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帝师殒

那信使急得冬天里竟一脑袋汗,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就嚷了出来,“殿下,经离先生遇害!”
    瑞羽将军事政务统统想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心绪不宁的根源,回到公主府后,秦望北见她坐立不安,也好生诧异,“殿下,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瑞羽自嘲地一笑,“我若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至于此。”
    秦望北接下她解开的披风,笑道:“既然不明白,且先歇一歇静下心来细想便是。”
    瑞羽揉揉额头,叹了口气,“只盼是我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才好,如若不然,此次发生的事必是大凶之事。”
    有秦望北在身边替她解忧,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政事堂商议确定的迁都之日。天子和太后的銮驾起行,其后便是长公主的翟车,文武百官的辂车继后,队伍连绵数十里。
    自东京沿着驰道回上都,一路畅通无阻,即便车驾缓缓而行,也只要二十天就够了。
    京都经历了连番动乱,原本近百万的人口几乎折损了大半,只有四十余万。东内原本富丽堂皇的内外两庭四宫二十七殿几乎尽毁于战火,显得非常萧索。
    东内毁损不能用,而李太后离开后闲置不用且得以在战乱中保全的西内便重新启用。太后仍住了千秋殿,天子住在了太极殿,瑞羽住在了承庆殿。
    故地重游,回想起这十年间的风霜雨雪,祖孙三人心中都有无限感慨。李太后将瑞羽和东应招来,祖孙三人不带侍从,沿着长长的角道慢慢地从当年熟悉的宫殿群落里穿过。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竟是无人说话
    许久,三人绕了一圈,走到了万春殿。万春殿前一左一右有两棵古松,李太后伸手抚住古松斑驳的树皮,呆了呆,眼里突然垂下泪来。
 
    瑞羽和东应知她必有所感,不敢多言,静静地等她。李太后擦了把眼泪,喃道:“这株古松据说是本朝立国之时太祖所植,至今已经三百余年,当年我和端敬皇后在此树下捻土为香拜为姐妹,我二十一岁,她十二岁,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五十一年,我四次离开此地,又复归来,想来此地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天之所,所以我才会浮沉半世仍旧离不得它。”
    瑞羽见她说得伤感,赶紧笑慰,“王母说的哪里话,这里应该是您的享福地才对。您在这里有着无上的尊荣和不尽的富贵,这里之天下女子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
    李太后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年轻的时候啊,很想出人头地,为了获得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尊荣富贵,也做了不少不应做的事。可真得到了这些东西,却又觉得索然乏味。”
东应笑道:“太婆现在身体康健正是享福的时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要是觉得闷了,我替您搜寻一些稀罕物解闷就是。”
    李太后摆手,轻叹,“天下方定,正宜与民休息,怎能为了供奉我一介老朽之身而往天下搜寻奇珍异宝?更何况我今年已经七十有二,日子所剩不多,修身养性一辈子,临到头为贪一时之欢毁了清名,岂不是前半辈子的苦心都白费了?” 
    她平息了情绪,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身后的东应和瑞羽,目光幽晦难明。瑞羽和东应很少被她这样入骨三分地打量,意外至极,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互看一眼,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些微提示,但目光相对,两人都茫然不知究竟,只能交换了个眼神作罢。
    李太后将他们的眼色都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道:“我活到今日已是高寿,你们又已经成才,我这一生堪称无憾。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
    瑞羽心中的不祥之兆越发明显,只是面上不敢表露,笑道:“王母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话干什么,有您看着,什么事都妥妥当当的,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若我活着一日,看着你们,当然什么事都好说。可我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还能活多久呢?世间谁人不死?你们也别拿虚话来宽我的心。”
    李太后举手止住东应和瑞羽的劝慰,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两下,闭了闭眼,话到嘴边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才道:“五郎,你过来!”
    东应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此时开口要说的事必然非同寻常,连忙应诺,问道:“太婆有什么吩咐?” 
    李太后狠下心来,咬咬牙,道:“我要你答应我,我死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你都要尽心爱护阿汝,绝不伤她分毫!” 
    她这句话突如其来,东应和瑞羽两人粹不及防,面色齐变。瑞羽干笑道:“王母何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五和我,……”
    “这里没你的事,你住口!”李太后低斥一声,将她喝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东应,“五郎,你可愿答应我?”
    东应回答:“太婆,我爱护姑姑,便如爱护我自己的性命!” 
    “那你可能做到不伤她分毫?” 
    东应只觉得口舌发颤,分不清心里是惊惧还是心虚,好一会儿才强咽了口水,颤声道:“太婆,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不明白,怎样才算不伤她分毫?”
    “哪怕她不能顺遂你所愿,哪怕她有一日令你不悦,哪怕她被你怨恨,只要她不危及你的权柄江山,你就不能对她使用任何手段,令她伤心难过。”
    东应只觉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太婆,我答应你。”
    李太后凌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答应了,那就立个誓吧!”
