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暗流急

东应初时好笑,旋即一惊,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温,触手之处一片滚烫,她居然是生病了。
  太后山棱崩,主管礼部的宰相刘吉和宗正卿唐拓一同主持太后丧礼,检视千秋殿里太后日常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衣裳,准备给太后殉葬。
  以李太后的身份,将她日常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衣裳拿去殉葬理所当然,反而是犹如李太后的影子一般的常侍李浑出声反对,“娘娘早有吩咐,道是如今天下穷困,她所用器具珍玩首饰用以殉葬太过奢靡浪费,不可行。”
  刘吉和唐拓错愕地问:“娘娘难道生前安排过了后事?”
  李浑点头道:“娘娘下令,将她近年积蓄的钱财布帛、土地庄园皆赠予陛下;而她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商铺都赠予公主殿下。至于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愿出宫者置。由长公主加倍给资放其出宫;不愿出宫者,则由陛下选用安置。”
  刘吉和唐拓听到李太后的遗命安排得妥当,面面相觑,踌躇道:“娘娘为天下至尊,礼不可废,总不能当真无物殉葬,这可怎生是好?”
  李浑道:“娘娘顾虑及此曾有吩咐,若是廷议认为不能免殉葬之物,可以用竹蔑纸张糊成她惯用的器具珍玩,取个意思便罢。”
  李太后生前不爱过问政事,但极好敛财,曾自出本金令中府侍人出面在京都市井间广开门路行商作贾。太后之尊却操此贱役,自然被被清流谏官所非议。可她如此好财,安排的后事却明达通透,对比之下怎不让人惊叹盛赞?
  刘吉以前也对李太后颇有微词,此时却不禁惭愧惶然,呐呐道:
  此事关系重大,须得奏请圣裁。”
  东应对这事也十分意外,李太后遗命薄葬,他倒也不至于为了惧怕物议而违命厚葬,却担心瑞羽反对,沉吟一下,道:“且等一等,朕问问长公主再说。”李太后的灵枢停在万春殿,东应走到殿前的台阶上,便看见两名穿着孝服的内侍端着食案出来,案上的膳食只挑开了一些,却没有减少的迹象。他心下一紧,停步问道:“这是公主的午膳?吃了多少?”
  两名内侍苦着脸回答:“陛下,长公主只动了两筷子,尝了尝味就令奴才撤下了,并没有吃多少。”
  瑞羽自李太后逝后就一直不思饮食,脾气也陡然变得暴躁,服侍她的宫人内侍最初也想劝她多吃一点,但她一怒侧目的威势他们哪里有胆量拂逆?此时天子垂询,两人只得自认倒霉,如实回话。
  千秋殿前殿的灵位前,举哀的命妇侍从哭声震天,东应先在李太后灵前上了灶香,然后才挥退侍人,撩开白慢进入内殿,走到神态木然的瑞羽身边,轻声唤道:“姑姑!”
  瑞羽这几天既伤心李太后之死,又对自己的真实身世惶惑恐惧,完全沉浸于悲伤和迷惑之中,挥退了身边的所有人,独自坐在李太后灵枢旁,浑然忘了身外之事,东应连唤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到。
  东应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推推她的肩膀,又唤了一声:“姑姑!”
  瑞羽怔忡地顺着他的动作转过头来,茫然地问:“怎么了?”
  东应叹了口气,柔声说:“姑姑,你守在太婆身边已经两天了,不休息怎么行?”
  瑞羽脑子浑浑噩噩,丝毫不觉得疲倦饥饿,摇头道:“我不累,你累了就去休息吧,我想在这里陪陪王母。”
  东应看到她憔悴的脸,心中一痛,抓住她的手用力摇了摇,急切地道:“姑姑,太婆已经故去了,你别再这样子了!”
