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裂痕开

(他微笑着,轻轻地抚过她的柔,柔声说:“姑姑,你安心养病,五天之后我们大婚,一切都办好了。)
  昭靖五年五月,太皇太后李氏驾崩,葬敬陵,天子与群臣议定其溢号为“孝灵”。
  瑞羽自扶枢将李太后送到敬陵安葬就病倒了,并未参与溢号的议定―― 或者说,东应有意令她不能参与溢号的议定。
  待到她知晓李太后的谧号时,奉先殿的神位上李太后的溢号已经确定。她看着上面刺目的“ 孝灵”二字,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地回头看着东应,厉声道:“王母将你养育成人,助你成就大业,践柞为君,这就是你对她的回报?”
  溢法曰:慈惠爱亲曰孝,任本性、不见贤思齐、不勤成名曰灵。
  这个谧号,对李太后这样一身经历数朝,辅佐新君复国登基,有大功于唐氏的皇太后来说,刻薄至极,贬损至极!
  东应任她斥骂,脸上的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瑞羽回想起李太后对他们的关爱维护,怒声洁问:“王母随我们辗转漂泊,有大功于国,这个‘灵’字如何能令人心服?她生前并未求什么溢美之名,只提过溢号应与端敬皇后相仿,而她的所作所为,哪一点配不上与端敬二字相当的评定?”
  东应挥退因为她发怒而嗓若寒蝉的侍从,静静地在李太后的神位之前上香,始终保持着平静,抿唇不语。
 
  瑞羽心中愤恨,冷冷地说:“议定溢号的朝臣都是什么人?即便这个谧号是你定的,难道他们就没有丝毫忠直之心,不加劝谏?” 东应起身,淡淡地说:“ 评定这个谧号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你就是去找他们,也不可能更改。”
  “这根本不配王母的为人和功绩,他们凭什么…… ”
  凭李太后的为人和功绩,除非她有什么重大过错对国家的功绩。而她一生谨慎从事,极少过问朝政,又能有什么地方犯这样的大错?
  瑞羽蓦地醒悟,转身惊问:“王母的遗诏!你……早就令人偷换了公示群臣,殉葬的妆台里的是假的?是不是?”
  东应似笑非笑,却没有丝毫心虚愧疚之意,“太婆留下的遗诏有令,自然是要遵行不误的。”
  瑞羽又惊又怒,喝道:“你疯了,你将它拿出来干什么?”
  东应呵呵一声轻笑,眼里却殊无笑意,闪动着慑人的寒芒,淡淡地说:“你说我要干什么?”
  昭靖五年六月,天子传太后遗诏,第一份诏书言道:昔日武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武皇帝重病弥留之际,皇后亦难产血崩,生下死胎;恰在此时,进宫探视李太后的故端敬皇后之妹郑章氏,也在忙乱中受到惊吓早产,产下一女;李太后为了宽慰弥留之际的武皇帝夫妇,便将郑章氏所产之女送给武皇帝过目。这本是一时权宜之计,谁料武皇帝见了这女婴竟精神大振,当即给她起了小名,命人以嫡长公主相待,起居注和宗卿亦承认了这个女婴的身份。李太后一错之下,思及武皇帝没有血脉存世,索性将错就错,竟将这女婴视为孙女,带在身边教养。
  郑章氏不知其中因由,以为自己所产是个死胎,不久郁郁身亡。而她的夫家凤州郑氏虽然门阀高贵,却人口单薄,唯有叔父郑怀一人存世,竟是无人追查此事真相。
  而第二份遗诏,李太后则下令:瑞羽虽非唐氏血脉,却是端敬皇后外甥女、护国公郑怀侄孙女、故高阳侯郑敏之的遗腹女,身份贵重,又有大功于国,除其长公主身份,许以天子为后,百日热孝之内大婚。
  天子登基五年,只有太后所赐的四名婢妾,育有一女,却始终不曾立后。后位虚席待主,不知有多少人暗里揣测,向往试探。那些为中宫无主、皇统无继而担心的朝臣在看到太后的遗诏之后,也尽皆哑然― 难怪天子无后,太后居然不加催逼,原来竟是为此!