    世间不遵信诺的人不少,但立誓也敢不加遵守的人却没有几个。苍天茫茫,人类对其一无所知,自然对其畏惧惊疑,不敢太过相欺。纵使东应和瑞羽再胆大妄为,面对冥冥中似乎决定了世间万物运数的皇天后土,也不禁心有畏惧。
    东应被逼着立誓,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应该如何反应。李太后却也不催逼他,反而转过身去,看着身边遒劲的老松,似乎在对他们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轻喃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想将自己喜欢的人掌握在手里,完全独占,为此不择手段,以为只有占有了,才是得偿所愿。却不知道人若是真正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便会以其喜为喜,以其忧为忧,不舍得她有丝毫痛苦和为难,一心一意对她好,盼她喜乐平安。”
    瑞羽和东应听到她这番话,都惊得魂魄离体,面无血色,活似冬雷炸响,正劈中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整个人都炸得麻木了,根本不知应该做何反应。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这么辛苦地瞒了这么多年,不敢有丝毫泄露,没想到她早已看在了眼里!
    虽然她没有清楚明白地将此事点穿,但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们又怎么听不出来?
   几年来二人一直在她面前极力遮掩唯恐被她知晓的秘密,到今日突然得知她早已看在眼里,两人不由得又惊又惧又慌又愧,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却都不知要说什么话。
    东应心头百感交集,心里隐约盼望李太后索性将话尽数说明白,免得他这般无着无落地难受。
    偏偏李太后只将话说了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对跪着的瑞羽视若无睹,却只对东应温声问道:“你可是答应了?”
    东应低下头去,对她起誓,“我此生必定爱护姑姑,不伤她分毫。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李太后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将他扶了起来,轻喃,“五郎,你莫怪太婆心狠,对你诸多约束,对阿汝却宠爱纵容。实在是世间女子与男儿不同,女子重情过于重业,这如画江山、滔天权势,阿汝可以为了你毫无留恋地说放弃就放弃了;但男儿重业过于重情,自古以来皆是江山为重,情义为轻,阿汝能为你做到的事,你却未必能为她做到。我不能强求你用对待江山社樱那样的心去爱护阿汝,但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做到不伤害于她。”
    她对瑞羽和东应二人之间的冤孽,实在无计可施,虽然仍旧放心不下,但这两人都已非当年在她膝下相依的小儿女,她真正能管的只是他们愿意让她管的事而已。其余的事,她纵是想管也管不了。今日逼着东应立这个誓究竟能管多少用处,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稍慰苦心罢了。
    瑞羽和东应各有所思,默然跟在李太后身边,转回千秋殿。正待传膳一起用晚饭,谒者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地通报,“娘娘,陛下,殿下,外朝军情司传回千里鸿翎急报,正在门外候宣!”
    鸿翎急报是军情司传递消息的速度衡量,普通快讯一日四百里传递,加急六百里或八百里,至于这千里急报是由军情司所驯养的飞鹰传递的,十年里用过的次数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每次千里急报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    不过如今天下一统,,剩下的都是温吞的治国功夫,这千里急报突然运用,不由得让人吃惊。瑞羽和东应对视一眼,都不知究竟,连忙传那信使进来,问道:“究竟何事如此急切?" 
    那信使急得冬天里竟一脑袋汗,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就嚷了出来,“殿下,经离先生遇害!”
    瑞羽耳朵里嗡的一声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身边却突然听到东应急促的声音,“太婆,你怎么了?”
    瑞羽茫然地转头一看,只见李太后满面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好一会才缓过气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耳朵老朽,没听清楚!” 
    那信使跪在地上,泣声回答:“经离先生在兰州遇害!”
    瑞羽强作镇定,摇头道:“这不可能,老师好好的回凤州故乡祭祖,怎么会跑到兰州去?何况老师身怀武艺,又有精锐武卫随行,谁敢冒犯他?定是消息有误。你即刻转回军情司,让西陇道将详情探来!”
    昭 靖二年冬十月,天大雪,太师郑怀往兰州灵官镇访友,遇西寇东来叩关,掠当地财帛子女。为护故友家眷,郑怀身份败露,西寇驱兵十万,将灵官镇团团围住,意欲生擒,郑怀战死。
    瑞羽此时才知道,原来她这段时间的警兆,竟是应在于她而言亦师亦父亦友的郑怀身上!
    消息传出,军方震动。郑怀这些年主持军情司,掌管公主幕府,虽然在士林中为人垢病,毁誉参半,但在军中威信极高。且他为瑞羽启蒙,扶持她长大成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弥补了她缺少男性亲长的缺憾。他埙身遭难,连遗体也不能复得,瑞羽以弟子身份执礼服孝,望西遥拜,准备复仇伐罪。
    公主府备战的条陈转到政事堂,八位宰相中倒有三位脸色有异,韦宣劝谏道:“殿下,今天下方定,正宜与民休息,怎能以私仇之故妄动干戈?”
