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谁与共

第四卷 归虚
皇图霸业,江山在握,都是空的,他真正想伸出手去握住的,不过是她的手而已。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
 
 
 
我只想与你携手并肩,同受万民的朝拜,共享至尊的荣华,让史册汗青将我们的名字记住,一生相依不离!
    昭王东京登基,齐鲁的重臣财物也经水陆两路齐发,运往东京。瑞羽为支持他践柞的最有力的臂膀,如此重大的典礼,自然将大军交付给薛安之和一干手下重将,自己轻装简从前往东京朝贺。
    太后的銮驾也自齐鲁向西进发,恰好与取道南下的瑞羽在河阳相会,一同乘船渡河。
    李太后一路缓缓而行,瑞羽上前叩见,见她眉眼里也不全是欢喜,似乎还有一层深沉的郁气深隐。不等瑞羽行礼,李太后便一把将她拉住,痛惜地说:“我是你亲祖母,难道还会计较这些虚礼吗?你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还要对我这么礼数周全,连腿脚也要抱屈了。快快起来,陪我说说话。”
    瑞羽嘻嘻一笑,“王母有命,孙女岂敢不从?不过陪王母说话之前,先给王母看些东西,王母别嫌它简陋。”
    她每次出征归来,都会给太后和东应带回当地盛产之物,礼物未必次次都贵重,心意却是十足。李太后被她拉着去看给她带来的几车礼物,眉开眼笑,连连称赞。再看一眼后面的车辆,李太后笑着问道:“那是给五郎带的礼物?”
瑞羽笑着点头,“是啊。只不过小五如今已是天子,富有九州,不知这些从北蛮身上缴获的物什,他看不看在眼里。”
    “北蛮劫掠河东、河中百年世族根基所在之地,所得财宝能辗转落到你手里的,必然是那些高门大户世藏的珍品,就是天家也未必能强过多少,五郎岂有看不入眼的道理?”
    李太后说着,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有些神思不宁。瑞羽心中一动侍者,亲自搀扶着李太后在甲板上散步。 
    李太后此时已经七十二岁,比郑怀还要年长近十岁,她的身体又不是很好,虽然近年心情愉快,但无论如何保养,老态都阻挡不了,如今已经是个发苍齿摇的老者,重重锦衣之下,仍旧让人感应得到她的瘦削和苍老。
    瑞羽扶着她徐步而行,正因掌下的触感而痛惜,却突然听到李太后问:“阿汝,你觉得此事是真的吗?” 
    瑞羽一愕,问道:“什么事?” 
    李太后却也没留意她的神态,而是又说了一遍,“那赖通来传的遗诏,你觉得是真的吗?”
    赖通一个从前在宫外行走过的内宦,居然能从安氏轼君篡位那样的大劫中逃出一命,还把先帝遗命带过来,此事实在巧得令人生疑。
    瑞羽眉头微拢,旋即舒开,笑问:“王母何出此言?” 
    李太后叹息一声,轻声道:“我只盼这件事是真的,若不是…… ”若此事是真的,自然大好;若不是,其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就太过惊人了——东应不只与她们离心,并且已经有能力完全脱离她们的掌控,甚至不必从她们这里借力就能做出她们原来没有想到的事。
    瑞羽轻轻一笑,柔声劝慰,“王母多想了,既然小五没说,那此事自然就是真的。您是养育他的太婆,我是手握重兵的长公主,名分所在,他总是要对您和我礼遇优厚的,不需担忧。”
    李太后顿足叹气,“傻丫头,我这一生苦吃过了,福享过了,尊荣享受了,现在黄土都已经堆到脖颈下,就算真有什么变故,也不冤枉我这一生,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我担心的是你呀!”
    瑞羽心湖泛波,面上却笑容可掬,笑道:“我退可雄踞四海,坐享海外清闲;进可侧身朝堂,拨弄天下风云,有什么可担忧的?王母,您莫忘了,我是百万军阵里仍可来去自由的统兵女帅,可不是只会躲在祖母身后弄线织绣的弱质闺秀。”
    李太后微微点头,轻唱,“你说得也有道理,想来我是多虑了。”
    “本来就是嘛!王母您想,在这礼制崩坏的乱世中,要重立朝纲法纪,新君就必须严于律己,为天下表范,不得有丝毫道德损害。否则,他以何立仁,以何树威?他对我们的态度,直接影响他的臣属对他的态度,小五素来明智,以江山为重,岂会对我们有丝毫不利?”
