    太后宫夜间闭门,唯有她和东应能够自由进出。因此出了宫门见到外面跪着的人影时,她不由得吃了惊。
    秦望北眼看见她出来,大喜过望,就想起身相迎,可他没有瑞羽的武功,早被冻得发僵,这一动险些摔倒,好在瑞羽身手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扶住。瑞羽感觉他指尖的肌肤冷得冰条般,这把将他扶起,他居然全身关节僵硬,一时无法活动,不由得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冻成这个样子要生病的。”
    秦望北上下牙关打战,好半晌也说不成句话,脸色乌青发黑,下肢早就麻木得想站都站不直,膝盖直往下跪,全仗瑞羽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扶住,才不至于又又跪下去。
    瑞羽知他是南方人,在北方过冬都已经极为勉强,这样在雪里久跪,若不及时施救,只怕肢体就要被冻坏。于是她也顾不得
其他,  手半环了他的腰,一手运劲在他腰腿处轻轻推拿按摩,引导他已经凝滞的气血运行。
    秦望北得她之助,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苦笑道:“你在宫里罚跪。我救不了你,难道就躲在屋子里抱着暖炉子吃酒等着?”
    瑞羽人在宫中,内外消息断绝,东应更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秦望北,此时见他冻成这样,想到他为自己所受的委屈,不禁一叹,喃道:“你这又是何苦?”
    秦望北下半身的气血在她引导下活泛恢复了知觉,酸麻难当,针扎般地刺痛,他忍痛强笑,“我们既是夫妻,理当同甘共苦,没什么好说的。”
    “话虽如此,你也别太勉强了。”
    秦望北微微笑,道:“我所为,是我应为,也是我愿为。”
    他对瑞羽的感情炽烈滚烫,但也会退开让她有呼吸的余地,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的感情完全没有任何背离伦理道德的地方,她可以轻松地做出回应或害拒绝。
    瑞羽心弦一震,虽然感觉到他的双腿已经能够支撑身体站立了,但他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她也就由着他。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事,瑞羽的心突然一软,温声道:“中原,待到大业成功,王母百年之后,我就和你起走。”
    秦望北惊喜交集,不敢置信,“当真?”
    瑞弱含笑点头,“自然当真。”
    泰望北愣了好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用力抱紧她,心情激荡,“好,待到大业功成,太后百年之后,我们就放舟四海,逍遥天下。”
    宫城城头上,东应静静地凝望着在大雪里不顾众人侧目相拥而立的两人,手指深深地掐进城头的冰雪里,仿佛已经化为了一尊雕像,直到秦望北和瑞羽登车离开,连背影都消失了,他仍旧一动不动。
    乔狸在他身后等了许久,直到举的伞都已经被雪压得快要撑不住了,才轻轻唤了声,“殿下!”
    东应回头,颜白如雪,目光空茫。他缓缓地收回手,按在左胸上,仿佛想将心头的那股彻寒驱于体外。
    你让我一生贪恋著你的温柔和关爱,却又决绝地弃我而去;你曾让我感觉无比的温暖和幸福,却又将我独自留在这冰天雪地里,亲手剥夺我的温暖和幸福,你使我有过安稳坚定的归属感,却又抽去那些让我倚靠的抚慰,让我寂寞无依!
    你希望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克己修身隐忍奋发,不敢有丝毫懈怠;你盼我能到达什么样的地方,我就朝你期盼的方向努力上爬,从不以为苦——但若有一日,我能完全变成你想让我变成的人,做到你想要我做到的事,你却抛弃我,永不回头,那我所做的切又有什么意义?我所有的努力岂不都成了笑话?
    天地之大,茫然四顾,再无一人能够站在我面前含笑凝睇,再无一人可以与我并肩同行,只我人,踽踽独行,山河永寂。
    姑姑,我恨你!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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