  长公主一夜之间身份翻覆,从公主而变成准皇后,天下哗然,物议汹汹。
  与民间沸反盈天的议论相反,朝堂中自六部堂官以上,对于天子的婚事却是一片坦然。
  陈远志等能洞悉天子所愿的朝臣自不必说,就是一些品格正直的老臣,对事也无异议。
  不是他们不怀疑太后遗诏的真假,而是因为瑞羽于国家的功劳太大,手中所掌握的权利太重,实实在在地威胁到了朝政的安稳。而今天下安稳,四宾臣服,本来就应该开始削减她手中所握的权力,而削减她的权力,又有什么方法比将她的身份变换 ,以皇后这个尊荣显赫显赫却需要依附于天子的位置将她困于中官更好呢?
  瑞羽更姓为郑,但郑氏已经后继无人,天子便虚设郑氏家长之位,以宰相韦宣主持新设的高阳侯府。遣宗正卿唐拓、尚书令沐绥为婚使前往高阳侯府纳采,刘吉、陈远志等人准备大婚礼仪。
  新设的高阳侯府和太极宫甸日人来人往,筹办婚礼的侍从使者络绎不绝,但这场婚事中的女主角却在承庆宫卧病,对这场婚礼毫无察觉。
  李太后的丧葬礼她是抱着病体勉力而为的,事后又因为太后的溢号而与东应翻脸,急怒之下她的病情加重,一回到承庆殿就病倒了。
  平日里身体好的人,往往不生病则已,生起病来如山倒。瑞羽自习武以来,除去受伤从未生过病,这一病竟病得神虚气弱,每日躺在床上昏睡。偶尔醒来,见身边侍从如云,太医署的大夫轮流值守在她病床之前,一副慎戒慎惧的样子,也自惊心。她询问轮值的大夫自己究竟息了什么病,那大夫只说她旧伤未愈,心病又生,积郁成疾,再多的却是支吾不语。
  瑞羽试图搬运气血疗伤治病,但经脉堵塞,根本调动不了原本如汞般流动的劲气,全身乏力,竟是连手脚也活动不开。
  她自十五岁以来便提枪跃马,纵横天下,何曾有过这样虚弱无助的时候?心中气结,加之对东应的一股愤怒无处发泄,日常脾气便见暴躁。服侍她的宫人内侍不敢面对她的威严,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惹她烦恼,她便令人去军情司询向应该已经从西疆大营还都的秦望北和青红等人的消息。
  乔狸此时已被东应派来主理承庆殿的事务,听得瑞羽下令去接青红等人,连忙赔笑道:“ 殿下,青红常侍他们还在西疆大营没开拔呢,这两个月的雨水极多,从西疆还都的路途遥远泥泞,估计青红常侍他们最少也要下个月才能抵达。你要是嫌服侍的人粗手笨脚,奴才这就派人去挑选伶俐的来。”
  “再怎么伶俐,不是惯用的人手也不好使,罢了。”瑞羽头痛地摆摆手,“予在这宫中住得气闷,想去骊山行宫住一段时间,你安排一下车驾,明日就走。”乔狸吃了一惊,连忙劝阻,“殿下重病未愈,怎能舟车劳顿?且骊山行宫久不修葺,残败得很,也不宜休养。殿下还是暂在宫中住着,待到冬日天寒,凤驾再往骊山消寒怎样?”
  瑞羽皱眉道:“予正欲往骊山行宫养病,冬日病都好了,还养什么?速去准备车驾就是。”
  乔狸毕恭毕敬,对她这道命令却是只当耳旁风,无论她怎样催促,就是不肯答应。瑞羽料他必是得了东应之令,确实不敢做主备驾奉她东行,念头一转,便道:“不去骊山也罢。然而王母已经不在,我再长住宫中,毕竟不妥。你且替予往宗正府传令,让宗正卿在曲池附近买两个雅致的宅子改为公主府,过两日予便出宫。”
  乔狸对她这个要求更不敢答应。瑞羽大怒,喝道:“你敢不奉予钧令,胆子不小!”