  瑞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幽然道:“我当然知道王母已经故去了,我只是还想再陪陪她。小五,你一直陪在王母身边尽孝,可以无愧于心,可是我不同…… 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外令她牵挂担心,没有真正尽一个孙女的责任,在她膝下承欢。到我可以长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又离开了。”
  她心里难受至极,面上的表情却极淡,近乎空白。东应看进眼里,心头一痛,柔声道:“姑姑,我知道你难受得很,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瑞羽此时没有丝毫警惕防备 ,顺着他的拥抱靠在他肩上,迷茫地说:“小五,我哭不出来……我总觉得这是假的,王母说的话是假的的……这真像是,一场梦啊!”
  东应张了张嘴,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只当没有听懂她说的话,拥着她轻轻地拍抚,“姑姑,太婆不在了,可我还在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瑞羽闻言心中更觉得惨然,偏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觉得陌生的人,心头恍惚:她一直以唐氏的嫡长公主自居,从小就以为他是她的侄子,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血缘至亲,却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李太后会亲口告诉她,她居然不是唐氏的血脉,东应根本就不是她的侄子!
 
  这个消息于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自己过往所有的坚持和守护间似乎都变成了空茫的假象,让她顿时有种根基被毁的软弱和茫然之感。
  李太后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李太后临终之际特意告诉她的话,又怎么会是假话呢?
  假如她真的没有唐氏的血脉,她不是唐室的嫡长公主后代?那她又是什么人的后代?她算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无论碰到什么艰难都坚定不移往前走的心志,都是缘于这不明不白的身份,而今却失去了凭依。
  她虽然不至于因此而对李太后怀恨,但在这样的时刻,要让她坦然接受身世的变化,却终是不可能。
  东应才是唐氏的血脉,华朝江山的继承者,皇统正朔。然而当年李太后,也许包括郑怀和薛安之心里都有数,他们都有心李代桃僵,以凤转龙,最后扶她为女主。
  若她是唐氏的血脉,那么李太后他们纵然对她偏爱,她面对东应时最多只有一些独占了长辈宠爱的歉意,却不必心虚。可她若不是唐氏的血脉,那么她再独占长辈的宠爱,进而有机会取得这天下,却让她有一种类似于偷窃的罪恶感。
  东应现在还在这里安慰她,可他若知道她根本不是唐氏血脉,他对她这个窃取了他长辈的慈爱、威胁了他的大位、混乱了唐氏常伦的外人,还能有多少温情?他会不甘心,会怀恨吧?
  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睛还若有所盼,温柔深邃,如果到了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轻轻摇头,长长地叹息,仿佛想将刻入心灵深处的那股茫然和疲惫吐出来,轻喃道:“你又能陪我多久呢?”
  东应回答:“我会一直陪着你,永不离开!”
  她不以为然,惨然一笑,“小五,人生一世,有时候真要相信几分命运,由不得你我之心。你这时候说得轻巧,要落到实处却是干难万难。”
  东应感觉到她没有丝毫抗拒之意地靠着自己, 胸口分明感受得到她心脏跳动,她往日对自己严防紧守的心关,没有了那种恰守伦常的警惕,分明已经放开了一线。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姑姑,人不能随心所欲,其实不见得是命运所定,而是而是追求所欲的心有没有足够的忍性与强韧。我说会陪着你永不离开,就一定会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对我怎样……”
  哪怕你想离开,我也断然不许!
  瑞羽看见他眼里诚挚的情感,还有他那异常炽热的视线,心灵深处那根被苗重枯连的弦终于慢慢地震动,将这两天里包裹着心房的那层厚厚的盔甲震裂,底深处积压着的悲伤痛苦喷涌而出。她终于有了鲜明的痛楚,清晰地意识到李太后真的死了!
  不管自己是烦恼还是依恋,李太后都不可能再像过往的岁月里那样,将她抱在怀里轻怜蜜语,温柔抚慰!
  李太后死了,支撑着她生命中情感归依的两根支柱,只剩下眼前的东应一人了!