    她满面笑容,心底深处的那丝寒意却越发沉重,为免李太后看出破绽,赶紧转移话题,咳嗽一声,讪笑道:“王母,有件事…… ”
    她拖着长音不说完,李太后便知必是有什么为难之事,瞪了她一眼,“什么事你直说吧,这么大个人了,还用这种小孩儿的手段。”
   “在王母面前,我本就是小孩儿,自然用小孩儿的手段。”
    太后没有嫡亲子孙,瑞羽回到她身边,自然要做足彩衣娱亲的本分,她撤娇地笑了一声,道:“王母,我是觉得,咳,我跟秦望北……”
    太后一脸的笑意在听到秦望北三个字之后立即烟消云散,她抬手一挥,止住瑞羽往下说的话,停下脚步望着她,决然地道:    “阿汝,男女情欲是自然之道,有所悦者不足为奇。你喜爱秦望北,便将他养为面首,我不会过问,反正我皇家公主有此举者甚众。但若想经我出面认他这个孙女婿,昭示天下,以他为公主附马,却是休想!”
    瑞羽和秦望北甚为相得,听到李太后固执不肯认他为孙女婿,心里便十分不好受,虽不至于生气,却十分失望,略有些愤然,“王母,中原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待我极好,何以您始终对他存有偏见,不肯认他?”
     李太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看着河中奔腾不息的流水,神色复杂,幽晦难明,许久才道:“阿汝,你要相信祖母。”
    瑞羽见她满面凝重之色,怔了怔,低头道:“王母,我自然相信您。”
    祖孙两人都没再说话,直至船抵河岸才又说说笑笑,由迎奉的官员拥簇着往洛阳宫而去。
    登基大典自有司礼监的官员操办,本来并不需要李太后费神,但太后进了洛阳宫后仍然亲自过问了登基大典方方面面的礼仪程序和准备事宜。她这样做的原因不仅仅是出于对东应的关心爱护,更是在东应并非奉她的诏命得以登基的情况下,借由这场大典向朝廷官员宣示她的存在,以及她拥有的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
    秦望北始终得不到李太后的承认,让瑞羽很苦恼。好在他已在她那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承诺,想着侍奉李太后终老并不是太难熬的事,故而并不放在心上,自己找了个小小的院落入住。
    瑞羽不放心他的安全,便令亲卫队队正阿武领了一队人在他居住的院外守自己则遵照太后所令,在洛阳宫与她同殿而居。
    洛阳宫当年被她拆了几座宫殿造船,很多地方都显得荒芜。新的朝廷初立,诸事繁杂,东应每日案犊劳形,连饮食都不能按常进行,除去迎接太后和瑞羽之日外,再也没有时间去见她们。
 
    倒是在登基大典之前,有一日时间让他沐浴斋戒,暂时歇一口气。得了空他便往太后所居的泽厚殿走去。
    李太后出宫察看登摹大典的准备情况了,服侍的宫人内侍都随行而去。宽阔的泽厚殿只有几个留守的小内侍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打呵欠,突见东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伏首叩安。
    东应摆手问道:“长公主在哪里?” 
    小内侍连忙回答:“长公主殿下嫌殿中气闷,召了两名宫妓去殿后小花园的‘采风云台’里听乐歇凉去了。”
    东应点了点头,挥退随侍宫人,举步沿着泽厚殿台基下的青石往殿后的小花园走去。小花园里绿树葱郁浓密,绛紫色的木模花簇簇怒放,廊前青石层层铺就云梯,阶边青苔茵茵软碧,苔花细如小珠轻缀。
    贪着秋凉,瑞羽身着一件水碧色海涛纹边宽袍,侧身卧在仅铺着薄竹席的石床上闭目听着音乐,仿佛已经睡着了。浓密的青丝未加约束,被她掠在脑后,沿着石床枕边的回檐流泻,与宽袍的松散长袖一起委落于地,安谧静好。
    云台下面的花池旁边,两名宫妓一坐一立,一鼓琴一低吟,正专心致志地弄乐。或许是瑞羽所点的曲目合于这两名宫妓的心态,又或许是与这环境相宜,琴声歌声相和,乐声幽幽清清,有些许凉意。
    细细听来,那宫妓唱的并不是十部乐中的曲子,曲词哀婉缠绵,薄怨轻愁,满怀惆怅之意,“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他怔怔地听着乐声,心有所触,莞尔一笑。
    音乐声和放松的心态遮蔽了他的脚步,他悄悄地走到石床边,在她身旁坐下来,伸出手去轻轻地捻开一朵落在她衣袖上的红英,握住她柔软光滑的委地青丝。
    她终于被他惊动,睁开眼睛正对上他温柔明快的笑容,一时间忘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也展颜一笑,“难得你有这样的空闲,事情都忙完了?” 
    他轻应一声,看到她这样喜乐安宁的笑容,满怀欢喜都似乎要自胸臆间溢出来,令他几疑身在梦中,怔了怔才笑说:“姑姑还要午憩吗?你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瑞羽一笑就待答应,眼角余光瞥见他握着自己的头发,倏尔记起今日己不同于往昔,刹那间理智与戒备一齐回到了她身上,下意识地起身将他推拒于心门之外,冷淡地说:“我已经休息过了,正要回去练武。你若是累,就自己在这里歇着,我先走了。”
    他心中怒放的花朵堪堪开到盛处,便被她凌空一击砸得粉碎,唯余一地枯萎残红。好一会儿,他才自极乐与极伤陡然换转的伤怒中回过神来,将握得指节青白的拳头收到身后,忍了又忍,才慢慢地说:“姑姑,你何至于此?难道情不能偕,我就连找你说说话的机会也不能再有了吗?”