  乔狸慌忙伏首谢罪,连称不敢。瑞羽也懒得理他,转头令通事舍人上前写了钧令,准备派人直接往宗正府传令。钧令写好,通事舍人上前请她用印,她才想起公主印玺于还都之日放在了宫门卫士那里。
  论理这么重要的东西,宫门禁卫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留下,事后就应该还到承庆殿。然而此时瑞羽要用印,却是无人回答,她问了两声,面色顿时也变了。
  她对东应毫无防备,李太后从重病到驾崩的这段时间里她忧心忡忡又病情缠绵,也无暇理会这些琐事,直到今天才想起要用印。
  印玺是她的身份象征,谁敢贸然拿着不交回她手上,谁能拿着它而无人敢去询问根由?她不曾想到此事也还罢了,已经想到了,却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传递出来的信息?
  只是她仍旧不敢相信,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他会这么做!
  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问道:“他… … 扣了我的印玺?”
  乔狸跪在她床前,低头不敢言语。她抬头再看周围的宫人内侍,见他们亦个个战栗不敢言,分明恐惧至极,心头更觉茫然,涩声问道:“他下令你们,将我禁于殿中?”
  凉意一点点地侵上心来,冻得她牙关碰在二起,咯咯地发出几声脆响。一瞬间,她眼前金星闪烁,一口气憋在胸口,竟是吐不出来!握着床沿的五指关节之处发白,指盖因为掐得太紧而呈青紫色,几枚形状美好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床沿的梅枝镂刻里,啪嗒几声齐根断裂,殷红的鲜血自她的指尖滴下,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流珠帘动,华章冕服、眉目英挺的少年― 不,已经不是少年了,这一身王者风范,庄严肃穆,哪里还有半分儿少年时期的温润俊秀?
  珠帘的宝光被他掠过的身影带动,零落斑斓,变幻莫测。他的目光在她指尖一掠,瞳孔微缩,旋即放开,眼底浮过一抹利如刀锋的狠戾,转眼已是口角柔声说:“姑姑,你还在养病,有什么地方想去的,病好以后我陪你去就是,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的呼吸屏窒,胸口胀得酸痛却无所觉,疑惑地问道:“却不知我几时才能病好?”
  “若是哪一日姑姑肯留在我身边,病自然就好了。”
  “你要强留?”
  “若我不用强,姑姑也肯留下,自然不必强留。”
  她唇齿颤动,猛然起身,头脑却又是一阵晕眩,腰身麻软无力,砰然倒回床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他毫无紧张之色地坐到她身边,温柔抚慰,“姑姑,你病得不轻,我便令人下了几剂重药,这段时间你是没有力气起身的。你就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吧,别再乱动伤了身体。”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是她名分上的侄儿,也是她的兄弟,是她尽力维护的至亲,也是她二十几年来倾注所有关爱、最为信任的人!
  他怎么可能,转过头来对付她?
  这简直就像她自己的手竟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不仅是痛,并且荒谬。因为没有防备,所以伤得痛彻肺腑,直刻心魂!
  良久良久,她才自喉头发出一声沉闷枯涩的声音,呵呵一笑,笑声初时暗哑,渐渐高亢凄厉,无限苍凉,“中原曾经劝告过我,九五至尊,身无六情,拭父杀母诛灭兄弟姐妹都属寻常,何况我是个位高权重足以威胁帝位安稳的姑姑。我只说他并未生在天家,故此不识天家伦常情理,妄自揣测而已,即使别人会断情绝义,你也不会!”
  她只以为,他会是例外!故此虽然屡次经人提醒,仍旧没有真的对他防范戒备,仍旧对他信任有加!
  谁知竟有今日!太后尸骨未寒,竟就有今日反目。
  他对她的指责毫不动容,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角喻着淡淡的笑意,声音清玲如寒日之雨,慢慢地说:“姑姑,我今日会如此强留,正是因为我不愿位至九五却六亲情绝!”
  她一直都想功成身退,弃他而与秦望北泛舟四海,他怎能容忍?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站立在这世间权力的巅峰,他愿与她共享,他也必须与她共享,绝不允许她背约远离!
  至于秦望北那样的海外蛮夷,算个什么东西?这天下除了他以外,谁也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谁也不可以成为她的夫婿,谁都不许碰她一个手指头!
  她必须是他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微笑着,轻轻地抚过她的柔夷,柔声说:“姑姑,你安心养病,五天之后我们大婚,就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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