  她迟疑着反手环住他,眼眶一点点地发热,那应该有却在这两天里一直没有的湿意朦胧了她的眼睛,她终于泪如雨下。“小五,王母没有了!这世间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久违之后再次得到她主动的拥抱,让他从心底感觉到无比满足。他靠在她的肩上,贴着她的青丝,喃喃耳语,“别伤心,姑姑,没有太婆,你还有我!有我在这里,就能代替世间所有人给予你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你开口…… ”
  瑞羽在他的抚慰里放声痛哭,仿佛这二十几年间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痛,都在这一瞬间因着李太后逝去的契机,尽数挤在了一起,交织缠杂,难分难解,已然分不出根由,辨不明缘故,都变成了奔腾涌出的热流,倾泻而出。东应无法对别的女子倾心信任,其实她也一样。因为除了与她携手同行的东应,没有人陪她经历少年的时光,没有人能了解她所负担的压力,所以不管睡,在什么人面前,她都无法真正纵情,唯有在东应面前,她才能放下所有负担与掩饰,在极伤极痛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她压抑得太久,这一场痛哭之后,原本强撑着她不倒的精神气便泄漏一空,她居然倚在东应肩上渐渐地睡着了。
  东应换了一下姿势,将她抱起。殿门旁候着的乔狸见状连忙令人抬肩舆过来,准备将她接下。东应摇头,低声道:“她要为太婆守灵,不肯离灵堂太远的。你让人将千秋殿闲置的后寝整理出来让她暂歇,还有,让举哀的命妇歇一歇,哀乐的钟鼓停了,换成细乐。”
  瑞羽疲惫至极,东应将她抱出来安置在偏殿,洗去脸上的泪痕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东应迎上她的目光,见她对自己的亲近全无过往的警戒和反感,柔声说:“姑姑,你且休息一会儿,我去给太婆守灵。”
  瑞羽点头轻嗯一声,又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东应微微一笑,将她鬓边略有些凌乱的青丝抚平,把锦被给她拢上,起身之际,看到她苍白沉睡的容颜,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颊边轻轻吻了吻。
  日落时分,东应令人备好膳食,亲自来唤她起身用膳,却见她犹如玉质的面颊上浮着两片红晕,更添妍丽, 心头一跳,赶紧强拴心猿意马,推了推她的肩膀,“姑姑,该起来用膳了!姑姑!”
  瑞羽武功极高,又因常年领军而练就了一种高于常人的警觉,若在往日,只要有人靠近她稍微有所动作,她就能凭着气息的流动而惊醒,但今日东应连推了她几下,她竟都毫无反应。
  东应初时好笑,旋即一惊,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温,触手之处一片滚烫,她居然是生病了。
  “乔狸,传大夫!”
  直到太医进来诊脉问病,瑞羽才悠悠醒转,一眼看见满脸惊惶之色的东应,不禁诧异,张口想问他何事。但她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涩难忍,竟是说不出话来。
  东应见她醒来欲问根由,连忙近前道:“姑姑,你生病了,正在发热、”瑞羽这才感觉全身酸痛发软,口渴得很。东应连忙坐到她床边,侧身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接了乔狸奉上的蜜水送到她嘴边。她张嘴喝了,这才开口问那大夫:“大夫,予这病情如何?”
  “殿下的胸腔受过重伤却未能好好调养,本就有隐疾在身,这段时间殿下又劳累过度,郁结于心,伤神过剧,两相激变,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因此旧疾新病一齐发作,才会发热。”
  大夫瞄了瞄她的脸色,正色道:“殿下习武经年,身体强健,日常百病难侵,这本是好事。但若凭着底子雄厚就行事肆无忌惮,强撑着身体劳累不休,那就变成坏事了。”
  瑞羽只觉得两额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阵阵烦闷,连忙摆手道:“大夫,你只说这病该怎么治?”
  “殿下此病根在内腑,需用针灸配以汤剂,慢慢引导发散,卧床休养为宜。”
  瑞羽摇头,“王母丧葬,我为孙女应该侍奉灵前,哪能卧床休养?大夫别择治疗之法吧!”
  “殿下眼下看着病不重,但其实内里早已虚了,如果这次还不好生调养,日后是要大亏身体的。”
  那大夫见瑞羽还要反对,连忙道:“殿下自己也是学武之人,熟悉气机运行,难道就没发觉这一病使得体内气血不畅,经脉堵塞?”