    他虽然强持镇定,但字句夕间仍然难掩一腔的愤恨与苦涩,瑞羽心头一紧,终于长叹一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他眉梢微动,道:“姑姑,你陪我一边走一边说。”
    瑞羽怅然抿唇,与他一起出了泽厚殿,并肩沿着各宫殿之间勾连相通的长廊往前走,穿过了秀丽堂皇的芳菲殿,越过了曲折成景的碧波桥,一路分花拂柳,穿堂过殿,却是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只有多年相处才会有的默契和融洽在二人的沉默中萦绕在他们的身周。
    远远看到他们漫步行来的宫人、内侍、禁卫,在行礼问安之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施礼,退在路边,让他们畅通无阻地前行。
    二人经过一道笔直的青石长廊,前面是被工匠漆刷一新的垂拱殿,这是近日东京处理政务的朝会之地,也是明日登基大典之后他用以接受朝拜的宫殿。
    殿中寂静无人,他和她一起推门走进去,看到殿中大位上方悬着的“修德振兵”匾额,她一怔,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同时转头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他笑了起来,道:“姑姑,这代表至尊权位所在的殿宇中,‘垂拱而治’是我,‘修德振兵’是你。文治武功,相辅相成,是治国之道…… ”
    “修德振兵”四字,是她在齐州的公主府正堂所悬的匾额内容,本不该出现在以文治为主的垂拱殿中,此时却偏偏悬在他的大位上方,分明昭示着他那份别样的心意。
    她看在眼里,心弦震动,却不敢再让他把话说下去,道:“东京是临时驻跨之地,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回故都,那里才是我朝数百年气运所聚的至尊之地……” 
    他被她截去话头,却也不恼,轻轻一笑,“我们戮力同心,重回故都只是朝夕间事。十年光复之约,料想必不成空。”
    他们曾经对着万里河山击掌立誓,十年光复,十年治国,十年共游。立约之时,她心无杂念,欣然相约,但在今日,她的心境已不复当初,他再提旧约,她只无言,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他和她一起走到丹埠之前,抬手指着那镶金嵌玉的宝座,吐了口气,道:“姑姑,这个至尊的位子,有着世人仰视的华贵,有着一言九鼎的权柄,也就注定了一生的孤寂,以及无尽的劳累和烦恼。” 
    她身在宫廷见惯了至尊之位所代表的尊荣与寂寞,想到他终究也将坐上那个位子,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温声说:“可是你喜欢政务繁忙带来的劳累和与政敌交锋的烦恼。”
    东应展眉一笑,点头道:“是啊,我喜欢那样的劳累和烦恼,因为克服它们会让我有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她看着他舒展的眉目,一股欣慰与骄傲自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嫣然一笑,喃喃地说:“这就好,很好。”
    他回过头来,眸光深幽,轻轻地说:“我喜欢至尊之位,然而,我不喜欢坐拥山河却一世孤寂。”
    她掩在袖下的手猛然握成拳,旋即极力舒开,微笑着说,“你既为天子,日后坐拥山河,后宫之中自有无数如花似玉的女子侍奉你,陪伴你,又怎会一世孤寂?” 
    “即使真有后宫三千,又有谁懂得我幼年孤苦无依的凄惶而给我抚慰,了解我少年身临悬崖的困境而救助援手,知道我开拓创业的艰辛而伴我同行?”
    他微笑着,目光如炬,凝视着她不肯稍移,慢慢地说:“姑姑,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当我伸出手,就可以与你相握,当我转过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她顿时心中苦辣之味奔腾,凝视着他盈盈含笑的脸,唇齿枯涩,良久才道:“我们是骨肉至亲,风雨飘摇之际携手同行,共度危难,是应有之义。”
    他轻晒,仿佛看穿了她话里的言不由衷,故此撇开了她话里蕴意的推拒,直直地望着她,“姑姑,我们一直相携同行,直到今日走到这至尊之位面前,你是不是还愿陪着我走上去呢?” 
    她心里五味齐集,却独独没有怒气,勉强一笑,轻嗔,“傻话,至尊之位,岂有让人陪着走上去的道理。”
    “我不知道别的帝王是否愿意与心爱的人共享自己的尊荣,我只知道我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你所想所愿,将我所获的尊荣都奉至你面前,与你共享。”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殿里,一字一句,刻骨铭心,“我只想与你携手并肩,同受万民的朝拜,共享至尊的荣华,让史册汗青将我们的名字记住,一生相依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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