    瑞羽冷笑一声,反问道:“韦相公以为予仅是因为私仇而兴兵吗?西寇乃是我朝世仇,他们无故进入兰州,难道就只是为了我师一人吗?”
    西寇突然东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郑怀一人,而是有意东下劫掠,巧遇郑怀,识破了他的身份,想将他俘获驱用。
    韦宣也知瑞羽所言有理,但此时天下初定,国府空虚,粮草不丰,真的不足以支撑一场大战,如果强行自民间敛财作战,难免大伤国本。他左思右想略微迟疑地道:“西寇劫掠是为了钱财,莫如许之金帛,仿前朝故例以公主下嫁结两姓之好,暂缓战事,待到国力鼎盛之时再谋出关?” 
    自汉以来,以公主和亲避战已是惯例,韦宣此议也不失为谋国之言,只是选的时机不对——唐氏宗室在京都的近支已被诸世家篡位之时屠戮一空,至于在外幸存的远支却是难以辨识真伪,整个朝廷中名义上未嫁的公主就只有瑞羽一个。他这时候提议以公主下嫁,难道是要瑞羽去和亲吗?
    东应面皮紧绷,厉声道:“韦卿莫再说了!汉家青史上最拙之计便是和亲,朕在一日,朕的姑姊女侄永不和亲!”
    韦宣还要再劝,东应又冷笑一声,道:“何况这几年天气有异,一年比一年冷。前年暴风雪以致神州腹地三边告急,去年同样雪大天寒,边祸不大想必是西寇前年劫掠的财帛所余足以支持。倘若今年之后,天气仍旧如此寒冷,纵然我们想和亲偷安,西寇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韦宣默然,想了想,道:“陛下所言有理,然而西寇与我朝对峙百年,实力雄厚,非北蛮可比。我朝自明皇帝之后,对敌作战就只能据城而守。若想越境为太师复仇,则兵甲粮草实在难以支持,且胜负难测。”
    东应沉吟片刻才道:“我朝后期对西寇作战只能守不能攻的原因有三,一是国家承平,将士怠于安逸,没有斗志,二是地方藩镇各自为政,不肯与朝廷同,合协力,内耗严重;最后一个原因才是国力衰退,支持不起远征作战。”
    韦宣叹了口气,道:“陛下,无论如何,臣不赞成今年就远征出战。臣以为,至少也要在各地的百姓安下心来耕种务农之后才开始作战,以免人心惶惶,被别有居心者利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这大好河山得之不易,其中有多少艰辛,想必不需臣多做提醒您也不会忘记。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犯下大错,使千秋功业又入险途。”
    他说的话虽然拂逆了瑞羽和东应,却是老成之言。瑞羽和东应俱是无言,良久,瑞羽方道:“西疆大营初设,老师又遭此大难,军务必有不畅之处。如今西寇东侵,我欲亲自前往凤翔督战。”
    西寇实力比已经臣服了近二百年的北蛮强横,危险极大。天下未平之时,她以长公主身份率军征战是无可奈何,如今天下已经平定,仅是防守御寇,东应便不愿她再轻身而出,推搪道:“太婆早有令谕不许姑姑轻易领兵离都,今年要一起过冬至。姑姑若是定要前往西疆大营,不妨先去问问太婆。”
    李太后一直因为瑞羽与她聚少离多而心中不悦,每次听到她要出征都不高兴,只是迫于形势不能阻拦。此次瑞羽准备亲赴西疆,本来以为李太后必会阻拦,不料她握着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了个圈,却道:“经离先生名分上虽然只是你的老师,但情分不弱于至亲。他有此劫,你自应当尽力为他复仇,去吧,只是要留心安全。”
    瑞羽一怔,抬头看到李太后的脸因为旧病而苍白浮着蜡色,原本只是掺杂着银丝的鬓角此时已经一片枯涩的白色,仿佛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就已经又老了十几年,连眼里的生机都枯萎了许多。刹那间,她心头突有所悟,轻声应诺。
    这一场战争连绵三年,惨烈异常。大将军薛安之、抚军将军柳望、征东将军黑齿珍及大小五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战死,三十万翔鸾武卫和七万东胡骑兵得以返乡的只有五万余人,连瑞羽也负了一次重伤,险死还生。
    但这一战,西寇王庭的左右二相及其所率精锐二十四万人也尽数被歼,当地各部族心惊胆战,恐惧不敢附逆。
    瑞羽一身负尽凶名,此战之后又亲自率领六万精骑深入西寇王庭所在,就粮于敌,马踏连营,破其护庭八部。西寇王虽未擒获,却狼狈西逃,远逸千里。此后西寇王庭再无力量维系原本的威严,迅速衰败。各部落纷争不断伐不休,此后的二十年间闻翔弯武卫之名而色变,不敢东顾。
    翔鸾武卫尽复唐氏繁盛之时的西涅故地,重立安西都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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