  瑞羽略动一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竟连一向活泛的气血此时也凝滞不动,如同被冻得结了霜块的冰水。但眼下这样的时候,她如何能卧床休养?“大夫的诊断予知道了,待王母丧葬之后再做理会。”
  东应在一旁听着,本想强压着瑞羽现在治病,转念间却又息了此念,由她任性而为,只令乔狸奉上膳食。
  瑞羽脑袋发晕,全无食欲,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东应皱眉道:“姑姑,你再多吃点儿。”
  “看着就烦,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多吃点儿,你现在已经生病了,如果还不吃东西,病情定然加重,到时哪还有力气管太婆的事?”
  东应见她一脸烦闷厌恶之色,额头虚汗直流,却是生平未见的虚弱,仿佛连坐也坐不稳,心生怜惜,连忙扶住她,亲自执羹喂到她嘴边,殷切劝告,“姑姑,你嫌看着烦就闭着眼别看,我喂你。”
  瑞羽就着他的手勉强再吃了几口,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摆手道:“不行,再勉强我会吐,那也是白吃的。”
  东应看她毕竟也吃了半碗,也不再勉强,自己草草用过膳,漱了口,才提起他早该说的一件事,“姑姑,关于太婆殉葬所用的器物,你有什么想法?”
  瑞羽道:“按礼仪所定的规制办吧。”
  “可是太婆遗命薄葬,以纸制的器具替代礼仪所定的殉葬之物。”
  瑞羽大吃一惊,东应看看她的脸色,叹道:“太婆跟着我们一生简朴,遗命也是为我们着想。然而她贵为国母,终不可能当真全不顾礼仪规制,简慢草率。”
  “我自幼得王母抚育,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和祖父母于梦中有只言片语抚慰,从来不信鬼神。然而老师和王母先后离去,我却宁愿这世间人死之后当真有灵有感,可以让我事死如事生。”
  东应点头,道:“姑姑既有此愿,那我们便事死如事生,仍旧将太婆日常所有器具珍玩、爱物钱财都安入陵寝,为她殉葬吧。”
  瑞羽沉默良久,想到李太后生前的种种,又怔怔地流下泪来,道:“若是王母泉下无感,殉葬之举不过是使你我心中安慰,从此以为对王母并不亏欠;若是王母有知,违背她的意愿为她殉葬,却是徒然令她烦恼。不必了,还是按王母遗命办吧!”
  生死之间才是人的情感最脆弱之处,东应也没想到她还能如此自持,怔了怔应承道:“好,我去盼咐刘吉。”
  “等等!”瑞羽本就已经发热发昏的头更是沉重疼痛,揉了揉额头才道“别的也还罢了,王母所用的妆台殉了吧。”
  东应霍然转头,“你说什么?”
  瑞羽道:“那妆台以珊瑚雕就,是昔日王母初立为后时宪宗皇帝派人搜寻而,对王母而言是一生夫妻情义的见证,不能离弃。”
  东应凝视着她,深吸口气,问道:“妆台也是太婆留给你的,里面或许有什么东西… … 你不要?”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他脸上怪异的神情,心中一紧:难道王母临终时对我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故此有意逼问?
  她心头震动,面色却镇定如恒,回答他:“不要。”
  东应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冰水,泼得他透心凉,他咬紧牙关,慢慢地问:”你当真不要?”
  “不要。”
  东应全身一震,双手慢慢地握成拳,双眼泛上了红丝,声音却清冷平静,“你明知太婆给你留下遗诏的用意,你竟然不要?”
  他果然知道了!瑞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儿,她才道:“无论我真实的出身如何,王母留给我的遗诏,我都不能要!” 或许他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这二十几年来早已将他们的伦常关系刻进了骨子里,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跨越那悖逆的鸿沟?更何况,用这遗诏必会使地下的李太后受人垢病,也使她自己尴尬无以自处。
  “你如此选择,可别后悔!”
  东应怒极而笑,笑声凄厉惨绝,又带着一股难言的狠毒决气,听得她心惊肉跳,待要再说什么,他已经决然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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